冬天的菜市场
2017-01-11人邻
一
八点多,天灰蒙蒙,脏脏的。间隔的几场小雪,半死不活地积在水泥地和泥地上。商户们也懒,只把自家店铺门口的雪铲一下,乱糟糟堆在一边,满眼的凌乱不堪。
冷的缘故,人缩手缩脚都起得迟。几辆准备卸菜的大卡车,凌晨三四点才到,满车好像都蒙着一层冰冷。一会儿,几个男人走过来,不大情愿的样子,裹在旧军大衣栽绒领子里的脸,一律使劲向下缩着,半遮半露的,手也都缩在大衣的袖子里。
有谁大声吆喝,几个人的脸才从大衣领子里面拱一下,手也磨磨蹭蹭从大衣袖子里伸出来。几个人围着车,散开,吱啦吱啦,解了固定篷布的绳子。这边解开了,再将绳子扔到卡车那一边。那边解开,复又扔了过来。
绳子解完了,一个人爬上去,拽一下帆布帐篷,帐篷纹丝不动。一路的寒冷早就将半湿的帐篷冻得硬邦邦了。
有人上去,试图把篷布揭起来。那人用力揭了一下,吱啦,只揭起篷布的一个角。那人的手松开以后,篷布的一个角硬撅撅地翘着。
那人揭的时候,我听到了那块冻硬了的篷布,浸透了冰雪的沙啦沙啦的声音。
再上去一个人,从另外一面揭,吱啦吱啦的。前面上去的那个人,也接着揭,也是吱啦吱啦的。
随后,两个人把揭的乱七八糟的帐篷,从车上掀了下来。帐篷落地的声音,“咵”地一下,半软半硬的。
过来几个人,穿着大头鞋,蓝色或者是军绿色的棉大衣,都缩着手,围着,看菜,低声、大声地说什么。很快,已经有人上去了,搬起一筐筐菜,往下递。
市场,已经有点隐隐约约喧闹起来。
太阳渐渐升起来,落下薄薄一层暖。昨夜过来的东西,稍稍不冷,可一会儿,里面的冷还是湿冷冷透了出来。太阳要暖透,得到下午,可是下午稍晚一点,太阳又要落了,又该冷了。
又多了几个人卸车,卸下来的菜,码在一边,渐渐高起来。
没人注意,地上那块支棱着的帐篷,慢慢的,软了,有水滴下来,洇湿了边上的泥地。
二
开三轮车的男人,是来这儿批菜的。
他的车上已经装好了菜,粗略看看,有七八种。我看到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的时候,他正在街边和一个围着厚围巾的女人说什么。他要转身过来的时候,那个女人忽然拉住他,把他的棉大衣领子立了起来。他走过来的时候,才发现他身材高大,挺拔,只是一条腿不大好,有些拖着,但是不仔细就看不出来。不知是因为腿疾,还是因为开着没有棚子的车,寒冷的原因,他的双腿裹着厚厚的棉裹腿。棉裹腿又厚又硬,看起来不只是续了棉花,还应该有一层羊毛毡。棉裹腿的开口,原先是一排扣子,但是现在没有扣,直接用寸许宽的布带缠裹了,又熨帖又暖和。
他走到三轮车跟前,有点笨拙地将腿跨了上去,又戴上又厚又长的手套,按了按头上的棉帽子。
他发动了车,排气管“嘣嘣”地响着,忽地一下,开走了。
这个男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有时候会想,假若自己是另外一个男人,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
车走远了,那个女人,还在那儿站着。那个女人是他的什么人呢?也许,是喜欢他的一个女人?也许不是。
一天忙下来,收拾了剩下的没卖完的菜,那个男人会回到一个什么样的家里呢?那个家里也是不会太整洁的。他推开家门的时候,家里的灯会亮着,桌子上有热乎乎的菜吗?女人见男人回来了,赶紧倒热水,递毛巾,让他洗脸洗手。男人洗干净了,一碗面也煮好了吗?
孩子则在一边小桌子上,埋头写作业。
男人调了辣子和醋,呼噜呼噜大口吃面,吃得满头汗。也许,还会喝上一小杯酒。女人则一声不响,数着男人带回来的一大堆零钱。
电视里,几个古装人物,满世界打来打去。九点、十点、十一点,天晚了。
女人端来热热的洗脚水,被子也铺好了。男人洗完,女人也就着热水洗了脚,擦干了脚,“哗”地泼在门外。
炉子也压好了。女人去把门反锁了。
灯关了,两个人钻在被窝里,一会儿就睡熟了。
三
卖鱼的,抬出三四筐沉甸甸的活着的鲢鱼。鲢鱼裸着,筐里没有水,让人觉得鲢鱼裸着一样。天气寒冷,让人由鲢鱼觉出自己身上凛冽的冷。
街边等着的人,已经准备好了架子车。几个人合力将几筐鲢鱼一一摞在架子车上,丝毫也不理会鲢鱼的冷。上面的筐子里,天气冷的缘故,鲢鱼有点冻僵了一样,跳不动,只是不时动弹一下。下面的几只筐子,鲢鱼装得满满的,给上面的筐底压得死死的。那些鲢鱼不疼么?
装好了鱼的架子车往西走,在一间门面前停了下来。那儿的地上早准备好了几只长方形的大铁盆。几个人将鲢鱼一筐筐倒进铁盆里。那一瞬忽然想起冬天湿了水,手粘在寒冷的铁上的感觉。一个女人用塑料桶接了同样寒冷的自来水,“哗哗”地倒在里面。路不远,鲢鱼还活着,只有很少的几条,在水里不动,许是死了。
那个女人,把死了的鲢鱼从铁盆里面捞出来,一只手摁在地上,一只手用窄窄的刀子刮鱼鳞。有的鲢鱼似乎还没有死透,疼的缘故,便使劲弓起身子,或是翘起尾巴。可是这个女人摁着,刮着,毫不理会。
一地的泛着银白的鳞片,叫我周身的冷痛。
刮完了鳞,那个女人找出一把锯子,把刮了鳞的鲢鱼放在一小块肮脏的木板上,一一锯下那些鲢鱼的头。我才知道火锅店里的那些鲢鱼头,原来是这样来的。
用锯子锯鱼头,简直……尤其这些鱼头锯完了,女人又从店里拿出来一些看来是昨夜已经死了,冻得僵硬的鲢鱼,依旧用那柄锯子锯着。这些鱼冻得僵硬,锯起来,声音木木的,像是锯木头一样,让人忽然想起魔术里面的大解活人。
奇怪的是,在这里转了半天,很少见到好看的女人,倒是有不少的男人,浓眉大眼,有几分英气。
四
三只狗。一只静静立着,似乎在想些什么,另外两只来回跑着,追逐着,乱咬。
狗与狗之间的咬,大约总是玩耍,不肯真正下嘴的。一个店家的半大小子,不时在中间拦一下,骂几句,拦不住,就用脚踢。可狗是不理会的,尤其小狗,要比大狗顽皮很多,转一个圈子,回来,又咬在一起,转一个圈子,还是咬在一起。
那个半大小子,出乎意外地有耐心。两只小狗咬在一起的时候,他依旧是过去拦一下,拦不住,就骂,就踢,可是踢得很轻。
五
本来白嫩的藕,现在是灰黑色,还冻着。很难想象那些雪白的女孩儿胳膊样儿的藕,会变成这般。
地上,满是泥,给冻住了的泥。腐烂了的菜叶,此刻它们也是冰,黄绿色的冰。冰似乎美化了它们。
冬天的最大好处,是闻不到烂菜叶的气味。夏天的时候来过这里,那个时候到处是腐烂的气味,烂白菜、烂红薯、烂菠菜、烂葱。尤其是烂葱的气味,几欲叫人呕吐。还有那些杀鸡的人,门里门外堆着的鸡毛的味儿、鸡内脏的味儿、鸡屎的味儿。杀鸡的人,往往是两口子,晚上就住在门脸里。那样的气味,怎么能睡得着呢?
路边,腐烂了的菜叶,给行人踩得看不出样子的菜叶,给寒冷冻得坚硬的,夹杂着冰雪,甚至有几分凛然。
六
才初五,卖早点的摊子,很少。这里除了一家卖牛肉面的以外,就只有这一家卖热晶糕的。
卖热晶糕的,是陕西人。晶糕是用上好的糯米,冷水浸透后,铺在笼里,糯米中间夹一层红枣。大火的笼,几个小时蒸了,糯米烂烂的,枣子也烂烂的,浅棕色的枣子的糖汁早浸透了白玉似的糯米。
卖晶糕的陕西人,有人没人不时粗喉咙哑嗓子喊一声:热——晶糕!或是:晶糕!切晶糕的刀子是自制的,薄铁皮,可是很宽。在一碗水里蘸一下,掀开热气腾腾的苫布,侧脸避着笼里的热气,薄薄切下一片,说:一块钱(读钱的声音介乎钱和残之间)!一片晶糕就在碟子里了。另用一把小勺子舀了白砂糖,散散地撒在上面。
这家也顺带着卖灰豆子。灰豆子是用炒了的豌豆,加了红枣和蓬灰(一种植物烧制后的灰,可以起到食用碱的作用),在大砂锅里面慢火熬上一夜,豌豆和枣子烂烂的。吃的时候,加一勺白砂糖。
一个买了热晶糕的女人,一只手托着小碟子,走得摇摇曳曳的。
她是买给谁吃的呢?
七
小生意人的午饭简单。生意小,可是琐碎,琐碎了就忙,一半棵白菜,三几个洋芋,都得应付,顾客挑挑拣拣,锱铢必较,称高称低,他们顾不上。
中午时候,要快一点了,才能将就吃上午饭。手还是脏的,男女都一样,并没有因为是女人,就干干净净的。也有干净的女人,可是极其少。那么一个女人,珍珠一样撒在尘土里,是看不见的。
摆摊的地方都没有水,没法儿洗,只是在身上蹭一下,有的只是两只手掌对着搓搓,拍打一下。饭都吃得简单。有人去边上最近的馆子端一碗牛肉面,或是炒面。长久做生意的缘故,中午得吃点热乎乎的汤汤水水的,胃里舒服。偶尔来卖点东西的,带着大饼,有碗水就行。也有忙的,提前说好了,馆子按点送来。手里端着大碗的面,吃几口,有顾客来,就停下来,口里还嚼着,呜噜呜噜的说不清楚,可是顾客还是听清楚了。顾客走了,接着吃。有时候一碗面,会搁下三四回。女人也吃面和盒饭,有时候会要一碗酿皮子。酿皮子是用洗出面筋的小麦粉的面汁,薄薄地一层层蒸好的。也有不洗面筋直接蒸的,叫高担酿皮。切成长条的酿皮子,调了红红的辣椒油、蒜汁、芝麻酱、盐、醋,还有草果、八角、茴香煮制的调料汁,辣而香,没有食欲见到了也眼馋。甚至有女人要一碗凉粉的,同样浇了又红又辣的汁,就着半块大饼,吃得煞香。
有时候,卖家不在近处,不方便拿着碗走,就用塑料袋提回来。吃的时候,一手托着,筷子搛着,嘴凑着,吃得满嘴红。酿皮子下去了,饼子也下去了,喝一大口塑料杯子里的热水,出一口气,真是舒服。
租了门脸的,会在门边支一个烧煤的小炉子。煤和劈柴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乱糟糟不成样子,只是凑合着能做这点午饭。也有用煤油炉子的。米饭早就闷好了。菜简单。大多只是市场里最便宜的菜,比如白菜、莲花菜、洋芋丝、番瓜之类。也会在蔬菜里面炒一点肉丝肉片。炝锅的红辣椒,红红的,有几分好看。
也有揪面片的。菜炒好了,不出锅,直接添了水,水开了,把和好的面,切成长条,一片一片揪在锅里。做好了,调上辣子和醋,每人一碗端在手里吃,小门脸里没地方放桌子。
走过这样地方,偶尔有几分感叹,这些人才是实实在在的生活,眼睛能清楚看见,脚下能踩住的生活。我的呢?有些虚幻吗?我真的不知道我过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活,以及它的意义所在。我这样说的时候,其实也是虚伪的。叫我去过眼前这样的生活,是不能忍受的。路过这里,仔细看的时候,会看见那个揪面片的女人,手指上缠着肮脏的创可贴。真是担心那些腾起的热气,会拂动纸片一样,让创可贴落入煮面的锅里。我甚至知道,即便是真的落到锅里,男人看见了,那个女人也仍会捞起来扔了,接着煮面,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男人呢?也不会问什么,面煮好了,大碗吃就是了。
一边的小桌子上,一个孩子,趴在上面写作业,脸都快抵到作业本上了。孩子也不会问。孩子没看见。孩子吃面的时候,依旧是用大人那样的大碗,只不过盛了小半碗而已。
吃完饭,大人拾掇了。孩子呢?作业还没有写完(也许就是老师昨天布置的作业),在小桌上接着写,一会儿,瞌睡的趴着睡着了。
大人呢?忙,没看见。
八
穿着棉拖鞋的男人,戴着褪了色的粉红色胶皮手套,慢腾腾地从铺子里磨蹭出来。
他真的很脏,浑身都脏,甚至叫人觉出他的眼神也是污浊的。
他站在铺了瓷砖的台阶上,似乎还没有完全睡醒,拿着团脏毛巾,慢慢擦着他的小店门外墙上贴着的白瓷砖。
毛巾太脏,也太湿的缘故,每擦一下,白瓷砖的墙上就是一道黏糊糊的脏印子。可这个男人不管,只是擦。男人似乎也并不想把这面墙擦干净,擦一会,停下来的时候,他会看看手里的脏毛巾,想些什么,然后接着擦。黏糊糊的脏印子,直的、弧线的,满墙。
天气很冷,滴水成冰,尽管他戴着胶皮手套,可还是觉到了寒冷。最后那一会,他忽然加快了速度,几乎是仓促地擦了几下。他再次停下来,看看满墙的印子,进去,再没出来。
迎面走来一个精瘦的男人,同样精瘦的手指上,翘翘地夹着一支燃着的烟。夹在指尖的那支烟,有点像他的一根手指。
他的手就没有真正放下来过,他抽一口烟,手放下的时候,也是只肯停在胸前的。
他停在胸前的那只手,叫人有些疑心,但无疑的是,那只手绝对正常,只是有点叫人疑心。
我也有点奇怪他这样的动作,为什么不把手真正松弛着放下来呢?就那么急不可耐地把手停在胸前,为了方便抽下一口烟么?抑或只是无意或是顽固的习惯?
人邻,作家,现居兰州。主要著作有散文集《白纸上的风暴》《残照旅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