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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 醒

2017-01-11

东方剑 2016年11期
关键词:少奶奶鲁能陈先生

◆ 昆 金

苏 醒

◆ 昆 金

今天陈先生又发脾气了,而且是少见地指着他儿媳妇、陈家少奶奶杨奕的鼻子大喊大叫,还拍桌子,摔东西。

陈先生中年丧妻,却迟迟没有续弦。当时不知道有多少媒婆看在谢媒钱的份上,踏破门槛想为他撮合,但陈先生都不跟她们见一面,直接让佣人送客。这让那些巧舌如簧的老妇们颇有怨言,便无中生有,说着陈先生的坏话。比如污蔑说陈先生已经没有那个能耐了,再比如说陈松这个人脾气古怪,除了家大业大,嫁给他也没多大意思。

陈先生还有没有那个能耐鲁能不知道。但说起他的脾气,倒确实古怪。尤其是今年以来,鲁能不记得被陈先生呵斥过多少次。

鲁能称陈松为陈先生,完全是一种习惯,而不是仅仅出于尊重。即便是在陈先生对他百般挑剔,或者粗暴动手、莫名其妙冤枉他时,他也会习惯说“是,陈先生”,或者“我错了,对不起,陈先生”。

就比如今天,明明是陈先生自己吩咐,说中午想吃清蒸刀鱼的。可当鲁能把刀鱼端上桌时,陈先生却说现在刀鱼已经落市,根本没味道。说完顺起手,就把一盆刀鱼朝他脸上泼去。

刚出锅不久的刀鱼连汤带水,本来就很烫。鲁能来不及躲避,被泼了个满头满脸,火辣辣地疼。

但当时鲁能还是沉默跪倒,顾不得脸上的痛,快速收拾,嘴里不停说着“我错了,陈先生;对不起,陈先生”。

忙碌完以后,鲁能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对着镜子,打量自己。现在他整个右边的脸通红一片,很多的水泡,一直延伸到脖子里,钻心的疼。

鲁能对着镜子,突然感觉自己有些异常。一愣神的光景,两行眼泪竟然缓缓滴落。

鲁能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十分惊讶。这是从未发生过的情况。

他马上就想起了父亲。

陈家的祖上是晚清一个洋人轮船公司的大买办。听说跟李鸿章交往甚密。鲁能的父亲鲁肃是个孤儿,无亲无故,在陈家服侍大半辈子,深得陈家信任。鲁能也是个弃婴,被鲁肃撞见后,同病相怜,便偷偷收留下来。

起先他把鲁能藏在陈家柴房里,却不料某天被陈家一条大狼狗叼了出来。当时陈家老爷还健在,看到鲁能脏兮兮的,却异常可爱,心生欢喜,便应允鲁肃把孩子留在陈家养大。等鲁能稍微大一些,就让他服侍比他大几岁的陈家小少爷,也就是现在的陈先生。

后来父亲病死,鲁能便很自然地被留在陈家当佣人至今。

所以从有记忆开始,鲁能就认为自己天生就是陈家的下人。所有呵斥、粗暴、冷漠、劳累、孤寂、卑微和委屈,在他看来就是自己该得的,就跟陈家花园里那些花开花落一样自然。而且因为有了这种认识,那些呵斥、粗暴、冷漠、劳累、孤寂、卑微和委屈,在鲁能看来也根本不能算作什么。

鲁能又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曾经因为偷吃糕点被陈先生打骂,忍不住哭过一次。父亲当晚紧抱着他,沉默了好长时间。黑暗中鲁能似乎看到父亲的眼睛也有些闪烁。当他伸出小手去触摸时,却被父亲制止,因此他终究不确定那股闪烁是什么。

父亲说:“能儿,是不是感觉很苦?”鲁能说:“爸爸,有点,少爷他自己有手有脚,为什么非要我替他穿衣服?为什么要我替他打扇子?为什么少爷吃那么多好吃的,穿那么好看的衣服?为什么……”

父亲打断他说:“因为我们是下人,下人就应该是这样。我们的命都是东家给的,就是要把东家服侍好。我们不应该埋怨东家,否则就是不恭不敬,不仁不义。”

鲁能当时似懂非懂,但他终究默认了父亲的教导,从此开始截断自己对命运的任何一丝质疑,专心做陈家的下人。

陈家人日子过得安逸舒坦,鲁能便觉得这是自己的荣耀和骄傲。陈家诸多不顺,他就怀疑是他们做下人的没有尽力。若是惹恼了老小东家,鲁能更会自责内疚,从此加倍小心。

父亲对他的表现非常满意,笑笑说能儿,你这样就对了。我们这一辈子,就应当这么过,应该这么想。

看到父亲笑了,鲁能也感觉很高兴。从此他竭尽全力,心安理得做着陈家的下人。不妄思,不妄议,彻底杜绝那些会令自己感觉到痛苦不安的杂念。时间一长他也觉得,其实这样还是挺好的。

但像今天这样突然流泪,却大大出乎鲁能意料。自从那个晚上跟父亲交谈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因为遭东家呵斥而痛哭流涕过。

自己这是怎么啦?

脸上的火辣辣一阵强过一阵,鲁能想哭的念头便越发高涨。他有些惊惧,努力抑制自己。

但他越是抑制,眼泪却流得更加汹涌。那些眼泪似乎积蓄得太久,有些不顾一切了。

陈先生对少奶奶杨奕发了一通坏脾气后,就气冲冲自顾出门了。

鲁能收拾了好久,总算把陈先生砸烂的东西全部清理好。当他带着垃圾,穿过大院,路过少奶奶房间门口时,突然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哭声,不禁稍稍驻足。

他站在门口刚一愣神,房门大开,少奶奶跨出门槛,两眼通红,梨花带雨。

“少奶奶……”鲁能垂头招呼。

杨奕擦拭着眼泪,厌恶地打量鲁能:“鲁能,你站在我房门口干什么?”

“没……没有呀,少奶奶,我刚刚收拾完,正想着去把垃圾丢掉。”鲁能依旧垂着头,小心翼翼地回答。

“胡说,你是在偷听我哭,对不对?”杨奕逼视。刚才无缘无故被公公一顿谩骂,满心的怨愤委屈,她正愁找不到一个宣泄的渠道。

“没有没有。少奶奶……”

“闭嘴。你还不承认?鲁能,你现在也变油滑了。哦,我知道了,你刚才看到我被公公骂了,一定是在幸灾乐祸,对不对?”杨奕越说越愤怒。

“真的没有呵,少奶奶……”鲁能的声音越来越轻微。这本来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东家越是生气,自己就越要恭顺,这样东家就越是容易消气。

“啪……”还没等鲁能说完,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他脸上。这记耳光少奶奶是用右手反抽过来的,刚好抽在鲁能满是水泡的右脸上,不亚于是在活生生撕扯鲁能脸上的皮肤。鲁能几乎能听见自己脸上水泡击破时发出的噼啪声。

鲁能一阵剧痛,咬紧牙关,硬是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呻吟。这也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但今天少奶奶这一记反手耳光却出奇地疼,一直疼到心底深处,鲁能实在有些忍耐不住,哎呀了一声。伸手一摸脸蛋,发觉有一小块皮肤已经被扯翻过来。

“你们这些下人,平时对我恭恭敬敬,可心里一直在看着我的好戏。别以为我不知道。”杨奕继续冲着鲁能呵斥。

“不敢,少奶奶……”鲁能自感那一股钻心的疼,似乎是来自脸上,又似乎是来自心底深处。

“啪”,又是一下,这回是抽在鲁能左脸。鲁能只感到自己的血液正在往脸上涌。他感觉有些不能自已,眼前突然闪现出父亲的模样来。

爸爸,陈先生和少奶奶都冤枉我,还打我。

站在跟前的父亲一脸漠然,目光里甚至还透出一股对鲁能的深深埋怨。

“能儿,你不该对东家顶嘴的。”父亲的声音还是那么沙哑、低缓。

鲁能抬起头,眼面前晶莹闪烁,已经什么也看不清。他拿袖口擦眼,却发现泪水如涌,早已经收势不住。他唯有作罢,急匆匆离开。

杨奕满脸怒色,眼望着鲁能消失在厢房拐弯处,也跟着擦了擦眼泪,转身进了房门。

刚刚关上房门,往里只走了两步,房门突然再次打开,一个影子闪进,挟带着一股怨愤之气,汹涌澎湃。

杨奕还没来得及惊讶,一根绳索早就套进她脖子。

来人正是鲁能。此时他怒目圆睁,脸色赤红狰狞,不等杨奕喊出声音,手里一紧,做成一个活套的绳索立马收缩起来,勒住杨奕咽喉。鲁能并不迟疑,移步到杨奕身后,跟杨奕背对着背,随后翻手把绳索背在右肩,做成一个“背娘舅”的姿势。

杨奕在鲁能后背无助挣扎,但还不至于咽气。鲁能深吸一口气,勒紧绳索,一个哈腰,就让杨奕仰面倒在自己后背上。这样一来,绳索继续绷紧,杨奕咽喉里的绳套进一步紧锁,深深嵌进脖子。

杨奕张嘴,蹬脚,抽搐……

陈家少奶奶上吊了。发现尸体已经是晚上。

先是午后送人参汤的丫头发现少奶奶房门紧闭,怎么喊都没有回应。她看到前门在外面上了锁,后门又从里面拴了门闩,便以为少奶奶出门了。

后来少奶奶七岁的儿子从学堂里回家,吵着要见娘亲。大家这才觉得少奶奶怎么出去那么久。可是另一个男佣说从下午开始,大院铁门在维修,他一直在门口看着。陈家除了陈先生,并没其他人出入过。

这个时候大家开始着急。

鲁能第一个站出来,说哎呀,今天少奶奶被陈先生臭骂了一顿,看上去心情很差,可别出什么意外呀。

大家马上就紧张起来。陈先生白天对少奶奶那一顿脾气,大家都听见了,暗地里也都觉得陈先生很过分。

于是鲁能带着大家来到少奶奶房门前。鲁能带头,搬来一把椅子爬上去,敲碎气窗上的一块玻璃,朝里面张望进去,随后就大叫一声,从椅子上摔了下来,惊骇地说少奶奶挂在大梁上。

大家闻听,马上找来工具,敲破了门锁,蜂拥而进。拉亮电灯后就看到少奶奶悬梁自尽了。

这个发现尸体的前后经过,也就是周凤岐最初了解到的情况。

这一晚他带人忙了个通宵。第二天早上刚刚准备回去时,陈松回到了家里。当他听说少奶奶悬梁自尽的消息后,整个人顿时软了。

周凤岐这才知道陈松昨天刚刚把儿媳妇痛骂了一顿。

“奕儿呀,我对不起你,昨天真不该骂你,你根本没做错什么。”陈松对自己昨天的失态懊悔不已。

“你是怎么骂她的?”周凤岐问。

“我说她是不是因为丈夫不在家,经常出门去会姘头。哎,我这张烂嘴……”陈松忍不住抽了自己一个嘴巴。

周凤岐想想,陈松这种身份,说得出这种话,也实在过分。看来他的情绪的确有些问题了。

有关陈松越来越坏的脾气,周凤岐已经有所耳闻。事后他找来几个佣人询问,大家也都证实这一点。

有个叫鲁能的佣人还说,事发下午陈先生也莫名其妙地冲自己发脾气,还把滚烫的汤水泼到自己脸上。另外后来他经过少奶奶房门时,还听见里面传出一阵阵哭声。少奶奶嫁到陈家,从没受过这种委屈。

周凤岐了解到杨奕的丈夫忙于生意,经常要去外地。杨奕一个人孤守空房,还要照顾儿子,也过得苦闷寂寥。大凡媳妇在婆家,要么会跟婆婆有些争执,却极少听到公公会去跟儿媳无理取闹,而且还这样无端污蔑儿媳的清白。

那么杨奕可能就是这个原因,才一时羞愤,寻了短见。这确实是个悲惨的结局。

如果真是这样,巡捕房倒也没法追究陈松责任。虽然看上去杨奕的死跟陈松有关,但却在法典里找不到相关条例来治罪于陈松。洋人的法律,自有其独特的一面。

但他肯定会遭受舆论和道德的多重谴责。陈家上下,尤其是杨奕的丈夫,陈松的儿子,更是不会放过这个恶毒的神经病父亲。陈松的生意伙伴,亲朋好友也会因这件事对陈松鄙夷疏远。陈松以后的处境会变得非常尴尬悲惨。

其实从某种角度上看,陈松面临的是一种比死亡还要可怕的下场。所谓众叛亲离。

而杨奕那股子不甘受辱的性情也令周凤岐印象深刻。这应该是一个性格刚烈的女子。

他再次来到杨奕房间。

房间里昏沉沉的,似乎透着一股浓重的怨气。而现场除了尸体被移走,其他东西都保持着原样。绳套依旧被挂在正梁上,下方有个椅子翻转在地上。

周凤岐打量着椅子,慢慢将它扶起,并习惯性地朝椅子上望去,面色微微惊异。

他把椅子搬到门口光线明亮处,发现椅子面上一尘不染,找不到任何踩踏的痕迹。

而假如杨奕是踩着椅子把自己挂到绳套里去,那么椅子上应该有她的脚印才对。

杨奕的房间位于洋房一楼,铺着木地板,比较干净。但周凤岐也没发现杨奕有进门换鞋的习惯,那么房间里自然会带进些尘土。所以她当时既然穿着鞋子踩上椅子,就总归还会在椅子上留下点痕迹。

周凤岐仔细端详,隐隐发现椅子面上有被擦拭过的痕迹。

当时闯入杨奕房间的陈家老少都说过,他们把少奶奶放下来后,就什么也没动过。这点常识他们都还是有的。

那么是谁把椅子上的脚印擦去的?而且当时椅子面是朝下反扣着的,也不可能是被人在慌乱中误擦掉的。

这一点令周凤岐很是在意。在找不到造成这种情况的真实原因前,他没法把杨奕的死看作是自杀。相反他觉得首先应该把案件当成谋杀来看待。

周凤岐转着念头,慢慢把椅子放到绳套下方,然后站到椅子上。绳套碰到他的脑袋,令他突然又有些疑惑。

他迅速跳下椅子,拿出一把软尺,量了一下椅子的高度。

从地面到椅子面,差不多四十公分高度。

随后他又丈量了绳套下沿到地面的距离,差不多在两公尺二十。

周凤岐掂量着这两个数值,又想起杨奕的身高在一公尺六十左右……

也就是说,杨奕的身高,再加上椅子的高度,最多也才两公尺的样子。现场并无其他多余的东西,那么她当时即便把脚踮起来,也没法把自己的脖子穿进绳套里去!

周凤岐深深惊骇。这样事情就复杂了。

周凤岐首先对陈家上下做了一遍普查。他相信凶手应该就在这个气派的花园洋房里。

那天下午陈松出了门,杨奕的丈夫外出做生意,她儿子也在学堂里。因此家里只有四个佣人。张梦庚,周仁娟,马三妹,鲁能。另外还有一个从外面请来修理院门的修理工。

“我是中午时到陈家来修门的。整个过程一直有个叫张梦庚的佣人监看。不信你可以去打听。”修理工首先被询问。

这一点很快被赵勤核实。这样张梦庚和修理工两人相互证明,整个修理过程从没离开过大门口。大门修理结束大概在下午5点。

随后是一个叫周仁娟的年轻丫头。

“你最后看到少奶奶是在什么时候?”周凤岐问她。

“大概下午2点。”

“在什么地方看到的?”

“就在……就在少奶奶房门口。我当时刚好从走廊路过。”周仁娟紧张。

“少奶奶当时在干什么?”周凤岐继续问。

“她在跟鲁能说话……还……”周仁娟吞吞吐吐。

周凤岐不免警觉:“还什么?快点说。”

“我看到少奶奶当时打了鲁能一个嘴巴。”

周凤岐惊讶:“你没看错吧?”

“没有,我看得很清楚。鲁能的脸刚刚被陈先生烫伤,又挨了少奶奶一巴掌,脸上的皮都掉了。”

周凤岐想了想,随即把鲁能喊来。

“少奶奶为什么打你?”

鲁能的脸上涂了些膏药,而且还有些化脓,看上去丑陋不堪。他听见周凤岐这么问,神态似乎悸动了一下,稍纵即逝。但周凤岐已经看在眼里。

“我路过少奶奶房门,听见她在屋里哭,所以停下来听了听。少奶奶责怪我偷听,就动手了……”鲁能说到这里,脸上隐隐又开始火辣起来。

“看来你今天够倒霉的。被陈先生泼热汤不算,又挨了少奶奶的耳光。”周凤岐关注着鲁能的表情。

鲁能神色坦然:“我们做下人的,这些都是家常便饭了。没事。”

“哦?你经常被陈松和少奶奶打骂?”周凤岐追问。

“那倒也不是。陈先生和少奶奶平时都不这样随便打人。”鲁能憨笑。

周凤岐点点头。昨天确实是鲁能的倒霉日,不过看他并没有多少怨恨。这是他的真实心态吗?

一圈兜下来,周凤岐确定鲁能是最后一个接触杨奕的人,而且还被杨奕在伤口上抽了一记耳光。

说到陈松昨天伤了鲁能,几乎所有人都说没想到。陈松平时对下人苛刻挑剔倒时常有,但真的动手伤人,而且还下手那么狠,确实是头一次。

而杨奕平时性情温和,对下人很是体贴,更别提动手打人。昨天对鲁能这样,大家也都说没想到。

周凤岐觉得昨天杨奕对鲁能动手,很可能是因为在公公那边受了委屈,无处发泄,又碰巧遇到鲁能不识相,于是就做了一回沙袋。

那么,这一次挨打受伤,会不会令鲁能对陈松和杨奕产生某种愤怒,继而痛下狠手?

而且他听说杨奕的尸体还是鲁能第一个发现的。这一点也很令周凤岐在意。

“鲁能是个什么样的人?”周凤岐事后询问陈松。

“鲁能性情内向木讷,胆小懦弱,也没什么自尊和主见。不论是对我们东家,还是在佣人堆里,他一直都很忠厚、勤快、本分,从来都没听说他跟人红过脸。他在我家长大,我了解他。”陈松想了想说。

“你的意思是说,随便你们怎么虐待他,鲁能都能忍?”周凤岐望着陈松。

陈松当然能够感受到周凤岐目光中的含义。他满脸惭愧:“我承认这次有些过分,周探长。我最近脾气很差,尤其对不起杨奕这孩子。我儿子回来后,我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我这下半辈子,注定都会在忏悔中度过了。”

说完这话,陈松黯然别过头去,脸色憔悴,目光晦暗惶然。

周凤岐望着陈松,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过他刚才这句话其实并无多少谴责陈松的成分。他只是想确认鲁能会不会因蒙受打骂而奋起杀人报复。但现在看来似乎不太可能。

不过也不能轻易肯定,人是很复杂的。就算鲁能是一头绵羊,不等于他永远都不会扬蹄反击。

于是接下来周凤岐重点针对鲁能做了详细回顾小结。

鲁能是杨奕生前接触的最后一个人,同时也是第一个发现杨奕尸体的人。这些都无法不让周凤岐对他格外留意。

而且周凤岐记得鲁能在接受自己询问时,一直在强调杨奕被陈松痛骂,当时哭得很委屈。这似乎也存在有意把注意力引到陈松身上,让周凤岐相信杨奕是受了羞辱,然后才寻了短见这种意图。

另外据其他佣人说,当时鲁能爬上椅子,敲碎气窗玻璃,朝里面只是一瞥,便突然滚落下来,大喊少奶奶挂在梁上。

为此周凤岐来到房门口,拿一把椅子垫在脚下,探进气窗朝里面张望,突然有些疑惑。

到了晚上,周凤岐把赵勤喊来:“赵勤,现在是晚上7点。那天发现杨奕尸体,差不多也是这个时间点。”

赵勤说,师傅你想干什么?

周凤岐并不答话,只让赵勤站在门外,自己摸黑进了房间。

片刻周凤岐在房间里喊:“赵勤,你站到气窗下面的椅子上,朝房间里看进去,然后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赵勤照做,爬上椅子,探头朝气窗望进去。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

“师傅,我什么也看不清。”

“看仔细些。”周凤岐在黑暗中喊。

“确实什么也看不清。”赵勤努力分辨,一无所获。

片刻,房间里突然灯光亮起。赵勤这才看清,师傅此时正站在杨奕上吊的位置上。只不过他没有把自己挂在大梁上,只是站在相同位置的椅子上。

“赵勤,看出什么问题了没?”周凤岐问。

赵勤想了想,摇头。

“如果杨奕房间里不开灯,从外面气窗里张望进去,其实是很难看清大梁上挂着什么东西。而鲁能那天只朝里面看了一眼,就喊少奶奶挂在梁上。”

“对呀!这不是胡扯么?”赵勤恍然。

“所以我断定鲁能在说谎。我估计他当时并没有看清任何情况,他事先已经知道杨奕挂在大梁上。”

赵勤:“这个鲁能,看上去一脸忠厚,真是没想到。”

这句话同样也是周凤岐想说的。

另外鲁能也基本具备作案动机和时间。综合起来考虑,完全具备重大嫌疑。

为此周凤岐让赵勤去把鲁能喊过来。

“什么什么?你说我杀了少奶奶?周探长,你可别吓唬我。”当鲁能听清周凤岐的话意后,马上就急了。

“这有什么不可能?你的嫌疑很大。”周凤岐直接把压力套到鲁能头上去,就是想看看他的反应。

“没错,少奶奶是打了我耳光,但我也不可能就去要她性命呀。”鲁能解释。

“怎么不可能?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么。”周凤岐咬住话题,不让鲁能脱身。

“有仇报仇……我如果真是这么想的,那就应该去杀陈先生。他对我下手要比少奶奶狠好多。”鲁能平静地说。

周凤岐安静地打量着鲁能,目不转睛。他是想努力找出陈松对鲁能所作出的那些评价:忠厚本分,内向木讷,胆小懦弱,没有自尊……这些特征究竟能否跟眼前这个男人匹配上去呢?

周凤岐很有些怀疑。

“如果是我杀了少奶奶,那请问周探长,我又该如何离开少奶奶的房间呢?”鲁能突然发问。

周凤岐恍然大悟。原来鲁能在自己跟前表现得那么镇定,是有道理的。

鲁能说得没错。杨奕的死,从某些角度考虑,只能是自杀导致,而绝无他杀的可能性。

问题就出在杨奕房间的前后两扇门上。周凤岐想了想,便让赵勤去把老管家喊来。

根据鲁能以及砸门闯入杨奕房间的众多佣人陈述,当时杨奕房间的前门从外面被大铜锁把守。他们试图去推开后门,又发现后门从里面拴了门闩。这一点很多人都可以证明,基本上可信。

周凤岐记得那一晚他们在整个房间搜查时,也曾经从杨奕的夜壶箱抽屉里搜到一把钥匙。现在这把钥匙就捏在周凤岐手里。

陈家的老管家急匆匆走进房间:“周探长,你找我?”

周凤岐拿那把钥匙给老管家看:“老管家,你看看这把钥匙是开哪把锁的?”

鲁能也望见了那把挂锁,面色平静。

老管家仔细看了看钥匙上的标签:“这是少奶奶的房间钥匙。”

周凤岐一愣:“当真?”

“不会错。”老管家肯定。

说完他从包里拿出一把敲坏的铜锁,交给周凤岐。周凤岐接过,拿着那把钥匙插进锁孔一拧,沉甸甸的铜挂锁应声打开。

看来这真是杨奕房间的钥匙。还好当时佣人们只是敲坏了铜锁的挂环,锁芯依旧完好,所以眼下还可以拿来验证这把钥匙。

“你家少奶奶的房间钥匙一共有几把?”周凤岐继续问。

“少奶奶手里有一把,另外少爷身上还有一把。”老管家说。

“除了这两把,其他人手里肯定没有?”

“没有没有。少奶奶房间的钥匙,怎么可能到其他人手里?这些事都是我亲手操办的。而且少奶奶心细,房门钥匙从不交给别人,哪怕是服侍她的丫环,所以不会存在有人偷偷私配钥匙这种事。我家少爷时常不在家,少奶奶一个人住,谨慎着呢。”管家低沉说道。

那么也就是说,当天杨奕是先走出房间,在外面用挂锁把前门紧锁。然后又从后门进入,拴上门闩,把钥匙丢进抽屉,然后再自行了断。

——至于她如何把自己挂进绳套里的,这个问题暂且放一放。

“她有必要这么做吗?都要走绝路了,还搞得那么复杂干什么?”赵勤把周凤岐拉到一边,悄声问。鲁能和老管家站在另一边。

周凤岐沉吟片刻:“杨奕这样做,或许是为了不被人发现她要自杀。这反而印证了她抱定一死的决心。”

“但是你说过杨奕是不可能把自己挂进绳套里去的呀?绳套那么高,她没法够到……”赵勤望了望鲁能,说。

“这确实是个疑点。但鲁能说的也是,现场前后两扇房门要么上了锁,要么拴了门闩,而且房门钥匙就放在杨奕床头的夜壶箱抽屉里。这样一来,即便是他把杨奕挂上绳套里去的,那凶手是如何离开这个房间的?即便走出房间,他又是如何做到前门挂锁后门拴门闩的?我已经看过,后门门板以及门板跟门框之间严丝合缝,并没有任何拨门闩的可能性和痕迹。”

“他会不会行凶后拿走了房间钥匙,然后再用挂锁把前门锁起来……也不对,这样他又是怎么把钥匙放回房间夜壶箱抽屉里呢?”赵勤完全推测不下去。

“是呀。这根本没法办到。”

赵勤也有些纳闷了:“这就奇怪了。我们得到了两种结论完全相反的线索。杨奕既不像是自杀,又不可能是他杀。”

周凤岐望着对面的鲁能,沉默思考。

由此他又想起,杨奕的死亡现场看似封闭,其实是完全开放的。因为发现尸体时,已经有很多人进来过。因此地面上脚印凌乱,根本没法取舍。

师徒两人说话之间,鲁能一直安静地站在房间后墙,目光如水。

周凤岐觉察到这种目光里隐含着一丝讥讽,一份自负,还有些得意。他觉得鲁能此时一定也体会到自己的困惑,说不定正等着看笑话。

没错,现场是个彻彻底底的密室。但这一点恰恰是鲁能主动提到的。似乎鲁能很希望周凤岐可以看清这一点,所以还没等周凤岐觉悟到这个密室,他就急着提醒。但鲁能这么做,恰恰也就暴露了他的心思。

如果不是存心设置,一般人是很难意识现场有这种密室存在,毕竟想发现这种密室,也需要专业视线。但鲁能显然早已经看破,所以他一直没有摆脱嫌疑。

而且可以断定,鲁能的为人绝非陈松所描述的那样。在他木讷忠厚的外表下,绝对藏着一份不易察觉的缜密。

“周探长,我可以走了吗?”周凤岐正在寻思,鲁能开口。

周凤岐点点头:“你去吧。打扰。”

鲁能笑笑:“周探长现在还觉得我是凶手吗?”说完抬起头,跟周凤岐傲然对视。

这是毫无顾忌的挑衅。

“鲁能,你想干什么?”赵勤呵斥。

鲁能并不回答,又是笑笑,大步迈出房间。

“鲁能是变得越来越狂妄了。”赵勤愤怒,“还有一点我不明白,鲁能站在气窗外面,根本没法看清有尸体挂在大梁上,他为什么要装看清了呢?”

周凤岐暗想:“他当时好像挺着急的。而且敲开门锁后,又是第一个冲进房间去的。这一点好几个佣人都证实了。”

“如果他就是凶手,也不至于非要这样做呀。第一个冲进房间,第一个发现尸体,这样做很容易被我们盯上。还不如远远躲开,去让别人发现尸体。这样做肯定相对来得安全。”赵勤犯愁。

“是啊,他何必要这样做呢……”周凤岐思考着,退出房间,并把房门带上。

周凤岐此时站在房门外面,联想着当时一帮人破门而入时的情景,然后猛然推开房门,冲进房间。随后却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师傅,你在想什么?”赵勤看着周凤岐的举动,有些诧异。

周凤岐站在原地,茫然不解:“赵勤,你觉得鲁能冲进房间后,会首先做什么?”

“一般肯定是跑到上吊者跟前,把人先放下来。”

“对。可是佣人们都说,当时把杨奕放下来的,是另外两人,不是鲁能。那你说他这么急着喊出杨奕上吊的真相,然后第一个冲进房间,可是却不参与救人,究竟想干什么?”

“他还有比救人更加重要的事?”

“如果他就是凶手,我觉得完全有这种可能。而对于凶手而言,没有什么会比消除犯罪痕迹更加迫切的事了。”周凤岐沉吟。

赵勤没听明白。

周凤岐很自然又想起了这个奇怪的密室,突然有所悟。

“假设鲁能真是凶手,那么他的首要任务就是完成对密室的设置和构建。这是他赖以脱身的关键。所以他的所作所为一定都会围绕这个密室。”周凤岐边想边推测着,恍然。

“我觉得鲁能冲进房间后,做了一件最关键的事。”

“什么事?你快说呀。”赵勤急。

“他趁着现场混乱,偷偷把一枚钥匙放进杨奕的夜壶箱抽屉里!当时大家的注意力全在杨奕身上,根本不会去留意别人在做什么。所以鲁能完全可以做到。”周凤岐兴奋。

赵勤想了两秒钟后,也一拍脑袋,欣喜:“哎呀,师傅,你真厉害。”

“所以真相或许就是,鲁能在房间里害死杨奕后,走出房间,锁上房门,然后把钥匙藏在身上。所以他必须急着喊出少奶奶上吊这个事,然后第一个冲进去。这样只是为了把钥匙藏回房间,这样本案中的奇怪密室就成立了。那种房门锁在没有锁上时,钥匙是没法从锁眼里拔出来的,因此他想从外面锁门,只能同时把钥匙带出房门。”

“我建议马上拘捕鲁能,看他还敢神气活现。”赵勤气愤地说道。

周凤岐摇摇头:“这些都是推断,不够确认鲁能就是凶手。不过没有人比他更值得关注了。”

第二天周凤岐在验尸报告里看到几张照片,杨奕裤子上有大团血迹。但报告显示杨奕并无任何外伤。最后才提到,说这应该是杨奕遇害前突然来了例假。

看到这些,周凤岐突然有所联想。他马上让赵勤去把鲁能请来。

“周探长,你还想怎么样?”

周凤岐正在上下打量对方。鲁能穿着一套陈家统一配发的深枣红色衣裤。

“鲁能,你的衣裤脏了,换下来。”周凤岐拿起一身干净衣裤,扔了过去。

鲁能纳闷,低头就朝自己身上仔细打量。这一看不要紧,脸色顿时就有些惨白。他想逃跑,却被赵勤迅速摁在地上。

原来鲁能衣裤上沾有一些血迹。但因为衣裤的颜色跟血迹极类似,因而他根本没发现。

经过检验,证实就是杨奕的血迹。

“杨奕光靠自己是没法上吊的。我猜一定是凶手抱着昏过去的杨奕挂进绳套里去的。而这时杨奕很可能碰巧来了例假,我估计凶手身上也应该会粘上些。所以本案的真相就是,你先用绳子勒晕杨奕,然后再伪装成自杀,并制造一个密室。”周凤岐解释。

鲁能再也无力辩解。

“鲁能,你是个老好人,这次为什么会动了杀机?”

鲁能长叹一声:“我这三十多年,也一直以为自己是个老好人。但这次突然觉得我搞错了。大家看到的,以及我自己感觉到的,并非真实的我,而是被生活压迫的那个我。我父亲一辈子低声下气做佣人,不是不想抗争,而是没有能力抗争。于是他便索性放弃,安心接受命运给他的安排。并且从小教诲我也要接受命运,把眼前当成最理想的生活状态。对于一个无力抗争命运的人,或许这样认命了,反而会感觉不到痛苦……”

这些话令周凤岐很意外。

“我听从父亲的教诲,重复着父亲经历过的那种人生。这几十年里我逆来顺受,放弃自尊,放弃希望和挣扎,根本没把自己当人。所有的痛苦我都能轻易化解,更没有流过泪。一直到这次陈先生把滚烫的汤水泼到我脸上时,我突然被烫醒了。我突然感觉自己其实是个人,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待遇。那一天我发现自己竟然会流泪了,而且也突然有能力感受到那种揪心的痛楚和委屈……”

说到这里,鲁能突然哽咽起来。而周凤岐也突然有些难过。

“鲁能,其实你说得对,陈松对你造成的伤害,要远远大于少奶奶对你的伤害。可你为什么要选择害死少奶奶呢?”片刻周凤岐又问。

“大家如果发现少奶奶在这个时候自杀,肯定会联想到这一定是少奶奶刚刚受了陈先生的羞辱。所有的罪责就全都会压在陈先生头上。这样陈先生即便活着,也会比死了更难受。这是对他最大的惩罚。”

鲁能说这话时,陈松刚好站在不远处,当即唏嘘不已。

“我这种人根本没能力选择生活,所以麻木确实是最好的选择。但是我一旦苏醒过来,那就会要我的命。”最后鲁能说。

发稿编辑/冉利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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