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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衬衣

2017-01-09马宇龙

飞天 2016年12期
关键词:白衬衣少华大鹏

马宇龙

叫了一辆出租车,坐上去的时候,肖纯的手里还紧紧地攥着手机,那声音就在手机里,好像随时会跳出来,触到她的脸上,让她的脸变得热热的。“你好,佟矿长,我是保险公司的肖纯,上午你有时间吗?我有点业务想拜访一下你。”“好的,你来吧。”简单的对话,看似平平常常,毫无悬念,却在肖纯的心里刮起一阵阵飓风。

车子穿过小镇的街道,向预定的目的地驶去。挂掉电话后,肖纯一时间变得激动、焦灼,虽然早早地出了公司,来到街上,但是她并没有立刻叫出租车,而是在街上徘徊了好一会儿。走进几家时装店,店员超级热情地凑上来向她介绍新款,她就像没听见一样,手里握着手机,不时拿起来看时间。等到手机显示十一点整的时候,肖纯才出门挥手叫了出租车。

透过半掩的车窗,肖纯注视着窗外形形色色的人和琳琅满目的商铺、摊位,似乎是一夜之间,小镇变得热闹起来了。随着几家煤电化工厂的落户,小镇已经变成了工业开发区,周边的一大批农田都变成了楼群。通过招商引资进来一大批外地企业,原来的煤矿也加盟煤业集团,引入了现代化生产线,规模更大、机构更加庞杂,人员几何级增长。走在街上,尽是陌生的面孔。虽然人多车多了,可是小镇的环境却比以前鲜亮了,政府对于煤尘的治理已经初见效果,而且绿地的增加、运煤专线的建成、大气污染的控制,让小镇的生活区逐渐摆脱了当初灰不沓沓的面貌。当然,人们的穿着也开始五颜六色,人与环境相互衬托,昔日的小镇就变得旧貌新颜、无比可人了。

可是,亮丽的小镇却没有当年那么鲜亮的白衬衣出现,此时此刻,肖纯莫名其妙地怀念当初那个人迹稀少、灰不沓沓的小镇。曾经一度,肖纯坐在保险公司营业室的玻璃前,会留意每一个路上穿白衬衣的人,每看到一个,她都会走一会儿神,脸上泛起一丝不易觉察的红晕。现在的小镇,光鲜的背后是吵闹与繁杂,虽然也有各种各样的白衬衣成批量出现,看久看多了,除了眩晕,她已经感觉不到一点点的清爽与美好。

车子拐过一个弯,停住了,因为前面一辆三轮车抛锚了,横在路当中,拦住了去路。肖纯摇下车玻璃,探出头去看,好像是车上的电瓶罢工了,一个脏兮兮的男子正趴在上面鼓捣着。肖纯看了一眼表,有些心焦,再有五六分钟就到矿上了,真是计划不如变化。

出租车司机点了一支烟,吐了一口烟圈,显然他知道一时半会走不了。肖纯将头靠在后背上,沮丧间,扭头瞅见了街道左边的新华书店。肖纯的心里动了一下,十五年前的一幕忽然异常熟悉地浮现出来。

那时候的小镇还真的是个小镇,因为煤矿的原因,让它看起来一直呈现一种灰不沓沓的色调,高高的选煤炉插在看不见云彩的天空里。有什么样的小镇,就有什么样的人,小镇人身上穿的衣服也是灰不沓沓的,这让肖纯感觉小镇人的心情和气色也一直陷入灰不沓沓的色调里,一直没有扬眉吐气和鲜鲜亮亮过。那年的肖纯是镇中学初中二年级的学生。学校与煤矿生活区门对门。那天肖纯一走出校门,就一眼看到了那个穿着洁白衬衣的少年。让她惊讶的是,在这案板上都常年是扫不完的煤尘的地方,竟然会有这么洁白的衬衣。它看起来是那么不合时宜,却又是那么地醒目,就像一个外星人突然从天而降,让这个灰不沓沓的世界有了一束耀眼的光芒。已经习惯了陷在那种灰色调心情中的肖纯突然像是洞开了一扇心扉,看到了阳光与鲜花。原来她的世界并不是注定了要一直灰暗下去,出其不意的欣喜突然降临,她怎能轻易放过!那白衣少年正从煤矿生活区的大门里出来,顺着瘦瘦的街道向右走去。肖纯放学回家的走向是出门向左走,这已经是她每天千篇一律、周而复始的习惯,想都不用想就出门左拐了。而今天,鬼使神差地,肖纯的脚步突然不听命于她的指挥,她不由自主地就跟着白衬衣的背影向右边走去。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盼,像是偷了什么东西生怕被人发现,而且,她明显感觉到了她的心跳,是紧张?是慌乱?是激动?她自己也说不清,就那么全神贯注又偷偷摸摸地尾随着他。他进了一家书店,那是镇上唯一的一家新华书店,肖纯一有空就会去书店看有没有琼瑶的新书,家里好多琼瑶的小说都是在那里买的。而这次,当那个白衬衣隐于那个挂着帘子的半掩着的书店门时,她却停滞不前了。她悄悄站在远处,与书店保持了很远的距离。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书店门口看,好大一会儿,那个身影才从门里出来,他的怀里抱了几本大大的书,出了门,顺着来时的路走去。肖纯的目光又追随着他,一直到街角的转弯处,不用再去看,她知道他是原路返回,拐进了煤矿生活区的大门。

顿时,那白衬衣从肖纯的视线里消失了,她的世界像是一下子黯淡下去了。如果他不出现,她心里也便没有什么特殊的感受,因为他的突然出现,让她对这灰不沓沓的街道有了排斥和拒绝,她的生活从此添了新的内容,那就是渴望与遐想。白衬衣消失了好一会儿,肖纯还站在原地揣测着这个人的种种。终于,她鼓足勇气走进了那家熟悉的书店。

书店里除了戴眼镜的光头店员,再无他人。一走进去,肖纯就嗅到了某种淡淡的清香,似乎是一种洗涤剂的气味。她竟然将这种气味与那个白衬衣联系在了一起,并坚定不移地认为,这气味一定是那件白衬衣留下来的。因为此前来过多少次,都不曾闻到过这种气味。她想,在这个到处飘满了煤尘的镇上,能把衣服一直保持那么洁白干净,肯定是每天都在洗,时间久了,洗涤剂的味道就成了衣服的味道。她甚至想,穿这样的衣服久了,他的身上也一定有了这种清香的味道吧?这样一想,她的脸一下子红得发烫。这时候,认识她的店员说话了:“你来得正好,今天有新到的琼瑶的《窗外》。”肖纯的心莫名地跳起来,她觉得店员分明看穿了她的小小心思,她今天根本不是来买书的。“今天怎么这么冷清,没有人买书啊?”她接过店员从书架上拿下来的《窗外》,不经意地翻着,说完这句话,她马上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很废的废话,因为她十次来,有八次就是一个人都没有地冷清着。想到这儿,她流露出明显的紧张和局促。“有啊,你后脚来,前脚刚出去佟家的大公子。”店员的话让她心里陡然一惊,她紧紧攥着手里的书,心想,难怪他不像本地人,本来就不是么。店员所说的佟家镇上无人不知,因为佟家的主人是这家煤矿的矿长,省里来的。店员用了“佟家大公子”这样老旧的称呼,显然也把他归入了那样一类高不可攀的上层群体。不知道什么原因,肖纯心里无来由地失落。“他,没买这本《窗外》吗?”这话一说出来,肖纯自己都有些纳闷,她多么希望他们能看同样的书、喜欢一样的人、讲一样的故事,诉说一样的爱情,那该是多么美好而浪漫啊!遗憾的是,店员却说,“没有,他买了好几本,估计都是你看不懂的。”这话刺着了肖纯敏感而脆弱的神经,她一脸不屑,“什么书?还我看不懂!我连《红楼梦》那么难懂的书都读完了。”店员笑了,摸摸他的光脑袋,将一本毛糙的牛皮纸大本子扔到柜台上,“你看吧,他买了不止一本呢。”这是这个小书店的规矩,凡是买了书的,店员都会记录在案,定期回访并有针对性地进书。肖纯翻开本子的记录,首先看到了一个清俊的签名:佟洁石,然后才看到上面的书名。果然看不懂,原来都是些煤校招生用的复习资料。

一阵紧似一阵的刺耳的喇叭声将肖纯从遥远的回忆中拉回来。她看到出租车后面已经堵了十多辆车,司机们猛猛地按着喇叭,发出激怒的叫嚣。紧接着,三个车上的司机下了车,凑到了三轮车跟前,和连连道歉的三轮车司机达成一致,一起动手将不听使唤的三轮车挪到了路边上。车子终于往前走了,那家曾经熟悉的书店也被远远地抛在了车后。

终于到了煤矿大门口。这大门似乎每年一变,越变越高大、越富丽堂皇,多少年来,她只逗留于门口,而从未踏进过一步。肖纯下了车,望着略带几分神秘的矿区大门,她的脚步突然有些滞涩,她这样冲动着跑来,就是为了圆少女时代的梦吗?这么多年,她心中的那一块净地始终为他留着,两次婚姻失败的经历让她执拗地认为,那块净地是属于他的。

说起来,上次见佟洁石还是自己和第二任丈夫没离婚前,也就是因为那次见面,导致了她的再次离婚。

不知道是上天有意恶作剧,还是命运使然。记得那天是国庆节假期,听说广场上有煤矿工会庆祝国庆的文艺会演,肖纯第二任丈夫罗少华就扯着她去凑热闹。会演结束,主持人宣布,矿领导上台与演职人员合影。通过广场的大音响,在嘈杂的市声里,肖纯的耳朵很清楚地捕捉到了“副矿长佟洁石”几个字,不知为什么,多年以后听到这个名字,她的心脏竟然又剧烈跳动起来。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走上了舞台。合影之后,主持人宣布佟矿长作重要讲话。佟洁石走到舞台前沿,站在立式话筒前,开始用好听的普通话讲话。肖纯钻进人群,走到了台子边上。十年过去了,她看到佟洁石除了身体稍微宽厚了一些外,几乎没怎么变,他还是穿的白衬衣,脖子上扎着一条鲜红的领带,与红旗飘飘的舞台相映生辉。她定睛瞅着他,胸口剧烈地起伏,脸色渐渐变得潮红。佟洁石是什么时候讲完的、罗少华是什么时候找上来站在她旁边的,她都有些恍恍惚惚了。不见佟洁石还则罢了,一见佟洁石她一下子觉得过去的一切又潮水一样涌过来,完全吞噬了她。看看佟洁石,再看看罗少华——华简直平凡得什么都不是。罗少华满腹狐疑地瞅着肖纯痴呆呆的样子,他全然不知道肖纯的情感正在发生着前所未有的倾斜和颠覆。

罗少华的疑惑不解终于在那个黄昏找到了答案。罗少华他们银行的家属楼落成了,肖纯和罗少华终于要告别单位那一间半狭窄的公寓房了。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个开始。黄昏,公寓房的所有东西终于一件不剩地搬进了宽敞明亮的新居。罗少华在整理那些小物件的时候,无意间翻开了一个笔记本。在笔记本上,罗少华看到了肖纯写给佟洁石的几封信,有那么几句让罗少华的脑袋一时像炸开了锅一样:“洁石哥哥,我能看到你穿着那件白衬衣紧紧抱着我,我像是躺在一片洁白的云朵上,那感觉就是在幸福的天堂里。”肖纯从外面进来的时候,罗少华正撕扯着肖纯买给他的那件白衬衣,洁白的衬衣已经被撕成了一片一片。肖纯扑上去,“你这是干什么?”“干什么,你说干什么?你这个骚货,你把我当什么人了?难怪你让我穿白衬衣!难怪那天在广场你一副骚相!你们这些女人原来都一个样,为了钱,为了权势,什么脏事都做得出来!”肖纯看到旁边罗少华撕成两半的笔记本,心里全明白了。她不想解释,她能说佟洁石压根儿就不认识她、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她解释了有用吗?他信吗?说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肖纯自己都不想承认,何况罗少华呢?如果不是罗少华的那一句话,结果还不至于此。罗少华说:“那些当官的都是些流氓,佟洁石在玩你,你还当真了?”罗少华没有料到,这句话一出来,肖纯的一个巴掌已经扇了上去,“罗少华,我告诉你,你侮辱我可以,我不许你诋毁佟洁石!”罗少华惊呆了,他的第一次婚姻就是因为爱慕虚荣的前妻的背叛而土崩瓦解。他想不明白同样的事为什么一再在自己身上发生。这一巴掌过去就断送了肖纯的第二次婚姻。当肖纯离开罗少华的时候,她发现她怀孕了。

怀着一颗怔忡不安的心敲开佟洁石的门,坐到佟洁石对面,肖纯一下子仿佛又回到了那些久远却熟悉的场景。尽管她刻意在中午临下班的时候来,为的是在没有过多的干扰的情况下,她要把好多好多的话说给这个让她刻骨铭心的人。但是真正见了他,一种逼近的生疏感还是显而易见。曾经无数次设想过他们见面的情景,有在书店因为一本书同时伸手又同时缩回、相视、会心一笑,之后,相识走近;有在街头的无意碰撞、互道歉意之时目光相触,而后相识;有在羽毛球场,球飞过来打在她身上,她小跑着送过去,微笑、相识、进场,从一场对打开始……而唯独没有想过在这样的环境、这样的地方,以一种公事公办的面目和姿态开场。“我是保险公司的肖纯,希望能跟我们合作。”跟以往所有的业务谈判开始一样,肖纯递上自己的名片,送上谦和的笑。“肖纯,好。”佟洁石拿起名片,看了一眼她,重复着她的名字。“你是知道的,我们矿的财产保险都是另一家在做,而且做了好几年。大家都是朋友,我为什么要放弃老关系而选择你呢?”

肖纯是知道的,矿上的保险的确一直是在和别的保险公司做。肖纯向经理主动请缨,要拿下煤矿这个大客户,在新年度把它拉过来。经理非常高兴,并当场许诺了她百分之五的提成。当然,这只是表面的原因,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醉翁之意不在酒,谈业务只是个幌子而已。她来不是因为什么保险业务,也不是什么高额提成,而是因为矿长佟洁石。

每次开口之前都想称呼“佟矿长”,可不知怎么,就是叫不出来,因为在她心里,对面这个人,她有过种种亲密的叫法。每叫一次,她的全身都会涌起一股柔情。十多年来,他就在她的生命里一点点无形地改变着她。“其实,其实,怎么说呢?对于我来讲,你们选不选择都没关系。”“哦?是吗?你很特别,我倒想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肖纯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他的兴趣,她的心里开始放松和略微地窃喜。

这时候,办公室墙上的挂钟响了十二下。肖纯故意说:“对不起,打扰你下班了。”她接下来想说,“如果不介意,我想请你外面坐坐,吃顿便饭,听我把话讲完。”没想到的是,佟洁石竟然像是猜透了她的心思似地邀请他了:“既然来了,就在我这吃吧,尝尝我们食堂师傅的手艺。”说完,没等肖纯有所反应,他就拨通了桌上的白色电话,“小李,把饭送到我办公室来,两份。”放下电话,他站起来,先是到饮水机旁边接了一杯开水,走过来放到了肖纯面前的茶几上。随后,打开柜子,拿出了一瓶红酒、两只高脚杯,放在了茶几上。这时候有人敲门,是送餐来了。两个小姑娘,提着一个大包进来,把六个饭盒摆到了茶几上,打开来,顿时热气蒸腾,肉香扑鼻。“这,太丰盛了!再说,我也不会喝酒。”肖纯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没事,食堂饭,很家常,再说干保险的哪有不喝酒的?”佟洁石坐在了她旁边的沙发上,倒了两杯酒,“来,尝尝。”

一种温暖的感觉涌上了肖纯的心头,她曾无数次想象过他们组合成一个美好的家庭,坐在一个饭桌上吃饭。就算她的第一任丈夫王大鹏变着花样给她做饭,他都没有这样温暖的感觉。人就是这么奇怪,爱你的和你爱的往往阴差阳错,真是造化弄人。

高考落榜那一年,父亲所在的粮食企业改制,面粉市场放开,粮站上班的父亲忽然就像那些一度金贵的粮证和粮票一样,瞬间没了一点用处。她的落榜和父亲的下岗让父亲情绪变得很坏,酗酒、摔碗、砸东西,吓得她与母亲整日处在神经兮兮和小心翼翼的生活状态中。就在这时候,肖纯在镇上照相馆的橱窗里看到了佟洁石和白裙子的结婚照,他们相挽在一起,脸上洋溢着幸福与甜蜜。王子和公主的结合水到渠成、顺理成章,在任何人看来都天经地义。只有肖纯,内心波涛汹涌之后才开始慢慢接受了这个现实,她悄悄在自己的心里挖了一个坑,满含心酸地埋葬了那件白衬衣。她把这叫心坟。

在家里待了三年之后,肖纯在父母的催促下,顺应大局,把自己嫁掉了。丈夫王大鹏,农机厂的一名车床工,有手艺,每月有着固定收入,这就是最大的优势,父母觉得肖纯的终生可以托付了。她的父母亲做梦也想不到,结婚刚刚满一年,肖纯就搬回家,把一张离婚证放在了桌子上。父亲歇斯底里地大骂,惹来四邻看热闹,母亲躲在角落里暗自抹泪。肖纯也说不清为什么要离婚,要说为人丈夫,王大鹏是很合格的,不乱花钱,每月除了给自己买一条烟,工资都用在了小家的基本建设上。

父亲的怒火她能理解,王大鹏跟父亲关系处得很好,肖纯觉得,王大鹏对父亲甚至比对自己还要好,那种好有点像街道里那些勾肩搭背、喝酒吃肉的小混混,不见则已,一见就热火朝天、豪气干云。离婚是王大鹏提出来的,肖纯内心很纠结,觉得很对不起他。说起来令人难以相信,嫁给他一年,她都没让他亲过嘴。结婚第一天,王大鹏要亲他,嘴巴刚凑过来,肖纯就感觉到一股浓烈的烟草味道,让她顿生厌恶甚至有几分恶心。她一把推开他的脸,说:“能不能好好漱漱口?”王大鹏就讪讪地去漱口刷牙,看得出漱得很卖力、刷得很到位,可是肖纯还是觉得有股难闻的味道,她终于明白,这种气味是长在他身上的,是漱不掉和刷不完的。

结婚第二天,肖纯去专卖店精心给王大鹏挑选了一件白衬衣。她亲手给王大鹏穿在身上,王大鹏说,“太白了,不耐脏。”肖纯骂道:“为啥一定要脏呢,你就不能做个干净人?”后来,她才知道王大鹏说的是对的。每天在车间跑,双手油污,哪能穿这么白的衣服?就算下班回家了,他也常常挽起裤腿、卷起袖子,不是在屋门前的院子里翻地种菜,就是发了工资买一只猪头在火上燎毛。刚洗净的白衬衣穿不了一天就脏兮兮油乎乎的。特别是那领子和袖口,完全成了纯黑色。肖纯渐渐失望了,于是开始不断地给王大鹏发脾气,晚上也不让王大鹏碰她。王大鹏倒不在乎,照旧该干嘛干嘛,她骂也不还嘴,她不做饭了他自己会去做。说实话,王大鹏做饭、炖肉、烧猪头都没的说,这也是父亲喜欢他的原因之一。时间长了,肖纯的无理取闹和对王大鹏的横加指责让王大鹏彻底看清了,不是他有什么过错,而是肖纯一点都不喜欢他,肖纯的心里始终藏着一个人。他虽然不知道那人是谁,但是他明显能感觉到那人搁在他们中间,就像一条深深的鸿沟,他纵使怎样努力都越不过去。王大鹏的母亲去世早,他是父亲带大的,父亲还指望着他尽快给王家添丁进口呢。如此这般的日子让王大鹏很无奈也很别扭。婚后刚满一年,王大鹏就给肖纯摊了牌:“小纯,我们离婚吧!我算是看出来了,就算我把天上的星星摘给你,你也不稀罕我。”肖纯突然哭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是为自己少女时代青春梦的幻灭?还是为王大鹏的不幸?或许都有吧。为了王大鹏,也为了彼此,他们相敬如宾地去领结婚证的地方交回了结婚证、换回了离婚证。回到家,各自拿了东西。临别,王大鹏说:“人活着要实际些。你要出去做事,整天闷在家里,难免想这想那,我有个同学刚当了保险公司的经理,我给他说了,他们那里招聘保险员呢,你去吧,钱多少无所谓,换换心境。”那一刻,肖纯扑过去,用深深的拥抱表达着她内心的歉疚。

为了躲避父亲的脸色,也为了有自己独立的空间和生活,肖纯去了保险公司,成了一名保险员,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四处拉保险、挣提成上,从此肖纯的生活开始变得充实了许多。离婚了,王大鹏倒真正和父亲成了哥们,两人有事没事常凑在一起就着一碗猪头肉喝酒,喝高了就互相搂着肩膀互诉衷肠。不久,王大鹏的父亲因为一场肝病夺去了生命,王大鹏娶了个农村姑娘,生了一个大胖小子。肖纯的生活也逐渐走上了正轨。经保险公司同事介绍,肖纯跟罗少华的婚姻也在匆促之间完成了。罗少华是一家银行的职员,说起来银行和保险是一个系统,都是惹人眼红的行业。一年前,罗少华的妻子扔下四岁的儿子跟一个煤老板跑了。肖纯第一次见到罗少华,他戴着眼镜,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跟王大鹏比起来,至少罗少华她能接受。父亲说:“小罗有个孩子,这个是个事。”肖纯说:“这个不算啥事!”王大鹏给父亲说:“小纯就喜欢这类男人,只要她喜欢,别的都不打紧。”于是,肖纯终于在那个冬天“脱光”了。照例,婚后第二天,肖纯给罗少华精心挑选了一件品牌白衬衣。罗少华说:“每天上班,工服都是白色,你又买白色!”肖纯说:“我喜欢。”她又给自己买了件白色连衣裙,跟罗少华并肩走在街上,她多么希望能碰见佟洁石和那个白裙子。奇怪的是,不知是街上人太多了,还是现在不比从前,很多人出门就钻进车里,很少能在街上碰见熟悉的人了。

想想看,王大鹏像父兄一样宽厚,一直在包容和忍让着她。罗少华虽然像孩子一样较真任性,但正是因为在乎她在乎家庭才不能容忍任何人的介入。离婚,她不痛也不后悔,离开他们,她只想对他们说一声:对不起!十多年了,她因为深爱佟洁石而把自己的生活过得一团糟。她不再打算结婚,生命中剩下的日子她决定独自一个人面对。不过有一天她一定要让佟洁石知道,她不甘心这样无疾而终的爱。

她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忽然问,“你再有打羽毛球吗?”“什么?”佟洁石有点发愣,显然连他自己都想不起有这回事了。“我记得你那时候考完煤校,天天在学校操场上打羽毛球。”

书店的初遇、尾随之后,肖纯记下了佟洁石这个名字,也记下了煤校,关于这个穿白衬衣男孩的点点滴滴成了她的关注点和兴奋的源头。放假前,肖纯很容易地就在矿区大门的红榜上看到了佟洁石的名字。她知道,这些上榜的学生都是煤矿职工的子女,煤矿内部给的招生指标、内部考试、内部录取,煤炭系统外的学生只能望洋兴叹。而且考上了,学费、生活费都不用自己掏,毕业了直接进煤矿工作。这在当时的毕业生中是一件让多少人眼红的事!也因为这个,在学校里,煤矿子女和其他学生就自然而然成了两个不同的阶层。在肖纯他们这些当地人的眼里,煤矿就是另外一个世界,他们吃的、穿的、用的都跟当地人不一样,何况佟洁石还是矿长的儿子。那时候,肖纯这样一想就恨自己,恨自己才上初中,恨自己的父亲只是粮站卖面的普通人。印象中所有假期里只有那个暑假最漫长最百无聊赖,新买来的《窗外》常常翻到第三页思绪就飘忽起来,以前那么吸引她的小说情节现在一点也看不进去,她的眼前老是飘忽着那件白衬衣、那个叫佟洁石的少年。尽管看不进去,她还是要于每天黄昏饭后,带着这本书去学校操场,因为在那里她可以看到佟洁石。每天下午佟洁石都去他们学校的操场打羽毛球。她会远远地坐在操场边上,目光一刻不离地瞅着他。她常常看到他把白衬衣的袖子挽起来,在球场上跳跃、欢呼,他在那几个少年中,是个头最高也是最出众的,那时候她就想起一个词:鹤立鸡群。那种感觉用这个成语表达再准确不过。她看到他每赢到一分,都会攥紧双拳,放到两耳边狠狠地摇晃几下,表示他的胜利喜悦,那样子酷酷的,让她常常发出会心的笑。

肖纯笑了,眼前的他完全跟那个白衣少年重合了。佟洁石很吃惊,问她:“你怎么知道我打羽毛球?你很早就认识我?”于是肖纯开始顺着少女时清晰的记忆,给佟洁石讲述那些已然发黄却在她心里仍旧闪亮的片段。

“你知道吗?你去省城上学了,这个小镇变得好孤单,好几个假期,我无数次跑到学校操场,从太阳升起坐到夜幕降临,也无数次地去过那家书店,去过矿区门口,甚至去镇上所有的服装店去看白衬衣。我就想,你那件是在哪里买的呢?小镇上偶尔走过穿白衬衣的人,我一眼看过去,都觉得远没有你身上的那件白,也没有你那件好看。”肖纯沉浸在自己青春的回忆里,全然没留意佟洁石一脸的愕然。

“那你,最后见到我了?是什么时候?”佟洁石的眼睛里闪烁着狐疑和狡黠。

“三年,三年后,我上了高二,个头终于长到了一米六。那天在街上看见了你,相同的还是那件醒目的白衬衣,不同的是,你长高了,一米八的样子。而更不同的是,你不再是一个人走在街上,你的身边多了一个穿白裙子的高挑女子。后来我就看到摆在照相馆里的你和她的结婚照。要不是去年国庆节的文艺会演上,我再次那么真切地看到你,我想我就慢慢忘记你了。是命运又一次把你送到了我身边。也就是说,我和你、肖纯和佟洁石,是有缘分的!”

“哈哈哈。”佟洁石突然发出一阵笑声,让肖纯有些不明所以。他看她的样子,就像在看一个外星人。随后,他不相信似地一再问,“是吗?是这样吗?过去的好多事我都忘了。你讲的真感人,你真是个讲故事的高手,真不愧是个合格的保险业务员!”

“洁石,不是故事,是真的太快了,时间太快了,我觉得我再不告诉你就没机会了。”这下轮到了肖纯吃惊,她的脸色微微泛红,言语有些急切。她开始争辩。

“我明白了,这就是你来的目的,所以你说选择不选择你们公司都不重要。来,喝一杯,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不然我真的永远不会知道我会是这个美好故事的主人公。”看来,佟洁石显然不想跟他争辩这件事情,以接受的口吻绾住了这个话题。但是,肖纯还是敏感地从他的眼神和表情中看到了一丝的轻蔑。肖纯把一杯酒全部喝下去,她已经很激动了,她觉得自己像是完成了积压在心里的一桩大事,有种轻松、解脱乃至愉悦的快意。

“可是,你告诉我这些又是为了什么呢?”佟洁石又倒了一杯酒,忽然盯着她的脸问。这样一问,肖纯反倒愣住了,是啊,自己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呢?是想让他知道,自己是多么地爱他?还是想求得他的接纳?过去了这么久,经历了那么多事,这些好像都不重要了。看到肖纯一时无语,佟洁石笑了,笑得很怪异,“不要紧,放心吧,选择你们公司我会考虑。来,吃菜!”肖纯从他的脸上看到另一种味道,她有些焦急,“洁石,不是,那个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亲口告诉你,多年里,我、我一直放不下你,我爱你!”肖纯说出这句话,就如释负重地轻轻把身子靠过去,把头偎在了佟洁石的肩上。十五年了,用十五年来说这句话,肖纯内心觉得自己已经心满意足了。

佟洁石又开始劝酒,甚至拢着她的肩膀端过高脚杯往她嘴里灌,一口酒下去,肖纯呛住了,眼泪滚了出来,委屈、气愤的情绪忽而从心头升起。

“你爱我,我知道、知道,那么咱就不谈工作了,干点爱的事吧!”佟洁石忽然弯腰把肖纯抱了起来,走进了里间。他一脚勾住了门,锁子一响,昏暗的套间卧室就剩下了他俩。肖纯被佟洁石放在了床上,他的嘴唇很快压上去。肖纯的脑袋晕晕的,嘴唇触到他的嘴巴,浑身一阵颤栗。他的手熟练地解开了她的衣,一件件被他扔在了床下。很快,佟洁石就把自己剥得浑身赤裸。

肖纯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特别的软,她知道那是酒精的作用,从未喝过这么多酒的她感觉到整个人像消融的冰一样化掉了,红红的眼睛里看到的佟洁石竟然是那么陌生,那张脸是那么狰狞,剥掉白衬衣的他又是那么张牙舞爪、不忍目睹。此时此刻她才知道,除了白衬衣,这个男人她是一无所知的。肖纯有点绝望,她用尽仅存的力气拼力护住自己。她想,他是什么样的男人,自己并不知道,也许没有几个人知道,除了那个白裙子。

那年和罗少华分手之后,肖纯独自去处理掉孩子,她又成了一个人。她开始不断地问自己,已经三十好几的人了,属于自己的青春正在一点点逝去,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什么样的生活才属于她?第一次离婚,人们会把过错推给对方,第二次离婚就不同了,更多的,人们会把过错留给自己。肖纯认真地回想了一下,王大鹏和罗少华两个男人,他们都没有什么错,错全在自己。这一刻,面对第三个男人——曾经是她心中的第一个男人,她完全失去了判断,她的脑海中没有想到王大鹏,也没有想到罗少华,而是一次次地出现了那个亭亭玉立的白裙子。那一年,由于这个白裙子,她开始变得从未有过的关注自己,关注自己的肤色、身高和衣服的搭配,她还偷偷通过报纸屁股的小广告去邮购增高鞋垫,幻想着自己刚刚超过一米六的身材能在短时间内迅速蹿上去。每天照镜子的次数明显增多了,脸上突然冒出一个讨厌的小粉刺,她会毫不留情地用指甲拿掉,最终却搞得创口更大,一个月过去了也不见痊愈。可是,她做的这一切他们都不知道,她有好几次尾随着他们俩在街上走,她听到镇上的人们都瞅着他们的背影发出种种赞叹:“多好,多般配的一对!”“这一对金童玉女,真让人羡慕!”撇开心中的怨与恨,肖纯平静地想想,经过几天的尾随观察,正如人们所说,他们真的很般配,个头、肤色、气质,甚至走路的样子都是那么协调。这样一想,她的心口就像压上了一块石头,相比他们,自己只是只丑小鸭而已。这种颓废的情绪一度又弥漫了她,她的学习成绩直线下滑,课堂上因为发呆而多次被老师叫起来站着听课。同学们都觉得肖纯像变了一个人,爱发脾气,爱莫名其妙地流眼泪。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她上了高三、直到高考自然而然地落榜,昂着一副没心没肺的面孔回到了家里。

虽然他属于那个白裙子,可是从高考失利到两次婚姻失败,他无时无刻不在像楔子一样楔入她的青春岁月,她为他准备了半生,他是她的初心,她无数次梦想着她的生命与他重合,而当此刻,这个让她热爱的男子赤身裸体地向他扑来,她却做不到主动打开自己的心怀去迎接他。她体内的酒精在慢慢地挥发,她下意识地左冲右突,一再躲避着他的进攻。

“小纯,你就把我当成那个少年吧!其实不需要什么故事,有你就够了。你就是最好的资源,来我这里的女子虽然跟你一样有所求,但像你这么有情调的,真不多,我真的很喜欢你!来吧,完了我就给办公室打招呼,你下午就可以去办。你的提成没问题!” 面对佟洁石那张陌生又可怕的脸,她急中生智,一把扯起被单裹住了自己几乎全裸着的身体。

佟洁石健硕的身体压上来,肖纯滚到了一边,她突然跳下床,奔向窗子,一把拉开了厚重的暗红色窗帘,刺眼的阳光刹那间灯光一样打满了卧室的每一个角落。佟洁石赤裸着的身体如同遭遇了一股强烈电流的袭击,他的脸色大变,冷不防冲过来,对着肖纯的脸蛋就是一巴掌。

一块玉被打碎了。午时的阳光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顷刻插满了肖纯的皮肤,她觉得好像有鲜血流出来。顷刻间,她浑身发冷。佟洁石不再看她,而是自己走到衣柜跟前,一把拉开衣柜,她看到衣柜里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白衬衣,他从里面取出一件,撕去标签,套在了身上。

“我走了,你好好想想吧,我不会亏待你的,想好了在这里等我。”很快,站在她面前的佟结石又是一副衣领高竖、谦谦君子的模样了。

肖纯有些恍惚,她瞅着佟洁石用一件件衣服包裹起他健硕的裸体,就想起一个很贬的贬义词:道貌岸然。直到佟洁石提了个黑色公文包打开门出去,她还没有从刚刚发生的恍若梦境的虚空中走出来。

肖纯俯身床边,木然地穿上不知如何脱掉的内裤,戴好唯一一次被别人解掉暗扣吊在半胸的乳罩。她的内心泛起一种无尽的苍凉与苦涩。难道这就是她想要的结果?他出门的那些话像针一样地刺痛了她。这就是梦里陪伴了十多年她最爱的那个男人?那件白衬衣、那个挺拔清新的身影,从她的少女时期就在心里生根了,并越长越茂密,茂密到插不进一丁点儿光线……肖纯看到地上佟洁石脱下来的那件白衬衣,突然觉得它是那么的肮脏丑陋、不堪入目……

门打开着,人去屋空,徒留一地的白衬衣。每一件,虽然崭新、明亮,但每一件都被扯成了白色布条,一条条、一缕缕、一片片一扇扇,横七竖八地散乱在地上。它们,多像丧事上那些凌乱的白色绢花,在冷冷的风中瑟瑟抖动。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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