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 罪
2017-01-11邵江红
◆ 邵江红
赎 罪
◆ 邵江红
福根一觉醒来,天还蒙蒙亮,想想塘南那一块晚稻田需要收割,便翻身而起,洗刷一番,用开水泡开一碗冷饭,就着干菜下了肚,匆匆出了门。开门的一瞬间,福根瞅见一个人影在道地上柴堆边一晃就不见了,他愣了一下,到廊檐下取了农具,只管自己走了。
天色渐渐放亮,桂子家的孩子们都醒来了。天气有点秋凉,桂子帮八岁的女儿亚萍穿好衣裤,再帮两个五岁的双胞胎儿子收拾身面。双胞胎中的老二生来弱小,五岁了还经常尿床。桂子一边收拾,一边用手打老二的屁股。“弟弟尿屁屁,打打。”老大嫩嫩地叫着。姐姐拉拉老大的手,让他安静下来。等三个小鬼坐到门口的凳子上,桂子开始烧早饭。灶肚里点着火,赶紧将床上的脏东西搬出来洗晒。这时候老支书从村西头走来,看见蓬头垢面的桂子。
“贵根嫂,不是说好了将老二给舅老爷,怎么还不送过去?”
“他舅娘来看过了,想要老大。”
“老大就老大,看你这日子,是人过的吗?”老支书过来摸摸大女儿的头,“亚萍,我已经跟小学的校长说好了让你进学校,可是你这腿,怎么上学?有两里地呢。”
亚萍眼里的光芒还未亮起就刹那间熄灭了,扭头看着桂子,可怜巴巴。亚萍的腿是先天瘸的,一条长一条短,而且都弯曲着,勉强可以挪几步。当年贵根想给她治疗,县城大医院的医生说难度很大,何况费用也不是贵根这样的家庭所承受得起的,贵根就放弃了,一心一意想生个健康的儿子,结果贵根嫂很争气地一下生下两个。但是两个儿子生下三个月头上,贵根出事了。
贵根的出事是老书记心头一块沉重的石头。
贵根头天夜里从地里起了茭白,第二天一早要挑到镇上一个叫“快乐老家”的餐馆。贵根是他们餐馆保送蔬菜的农民之一,价格比市场稍微好一些,还节省时间。老实巴交的贵根为保住这摊生意,把蔬菜侍弄得特别精神。这天贵根送完茭白等蔬菜回家,才上午十来点钟光景,到灶台拿了个番茄吃吃就转出去,说到地里培土。这一去就没有见他回转来。直到当日晚饭光景,桂子着急起来,叫来本家几个叔伯兄弟和邻居开始各处找寻,这才惊动了老支书。老支书那年刚好六十岁,当了大半辈子的村干部才刚刚换届下来,但是老支书的威望好像是天生的,在村民中无法动摇,连新书记也处处听他的“指示”行事。最后老支书发话了:“报警吧,我们村里的人从来没有失踪过,这事严重了。”
派出所的民警连夜赶到村里,全村的人几乎都问遍了,一点线索也没有呀,直叫两个警察无计可施。最后商定,再等几天看看,说不定贵根临时跟谁去做生意,又没有通讯工具,少了与家人联系而已。但是,警察走后第三天下午,贵根就被人发现在村东头那个大池塘里,尸体腐烂较为严重。经警方检验,除了后脑勺那一块凹陷外,浑身不再有伤,而且是人死在先落水在后。这是一起凶杀案。
麻烦的是破过林林总总疑难大案的刑警却在这小村子里卡了壳,贵根死得太莫名其妙。没有仇人没有情人没有巨款没有坏心,还有这个村子向来是太平村。由于山区交通不便、经济滞后的缘故,连外地女子都很少肯嫁到村里来,本村的年轻人好多外出打工,外来人员极少,人际关系一点也不复杂。没有办法,最终警察撤走,这案子成了悬案。
贵根家里的孤儿寡母成了老支书的一块心病。村子里本来就不富,近年里才有男人陆续到城里打工挣钱,最富的人家也富不到哪里去。贵根父母和长兄早亡,两个姐姐嫁到外村很少来往,贵根一死,桂子和三个孩子可苦煞了,总是左邻一碗饭右邻一块布地接济他们。关键是维系家庭命脉的那几块蔬菜地,桂子肯定是难以料理,何况家里还有两个幼儿一个残疾人。正在老支书左右为难的时候,他发现贵根的堂阿弟福根在悄悄地帮贵根家做着地里的活,帮着将蔬菜送往餐馆,然后一分不少地将钱送到嫂子手上,还趁机帮着桂子做一些重活。总算让老支书稍稍放了放心。
“亚萍,待爷爷找到一个可以送你上学的人你再去上学,好吗?”老支书对着可怜巴巴的亚萍说。
“三叔可以送我的。”亚萍等不来娘开口,终于自己说出了想法。
三叔就是福根。福根其实福分很浅。福根的娘在生下福根后就患上头痛病,痛的时候满地翻滚,吃了无数草药后还是早早离开了人世。福根由爹抚养大,尽管家里穷,但他爹还是让福根读完了初中。本来福根读书不差的,只是初中毕业那年正好他爹生了一场大病,还落下一个哮喘的病根,福根就只好回家种田了。早些年里也有人来给福根的爹做过媒,但由于有福根要养,家里又实在没有油水,女方看一眼就走了,福根爹就一直没有再娶。由于家没有女人料理,福根爹老实木讷得近乎猥琐,毛五十岁的人乍一眼可以看到六十多,以至于这么多年就父子两个过日子。福根与贵根之间还是有兄弟情分的,平时也常走动,两家借东借西地还很热络。这样一过就是五年,直到福根二十二岁那年,二十九岁的贵根突然死了。
福根这小伙子不错,人长得高高大大还略显白净,特别是人缘好呀,嘴也甜,村里谁家有事情,喊一声福根就到了。六娘娘说,福根要是生在有钱人家里,再读他几年大学,不知要怎样好来。福根名气好,人也俊,再穷也有人提亲,但是近年里提了好几次亲,却一次也没有成功。
老支书深邃而慈爱的目光久久看着亚萍,然后叹了口气,走了。
不过,第二年九月,福根还真的背着亚萍去上学放学。日子久了,同学们问:“那是谁呀,你爸吗?”亚萍想解释,话到嗓子口,还是没有说,她真的愿意,三叔就是自己的爸。
老支书一直心事很重。五年前那个初秋,贵根的尸体浮上水面的当日晚上,老支书在水塘边站了很久,他不甘心心地善良的贵根就这样被人害死,害人的坏蛋不抓起来,这天下还有公理吗?老支书叹了一会气,折回来的路上进了福根的家。福根家是一间半旧瓦房,左右邻居虽然没有建洋房,但都翻新了旧屋,唯独福根家翻不起,福根爹的哮喘病让这个家拖得更穷。
“你爸睡啦?”
“睡啦。”
“警察问过你话了吧?”
“嗯。”
“你和他是兄弟,你说得出些情况吗?”
“没。”
“辛苦你了,你嫂子那边没劳力,你多帮衬点。”
“哦。”
老支书想,福根悲伤着,连话也不多了。便又叹了口气,走出门。福根送出来,屋内的灯光洒满门前的小院落。老支书看见支在门口的一把长柄铁锄洗得光滑锃亮,哎,农家有洗农具的习惯,但都是在水里沉几沉,掉掉泥而已,福根不仅农活勤劳,还对农具做得这么板正,实属难得。想到这些他又回头爱怜地看看福根,甩甩手掌让他回屋。
次日一早,警察在全村范围内开展调查。根据死者后脑勺的致命一击推定,凶器是带着弧度的硬物。警察挨家挨户访问,没有查到疑似凶器的物品。还借来抽水机将池塘里的水抽干了大半,组织人力下池塘一寸一寸过筛,也没有发现什么。隔天,警察和老支书讲,凶手为本村人的可能性很大,排查工作有不到位的地方,选几个村干部陪同,以村里每家每户的铁质农具为重点再全部排查一遍,看有没有缺少、破损或者带可疑痕迹的。排查工作当即组织安排妥当。当老支书带着警察来到福根家的时候,看见福根家那把支在廊檐下的长柄铁锄,竟然裹满了干结的泥巴。老支书心里便结起一个疙瘩,前天这把锄头还洗得锃亮,今朝看见已面目全非。当时,警察蹲下身去,仔细检查了锄头,还用镊子撬开干结的泥块。老支书没有说出这锄头的变化,但是心里总觉得哪里别别扭扭。等检查工作结束,老支书坐不住了,到处找福根。福根不在家,福根爹说福根到地里去了。老支书转身来到地头,看见福根弓身在贵根家的地里埋头劳作,汗滋滋的,都初秋的天气竟然穿着一件退掉颜色的旧T恤。老支书心头掠过一丝歉疚,无非就是一把锄头么,福根有空时清洗干净,没空时拖泥带草,有什么好别扭呢?这么一想,老支书转回了心,习惯地轻叹一口气,回了。
警察将该干的活都干了,暂时收兵撤退,村里很快恢复了平静。老支书的心结越发重了起来,贵根这么就走了,桂子拖着三个伢,估计生活会很艰难。福根现在念及兄弟情分在照顾桂子母子,要是日久天长呢,还会有这份心吗?为此,老支书多长了一个心眼,总是悄悄留意着福根。几个月下来,他眼里的福根,依旧寡言少语,依旧一人忙两家的活,好歹帮桂子家撑起了一爿天。老支书心想,将来福根娶了媳妇,恐怕没这么好心肠了。这天午后,老支书沿着村子走走,习惯性地又悄悄来到福根家门口,走到道地上柴堆边时,看见福根家的门“吱”的一声开了,走出来的竟然是村里15岁的傻闺女小杏。小杏用手拢着蓬乱的头发,好像还衣裳不整的样子。小杏在道地里四处看了一圈,然后走到西北角那棵苦楝树下,仰着头使劲摇摇树干,见树上没掉什么东西下来,再摇摇,还是没有,就遗憾地走了。老支书那个气呀,差点血冲脑。小杏脑子不好使,你福根难道也脑子发烧,对,肯定是福根讨不起媳妇,就欺负上小杏了,罪过啊。转念一想,这就可疑了,小杏对这里熟门熟路的,看来不是一回两回来了,老支书心头一凛,要是这种丑事被人看见呢?贵根可是和福根走得最近的人,假如说是被贵根看见呢,福根会怎样?老支书背靠柴堆焦虑了好久,好不容易让心平静下来,有点责怪自己是不是想乱了,福根没这么埋汰。临走时他又朝福根家望望,看见福根在门口用水冲脚。老支书本能地一闪身,躲在了柴堆后。
其实老支书那一闪,福根已经掠在了眼里。
转眼过了春节,邻村妇女主任张春明到村里来走亲戚,特意来村委找老支书,提出要为福根做媒。女方是她的娘家侄女,也是福根的初中同学,两人通了好几年的信,情投意合的,就是不见福根提亲。农村里讲究明媒正娶,福根这边沉默着,姑娘那边说媒的踏破了门槛。熬不过爹娘,姑娘才吐露了这桩心事。爹娘一打听,福根家穷得叮当响,便坚决不同意女儿的选择,弄得女儿整日泪水涟涟,还是做姑姑的看不过去,便过来和老书记商量。
老支书不作声,闷闷地抽着烟。文书进来倒水,一听这话赶紧说:“啊呀,张主任呀,福根家是穷,好些姑娘看不上他,难得你侄女有眼光。小伙子人不错的,也有文化,我去说说,可以上门的嘛……”
“好啦!”老书记突然粗暴地打断了文书的话。老支书心里正在盘算着呢,福根要成这门亲,唯一的条件可能就是去上门。福根一旦去做上门女婿,那肯定管不了桂子家了,还正好甩了小杏,这可便宜了这小子。“春明主任呐,于公于私我都要和你说真话,这人不好,回去劝劝侄女儿,找个好人家吧。”看着一脸惊愕的文书和张春明,老书记皱着眉头补了一句,“免得后悔,听句实在话吧。”
老书记是好人哪,他的权威是几十年来积累在村民心里头的,妇女主任这一走也就断了一桩姻缘。据说那姑娘出嫁的那天,方圆几里都听见了鞭炮响,福根站在村头岔道口一通宵,一直到东方大白。
日子还是一样地过,福根勤劳地做着活。老支书记得是在亚萍上学的那年年底,福根的舅舅曾经想介绍福根到县里朋友开的一家宾馆做保安队长,两千元一月的收入也足够打动福根的心,关键是福根他爹积极动员儿子进城,希望儿子能有好的活法。老支书闻讯大吃一惊,福根与桂子家似乎已经捆绑在一起,福根要是一走,桂子一家四口的生活那是绝对坍塌。那几天,老支书坐卧不安,又不好直接跟福根说不能去城里。其实在老支书的潜意识里,他不想把他的怀疑提交给警察,就是认定福根可以照顾桂子母子的生活,而事实证明这几年里福根是在这么做。如果福根真有对不起贵根的地方,与其让他进监狱还不如让他在监狱外面赎罪。
老支书走出家门时,天色已见暮霭。桂子在家又开始一天的晚功课,两个年幼的儿子在一旁吵吵闹闹。老支书的目光落在八岁的亚萍身上,亚萍坐在一张高凳上,洗着一家人的碗筷。“爷爷。”亚萍叫着。老支书见亚萍已经洗好了碗筷,帮着整理好,又将亚萍抱到门口。“亚萍,爷爷跟你说……”
最后,福根去城里做保安的事情就算黄了。村里有人询问福根不去城里的缘由,福根说老爹放不下,村人就啧啧称赞福根有孝心。也有人说福根穷昏了头,榆木脑袋不开窍。只有福根自己知道,亚萍的眼泪是他永远走不出的雨季。
有天晚上,老支书的老婆子串门子回家,奇奇怪怪地对老头子说:“福根可能是看上小杏了呢。”
“啥?”
“福根说不定看上小杏了呢。”老婆子有些肯定地说,“今天我看见小杏戴着一副漂亮的棉手套,我问她谁买的呀?小杏说是福根送给她的,因为她的手冬天容易开裂。”
“小杏傻,她的话你也信?”
“可别说,小杏是姑娘十八变呐,出落得花儿一样啦,要是不说出她脑子有病,真是不错的一个俊媳妇。她和我说了,福根要她谁也别告诉,她只告诉我老婶婶一个人呢。”
“噢。”老支书闷着头抽烟,独自想了好久。看来福根真的是沾了小杏了,要是福根真的喜欢小杏,那让福根娶小杏好了,这样至少可以让福根留在村子里,小杏也不会阻止福根帮桂子家。如果福根嫌弃小杏傻,只是玩弄她,老支书准备来点“硬”的给他瞧瞧。
第二天,老支书来到福根家的时候已是中午,福根正在洗菜。见老叔来了赶紧让坐。
老支书定定地瞧着福根,好像很长时间没有那么认真地看过他了,二十五岁的福根脸上多少过早地带着一些沧桑,人也清瘦了不少。“福根,想过娶个媳妇没?开代销店的小海和你同年,孩子都两岁了。”
福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看小杏好不好?她的病这几年也没经常发了。”
“老叔,你说啥?”福根一下紧张起来,吃惊得满脸通红。
“小杏家不会有啥条件,你中意不?”
“砰”的一声,灶间传来一只脸盆落地的声音。老支书和福根都站起来去看,福根他爸佝着背,颤着声说:“老哥,我对不起福根啊,那个姑娘已经嫁人了呀。”
老支书刹那间明白,福根只喜欢那个女同学,那么对小杏是为啥?老支书一口闷气吐不出来。这时候,福根他爹剧烈地咳嗽起来,福根连忙给爹递药端水。如此模样,本来想好与福根摊牌的话只能硬硬地吞回肚子里。
屋漏偏逢连阴雨,桂子那个双胞胎老二拉肚子拉了两天了。桂子给他吃了一些止泻药,但是不管用,第三天头上,老二已经连哭的气力都没有了,桂子这才急吼吼地赶来找福根。福根从地里上来顾不得洗刷就抱起老二赶往镇卫生院,这盐水一下去,老二的泻就止住了。桂子在家要照顾两个孩子,老二在医院住了三天,都是福根像爹一样照顾了,老二这条小命算是让福根保住了。
老二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活蹦乱跳,小孩子本来就是有奶便是娘,福根这几天和他伴在一起,有多少疼他,小孩是有感觉的,这不,回到家也不放福根回去,缠着他的脖子要和他一起睡。隔壁的田嫂正好送几只鸡蛋过来,和桂子、福根聊了一会儿,见这副模样,田嫂像似随便地说:“福根,老二那么粘着你,你做他爸算了。”
福根脸一红,只顾低着头和老二玩。
“老二,喊爸呀!”田嫂又催了一句。
“喊三叔也一样的,田嫂。”福根讷讷地说了一句。
田嫂感觉福根这边在松口,福根走后她也探了一下桂子,桂子说:“天下就数他最好了,可他是孩子的叔呀。”
田嫂转头就和老支书商量来着。老支书一听又闷头抽烟。“老支书你倒是说呀,你不是很为桂子一家着急吗?你倒是管不管呀?”
这老支书的心事,田嫂自然无法知晓。老支书在思忖,尽管桂子的生活确实需要男人支撑,那也不能是福根,有点鸠占鹊巢的滋味。现在他越来越感觉到贵根的死与福根有着无限关联。贵根和福根两堂兄弟从小在老支书的眼皮底下长大,可以说老支书对他俩知根知底。福根为人忠厚,但忠厚的人也不一定不会犯错,犯了错后就会良心受折磨,良心受折磨才会加倍付出予以补偿,而且能够几年如一日地坚持下来,实属不易,这条思路比较符合福根的个性。只是老支书不能确定,那个秋天这两兄弟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按照老支书的既定思路,只要福根能帮衬着桂子做到贵根的三个娃都成人,他就让那件事情烂在心里。但是要福根做三个娃的爸,老支书心里那个别扭还是转不过来的。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走,福根依旧默默地帮着拉扯桂子的那三个孩子。转眼福根就是三十出头的人了。福根也终于揭晓了一个谜,是老支书一次又一次地阻止了他的婚姻,不让女人走进他的生活。福根从来不言语,依旧对老支书亲热。老支书依旧地淡然处之,冲着福根恨他也明做给他看。桂子的两个儿子也上学了,老支书的背更加弯了,村子里姑娘嫁出小伙子娶进,也终于轮到傻闺女小杏了。
这几年小杏的病时好时坏,小杏发病的时候不吵不闹,就是待不住家里,没早没夜地在外游荡,一边走一边痴痴地笑。小杏的爹娘做了农活回来,经常四处寻人,弄得家里颠三倒四。现在终于有人愿意娶她,也不管对方家境穷,年纪也大了一点,而且对方愿意上门做女婿,小杏的父母求之不得,一口便答应了下来。
老支书的老伴一直对小杏很照顾,小杏也对老婶婶好。这天晚上老婆子回到家就说:“哎哟,小杏又犯糊涂了,都快办喜事了还这个样。”
“咋啦?给治呀。”
“我今天问小杏,嫁了人呢知道应该怎么做个好媳妇吗?小杏说,陪老公睡觉喽。我问,光是陪老公睡觉吗?小杏说,还生儿子呀,睡觉生儿子。我奇怪地问这是谁教你的呀?乱七八糟。小杏说是他。再问哪个他呀?小杏就低头笑。我试探性地问,是福根吗?小杏使劲地点点头,点点头的时候她又似真非真地说了一个‘爹’字。”
“啊!”老支书心里暗叫一声,就好像黑暗的空气里有人突然划亮了一下火柴,尽管是瞬间,也让老支书的脑子呼啦亮了一下。他曾经跟踪福根好久,看见过小杏从福根家进出,但他的思维一直缠绕在年富力强的福根身上,认为福根有那种需要,根本没去想,那个家里还有另一个男人。在他的印象中,福根爹长年病恹恹的,农事全归福根,是个连家院也不太迈的人,他会和小杏有啥事?老婆子说小杏在犯病,小杏是在犯病,说不定正因为小杏犯病才口不设防,讲的是实话呀。
沉思一阵,老支书转头问老伴:“你没问小杏吗?福根爹怎么她啦?”
“问啦。”老伴也紧张起来,“小杏说不清楚呀,好像是说他帮她脱衣服了,摸她的乳房说她好漂亮呀,还有什么什么,跪在地上亲她肚子。唉,我都听不明白那是哪个他呀!”
老支书翻来覆去一个晚上睡不着觉,许多往事就这么回想起来,清晰如昨。福根为啥要送小杏一副棉手套呢?福根是不是觉得自家亏欠小杏,他应该知道小杏在他家发生的事情,那么他对小杏的好应该不止是送一副棉手套吧。对了,小杏的爹娘到处找小杏的时候,福根好几回都帮着找,还送小杏娘豆苗秧子,帮她家买过化肥。这个时候,贵根的死也跑到脑海里来,小杏她娘白天要去地头做农活,晚上就和闺女睡在一起,小杏从不晚上离开家。小杏在福根家要有事,也是白天的事,而贵根去地里,经常借福根家的农具用,贵根出事的时间应该就在白天,最多等晚上才被弄下池塘。老支书的思维像侦探一样缜密,直想得心脏咚咚跳个不停。天蒙蒙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睡着了一会。一觉醒过来后,已经是半上午了,老支书已经好多年没有睡这种懒觉了,只觉得自己很累,但是他还是一骨碌起了床,随后走出家门。
老支书已经不干政务了,一般走出家门都是去村委,村委有个简陋的老年活动室,和几个老头在那里下棋或者聊天。因为堵着心事,走在路上恍恍惚惚,走着走着竟然走到了桂子的家。其实桂子的家再过去就是福根的家,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理由就朝这个方向走。正好福根的摩托车拐过来,“噗”的一声停在桂子家的门口。老支书想那该是福根往镇上送蔬菜回来的时间。那么多年过来,老支书确实看到了福根做得很诚实,但在心的深处已经麻木了,好像福根做的一切都是上天规定的,福根应该付出代价,没有什么好值得感动。福根进了桂子家,门就轻轻地关上了,老支书突然来了兴致,蹑手蹑脚跟了上去,看见桂子家的堂前间窗开着,侧着身子往里瞅了一眼,心不由得紧了一下。他看见桂子用毛巾给福根擦脸,福根很顺势就抱住了桂子亲,不,或许是桂子倒向了福根……
该来的还是来了,拦也拦不住呀!
老支书离开桂子家的窗前,真有些失魂落魄,走石阶时还险些一脚踩空,脑子里一直想想清楚一些事情,但就是想不清楚,就这样走着走着走进了福根家的院子。直到走进福根爹那黑兮兮的小屋,直到看见小床上瘦骨嶙峋的老人,才仿佛明白,自己想来问个清楚。
“老阿弟呀,最近又犯病呀?”
“你来得好,求求你老哥,你让福根娶个媳妇吧。”
“哦,福根看上谁啦?”
福根爹明显激动起来,微微抬着头:“王媒婆都和我说了,你不让人家嫁福根。”
小屋静极了,只听见福根爹呼呼的喘气声。
“这个地方阴气重,死过人的。”老支书沉思后说。
老支书盯着福根爹的眼睛,这眼神空洞着但是空洞得很深。稍许,福根爹将干枯的脑袋重重地放回到枕头上,目光游离着,幽幽地说:“你让福根娶个媳妇吧。”
“福根的阳债还没有还完,贵根要他还的。”
福根爹头上的青筋像要喷张一样,突突地跳着。游离的目光最后聚拢在老支书的脸上:“我的命去还,行不行?”
“不行。”
福根爹突然呼吸急促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然后侧过身,将柴根似的左手伸向床垫底下,簌簌地摸索。良久,福根爹干瘦的手掌心里多了一枚黄金耳环。
金是老金,少见光泽,戴得久了,形状也变得没啥规则。老支书看见它,突然就明白了一件事,这是贵根的东西。贵根的奶奶嫁到贵根家时唯一的值钱嫁妆就是一对黄金耳环。贵根奶奶死得早,死的时候贵根和他的哥哥都还小,奶奶特地请人在贵根兄弟两个的右耳朵上打了眼,一对耳环分别戴在小哥俩耳朵上,二十多年来贵根一直戴着这枚耳环。也许是因为当地乡土风俗的原因,老辈手里讲究男子戴银耳环戴银项圈,似乎这样能辟邪保命。尽管时代在变革,旧习在改变,但是这里的乡人看见男子戴着这些东西并不为奇。贵根兄弟两个的耳环是黄金,曾经在村里是稀罕物。奇怪的是贵根尸体被发现直到火化那一段时间里,竟然没有人提到贵根的耳朵上少一件东西,也许是尸体腐败膨胀,耳朵上的眼洞警察没看出来,也许是桂子伤心过度,没有心思和警察提起这个耳环,也许是桂子根本就没有意识到。现在这枚耳环突然出现了,在福根爹的手掌中,老支书说什么也有点无法接受。
这时候,老支书的脑筋一个急转弯,他盯着福根爹的眼睛,决定刺激一下他:“这个,是贵根的?”
福根爹点点头。
“福根给你的?”
福根爹摇摇头:“我把贵根打死的。”
“你打得死贵根?为啥要打死他?”
“我碰了小杏,他看见了。我用锄头打,他刚好蹲地上不留意的。”福根爹又大口喘气。
“你能把他弄到池塘里?”
福根爹重重地点头,脸色因为哮喘而涨得通红,他用手指指桌上的药瓶。老支书马上给他拿药,福根爹连水也没有用,一下将药干吞下去。稍许,他的气平复许多,便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老支书叹了口气:“是福根弄的吧?”
“不……啊,不……”福根爹突然爆睁双眼,声嘶力竭的声音充塞着小屋。
老支书心力交瘁,再也坐不住,踉踉跄跄地离开了。然而,老支书离开不到一个时辰,村里便沸沸扬扬传开了,福根爹自杀在自家的床梁上,用的是一根裤带。老支书正端起饭碗,立马奔出屋去,他十分清楚,福根爹的死与自己有直接的关系。民风淳厚的小山村里,已经几十年没有这种邪死的事情发生,老支书自然掂得出福根爹要这样做,死心已决,他想自己了断一切。
福根爹被邻居安顿到床上,福根就这样呆呆地跪在爹的跟前,好久好久。然后站起来的福根脸色青灰着,走到老支书跟前,“扑通”一下就跪倒了:“老叔,我为了尽孝,一切都是我的错,小杏可怜,永远也不要为难小杏,那事她不知的……”福根还未说完便晕厥过去,只有老支书听得懂他梦游一般的呓语。次日,福根安葬了老爹,连家门也未回就没了踪影。老支书心痛病骤发,在病床上几度气绝,但每次都幽幽回过气来,老婆子难以想象健朗的老头会在这件事情上如此脆弱,直到旁边亲戚提醒她,才含泪凑到老头跟前说:“还有啥放不下的心事?”老支书点点床头的电话,上面贴着派出所的号码。
这天中午,派出所的两名警察来到老支书的床头沿,近一个钟头后他们离开,当夜,老支书就咽气了。
发稿编辑/姬鸿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