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文学艺术家姚燧、李衎二题
——以新发现的刘致诗作为中心
2017-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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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工业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0023)
元代文学艺术家姚燧、李衎二题
——以新发现的刘致诗作为中心
彭万隆,魏素素
(浙江工业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0023)
台北故宫博物院出版的《兰千山馆法书目录》影印图版中有一册“元张雨自书诗草”,经著名元代书画史研究专家张光宾鉴定考证,确认为元代书法真迹,但作者并非张雨,而是元代另一著名散曲家刘致。其中有《全元诗》未收之诗作58首。以这些诗作为中心,结合新发现材料,可以填补元代文学家姚燧、艺术家李衎生平研究中的空白点,纠正《元史》以及相关墓志铭的误解,澄清他们生平研究中的一些疑难问题。
《刘致诗稿》;姚燧;李衎;生平;考论
林伯寿兰千山馆旧藏“元张雨自书诗草”一册,现归台北故宫博物院,台北故宫博物院编委会编辑《兰千山馆法书目录》,影印图版,1987年初次刊行[1]。后四年,著名的元代书画史研究专家、台北故宫博物院研究员张光宾先生撰文《元张雨自书诗草》考证,得出的主要结论如下:此册诗草是一件很出色的元人书法真迹;据其中作品提供的材料考证,创作者毫无疑问就是刘致(时中),而非句曲外史张雨[2]。今《全元诗》只收得刘致诗作11首,笔者在编委会初次辑录的基础上,除其错漏,共整理出刘致各体诗歌47题,61首,除去诗草内重复1首,以及与《全元诗》所收重复2首(《秋雨吟》《姑苏台》),总计得44题,58首。这些诗篇的“发现”成为刘致生平研究的重大突破口,笔者亦撰有专文予以探讨。而以这些新材料为中心,可以解决两个与刘致关系密切的文学家姚燧、艺术家李衎生平经历中的一些此前未及的新问题与疑难问题。
为了正名,也便于称引,本文不再用“元张雨自书诗草”这一名称,而更名为“刘致诗稿”(简称《诗稿》)。
一、姚燧曾作《玉谱》与其幼子之名
姚燧是元代前期著名的文学家,一生汲汲于荐引人才,刘致就是他最得意的弟子。姚燧卒后,刘致整理其文集,编纂《牧庵年谱》(下称《年谱》)*见姚燧撰,查洪德编校:《姚燧集》附录4,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下引姚燧作品均见此集。,成为研究姚燧的第一手资料。据《年谱》,姚燧大德二年二月初挈家游长沙,纳刘致为门生,荐举他为湖南宪府吏。大德三年春,卢挚南下赴任湖南道宪使,刘致乘舟北上至郢州水驿迎候,并顺道拜访了姚燧在郢城的家。作《古郢先生牧斋甲第观图史古物呈谅夫弟兼寄先生武昌》诗:
翁昔楚都我潇湘,我来郢城翁武昌。可人犹幸小坡在,拜跪问客来何方(小坡谓先生长子杨五,即谅夫)。怡然前导登北堂,退寻康瓠(亭名,先生有记,图史古物皆在内)陈家藏。商鼒周鼎古罍洗,卣璏鉴敦争煌煌(罍卣绝佳,敦其次,璏子母螭虎者佳,皆三代物也)。宝钩瑶玦来太康,螭龙盘拏凤回翔。土花锉涩永蚀啮,酬直百万宜莫当。(此所谓琱玉盘螭也。国初,史忠武一军守太康,有发古圹者,尚方秘器全璧、三重玉物无数。珠琲悉为尘土。如今之碧甸石皆如乾酱色。盖古帝王冢,或以为羔柴,又以为高欢,又以为梁孝王。孝王盖近之。此环得之圹中者,见先生《玉谱》)。牙签插架万轴强,扃题锢鐍严闲防。乃翁心事我所悉,要留此物传诸郎。石城眉目尤敦庞(幼子也),楚楚学语莺转篁(最小女也)。阿圻昔见未识字(第二子也)。今已讽读声琅琅。我知姚家泽未央,其源既深流且长。从兹公侯看衮衮,始信积善多馀庆(叶平)。我将移家莫愁庄,葛巾野服从翁傍。苏门成蹊富桃李,自揆当在卢阎行(阎谓子济)。感翁尘埃识楚狂,驽钝不任翁激扬。敢期低头拜东野,愿托名姓翁文章。北风吹沙天欲黄,官舟不许留江乡(时驿舟诣疏翁赴湘南宪)。明朝回首碧云合,樠山樠木空微茫。
姚燧自至元三十年癸巳56岁开始,从邓州移家居郢州。郢州在至元十五年升为安陆府,治所在长寿县(今湖北省钟祥市)。此时,姚燧寓居武昌,妻儿在郢州之家。这首诗详细叙述了恩师的家藏以及子女情况,成为姚燧研究中一份重要的新材料。本文则着重探讨这两个方面问题。
(一)姚燧著有《玉谱》
诗有云:“退寻康瓠(亭名,先生有记,图史古物皆在内)陈家藏”,特地点出姚燧《康瓠亭记》,文见《牧庵集》卷9,所记正是自己收藏的“图史古物”。这篇亭记的写作时间,则可以推定在至元三十年(移家居郢)到大德元年(收刘致为门生前)这五年间。
刘致描绘了姚燧收藏的价值百万的“琱玉盘螭环”,并通过自注交代了它的来历:“国初,史忠武一军守太康,有发古圹者”,“此环得之圹中者”。史忠武,史天泽(1202—1275)*生平见苏天爵《元朝名臣事略》卷7《丞相史忠武王》,《元史》卷155《史天泽传》。,太康,今属河南周口市。《元史·世祖纪一》:“(中统元年)五月,立十路宣抚司:……河南路经略使史天泽为河南宣抚使……姚枢为东平路宣抚使,张肃副之。”[3]史天泽守军这次盗挖太康古墓应该是个影响较大的事件,挖出了大量铜器玉物。
陆友仁《研北杂志》卷下有几条记载:
史忠武王之甥张梦卿总管,家有太康墓中所得紫金钿铜天禄,高仅寸余,长可一尺许,文缕细如丝发,所嵌珠琲瑟瑟等,多脱落,其存者皆如败酱赤土,不别为何物也。
李伯时《古器图》有“雕玉蟠螭”之名。今世所见者,皆出太康古圹中。姚端夫学士得其三,独李广叔所藏差小而特妙。……梁江总诗云:“绿桷朱帘金刻凤,雕梁绣柱玉盘螭。”岂伯时取其语以名之乎?(鲜于伯机家玉钩,制作精古,盖亦其中物)
南安总管赵伯昂仁举,有一玉马,云是太康古圹中,用以驾车者,其车亦玉所造,奇物不可名状。[4]
刘致诗中的这条自注就像一把钥匙,解开了上面这几则材料的“太康古圹”“太康墓”之谜;就目前所掌握的材料看,这条自注恐怕还是孤例,具有很大的价值。姚燧从这次盗挖中得到了不少藏品,仅“雕玉蟠螭”就有三幅。中统元年,姚燧二十三岁,伯父姚枢为东平路宣抚使,从史天泽处得到太康圹中器物不是难事。周密《云烟过眼录》卷下云:“姚端夫燧号牧斋所藏:琱玉盘螭,甚奇。鲜于伯机一古玉钩,亦妙。中议相易不成,叶森曾见姚先生此物。先生收藏古铜器尤多,不止此玉螭也。”[5]这里所说的古铜器尤多,与姚燧《康瓠亭记》正相符合。当然,并不是说姚燧所有藏品都出自太康古圹中;实际上,周密、陆友仁等都没有指出姚燧所藏“雕玉蟠螭”的来历。
张梦卿(字肖斋),上面一则材料说他家藏有太康墓中紫金钿铜天禄,但作为史天泽的外甥,可以推定,得到的数量必定可观。姚燧与张梦卿关系密切,经常一道欣赏所藏图史古物,互相馈赠,如姚燧在至元二十五年戊子(1288)为张梦卿作《赫羲亭记》,提及自己藏有宣和中秘《右军三帖》,并将其中的《遣书帖》送给了张肖斋。
刘致认为这是一座古帝王冢,判断是梁孝王墓,但梁孝王墓在河南永城东北芒砀山南脉保安山东麓。并且,自注中提到的高欢墓在河北邯郸市磁县。至于羔柴墓则有多处,其中河南周口市太康县即有一处,位于太康县城西北高贤集(或称高柴集)。不过,刘致所述稍微有些失误,羔柴并不是帝王,而太康确有古帝王冢,那就是夏朝第三代国王太康的墓地,太康县即得名于此。
刘致这条自注还提供了姚燧撰有《玉谱》的信息,现存的姚燧文集中未见提及,清黄虞稷、倪灿、钱大昕等撰“辽金元艺文志”亦未有收录[6],可作“元史艺文志”补缺之用。朱德润有《古玉图》二卷,据其至正元年的《集古玉图序》:“仆自弱冠,游燕京诸王公家及秘府所藏,悉得瞻览”,所记玉器均为亲见。该书卷上第一条即记载姚燧所藏“指南车饰”,并云“延祐中获观于姚牧斋承旨处”[7]。姚燧卒于皇庆二年(1313),如果此书非伪,则此条只能理解为朱德润获观于姚燧家中。
(二)幼子姚埴非姚城
刘致此诗写到恩师的三儿一女,可以帮助我们纠正《元史》记载姚燧幼子的一点错误。
先看《年谱》记载,至元十九年(1282,45岁),居秦,“其年五月二日,蕤女生,长适杨万户孝基”。二十一年(1284,47岁),为湖北宪副,“是年九月二十日,长子埙生”。二十九年(1292,55岁),携家寓武昌,“第二子圻生于武昌”。大德元年(1297,60岁),居郢,“幼女楚楚生”。大德三年(1299,62岁),寓武昌,“是岁,幼子石城生于郢”。十一年(1307,70岁),“十二月至维扬,与第二子圻订婚焦氏妇”;至大四年(1311,74岁),“为中子圻娶焦氏妇”。
刘致诗中没有提到姚燧长女蕤,应当是出嫁了,抑或是避见。再对照诗中所写,长子埙,字谅夫,杨五当是小名。称他为“小坡”,可见其年少文才即得乃父之真传。次子圻,刘致去年、今年两次见到,也就7、8岁光景,“昔见未识字,今已讽读声琅琅”。“学语莺转篁”的幼女楚楚未满3岁,“眉目尤敦庞”的幼子石城刚出生未久。
但是《元史·姚燧传》文末云:“子三:埙、圻、城。”这里记载其幼子时却发生了错误,编撰者依据刘致《年谱》却有些想当然,《年谱》:“(大德三年)是岁,幼子石城生于郢。[木兰花]云:‘再年逾耳顺,来七稔,石城居,记白发添丁”云云。”很明显,姚燧是用郢之别称“石城”来给幼子做小名称呼的,并非本名;而《元史》只截取一个“城”字做本名,实在没道理与依据可言。
在其他的元史资料中,还有一个姚燧儿子的存在,事实上,此人就是姚燧的幼子。[元]《秘书监志》卷九《题名》:“管勾:……姚埴,字贡夫,大都人。牧庵先生鲁国文公燧之子。至正元年二月十八日自同知息州事,以承务郎上。”[8]姚燧长子埙(字谅夫)、次子圻之名都确凿无疑,可以肯定,姚埴(字贡夫)就是其幼子“石城”。《元史·百官志六》“秘书监”条云:“其监丞皆用大臣奏荐,选世家名臣子弟为之。”[3]至正元年(1341),姚埴43岁,以承务郎秩从六品。后任崇文监丞,从五品[9];至正八年,已任山东道廉访司佥事[10],至正十二年已转佥海南广东道廉访司事[11],秩正五品。姚燧长子埙、次子圻惜无资料留存,然幼子埴能承继家风,实属幸事。总之,《元史·姚燧传》所记其幼子的错误应予纠正,应当表述为:“子三:埙、圻、埴。”
据姚燧《赵君和父墓志铭》,至元十八年(1281),姚燧44岁,娶赵居中(字和父)之次女苹,年二十有四;《年谱》至元二十一年:“有寄家人寿日[南柯子]《七月初二日夫人生朝》”。以上三子二女均为赵氏所生。
二、李衎曾任江浙行省平章政事
《诗稿》中有《嘉禧殿山水图歌》二首,载述延祐元年(1314)春,仁宗诏集贤院等画师绘嘉熙殿壁山水图之事。其二有云:
天子八十一万岁,磐石鞏固河山雄。商君胸中有丘壑,活处天成妙追琢。……康刘二君皆绝致,破墨含毫见生意。将军又见小李君,神完意到下笔亲。乃翁解为竹写真,父子笔意俱入神。我来见画诗益新,是知数子皆诗人。吴君聪明古所无,……圣人寓物不留物,愿献孝经无逸图。
虞集有“题息斋画竹”的诗,以序代题,有云:“延祐甲寅息斋奉诏写嘉熙殿壁,南楚与之同寓庆寿寺,予时为太常博士。”首二句云“嘉熙殿里春日长,集贤奉诏写苍筤”[12]。诗中的“小李君”、“乃翁”指李士行与其父李衎。李衎(1245—1320),字仲宾,号息斋道人,蓟丘(今北京)人。李士行(1282—1328),字遵道。陈高华《略谈元代壁画》一文中有对此次绘嘉熙殿壁的介绍[13],其他画师本文略去不论,这里专门讨论李衎的晚年职任(兼及其子士行)。
“李衎、李遵道父子是元代享有盛名的画家,他们两人的生平,只有在《滋溪文稿》中可以找到详尽的记载。”[14]苏天爵《滋溪文稿》卷10有《故集贤大学士光禄大夫李文简公神道碑》(下简称《李衎神道碑》),卷19有《李遵道墓志铭》,《元史》中没有他们的传记,《新元史》卷一八八只有极简略的《李衎传》,因此这两篇碑志文章成了后世考证李衎父子的最权威资料。但仔细分析一下两篇碑志,还是可以发现一些值得思考的问题。
《李衎神道碑》云:“公享年七十有六,以延祐七年十月二十四日,卒于维扬,葬江都县某乡某原。后二十二年,其孙希阂请于朝,始赠公翰林学士承旨、柱国,追封蓟国公,谥文简”,“天爵使宪淮东,希闵请铭公墓”。[14]
又《李遵道墓志铭》云:“卒,年四十七,天历元年六月一日也”,“君卒之十三年,希闵请铭其基”。[14]
这两篇碑志文皆为李衎孙、士行子,时任温州永嘉尉李希闵所托,是苏天爵距当事人卒后十三年、二十二年,赖事主家传资料而撰成。其中《李衎神道碑》中“后二十二年”的表述产生了误差,据苏天爵多篇文内自述以及《元史》卷183《苏天爵传》,他于后至元五年(1339),出为淮东道肃政廉访使,入为枢密院判官。六年改吏部尚书,拜陕西行台治书侍御史,复为吏部尚书,升参议中书省事。但由后至元五年上推至李衎卒年之延祐七年(1320)只有二十年,而碑文中所述之“二十二年”,《滋溪文稿》之陈高华、孟繁清点校本择优比勘各种版本,于此处并无异文。当为行文时误算所致。
对于李衎而言,皇庆二年以前的履历可以依照碑志没有异议,最模糊的是他晚年的仕历,《李衎神道碑》云:
皇庆元年秋八月某甲子,特命中大夫常州路总管李公为吏部尚书,即日遣使召之。……明年,公请致仕,上不允。寻又以为言。上曰:“仲宾旧人,宣力有年,不可令去禁近。”超拜集贤大学士、荣禄大夫。……久之,公以疾辞。上不得已许之,进官光禄大夫,敕赐币帛酒馔,俾使者护送南还,又擢其子士行知泗州,使侍养焉。
这样表述,只能理解为从延祐元年一直到七年卒前李衎最后的官职是集贤大学士、光禄大夫。然而,在元代诸多典籍载述中,李衎晚年还出任过江浙行省平章政事一职。记载最详细的当属张雨《息斋道人传》,为了说明问题,需全文照录:
国家定鼎幽冀,肇启文明,而画学一途,尤超轶前代,赵承旨子昂、钱进士舜举,其最著者也。若乃殚心覃思,独蒙宸眷,则息斋道人,洵为首屈一指者焉。道人姓李,名衎,字仲宾,蓟邱人,息斋其自号也。仁宗皇庆二年,诏天下始行科举法,衎以贤能充贡京师。三年八月,帝亲策贡士于廷,衎以异等及第,超授秘书郎。会回回国贾胡将其主命以颠不剌来进,云此宝可缀御冠。咸共诧为异珍。帝命内侍问其价,贾曰:“此物在回回国亦稀有。今此宝重七两有奇,在本国可值百万,若在中朝,诚可压彼象犀珠玉之俦,其价殆不可算数也!”帝叹曰:“朕思此何足为宝,惟善人乃可为宝耳!”命却之。衎侍内廷,亲覩其盛,因退而写《却宝图》以进,深称上旨,荷宝钞文绮之赐。延祐元年正月,大蒐于上都,召衎从行,谓曰:“昔唐宗讲武于骊山,坐尚书郭元振于纛下,几正军法。然推其意旨,在于观兵。图画虽佳,亦无足取。朕今讲武农隙,匪云耀德,亦不劳民。尔宜仰体此心,绘图示后。”衎于是进《上都春蒐图》横卷,长五丈,高一尺八寸,山水树木法李营邱,人物法吴道子,行殿大辂车旗法物法李思训,驼驴牛马羊犬鹰隼法韩滉、曹霸,虎豹犀兕狼兔麋鹿法江都王,禽鸟法边鸾,花卉法徐熙,下笔各有渊源,无一师心自撰者。经营惨淡,二载乃成。既呈御览,得旨宣王公以下周视,莫不称叹。赉宝银五千锭、衣一袭。逾月,擢衎为浙江行省平章政事。衎任外台,廉洁自矢。四年六月,洗象于金明池,衎适以考绩入觐,又命作《洗象图》,俱蒙恩赐。旋以患病乞休,命养疾京师,以备顾问,加封蓟国公,致仕。英宗为太子时,素重衎名。及即位,遣中贵人至衎第,问曰:“疾差愈,当大用。”衎以年力就衰,顿首自陈,乃止。一日,驾幸瀛台,命软舆召衎入对,使写《野人献曝图》,衎惶悚而奏曰:“是题诚不易措手,乞圣恩宽其时日,乃可奉诏。”帝颔之而退。衎还家,晨夕构思,稿成而复毁者三四,阅月而进御。英宗视之,见前幅巍峩宫阙,金碧辉煌,鳷鹊觚棱,迥插霄汉;中幅环以凤城,雉堞历历可数;后幅郭外山村,萧然野景,获稻山积,茅屋鳞次,寒鸡抗颈,初阳正东,一老人衣黄棉袄,坐檐下曝背,翘首注望帝城,神意飞扬,若有所思,旁有老葵数本,残花败叶,蔌蔌疑有风声。英宗抚卷叹曰:“是真可谓追魂取魄者矣!”命赍库物并羊酒厚赐之。衎寻病卒,诏赐祭二坛,谥文简。其子孙皆在朝列云。
此文收录于清代丁丙的武林往哲丛书本《贞居集先生诗集》补遗卷上,文后注:“见王绂《画事丛谈》”,今见明王绂辑《书画传习录》卷四《画事丛谈》之“荣遇门”[15]。原文无标题,只在文首标“张伯雨句曲外史曰”,《息斋道人传》标题为丁丙辑佚时所拟添。
针对张雨此文,形成了对立的两种意见,一种是认为文中所述李衎晚年出任江浙行省平章政事为真,如吴廷燮撰《元行省丞相平章政事年表》一卷,据《贞居集》《息斋道人传》列李衎延祐元年至四年为江浙行省平章政事[16],当代研究者如元代书画史研究专家、台北故宫博物院研究员张光宾先生撰生平及李衎年谱时采信张雨此文[17]。另一种是完全否定,此为陈高华《元代画家史料汇编》,在“李衎”总论中云:“在后人辑录的《贞居先生诗集补遗》中,收了一篇《息斋道人传》(转录自明代王绂:《画事丛谈》)。这篇东西与李衎生平完全不符,显然不是出于张雨之手,而应是后人伪作。因此,我们没有加以辑录。”*陈高华:《元代画家史料汇编》,杭州出版社2004年版,第179页。此为增补本,初版《元代画家史料》,结论文字相同。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0年版,第101页。这里牵涉到两个问题,一是对王绂《书画传习录》的认识;一是对张雨此文的真伪判断。
《书画传习录》署王绂辑,嵇承咸校刊。据嵇承咸序,谓得之旧书肆中,费时十年加以校订纂辑,于嘉庆十九年(1813)成书刊行。经余绍宋《书画书录解题》、俞剑华《中国古代画论类编》、谢巍《中国画学著作考录》诸书辨析,认为是托名明初王绂之书*具体分析见谢巍《中国画学著作考录》,上海书画出版社1998年版,第291、292页。,但托名者并非清嘉庆时人嵇承咸,而应该在明嘉靖、万历间[18]。尽管如此,研究者的态度还是非常审慎的。谢巍说:“若去王绂之名,是书亦有可供参考者,并非一无是处。”余绍宋述此书之《画事丛谈》分六门:“全艺、精敏、风教、知几、灵异、荣遇,多采用传记、题跋、诗文,乃至说部。”[19]笔者对“荣遇”小类材料进行过核实,其中《唐画录》记“阎立德”,邓椿《画继》记“徽宗皇帝”,《潜确类书》记“王士元”,米氏《画史》记“李成”,《黄氏笔记》记“赵孟頫”*只有《三教珠林》记“释普光”,未知何书,待考。等,皆一一有据,属于余氏所谓“采用传记”“说部”,而引“张伯雨句曲外史曰”记“李衎”即是此类。也就是说,以上诸位书画研究专家以及各种中国书画史著作对该书之书画理论的精到部分与所称引之人物传记等材料仍然是肯定的。
再谈张雨的《息斋道人传》。首先,张雨与李衎父子的交谊是在皇庆、延祐之际开始的。张雨皇庆元年30岁登茅山,受《大洞经篆》;二年随师开元宫真人王寿衍入觐京师,十月到阙,仁宗赐见于嘉禧殿;张雨在京,一时贤士大夫皆争与为友,上述刘致诗所记延祐元年李衎父子等画师绘嘉禧殿山水图,张雨亦是躬逢其盛的。李士行《拙诗一首奉寄张伯雨高士》有云:“忆昔离京华,情亲喜方舟。自兹一乖阔,岁月知几周。”说的就是他们此际京华相遇之事。延祐二年四月,随师王寿衍自京师返杭州,住持西湖福真观,延祐七年居开元宫,直至至治元年入茅山前都在杭州*见笔者整理《张雨集》附录《张雨简谱》,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并参丁雪艳《张雨年谱》,广西师大2005年硕士学位论文。。张雨集中多有《题息斋竹卷》《李仲宾画竹》等与李衎父子的作品。
其次,张雨此文的重点在于叙述渲染李衎的画艺高妙与君王之宠荣,它不是行状碑志之以记载传主履历行谊为核心任务。张雨与李士行同岁,他有《用韵寄答李黄岩同年》,李黄岩即知黄岩州李士行,同年为同龄之意。故而他于李衎延祐元年前的经历不熟悉,这是很正常的;但文中对于他们相识之后的李衎经历的记载却比苏天爵所作碑志要翔实得多。《元代画家史料汇编》在“唐棣”总论中有个唐棣曾任兰溪知州的新结论,主要观点是:
余城先生的《元代唐棣之研究》,考订颇为细致。文中时唐棣任兰溪知州一事表示怀疑,理由是赵汸、张羽等文章中没有提到,并进而认为“此一唐棣必是另有其人。”这一说法似难令人同意。张羽《墓碣》遗漏之处甚多,如唐棣曾任巡检、教授,均未言及,甚至连生卒年都没有提。因此把唐棣任兰溪知州一事漏了,是不足怪的。至于赵汸等人的文章,均记一时交游之事,没有涉及晚年任职,也是可以理解的*陈高华《元代画家史料汇编》,第359页。张羽文《奉训大夫平江路致仕子华唐君墓碣》为新增,但赵汸文《唐尹生茔记》只见于《元代画家史料》,《汇编》未知何故被删,换成了《跋赵文敏公临东方先生画赞》。因此使用起来,两书要同时检索比对。。
循着这个思路,我们前面指出过《李衎神道碑》是李衎父子俱亡、李衎卒后二十年由其孙提供的材料,这就可能出现他晚年任职被遗漏的情况。但《汇编》不加考辨,直斥张雨《息斋道人传》为伪作的说法确实有点武断了。
最为关键的问题,张雨说李衎出任过江浙行省平章政事一职是不是孤证,显然不是。这里有两则元代的材料,其一是夏文彦《图绘宝鉴》卷五:
李衎,字仲宾,号息斋道人,蓟丘人。官至江浙行省平章政事,致仕,封蓟国公,谥文简。善画竹石枯槎,始学王澹游,后学文湖州,著色者师李颇,驰誉当世。[20]
夏文彦,字士良,吴兴人,后迁居华亭。《图绘宝鉴》首为杨维桢序,刊于至正二十六年(1366年)。全书分五卷,卷2至卷5为三国至元代画家小传,共约1500余人;“录元代画家近200人,其资料则采自元人诗文集、笔记与铭刻,并参以个人见闻,可补元代画史之缺,价值最高”[21]。
其二是张昱《可闲老人集》的记载,卷一有《李息斋平章画著色竹御屏》《李息斋平章画生色竹》二诗,前诗曰:
此君有逸韵,翠佩而长裾。遭彼列仙人,授以鸿爪书。把玩犹未解,倏焉凌空虚。化为九凤雏,其声杂笙竽。煌煌蓟丘公,描写登画图。丹青照屏帷,如对古丈夫。乃知庙堂上,一日不可无。至今伶伦氏,见之为踟蹰。[22]
张昱,字光弼,庐陵人。至正年间,江浙行省左丞杨完者用昱参谋军府事,迁左右司员外郎,行枢密院判官。杨完者死,弃官去,隐居西湖山水间,明初卒。生平参见刘仁本《羽庭集》卷6《一笑居士传》。
张雨、夏文彦、张昱都在江浙行省,而且,张昱担任过行省官员;正所谓孤证不立,以上三则材料已经很充分证明了李衎确曾出任过江浙行省平章政事一职。至此,我们可以说,苏天爵《李衎神道碑》对李衎晚年事迹记载有遗漏,张雨、夏文彦、张昱等的传记、诗篇填补了这个空白。
最后回到张雨的《息斋道人传》,分析一下李衎任平章的时间。延祐元年正月大蒐于上都召从行,李衎进《上都春蒐图》,经营惨淡,二载乃成。逾月,擢为浙江行省平章政事。据此,则李衎始任时间当为延祐二年(1315),吴廷燮《元行省丞相平章政事年表》定于元年,微误。延祐四年(1317)六月以考绩入觐,乞休,命养疾京中,加封蓟国公,致仕。
依据张光宾《李衎简年表》,考察李衎自己的画款和他人的题跋,也可以印证上述观点,并能理清延祐四年到七年卒前的行踪。
延祐四年为云江作《墨竹图》,图后虞集书马祖常、王士熙所题两诗,款为“延祐丁巳冬十一月既望”(《江村销夏录》卷2著录)按,云江乃茅山道士刘云江,则此图作于本年六月入京前。是年马祖常任监察御史,王士熙任翰林待制,虞集迁集贤修撰,因此,题诗与楷书皆在京师。
延祐五年秋八月晦,为某元帅做《纡竹图》四(《辛丑消夏记》卷4著录)。
延祐六年,正月十五在杭州,为陈行简画《双勾竹石图》,款署:“延祐己未正月既望息斋道人为陈行简作于余杭之寓舍。”(《古代书画过目汇考》)九月在常州,观《文湖州竹》,书款:“延祐己未九月十有八日蓟丘李衎观于毘陵赵东皋之书隐谨题。”(明朱存理《铁网珊瑚》画品一著录)。
延祐七年春正月二十五日,在维扬寓舍为白季清作《竹石图》轴(日本皇室藏)。十月二十四日卒于维扬。
综上所述,李衎致仕后行踪,当于延祐五年下半年南归,六年在杭州、常州,年底时已到扬州。在刘致生平再考的专文,我们考证出了他皇庆年间入朝为翰林国史院编修官,延祐元年作七古二首来载述李衎父子等画家绘嘉熙殿壁的盛况。延祐三年下半年离职,六年在江浙行省儒学副提举任上*见(元)王元恭编:《至正四明续志》卷3“公宇·奉化州”记载,中华书局《宋元方志丛刊》本,第6476页下。。延祐四年上半年李衎仍为行省平章政事,可以推定,作为故交,李衎对刘致的儒学副提举之职无疑会施以援手的。
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常常期待新材料的发现,就像本文用新发现的刘致诗作来解决姚燧、李衎生平研究存在的一些问题。新材料的加入,会使原来的研究格局进行调整,产生变化,细部的、模糊的问题被澄清,则总体研究便会起得实质性的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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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YuanDynastyliteraryartistsYAOSuiandLIKan—Focusing on the newly discovered poems of LIU Zhi
PENG Wanlong,WEI Susu
(College of Humanities,Zhejiang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Hangzhou 310023,China)
Taipei Palace Museum has published a photocopy of Catalog of Model Calligraphy of Lanqianshan Gallery, which includes a book titled Cursive Script of ZHANG Yu of the Yuan Dynasty. ZHANG Guangbin, a famous expert on the history of painting and calligraphy of the Yuan Dynasty, has confirmed it as authentic Yuan Dynasty calligraphy, pointing out that the author was not ZHANG Yu, but another famous songwriter LIU Zhi of the Yuan Dynasty. In the script, there were 58 poems which had not been collected in the Complete Poems of the Yuan Dynasty. Focusing on these poems, and combining the discovery of new materials, we could fill the void in studies of Yuan Dynasty literati YAO Sui and artist LI Kan, correct part of History of the Yuan Dynasty and misunderstandings about some related epitaphs, and clarify some doubts about the studies of their lives.
LIU Zhi Poems;YAO Sui; LI Kan; biography; proof study
金一超)
I207.22
A
1006-4303(2017)04-0456-07
2017-10-05
彭万隆(1965—),男,安徽潜山人,教授,博士,从事中国古代文学、文献学研究;魏素素(1996—),女,浙江温州人,硕士研究生,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