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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人的儿子是牧人

2017-01-09程朝贵

骏马 2016年6期
关键词:柳条源头猎人

程朝贵

我是循着莫德的微信来的,情不自禁。

莫德的牧点在小孤山的北侧,东面是片草地,西面有片小树林,树林里流淌着一条小河,一个移动的铁皮板房就是他的家。别看房车不大,进得里面,功能还挺齐全。房车划分大小两个区域,小的房间里有液化气灶具,上面还有吊柜,放些米面油盐等,是厨房。大的房间有一张双人床,床头也有吊柜,放些衣物什么的;侧面还有个平时可以收起来的小桌子,用来待客和吃饭。

这也是我今后几天和莫德生活的地方了。我是想拍摄记录一下他的生活。

来的时候都已经下午了,天很快就黑了,吃过饭准备睡觉。可以说,这是我有生以来最奢华的一次体验了,满床的裘皮啊!羊皮褥子,羊皮被,还有羊皮大哈和羊羔皮的蒙古袍。莫德让我睡里面,他把大哈给我盖在身上,上面又盖了个羊皮被子,把被角都掖好,我倒像个孩子蜷缩在羊皮里,挺温暖的。莫德把我安置好,才光着膀子上了床。他把蒙古袍盖在身上,脚下也用羊皮被子盖好,最后把棉被横着盖在我们俩脚下。

为什么要把睡觉说得这么细呢?因为这种体验是很难得的。我问莫德这么冷怎么还要脱衣服睡?莫德说,其实穿得越少睡在羊皮被子里越暖和。他还告诉我,以前他爸爸出去打猎都要住在林子的雪地里,带个狍皮睡袋,脱光了钻进去就睡,如果实在太冷了,就两个人挤一个睡袋里,相互取暖。

早晨醒得很早,被冻醒的。这个房车当中有个炉子,带着小锅炉的那种,所以屋里有暖气。昨晚睡之前莫德添了满满一炉子煤,屋里还挺热乎。不知什么时候,煤燃尽了,屋子就凉了下来。好像莫德半夜又添了一次火,可清晨还是被冻醒了,脑门子发紧,耳朵冰凉。莫德说不用起太早,等天暖一些再放羊。我们俩就在被窝里趴着,随便地聊天。

起床了,莫德拎起桶出门,向小河边走去。他找了一块干净的冰面,用脚把雪戳开,然后从树丛里拿出个冰镩,几下就在冰面凿出个窟窿。树上还挂着一把笊篱,用笊篱把碎冰捞出来,就可以打水了。小河里的水清凌凌的,没有一点污染,喝起来那叫一个爽口。煮了锅羊肉挂面,热乎乎地吃一碗,我俩穿上大哈准备放羊去了。

莫德把哈栅(蒙语,羊圈的围栏)打开只能够一只羊出来的口儿,羊们一个个从里面往外挤,蹦着跳着,他一只只地数着。跑出来的羊跑到水槽喝水,吃碱土,四散漫开。我怕羊跑丢了,拎着相机四处撵啊。莫德牵着马过来了,笑着说不用管,跑不远。他给马鞴好鞍子,牵到小河上在刚打的冰眼上喝水,喝饱了,莫德就骑上它穿过茂密的小树林,晃晃悠悠的,真帅。

今天把羊赶到牧点的北面,这里有大片的湿地,塔头被雪覆盖,像一个个大蘑菇。这里植被茂密,有矮小的灌木,有挺拔的蒿草,羊群走在里面,时隐时现,真有些“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感觉。我发现一个现象,羊群低头吃草的时候,经常伸着头够着草尖吃,吃什么呢?莫德告诉我,这里的草是水草,没什么营养。倒是那些蒿草籽和灌木的种子很有营养,羊儿愿意吃那些。

羊群在河湾里溜达,莫德带着我向北面转去。我们骑在马背上慢慢地走着,我真的体会到骑马的乐趣了,坐得高高的,只要不跑,慢悠悠地骑,身体随着马儿左右地晃着,很舒服。莫德给我讲放羊的事,什么季节吃什么草,不同的季节要注意的事情等,不知不觉我们走到了一条小河边上。这是一条不冻河,河不大,水面窄的地方感觉能一步跨过去。莫德说往前不远就是维纳河了,我说那就去看看吧,看看一条小河是怎样汇集成大河的。于是我们往前走着,看到河面渐渐变宽,形成个喇叭形,在喇叭开口最大的地方,这条小河和维纳河接吻了。看着哗啦啦的小河水瞬间融入维纳河,我的脑壳空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叫什么名字呢?莫德说不知道,没名。我笑着说,就叫莫德河吧。

我突然想到源头,长江的源头,黄河的源头,太高太远了。去年想去寻找伊敏河的源头,其实都是很困难的事,终未成行。我还没到过一条河的源头呢,问问莫德,他说不远,应该就在前面。于是我们上马,逆流而上,拐过一个又一个弯,穿过一片小树林,我们真的找到源头了!我知道这条河太小,才不到一公里的生命,但她就在这里,就这么哗哗地流淌着,她有河的形态,有河的内涵,她的岸边也是茂密的生命,就叫她河吧,莫德河。

白雪覆盖着湿地,在林地和湿地的结合处,在一片雪白中润染出一块青色,由此向北,弯弯曲曲的青色在起伏的白色间穿行,流淌。这里就是河流的源头。我俯下身子,双膝跪地,双手撑地,把头低向源头。严冬刺激的气息中飘来一丝湿润,从鼻腔到肺,从口腔到胃,她进入了我的身体,主流、支流到末梢,这就是生命的起源吧。

羊群依然在安静地吃草,太阳落到树梢了,我们骑马把羊群赶回了家。

板房里用电瓶点亮的一个小灯,有些暗。莫德做了个烛台,点上蜡烛,准备编马肚带。知道我要来,他特意让人从家把他的宝贝送过来,一袋子熟好的牛皮。别看莫德是个粗壮的汉子,其实他还有心灵手巧的另一面呢。

莫德所在的吉登嘎查是以鄂温克族为主体的,1981年成立的猎民嘎查。在放下猎枪之前,他是猎民的儿子。

莫德的父亲叫巴图浩特乐,八十年代在伊敏苏木当过民兵连长,在猎民队做过保管员,是鄂温克族的一名好猎手。母亲是萨仁其其格,当过副嘎查达,做过妇女主任,还当过会计,是猎民队的多面手。

莫德一边编着马肚带,一边给我讲小时候的故事。他的爸爸皮活做得好,莫德从小就围在爸爸身边,看他做马笼头什么的,慢慢地他也想动手试试了。可是爸爸嫌他太小,怕他祸害东西,不让他动。于是他就在爸爸身边转悠,趁他不注意,拿上一块边角料跑到小屋里,偷偷地自己学着做。慢慢地,爸爸看他真的是喜欢,编出来的东西也很像样了,就慢慢教他了。

莫德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成为一名猎人。他怨自己长得慢,刚要长到摸枪的年龄,枪却从他父亲的手中被收走了。一转眼,他变成了牧人。

我去过几个从前的猎民队,比如萨马街、马河,还有大兴安岭上的敖鲁古雅。政府禁猎收枪,目的是好的,保护野生动物资源,禁止乱捕乱猎。可实际情况呢,我在萨马街采访过卜金江,他给我讲了很多狩猎文化的故事,使我对狩猎文化有了新的认识。

他首先给我讲狩猎时期的事情。他们年轻的时候,可不是想当猎民就马上扛枪打猎的,猎民的晋升有着严格的程序。进入猎民队首先要干些杂活和粗活,比如喂马、做饭等。这样的工作至少要干两三年,大伙看你的表现,开会决定是不是能成为一名猎民。如果通过了,也是先从小口径枪拿起,慢慢地才能扛起步枪,成为真正的猎民。

猎民队里有严格的制度,他们有枪证、护林员证,保护森林就是保护他们的家园啊。猎人在野外尽量不用明火,怕引起森林火灾。在猎民队时期,他们成立护林队,专抓乱砍乱伐,管理森林资源,那个时候很少发生森林大火,也很少发生盗采木材的事情。

猎民们还严格遵守着古老的规矩,他们有目的地狩猎,主要对象是淘汰老弱病残,并且狩猎的数量保证他们正常的生活就好,从不贪多。再有就是不打春季交配的和怀孕的动物,保证动物们正常的传宗接代,生息繁衍,保证正常的数量和种群平衡。

那时候的森林是他们的家,如果破坏了,就等于自毁家园。

可是禁猎后呢,他们手中没有了枪,无法保护他们的家园了。乱砍乱伐的来了,他们管不了;盗猎的进山了,用套子勒,用毒药药,甚至用枪打,追求的是珍贵的皮毛和鹿角,他们根本不顾及物种的平衡。卜金江亲眼在一个碱泡子看到被药死的二十多头鹿,躺倒了一片。他们面对盗猎者只能呐喊。而盗猎者有枪,他们的生命都受到了威胁。

但这是政策,没有办法。莫德的父亲放下枪,拿起了皮鞭,开始放牧牛羊。岭南的猎人们扛起了锄头,学着种地了。

虽然他没有正式成为猎民队的成员,也没有跟着父亲去森林里打过猎,但猎人这个词深深地扎在他的心里。他向我讲起小时候的故事,眼里充满了对狩猎的憧憬。小的时候,猎民队就是以猎业为主,猎人分成小组,骑着马进山打猎。回来的时候,猎物都是平均分配的。

有一年,快过年了,家里没肉了。爸爸背上枪进山打猎,莫德和哥哥满心欢喜,等着爸爸回来吃肉。第二天,爸爸回来了,真的打着猎物了。可是一进村子,就有人找他要肉,他爸爸就给人家割一块,又有人要,再分。等到家了,肉都分没了。妈妈没有吱声,爸爸也没说什么,莫德没肉吃,哭了。那个年,他们家就这么过了,没吃肉。鄂温克人就是这样,莫德说,有的时候没枪的人家比有枪的人家肉都多。

第二天,莫德割了很多柳条。到了晚上,吃完羊肉干挂面,莫德开始做好玩的了。他说小的时候,每当爸爸要出去打猎,他都哭着想跟着。但是打猎苦啊,一走十天半拉月的,夏天蚊虫叮咬,冬天就在大雪地里睡觉,小孩子受不了的。爸爸不带他,就哄着给他做些小东西,比如弓箭,让他在家学习射箭。还有各种拍子,就是用柳条做个方形的类似面板一样的东西,放在野外的树下面,用机关在下面支起来,再放上鸟儿愿意吃的野果之类的,等鸟儿来吃食了,触动机关,拍子落下,就把鸟儿抓住了。不同的鸟儿要用不同的机关,拍子也不一样。于是,等爸爸上山打猎,他和哥哥就在家放拍子,每次都能捕到猎物。

莫德把刀子磨了磨,开始干活了。他刀子用得很好,手法熟练,柳条要割断,他不是用刀子使劲削,而是把柳条放在腿上,用刀压住,然后转动柳条,一掰柳条齐齐地断开了。他先是做了个弓箭,选了一根中间有节子的柳条,说是这样做出来的有劲。又找了根带丫杈的细条棍做箭,箭头还给做了配重,射出去又平又直,有劲又走线儿。

顺手,莫德又做了个烟袋锅。这是猎人在山里休息的时候,临时做来抽烟解乏用的。很简单,但是很精巧,一粗一细两节木棍,用刀子抠抠割割,就成了烟袋了。

他又用柳条做了两个微型的拍子。他说好多年不做了,还是小时候看爸爸做过的,自己做的真不多,但是就记住了,忘不掉。

这几天下来,谈得最多的还是猎人的故事。我发现猎人的血在他的身体里流淌,给他烙下了深深的印记。虽然他年轻,虽然他没当过猎人,但他真的有一颗猎人的心。莫德说,他不会把爸爸教给他的忘记,现在不让打猎了,不等于不要文化了。他要继承狩猎文化,要学会传承,不能让这个文化在他们这一代人手中消失。

我突然想起了那条小河,莫德河。

如果说中华民族灿烂的文化是长江、黄河,那55个少数民族的文化不正是那条条汇聚的小河吗。我们是小众民族,文化也是小众文化,但是有着鲜明的民族特质和悠远的内涵啊。如果没有小河水的汇聚,那大河里的水是从哪里来的?如果小河水枯竭了,消失了,那大河还会奔腾汹涌吗?

我现在又想那条小河了,莫德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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