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乐的森林
2017-01-09昳岚
昳岚
一
比起这灵异的名字:空特乐,更让人惊叹的是她的身世,她通灵的种种际遇以及言行。如果你不曾亲历不曾耳闻,你便无法置信。
命运总是聚合有缘之人。我们因缘相聚,并度过了一段不寻常的时光。
相识是许多年前的一天,岁月尚还年轻,一个淡淡的梳着两条羊角小辫的女孩,站在我的眼前。她看人的目光,像错飞出林子的小鸟,谨慎、远离。甚至有点躲避或防范的样子。那是在呼伦贝尔《骏马》读书班上,她来看望她的朋友。我们坐在宿舍漫谈。她的言语不多,却是经典的一句就能刻在你的心上。她这样描述了我们之中的一位朋友:“她的脸像牛奶一样白,而牛奶是静止的,她的脸是流动的。”
她的形容,让我们所有赞美朋友的词汇,全然失色。
感受她很强的自我保护意识或拒人的行为,是在商场购物的时候。她在挑选制作手工娃娃的材料,我建议她另一种样式的材质,她立刻做了坚决地回绝,头也没抬一下,而且很有一种我的事我知道怎么做,不用你管的排斥感。那种态度上的冷漠,很多年了,仍然能感受到她当时站在商场,一副固守着的样子。
十几年过去,岁月淡漠了一切,包括对她的印象。忽然一天看到她的散文《爸爸味儿》,一下又触动了我,便顺着她的文字,去感触她的森林世界。
我喜欢这片深的望不见边的林子,没人看着我的时候我就钻到林子里,一直往里走,桦树有那么多眼睛,不管我往哪一头走,都有那么多眼睛看着我,我知道那一定是爸爸的眼睛,我把脸贴在树干上,树干上翘起的皮毛糙糙地扎我的脸,我一躲,就听见爸爸在笑,满林子都是爸爸的笑声。我就绕着林子追,追爸爸的笑声,追累了我靠着桦树,和爸爸说我心里藏着的话。我时常闭着眼睛使劲吸鼻子,想吸到爸爸的气味,爸爸味是什么味,雪的味道,草的味道,还是叶子的味道?这些都不是,对了,应该是太阳的味道!太阳多暖和,爸爸一定也很暖和,爸爸味就是太阳味。
太阳是用眼睛看的,是身体感受的,有谁闻到过太阳的味道?她闻到过,在爸爸温暖的身躯上,在晒干的衣服上、被子上,在干爽爽的黄草以及繁华落尽的树枝上……
太阳无处不在,有谁留意过太阳在高原的脸上,在农民的身上?在成长植物的花草叶脉里,更有谁去发现或在意过那些无处不在的照耀和其中的味道?空特乐能够发现,并通过令人惊奇的语言,从心灵深处流淌出来,令你复制不得。
命运真是玄奥得无法让人参透。我们终于相遇,竟是在她几乎经历了天翻地覆的磨难,耳边磨出了我名字的耳茧之后。那是在去鲁院学习之前,现代通讯,让她几乎三五天里,就能获悉我的情况。
那一年的秋天,当我刚刚入住鲁迅文学院,走进写着我名字房间的那刻,一声柔柔的、清风一样的长唤,飘进我的耳膜,又揉过我的心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我跑出房间站到走廊,看见一身布衣麦色的人,也站在走廊她住的房间门口。
是空特乐!
我一下就认出了她,她还是站在二十年前的时间那头,素朴的葛巾布袄,仿佛来自遥远的不曾污染的天边,身上没有一处现代人的痕迹,每说出话来,都浸透了森林草木的清香自然,让你感到自身的污浊。
我们很快熟稔。第二天就在她的带领下,去雍和宫拜见了她的师父,一位高僧大德。在那里我得到意外的受益,解除了心中一直被困扰的症结。
那个秋冬,在北京鲁迅文学院里,我们是第四届少数民族高研班的学员,在备受关注的荣幸中,也经历了刻骨铭心的遭际。
我们朝夕相处,才知道起初她并未打算来学习。鄂伦春民族濒临失传与灭绝的文化遗产,需要她承担首要工作。相比去鲁院学习,拯救的事业更为燃眉。鄂伦春人口不达一万,老人相继过世已把很多珍贵文化带入泥土。像空特乐那样有文化良知并有能力承担的人寥寥无几,作为地道的鄂伦春族作家,她实在不能袖手旁观。但是去北京鲁院学习,也是一个担负民族责任为民族增光的事情。经过反复衡量,她还是踏上了来北京的路程,边学习边为自己的民族办事。如此,我们有了近5个月的同窗时光。
到了北京,她一下火车,看到密密麻麻的人流车流,就说:“北京人的心都长皱纹了,他们像蚂蚁一样活着,多可怜呐!”
人心可以长皱纹的,空特乐看见了。她自幼呼吸的是森林绿色,抬头望的是蓝天白云,目光里全是草木自然,干干净净,心怎么可以有皱纹呢?猎民的心,是浩博的、绿色的,大兴安岭碧绿的山林和皑皑的白雪,让他们发出可爱的“谁知道馒头就是麦子耶”的趣问。
就是如此的单纯“无知”,除了林子、狍子、野猪、鹿、熊及种种山珍野物之外,外界的事情如何,是无所谓的。崇拜与仰仗自然,与自然互生谐和,就足够了。对于一个猎民,有一杆枪瞄准生活,还需要什么呢?
就是这样一个山长水远,近原始之域的鄂伦春之地,空特乐看见的风,“是紫色的”;听“太阳落山的脚步,是嗒塔的”,有时,就“落在她的肩上”。有谁曾感受风是湿透了的呢?而空特乐的心绪,就经常“想着那飘落的叶子和那湿透了的风”,发出试问“只有阳光才能拧干风吗?而拧干了的风,还能有完整的生命吗?”
风是有生命的,有灵魂的。它被物体割断,被淫雨浸碎而常常失了完整。可有谁能懂得风的疼痛?谁又能领略疼痛的风的硬度,如钢刀般的利刃?如果不是具备了风的眼、风的骨,得惠了自然的灵气,谁又见那常人口中的“一缕一缕”的风,“是片片的、是紫色的”呢?谁又会耳闻太阳落山的脚步“是嗒塔的”,会“落在肩上的”呢?
“我与母亲之间有一种特别的感应,这种感应像绵延无边的神奇山脉,那主峰就在母亲心中,一个民族的心之山峰!”
那山峰,是空特乐心中的旗幡,是一面镜子。镜子里的妈妈走在白桦林里,一步一个雪窝,艰难地躬着腰背,实际是包含着对自然的一种敬拜!天又落雪了,落在本来已经白色的大地上,大朵大朵的,掩盖了踪迹,不见了路辄,天地白皑皑一片,哪里是林子尽头的家?
妈妈的腰身已经支撑不住了,肚子里的孩子要出世,要睁开眼睛,要出去说话了!她拱动出声音,拱动着表达,可这是冬天的雪地呀!哪里有家?除了白雪还是白雪,哪里可以接纳婴儿?
妈妈的皮袄湿透了,她挪到一棵白桦树下,还没站稳,那婴儿终于急不可待地挣出了可以突围的宫殿,落到雪地上,一个抱着生命的玄关,拼命哭冷哭苦的孩子,就在雪地上降落了。妈妈立刻用厚袍子裹住了她,可是那哭声剧烈执著,一直哭到她生命的觉醒,续上她与生俱来的某种于阿赖耶识的相应。从此,那孩子就有了一个鄂伦春语“空特乐”的称呼。
对于成长的空特乐,人间并不好玩,比起那奇妙的、无忧虑的,虽然有些痛苦却还温暖安全的“天宫”,它太无着落、太芜杂,甚至恐惧。她无所适从,哭啊哭啊,总是不止,直至长大,她哭的语言仍没停过。哭巴精“空特乐”这个单词,就成了她一生的名字。
记忆中她总是跟在母亲的身后,总是在林子里走,总是远远地落在母亲身后。母亲听不见孩子的声音,便回过头去。见孩子正在抱着一棵大树,静静地一动不动,便唤上一声。待孩子恍惚着跟上来时,母亲问她干什么了?
空特乐回答说:“听它们唱歌呢。”
“听谁唱歌?”母亲的眼睛不觉四处寻望。
“树呗。”
是啊,那林子里的每一棵树,都有自己的语言,都有魂气,它们的交流或者歌唱,空特乐能够听懂。
母亲的眼睛惊诧了,是不是孩子神经异常?去大医院看看吧。结果,医生诊断正常,只是脑地形图与常人不同。
那就放下心吧,一切的特异行为都为正常。
在杭州考察学习那阵,看到那种北方少有的参天老树,她每每都要抱住树干,闭目静听。就在那刻,她惊异地仰头望向一棵大树,兴奋地大喊:“你看,树叶在唱歌呢。”也许她的灵气感染了我,我分明看见,在明亮的光栅下,那一片树叶在高高的树梢跳跃欢舞,像弹琴的键,上下起伏,发出奇特的声音。那声音的美妙动听是生活中没有的,却是有声的,又像幼童清铃般的笑声……
直到现在,我仍能体会到那瞬间的、通惠于自然灵气的撼动。那是我从未有过的际遇,铭心刻骨。
二
爷爷的生命尤其玄奥莫测。空特乐始终没有明白,爷爷带她无数次坐在林子河边的那些下午,他雾一样迷茫的目光,揭示着爷爷怎样的内心世界,对空特乐又预示着什么。她永远不会忘记,爷爷坐在河边,她坐在爷爷的身边,像读一幅笔墨难解的图码。小小的眼睛,也充满了迷雾。爷爷凝坐如磐,朦胧如迷茫的雾岚,目光长久地伸向远方。
爷爷是家族中具有名望的萨满,也是鄂伦春人的大萨满。世袭地传承,到了他这代,与时代发展产生了不可回避的隔痕。他或许困惑,先人叱咤自然阴阳两界的勇武神通,为何在他身上画出疑问?神的世界在哪里?他来往于人神冥茫两界的灵魂,是什么力量在操纵?世界真有鬼神存在?万物真的都有魂气?而这种魂气又如何形成的呢?为何常常在他的身上聚形?说来就来,说去就去,让他时常处在半阴半阳的状态。
作为鄂伦春族有威望的萨满,祖先一代一代对自然万物根深蒂固的理解,让他不能不相信神就存在于万物之中。每当他予人治病的时候,他会突然阴冷,浑身发颤、激灵。飕飕的凉气从脊椎后背进入体中。有时会因为神灵的附体而仰然倒地,失去知觉。他的魂气便离开躯体,游移冥界去了。可是,他不明白,神的魂气随时随地都能形聚显露,作用于他的躯体,让他完成无数次一个萨满探治疾病的过程而显示神迹神威,魂气真的是无所不在的吗?真的是“无不游,无不入,无不隐,无不升,无不降,无不有”,长不灭永不消的吗?或者时时就待在他的身上,或跟在左右?否则,他怎么可以无所不知?
越来越多的问题,萦绕在他的脑中。从年轻时的笃信不疑,到老年后的困惑;他的习练与勤奋;他被尊为氏族的智者强者,受到族众的崇敬信仰,因他的萨满奇能而左右着人们产生神念、神感的思想,又会给他的族人带来什么样的结局?他的生命又将走向哪里?皈处何方?
这都不过是一厢地猜测。爷爷眼中的迷雾,永远都是不可解的,无法得知的。
奉为至上的萨满,爷爷是陌生的,作为常人,空特乐又非常熟悉爷爷。也许爷爷那无数次迷茫的河岸凝坐,那没有破译的心码,也成为空特乐如今的谜团。使她常常发问:为什么耶?
爷爷的走,留给空特乐的记忆至今深刻。那是一个早晨,空特乐与往日一样告别爷爷要去上学,就有人说,爷爷病重留在家吧。爷爷深情地看定她的眼睛:“不用,上学去吧,再见。”
这一句再见,寓意深长,也许真的就是“再见”。
当空特乐放学回来,看见院子里放着爷爷的棺柩,就知道爷爷已经不在这个院子里了。可是,躺在那里的是爷爷?她明明看见爷爷是跳着萨满舞,向林子里去的呀!
有人告诉她说:“你爷爷死了。”
空特乐一脸平静:“我看见他走了,是一条腿跳着舞转着圈走的”。
其实,爷爷始终没走,他的灵魂一直保护着她,时不时出现在她的预言当中。或者在她茫然、困顿,身受欺凌痛不欲生的时候,爷爷总会出现在她清醒的夜里,如一尊护法,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清楚地告诉她说:“那些人的躯体都快腐烂了,你何必和他们一般见识。”
几十年过去了,爷爷就这样不时显现他的神灵,像一个预言者,开启她很多蒙昧不清的时刻。很多时候,她的眼中或者脑中会出现与她接近的人的踪影,或者行迹,或者死亡的前兆。实际上,空特乐从小时起,就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景象。她说,自己的脑门,经常像有把钥匙在旋拧,疼得她不得不求助于止痛片的药力。
在空特乐很小的时候,偏爱她的爷爷,只肯让她一人跟随身旁。很多夜晚,或夕阳尚未落山的时候,爷爷常常在屋子里一个人独语。空特乐并不见怪。因为她也能看见那些和爷爷说话的“人”。她不认识他们,他们的话,她也一句不懂。但是她知道那是唯有爷爷知道的世界。
爷爷一生为人治病,从未索人钱物。唯有一次,在空特乐的爸爸过世之后,爷爷很不好意思地向病人要了一只出生不久的小狗,说要给空特乐做伴儿。小狗送来之后,就成了空特乐的亲密伙伴。她为它做了一个悠车,挂在弟弟的悠车旁边,也像孩子一样悠它。可是,狗并不买帐,歪着头向旁边悠车里的弟弟,汪汪叫个不停,弟弟的觉,也无法睡成。
小狗渐渐地长大了,真成了空特乐形影不离的“朋友”,她走到哪里,“朋友”就跟到哪里。上学,“朋友”把她送到学校。放学,又把她接回家中。只要空特乐一有行动,它就像一个护法神,追随她的身后。猎民乡的人们都说,那是空特乐的狗。也像敬仰她的萨满爷爷那样,敬重她这个特殊的女孩。如此,曾经每天远远地跟随身后,保护她安全的家人,便放手了。
提起这件事情,空特乐说:“那狗是我爸爸托生的,是为了保护我,给我做伴来的。我从小就很孤僻,出去玩儿,也是一个人默默地走,家里人很不放心,就远远地尾随我,弄得我很烦。”
其实,小空特乐哪里懂得,萨满爷爷心中的小孙女,可不是个寻常之人。她的生命里,蕴涵着太多的玄机密码。随时都会发生不可测的事情,哪敢掉以轻心。
还是在鲁院学习期间,我因诸多的精神压力,经常夜不能眠,置我精神恍惚。就在那个早晨,空特乐一从床上爬起,就跑到我的房间,一脸担忧地问:“你怎么了?”然后用犀利的目光在我的脸上搜寻。我说没怎么呀?她说:“我昨夜看见你被一片黑影遮罩着,低着头向北走去,还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一副痛苦的模样,在河边挣扎徘徊……”
我陡然坍塌下来,全身气力涣散。那个河边的身影,正是先生家族中的亲人。她因精神失常走失而一去杳无音信。
我陡生敬畏。
我向她倾诉了我的迷惘。甚至坦言:我要回家。
听了我的话她狠狠地警告我说:“告诉你,哪都不能去,你给我好好待在这里,不许动。”
现在回望那段非常岁月,鲁院的时光,幸福、磨难、痛苦、收获各种滋味搅在一起,让我曾经的失望、成熟、长进都成为财富。尤其让我惊获了学习以外奇谲的生命奥秘。空特乐,是我文学写作之外的最大收获,她是个科学无法阐释的现象。而与她继续地遭际,让我们共同经历了生命之外的另一种生命奇迹。
空特乐的遭际,用俗常的世界观衡量是不幸的。她的家庭也是多舛的。而用一种空境以人类无法企及的意识领域观察,她又具备了另一层意义的福报。父亲年仅28岁,就去了另一个世界。空特乐甚至没有记清父亲的容貌,就阴阳两界分隔。不久,爷爷也升天而去了。接着正值青春阳刚的弟弟,又因病夭折。家园净剩了娘子军的身影,母亲负担尤为沉重,但噩运并没终止。年轻的姐姐,在丈夫病逝不久,就精神异常了,最后疯癫,七天七夜不食不寐,高唱着萨满神调,眼睛锃亮如火如炬。在那个时代,谁能解开她神秘的生命密码?谁又敢提一个萨满的字样?
单位不得不把她送往精神病院。
从此,可怜的尚值美妙年华的姐姐,像丢失灵魂的躯体,被锁进了精神病院过着监狱般的日月。她幼小的一儿一女,便成了孤儿。空特乐和母亲,责无旁贷地担负起养育两个孩子的重任。命运,便如此把这一家人的重担一步一步地推到空特乐面前。
母亲不堪承受命运的负荷,终究撒手卸担,扔下小的大的幼的,追寻丈夫儿子去了。从此,背着外甥,牵着外甥女,柔弱的空特乐,上班,掏炉子,劈柈子,担水,所有一个家庭应有的琐屑活计,以及该发生不该发生的事情,都压在她单薄的肩上了!抚养小仅三四岁,大不过六七岁的两个小孩子,空特乐自己尚还是一个女孩,其中所受的种种之苦,只有她自己知道!
很多人都以“受苦了”来问候她,但真的不足以道出她受苦的滋味,一句“受苦了”真是太轻太轻了啊!
空特乐一直单身。曾经非常爱她的一位男友,曾以二十万元人民币,做为把两个孩子送予别人抚养的费用,换得结婚的条件。
空特乐一时犹豫了,也许这是个值得考虑的事情,不仅孩子能得到一个“完整”家庭的抚养教育,还可以使她安心民族文化事业,重建一个早已失去温暖依靠的家庭。这对于支零破碎的她,也许重要。
但是,用钱换走亲情吗?
两个小孩子不知从哪里知道了姨的心事,一个抱着左腿,一个抱着右腿,巴巴地仰望着小姨的脸,摇晃着说:“脑措(姨),你是要把我们送走吗?脑措,求求你,别把我们送走了,别把我们送走了,我们听话……”
空特乐的心刷地热了、酸了,眼泪串珠似地滚落到孩子的头上身上……
如果她还曾有过动心,还曾为自己做过打算,但在那一刻,她再也不会动摇了!她怎么可以让两个失去父母的孩子再一次失去亲情?即使她那么爱着的恋人,即使是那么多的金银筹码,她怎么会忍心抛弃膝下两个幼子,让他们再次失去唯一的亲人?这世界,什么还能比得了她们这骨肉亲情?累也、穷也、死也要把这两个遗孤养大,哪怕一生不嫁,哪怕寂寞孤独穷困一生,一定要养大两个孩子!并要他们读书成才,他们是鄂伦春的后代啊!
于是在那漫长艰难岁月的皱褶上,一个背着外甥,牵着外甥女的身影,继续蹒跚在那坎坷的“活着”的路上……
岁月渐长,背上的孩子也长大了,她的青春韶华,也过去了!但她把两个孩子都抚养成人了,而且都考上了中等专业学校,并都有了国家公务员的工作。然而他们都没有忘记,在过去的岁月中,是怎样吃了早饭,就不知晚饭的窘迫时光。很多时候,空特乐看着两个孩子,想着空空的米袋、面袋,不知用什么东西给孩子糊口。
更有麻烦的事情,是某些无聊男人的求婚骚扰,对于一个不谈嫁的女人,造成的麻烦纠缠,足以让她身心忧疲。
在抚养两个遗孤的年月里,空特乐几乎没为自己买过什么衣服,所穿所戴,大都是热心的朋友们送的。送什么就穿什么,根本没有选择的可能。
秋天来临,以往那疙疙瘩瘩起球的毛衣,实在穿不出去了,尤其在鲁院那样文人个性十足的环境,但她并不介意。终于被我说服后,决心买了一件毛衣。回来穿在身上,反复地照着镜子,反复旋转着欣赏,又不停地说:“看我多美耶!看我多漂亮呐!”
看她孩子一样兴奋的样子,我的心酸了,多少年了,那是她第一次为自己买了那么时尚、那么漂亮的毛衣,真的是太漂亮了!应该能抵挡一阵子了。可是也只享受了个新,回到家后,就被外甥女要去。如同以往,所有别人送的衣服,只要时尚一点的,先可着姑娘,然后才能轮到她自己。
对于女人那些很细节的东西,在她那里都不成细节,比如她从来没用过洗面奶,更不消费那些劳神的化妆品。她喜欢的是素面本质,就像她的眉毛,麦田一样铺满了眉头,在一片细柳般的眉毛中,显得特殊旺盛。
生命赋予了她最痛快的一面,是她爽朗的笑声。当你听到她那发自内心爽透的笑声,常常笑弯了腰的时候,不免羡慕,即使熬度在那样的环境,还会笑得那么亮堂,那么畅快,真是“树中人”的天性啊!来了什么都得接受,夏炎蚊虫暑热,冬寒冰冻暴雪,那是天地的道理啊,你有什么不能面对?你只有真心地笑,真心地敬爱自然,才能舒畅生存的心脉结节。
三
也许以上都是不足为记的小事,那么作为鄂伦春族少有的作家,她发自内心的文化良知,为挽救民族濒临丢失的文化遗产四处奔走,才是她充满忧患意识的大境胸怀。没有人不晓,上到中国作协、国家民委,近到鲁迅文学院的领导、同学,一个小小的貌不惊人的鄂伦春女子,为自己民族事业呼吁奔走,而得到相关部门领导的重视,并予以实质性的支持,其中包涵了她多少的责任和心血。外甥上学拖欠的学费,都不曾让她那么奔波和求助过。然而为保护一个弱小的、仅几千人的鄂伦春民族的文化遗产,她义无返顾地奔走、呼吁求助。身为文化人,她岂能不知,这是人类文化的一个品种,如果不幸消亡,便意味着一个民族、一类文化资源的消亡。何止单纯一己民族的感情?她身在其中,有条件有责任甚至是有义务,挺身而出、亲力亲为啊!
文化可以让她作为己任,而对于鄂伦春人林地权力的失落,她不负族人的信任,又迈进了国家机关的大门。
当她“两眼摸黑”站在国家相关部委的门前,个别以貌取人的工作人员,不免怠慢不屑,以为是什么无理取闹之人。一旦她报出自己民族的身份、要求,便得到了国家领导的重视,甚至为她的精神感动,答应考虑她的问题。直至后来问题真正得到了解决,她兴奋地就像重了什么大奖一样,甚至想提前从鲁院回去,继续做那份拯救整理工作。
空特乐成为被关注的作家,不仅因为她实际上成为鄂伦春民族的代言人,同时也因为她那与众不同的来自森林清净独特的文学作品。她的文章,没有一处世俗污染,没有粉尘污沙,就像干热空气中的一阵清风,更似沙漠中的一眼甘泉,读来清凉润面润耳,让你去除浮躁。她从不着笔一己的苦难,也不言女人的细柔,更不见局部的固守以及抱怨等不良情绪。文学对于她不是功利,不是目的,更不是曲线终点。虽然落笔珍贵,却篇篇大义天成,囊括自然灵气,天地感恩。歌颂自然、和谐自然、环保意识,是她关注的主题。而林子和鄂伦春人的生存困惑、失落,就是她的声音。那些充满灵气来自天籁,来自宇宙融合的语言,形成了非一般文章所具有的神性。
很多的话是说出来的,而她的语言,是一种发现,一种觉受;很多文章是写出来的,而她的文字是神化而来的。经常在她写作的时刻,透视出电脑显示屏以外的文字,耳闻某种声音。甚至在她疲累的时候,有声音会提醒她:“去看看春天的云朵吧,云朵的味道多么好闻呐。”
诸如类似的神授,成就了她灵异神彩的文章,也是她灵感的源头。在那种寻觅不得的声音之下,她巧合心灵深处的回应,一波波、一纹纹涟漪般地荡漾出字,形成一篇篇奇绝、奇美的文字光岚,无法复制,无法模仿。因为那是唯一的迎合她灵魂深处的天籁之声,无可替代。
但她不为此而泛滥文字,更不泛滥灵感,就如她那话不多的性情,总是进退适中,把文字铺展到最佳边际。也如达斡尔老人所说,总是哗啦啦响的,是浅流的水,深水是无声的。
她相当节制文字,这或许受到几位大智者的影响,告诉她不要写很多世俗的文章。
也许出自这个原因,也许更有大境所在,她可以把普遍保守的写作素材,毫不犹豫地送给朋友,让他们去写。她知道,很多的电话聊天,是朋友寻灵感来了,她便主动传达给对方自己独特的思维方式,空灵的语言,及特殊的语境,直到对方满意为止。对方也无不承认,是空特乐成就了自己的某些文章,有的竟获得大奖。更有心者,集成“空特乐语录”,记下那些无法复制模仿的天赋妙音。
空特乐说:“我不能写的,让他们去写,这也是对人类文化的贡献。”
这话没有一点虚假,当她把那些绝版灵空的语言送给对方的时候,她成就的是一种自然大爱:一个无私的境界,构成的永远是同体无私的文化。
大爱才是文学。
正如她所言,“风走多远,梦就能走多远,其实梦就是一种生命的姿态”。而心,何尝不是被风带走的呢?心有多远,风就能传送多远。大梦含摄着国家理想,个人的梦所依国梦追求,这就是自然一体,和谐天成。空特乐不假分别你我,甘愿奉送文学灵感,又何尝不是人类大梦所化的大境!共享人类资源,她把他们看做是人类一体的分子。
我们好几位朋友读了空特乐的文章后,都感叹着说:我不写了。
是的,我们粗浅的文字,在她的妙语灵珠面前羞赧,还写什么呢?一些泛俗的东西。
不过她说的不能写,不为别的,是因为居住的环境,附近是车站,楼下是旅店,几乎二十四小时的各种噪音,很难让人保持平静。可是不写又怎么行?仅几千人的鄂伦春人需要她,需要有一个像空特乐这样具有忧患意识的作家,向世界传达他们的独特生活及整体忧伤,传达他们的森林足迹、狩猎困惑以及放下猎枪走出森林的种种彷徨不适,也描述他们看到禾苗生长的好奇与惊喜,吃着馒头不知是麦子的可爱……
即使居住在旗所在地的镇上,空特乐也会打长途电话寻问,用香菇做饺子馅,是否去掉香菇的腿,而在那无人可及的文章里,她却象征着旗幡。
是的,遥远的大兴安岭深处的鄂伦春人,走出深山老林的生活,多么需要让世人了解,让世人关注。他们是一群怎样的人?在世界大同的趋势下,他们如何为失去自己古老的生存方式而无所适从?又如何面对纷至沓来的新鲜事物,无从取舍?所以,“鄂伦春族,怎么也得有一个自己的作家啊”,她说。
四
总是放不下的,是贯穿于北方少数民族精神的萨满文化,一直以无形的胎记存在,尽管岁月去远,仍然影响着他们的思想生活。作为世代行走在森林里的鄂伦春人,萨满文化的影响,与“三少”民族中的达斡尔、鄂温克一样,无处不显于他们的意识形态中,空特乐便是一个典型的萨满文化符号。她的写作,借用某些评论家的语言,就是一种附体的写作。其实何止写作,她的所言所行,都超出一般的行为,不时露出若隐若现的神迹。那些不时站在大街上找不到家或想不出要去做什么,半天清醒过来的迷失,有谁能给个定义呢?那些梦里看见的人或事,突然出现在大街或商场的惊撼,有谁会解密呢?甚至有时看到一个人突然显出一种骷髅之象的不堪……
太多类似的事情,说来奇诡,也并不奇诡,皆由北方少数民族萨满文化的渗透。具体到鄂伦春人她的身上,以及达斡尔、鄂温克族萨满传承人的通灵特异,相同文化的熏染共处。空特乐与笔者的经历,便以冥冥中的存在作为联系纽带,构成双方之间一系列怪异诡谲的事情,不能不视为文化人类学研究的现象。
彼此的神秘经历,太多太奥秘,已经成文面世。信与不信,荒诞与否,已不足为奇。重要的是我们真实经历过,它就发生在我们的身边,我们的身体。你无法求助科学,也难以做到不信。无论亲戚朋友,难免持一种怀疑、甚至异样的目光。而“迷信”一词,对我们的遭际,是多么简单而又缺乏力量!
我们只能互相归结于我们的萨满前辈,归结起源于人类蒙昧时期,就活跃于北方少数民族历史近万年的萨满文化。宇宙不仅存在着人类自己,还存在着另一种气化的物质。称做生命,却没有形体,称做魂灵,却具备人类无法企及的功能作用于人。这种被文化人类学者称之为的“原始文化”,已被定为他们寻找人类社会的文化基因。认为是“各族文明发端的母体”。空特乐从小时候起,就显示了这种特异的功能,其遥远可追溯到她的爷爷,爷爷的上辈,上上三辈乃至追极“发端的母体”。世世承袭下来,从蒙昧到现代文明人空特乐的身上,足可以让我们承认,文化人类学者的研究,极其富含价值。
萨满外气,生生留存于世间,到了一定的时候,选中适当的人选,重新依附在这个人的身上。而这人必定是本氏族的成员。他或她重新领气成为本氏族另一代(辈)的氏族萨满,与原萨满的外气和自己的内气相聚,形成独立的神系神路。“萨满的人可以逝去,但做为神气、气化的萨满神灵,却永远代代相传,世代更替”。
尽管我们都归结着萨满文化,而我们仍然困解的是,我和空特乐之间的“串气”现象:我病在哪儿,她便疼在哪儿;她痛,我痛;我疼,她也疼。究竟我们的生命乃至前生,或者我们的祖辈,因果着怎样的关连?
因为整理,我们的“串痛”逐渐消隐,而“梦”还在继续。唯一的办法,仍希翼宇宙究竟的智慧:一切相皆是虚妄空论。祈祷那些曾无法言说的遭际带给我们的磨难、恐惧从精神上得以转化,并冲破世世轮回植根于我们心灵的无知愚昧,唤醒觉悟,释放生命初始就具有的却被遮蔽的光明!
责任编辑 乌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