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
2017-01-09李剑鸣
李剑鸣
橘子消失的时候,先给我打了个电话。电话里,我听到她叫了一声。那是一种凄楚的惨叫,声音不大,但透着绝望。我的脑子里立刻浮现出她被人掐住喉咙的恐怖画面。然后,电话就断了。我愣了几秒,看到那两个蹲在路边下棋的男人重新摆了一盘,脸上布满皱纹的那个人把棋子猛一拍,啪地一声,他喊道:当头炮!
在这之前,我和橘子来到这条小巷子里,我扫了一眼,街边有块薄板做的牌子,上面写着“十字坡”。橘子突然站住,说她想上厕所。她把挎包和一颗苹果给了我,告诉我包里有把水果刀。她要我把苹果削好,这样她从厕所出来就可以吃了,她有些口渴。说完这些,她拐过另一条巷子,消失了。
我拐过街道,发现前面并没有厕所。那是一条逼仄的小巷子,乱哄哄的,巷子里长满老树,老树用铁丝串着,铁丝上晾着几件皱巴巴的衣物。有风吹着,但没有声响,只看到那些花花绿绿的衣物像旗子一样飘。巷子两旁是一些低矮的民房,灰头土脸的。门上都挂着一块白布门帘,可惜门帘很脏,成了灰色,有的下半截已经烂了,吊着一些丝丝缕缕的布条,像被狗啃过的抹布。
我跑起来了,跑得很快。破烂的房子和落满灰尘、结满蜘蛛网的窗棂、暗灰色的瓦片和瓦楞草、褪色的招牌,以及红漆斑驳的铁门在我身后嗖嗖地飞过。空气里散发着树叶发霉的味道,凉森森的。天有些暗,不知道是阴郁还是黄昏的缘故。没有什么声音,也没什么人。我没有叫,知道叫声无济于事。巷子越走越深,越走越暗。路是土路,越来越高低不平。
在第一个岔路口,一个卖萝卜的汉子戴着草帽、扯长了声调吆喝着:卖——萝卜——唻——他站在巷子口,伸长脖子朝里探着,但是巷子里空无一人。我经过他身边,风呼呼地在我耳边吹。他瞅了我一眼,又瞅了我一眼。我问他这附近哪里有厕所,他没回答,只是把草帽檐子往下压了压,遮住了大半个脸,然后他伸出手指了指前面,不紧不慢地说,萝卜嗳——便宜卖了——我又问了一句,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我见过你。接着又低下头去,喊:卖——萝卜——唻——我回头扫了一眼他竹筐里的萝卜,看到婴儿粉嘟嘟的胳膊和肉嘟嘟的腿散乱地堆在里面,有的沾着血,有的没有。我看着他的脸,有些熟悉,但又突然模糊了。隐约觉得他在朝我笑,笑得很诡异。我心里吃不准眼前的一切,揉了揉眼睛,但他还是在朝着我笑,那诡秘的笑容好像早已看透了一切。我不由得心里一紧,赶紧离开了他。但他依旧扯长了声音在我身后高声喊:卖——卖——然后那张脸不断地在我眼前浮现,一遍又一遍。后来面容模糊了,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五官,只有一张空洞的脸,光秃秃的,就像一只椰子。
我不知道是不是橘子在跟我捉迷藏,在我刚才待过的那条临街的小巷子里——那时候巷子还并不这么复杂,只有一两条——橘子说她想上厕所,可是根本没有什么他妈的厕所。橘子拐过的路口连着十数条小巷,十数条小巷的里面还连着数十条的小巷,依此类推,我大概走进了一个小巷织成的蛛网。可是他妈的哪有什么厕所?我站在原地,看到从就近的门里钻出来一个穿着红秋衣、趿拉着拖鞋的肥胖女人,鞋底子已经歪了,头发散乱地遮住了脸。她把手里端着的一盆污水泼在土路上,灰黄色的尘土被惊起来,扑腾着,尘土里夹杂着洗衣粉和污垢的味道。
我站住脚,问她有没有看到一个女孩打这里经过——穿着高跟鞋和白色印花的短外套,扎着好看的马尾。她看着我,没有回答,只是微笑。我告诉她那是我的女朋友,她叫橘子,刚刚进了巷子上厕所,然后就找不到了。女人停止了微笑,翻着白眼想了一会儿,说:“唔……呃……好像有一个……”她用肉嘟嘟的手拍了拍脑袋,我看到一些细碎的皮屑顺着她的头发落下来。她又说,“噢……不不,没有,我的头浆糊了。”她说完,随即转身走上了马路牙子。
我追问,那这附近哪里有厕所?
她转过来,顺手一指,“……从这搭钻进去”。她指着一座小楼,小楼的旁边有一条巷子,巷子里扔着一些破烂的纸箱和一些果皮、塑料袋。
我的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橘子的叫声,好像卡住了磁头的影碟机,始终来回播放着那一小段。巷子越来越深,天色越来越暗。时间不偏不倚,指向七点。没有什么太阳,也没有苍蝇。很多三轮车停在巷子里,横七竖八,好像一个倒霉的战场,让它显得杂乱而拥挤。我不知道穿过这迷乱的车阵,后面有一个厕所。那是橘子走失的地方,荒诞的是我居然找不到。前头的路是黑的,看不清任何东西。我踩到一块香蕉皮,跌了一跤,几乎是以狗吃屎的姿势倒在地上。膝盖磕破了,下巴撞在一边的水泥台阶上,手机屏幕也摔碎了,黑色的屏幕上面布满白色的蜘蛛网。我坐在路边的台阶上缓了一阵。后来橘子说要生了。我说,怎么办,去医院吧?我惊慌失措,但是橘子却很镇定。她让我给她打了一盆凉水,我用毛巾蘸了凉水擦她脸上的汗。她说很疼,然后咬住了我的胳膊。我看到鲜血从她的两腿之间流出来,后来整个世界变成了红色。我把床单拿出去洗了,洗来洗去还是有斑斑的血迹……
我慢慢站起来,像条狗一样继续颠着脚往前走。橘子依旧踪迹难觅。我怀疑她是遇到了抢劫,在西京城这样一个混乱的城市,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不要以为治安好,那是在阳光明媚的大街上。这种阴暗的小巷就另当别论,况且还是这种小巷子里更阴暗的某个厕所,这种臭烘烘又背人的地方符合所有案发现场的特征。况且我发现,这城市的每个建筑上都有一只怪兽。橘子刚走进这座城市的时候,看到市中心城楼上那只巨大的怪物吓了一跳。我告诉她这是貔貅,是龙的第九个儿子,招财避邪。后来橘子买了一只,木头做的,把它放在床头上。晚上我看着它,它也大张着嘴巴看着我,面目狰狞,我突然感觉有些恐怖。
我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前面还有很多路口,我不知道该不该拐过去。我如果凭着直觉这么走下去,就会错过她。我站在路口想了一会儿,有了一个绝妙的办法。我返回到最初的地方,那两个男人的棋局杀得昏天黑地,我听到那个红脸胖子喊了声:将!他把棋子拍得更猛,整个三合板裁成的被水泡变形了的棋盘跳跃了一下,一些棋子变了位置。我捡起一块石头,开始作标记。从头开始,不放过任何一个岔路口。然后在搜遍了整条巷子以后再返回来,继续朝下一个巷子里寻去。这种地毯式搜寻的办法是效率最低的,却也是希望最大的,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办法。
我匆匆路过那个卖萝卜的男人和穿着红秋衣的女人,走进有一堆沙子的那条巷子。巷子里的地砖全部被掀了起来,到处是水泥和沙子。铁锹散乱地扔着,地上钉着几根半尺来长的木桩,木桩上绑着白线。我小心地在这乱糟糟的地方走,前面仍旧是乱哄哄的,却有了人。一个穿着垢甲蓝大襟上衣的老阿婆坐在台阶上补袜子。她手里拿着一个楦头,一双同样垢甲色的袜子大半截套在楦头上,似乎眼神不太好,楦头几乎要贴在那张核桃一般的老脸上。她用牙把线头咬断,然后抬起头斜眼看我。我礼貌地问她,有没有看到一个女孩打这里经过?穿着高跟鞋和白色印花的短外套,扎着好看的马尾。她的喉咙动了一下,发出咕咕咕的叫声,像一只老鸽子。她说了句什么我没有听清,再问的时候她就不说话了。
巷子里突然喧闹起来,不知道从哪突然冒出很多人。一个戴黄色安全帽穿白背心的民工抱着手站在路边,用力地清了清嗓子,然后把一口痰吐在地上一只铁锹的木把上,扯出一条蜘蛛网般的细线。一个把头发染成绿色的女人穿着红色紧身的连衣裙,扭着屁股踩着高跟鞋,在路上的砖块间跳来跳去,跳一步叫一声,一惊一乍。从巷子那边跑过来两个人,一个追一个跑。前者穿着件黑色的破棉袄,有些地方露出了白森森的棉絮;后者穿着一身类似警服的衣裳,边跑边用手扶眼镜。他们从我旁边经过,然后前者在巷子口站了几秒,等追的那个人快追上的时候,他突然转身,又朝我这边跑过来。他边跑边把一只钱包拉开,取出里面的证件和钱,扔了一些,将另一些揣进兜里。然后他站在路边,举起双手,屁股贴着墙喘气。这时候戴眼镜的那个也赶上来了。两人面对面,弯下腰同时喘气。
那个绿色头发的女人从两人中间的空隙里穿过,跑的那个人高举的双手放下来了。女人经过以后,那人笑了。他手里拿着一个红色的钱包。戴眼镜的那人嚷了一声,但前者突然又跑了。他们继续追逐。在经过我面前的时候,我看到那个补袜子的老阿婆突然伸出了那缠过的小脚。我明白她想给跑的那个人使个绊,但前面跑的那人似乎也明白了。他像个猴子一样跳起来,轻松地跨了过去。可是后面追的人反应不及,被老阿婆绊倒了。我猛地推了一把,橘子跌倒在地板上,鼻孔里流出了血。她用眼白瞅了我一眼,没有哭闹,只是把血抹得到处都是,墙上、衣服上、厨房的案板上和手机的屏幕上。我把桌上的烟盒和打火机取过来,抽出一根烟点上,却发现纸烟被血湿透了,一股血腥的味道冲进了我的肺。我钻进厕所里呕吐,厕所堵了,我用拖把把儿捅了几下,水开始哗哗地流。后来我们浑身是血,站在房间里,白色的灯光很晃眼,好像刚睡醒的太阳的光。我问她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弄成这样?她没回答我,而是用同样的话问我,像个复读机。
老阿婆嚷起来,说她的腿断了呀!戴眼镜的一看,也就跟着嚷起来,说他的鼻梁断了!两人躺在两边,一个抱着腿一个捂着脸,哼哼唧唧。我没心思看他们表演,继续往前走,迎面碰到之前跑掉的那个人,现在又折身回去了。巷子两边的房屋消失了,接踵而来的是高大的石墙,墙上石头的缝隙被水泥抹了,呈不规则的形状,这让石墙看起来像一片长满地瓜的地。这条巷子呈A字型,越往前走越窄。最窄的地方就是巷子的尽头,那里是A字的夹角,两边都是密不透风的墙,除了一些大小便的痕迹,别的什么也没有。高墙边上有一架木梯,木梯越过高墙,插进灰色的天空里。
我在想要不要爬上梯子去看看,这巷子还有没有别的什么暗道?我吃力地爬上了梯子,然后探出头往墙外看。墙有一丈多高、三尺多厚,完全可以有两个人并排行走。墙顶一层厚厚的绿苔,绿苔中间有一块石碑,石碑上刻着几个字:儿女子孙,永泰长安;古碑不朽,香火永传。石碑和周边的绿苔上挂着一些红色的布条,左右两边是两只类似貔貅的怪物。墙的另一边又是一条巷子,那条巷子里满是泥泞,两边是整齐的院落,每个院落的大门口都有一个高高的粪堆。巷子里仍旧没什么人,一群麻雀在一个粪堆上叽叽喳喳地刨一会儿,又飞向另一个粪堆。我在考虑要不要翻墙过去,去那条巷子里找找看。正在我犹豫的时候,梯子的隔档突然断了,我从高处跌落下来,脑袋擦着水泥墙。我感觉脑袋一片昏黑,接着是被烧伤的感觉。大约有一刻钟,我趴在地上,冰冷的气息钻进我的肚腹、胸口。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喘息了很久才渐渐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我吃力地爬起来,右腿膝盖的地方很疼,站立不稳。我看到我的衣服破了,丝丝缕缕挂在身上,牛仔裤上沾满了泥,膝盖和胯骨的地方破了几个洞,破洞的皱纹有一些暗黑色的血迹。
我扶着墙一瘸一拐地往回走,那样子就像一条衰老的狗。我出去的时候,看到之前追逐的那两个人和补袜子的老阿婆都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三人坐在路边聊天。老阿婆重新拿起了楦头,她把穿着线的针在头皮上搔了搔,插在了衣襟上。但她此时已经换上了另一身衣服,蓝色的绸缎幽幽的光,袍子宽大而松散,脚上是皂靴。我知道这是寿衣。跑的那个从破棉袄的兜里摸出一把葵花子,分给其他两个人。三个人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聊着家长里短。三人看到我,都笑起来。他们低声在议论着什么,一边交头接耳一边偷偷拿眼看我,好像早就知道我会落得这么个下场似的。老阿婆的笑声像一只要下蛋的老母鸡,咯咯咯的。
我从这条巷子回到最初的地方大概花了半个小时,这段路异常艰难。在第一个岔路口,那个卖萝卜的汉子已经做完了生意,他原本装满萝卜的竹筐已经空了,地上扔着一些萝卜缨。他看到我狼狈的模样,大概以为我是一个乞丐,从竹筐最底下的那些萝卜缨子里摸索了好一会儿,把一个两寸长的萝卜头递给了我。我想了想,就接过来咬了一口。萝卜很辣,干辣干辣的。
“你,在哪里见过?”他看着我说。
“刚才,我进去的,你看到了。”
“不,就在前几天,刚进九月,那个下午我在地里拔萝卜,你和一个女人,抱着一只箱子,你走在前面,她走在后面。”
“她叫橘子,我正在找她。”
“你们穿过我的萝卜地,我以为你们是偷萝卜的。”
“你的萝卜太辣了。”我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说。
那人满意地笑着,把担子整了整,把萝卜缨子倒在地上,挑着两个空竹筐走了。走了几步他突然停下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说:“人生就像一根竹棍,一节一节的,好运也是一节,败运也是一节。”
我表示同意,点了点头。他在我前面的路口拐过去,不见了人影儿。
我扶着墙慢吞吞地走,像条病怏怏的狗。回到巷子口的时候,那两个下棋的人已经杀完了一盘。红脸胖子问脸上布满皱纹的那个:再杀一盘?后者看了看天色,说,不早了哇,不早了。我想看看时间,但是手机已经摔坏了。太阳已经消失了,不知道是躲在云里还是下到山那边去了。一棵槐树被风吹着,枝和叶摇摆不定,发出沙沙的声响。一个少年从小卖铺里钻出来,把一包烟拆开,抽出一根举在胸前,闭上眼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又倒着装回去,重新抽出一根点上,吸了一口,就上了马路。
我从兜里摸出那块石子,在刚才走过的那个巷子口作上一个标记,然后往另一条巷子里走。这条巷子稍微宽敞了一些,却是歪歪扭扭,好像一条小蛇。我在巷子口的垃圾箱里找到了一把旧笤帚,拄着它的时候我腿上的痛感会减轻一些。我拐过第一个弯,看到路边的台阶上坐着一个老头,老头的旁边围着一群娃娃。老头背靠一根水泥电杆,娃娃们盘腿坐在旁边,双手支着下巴。
“那一年,人吃人。”老头压低了声儿,神秘地说。
娃娃们发出一声惊叫。
老头伸出鹰爪般的手,扽住一个胖娃的小鸡鸡,好像一只鸟叼着一条小虫——那只手上青筋暴突,密密麻麻,好像一只长着黑色斑纹的怪鸟。“张家和隔壁李家把娃娃换了,就吃了。先吃最大的那个,嘎嘣嘎嘣,骨头的声音响了整整一宿。第二天起来,小的看到哥哥不见了,就问。爹妈就说,夜黑了有个人背了一背篓洋芋,你哥就跟着背洋芋的走了。”
“走了做啥去了?”
“走了享福去了哇!天天吃洋芋,放的屁都是洋芋味儿!”
“后来呢?”
“后来小的几个就叫唤,嚷着要吃洋芋。当爹的拢起一堆火,去院里扒拉了几个烂泥疙瘩扔进火堆里,说洋芋烧上了哇,等一阵就吃哇。”
“后来呢?”
“咳咳咳……”老头开始咳嗽,一连串的咳嗽,像是咳不完了似的,一声比一声紧,一声比一声重,直咳得脸红成了猪肝,眼泪嗒嗒地落在地上,“后来,当爹的把自己挂在了横梁上。夜里,嘎嘣嘎嘣,骨头的声音又响了整整一宿,肉香飘满了整个村子……”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从巷子里跑出来很多娃娃,越来越多的娃娃朝老头聚集了过来,有的还光着屁股。他们趔趄着走到老头身边,盘腿坐下,双手支着下巴,鸡鸡像个兔子尾巴似地吊在地上。老头呵呵呵笑起来,笑毕了就说要讲一个打狼的故事。
“那时候的狼眼睛是绿的,跟狗一样瘦,毛都脱光了,像害了癞痢。狼走路也颠脚,但比狗轻灵一些。他们一到冬天就没事干了,草没了树也没了,野物也都去冬眠了。狼饿得不行,怎么办?就从后山来到前山。前山上种满庄稼,一寸半长的麦苗绿油油的。狼饿了就把庄农户人家种的麦子给吃了。后来人发现了,都要打狼,一人拎着一根棍子,有的拎着镢头和铁锹。”
“打住了吗?”一个涎水流在胸前的娃娃问。
“打住了。狼原本是吃肉的,现在吃了麦苗没力气了,跑不远。后来人们就把狼撵上了,撵上就打死了。打死的狼剥了皮,把肉吃了,把狼皮挂在村口的老槐树上,像一面旗子,别的狼就不敢来了。”
“狼肉好吃吗?”
“好吃哇,那天夜里肉香飘满整个村子……”娃娃们涎水都扯成了线流下来。
我站在旁边听了一会儿,就问老头有没有看到一个女孩打这里经过?穿着白色的运动鞋和草绿色的套头衫,梳着好看的刘海儿。老头没有听见似的,仍旧呵呵呵地笑。我只好拄着笤帚继续往前走。我拐过第二个弯,看到那里又分出一个岔口,巷子的两边又冒出两条窄巷。我站在原地喘了口气,决定先去两边的窄巷里看看。这些巷子里什么都没有,没有一扇门一扇窗也没有一个人影。我越往前走,穿插的巷子越来越多。我怕走岔了,只好回到拐弯的岔路口,一个一个地作标记。我又按照标记走了几条巷子,这时候我发现,每一条巷子的两边有无数条小巷子,像蜈蚣的脚,大蜈蚣套着小蜈蚣,小蜈蚣连着更小的蜈蚣。这些巷子组成的蜈蚣多而密集,好像看不到头似的。我拼命跑起来。这时我看到了第二个岔路口,第三个、第四个……巷子突然变得繁乱、芜杂。越来越多的小巷出现了,它们纵横交错,好像某种动物的肠子,七拐八弯,相互纠缠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在一个像迷宫一样的米字路口,我迷路了。我在想是不是有人故意把我引到了这里?这种有着无数岔路的小巷,大概是这世上最具体的迷宫,根本看不到头。橘子说她害怕。那时我们站在这座城市的一条主干道上,我告诉她我们以后就要在这里生活,习惯了就不害怕了。橘子说太大了,会迷路的。我想了想说,习惯了就好了。我们穿过一排排破烂的民房,在一堆瓦房当中租了一间。橘子说房间里有很多蜈蚣,她指着纸糊的天花板破开的半边,我看到那里确实趴着一些蜈蚣。我们买了一瓶敌敌畏,和上水在屋里洒了一遍,许多的蜈蚣像雨一样刷刷地落下来。
这时我意识到一个问题:这里有无数的巷子,而任何一条巷子都可能有橘子的踪影。我突然后背发凉。在这样的巷子里要找到橘子,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别的不说,光把这巷子一条一条走完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干了一件错事,把橘子带到了这里。橘子说那我们再往前走吧。我说好。我抱着一只纸箱,橘子走在我身后。河滩上到处都开满菊花,黄色的菊花。橘子说这是九月,九月的鲤鱼最肥美。远处,乌鸦嘎嘎地叫着,天快黑了,没有一个人。我们站在河边的一棵柳树下,我点了根烟,橘子也要了一根。乌鸦仍旧在聒噪,天快黑了。我把箱子放进河里,它像只小船一样慢慢往下漂去。橘子问我它会漂到什么地方,我说可能是大海。橘子说也可能用不了多久就沉了。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那个孤零零的小箱子越漂越远。乌鸦嘎嘎地叫着,在天空里盘旋。
幸亏我作了标记,我能够顺利返回。当我经过那个讲故事的老头时,他身边的娃娃一个也没有了,地上有几张雪糕纸和一些苹果核。老头看着灰色的天空,眼睛空洞如两口枯井。他嘴唇抖动着,说:“狼来了,鬼来了,死娃娃的腿来了!”
“后来呢?”他换了一种语气问。
“后来,就没有后来了。”他自问自答。
在巷子口,两个穿着黑色西装戴墨镜的人拦住了我。那个头发剃得像茶壶盖似的高个子说:“把票拿出来。”我问什么票?他们相互看了一眼,另一个把头发剃得跟鸡冠子似的说:“那就是没票了。”他从腰里抽出一根警棍,照着我的脑袋就打。我抱住头蹲在地上,等着他们一轮又一轮暴雨般的拳脚。期间有一脚踢在我右边的肋骨上,我听到那里发出嘎嘣嘎嘣的声响,不知道肋骨有没有断掉。他们打完后,坐在旁边喘了会气,就开始在我身上摸索。我把橘子留给我的那只黑色的提包紧紧抱在胸前,他们没有去动那只包。我的手机烂成了一块废塑料,他们也没要,只是搜走了身上的六十七块钱。橘子说没钱了没事,我们挣。她让我去医院看看肋骨有没有断,我说没事,真的没事!
我擦掉嘴角的血,慢慢地站起来,走出了那条幽深的巷子。我想回到原来的地方,重新往下一条巷子里去寻。我被打得晕头转向,但还是依照之前作的标记,在那交错的巷子里走了出来。我站在那块写着“十字坡”的牌子下面,想再次进入巷子。可是这时候从巷子里跑出来一群娃娃,他们有的穿着裤子有的光着屁股,一人拿着一块石头在墙上写写画画。巷子里热闹起来了,那些娃娃就是一群黄色的肥蚂蚁。后来天边响起几声闷雷,接着狂风吹起来,娃娃们喊叫着,分分钟就消失了。巷子里仍旧空无一人,只是密集的雨点子像豆子一般落下来。一些土墙倒塌了,挡住了原先的旧路,倒塌的地方又有了新的巷道,巷道里长满幽深的荒草,无处落脚。雨滴击打着河面和那只孤零零的纸箱,纸箱很快沉入了水底。橘子趴在我的肩头,嘤嘤地哭起来,说你都伤成这样了,咱们去医院看看吧!我说不去。橘子说没钱我们可以挣啊!我说能挣到早就挣到了。橘子说乖没事的让我去试试吧一定能行的天无绝人之路。雨水落在我的肩膀上就像橘子的眼泪落在我的肩膀上,流过我的胸脯,流向后背。
我站在巷子口,看着我浑身的伤口和斑斑的血迹。我有些不太明白怎么会弄成这样的,我问自己怎么会弄成这样?“象飞田!”脸上布满皱纹的那个人把棋子猛一拍,啪地一声,然后喊道。太阳似乎亮了一些,九月的风吹着九月的树和九月的我们,九月的空气有点干燥还有些灰尘。
我摇摇晃晃走向那两个下棋的家伙。他们低头看着棋盘,那个红脸胖子把棋子一拍,说:“炮翻山!”他刚说完我就把棋盘掀了起来,哗啦一声,棋子滚得到处都是。棋盘扣在地上,半截子沾上了水渍,上面的格子变得模糊不清了。那两个男人杀气腾腾地站起来,挽起袖子。“日你妈!”我骂了一声,从橘子给我的那只包里摸出那把水果刀。刀上沾满了血,血将干未干,有些黏。他们相互看了一眼,脸就变成了绿色,接着,一溜烟儿消失在了巷子里。
巷子里空空荡荡的,没有什么人。太阳光比先前亮了一些,白晃晃的。我让橘子看着我的眼睛,橘子说房间里灯光太亮了,刺眼。我蹲在地上嘤嘤地哭,橘子拍了拍我的肩膀,没有说话,她把几张红色的钞票放在我眼前。她说有时候挣钱很难,有时候挣钱也很容易,这个城市就是一个大卖场,看你卖什么。其实卖什么也没人笑你,只要你自己不笑自己。谁又不是卖呢?这没什么好笑的。我说,橘子你他妈的!橘子说,没事你骂吧,骂完了就不骂了!你看街上多热闹,汽车真多,街面上的灯花花绿绿的就像天上的星星,天里面应该是彩色的,星星就像一些发光的气球飘在上面。
我站在巷子里,看着那个写着“十字坡”的招牌,招牌上的墨迹已经褪色了。招牌后面是一堵墙,墙上画着一幅很大的招贴画,画上是绿水和青山,青山绿水之间是林立的高楼,高楼上面是一群白色的鸽子在飞翔,鸽子的上面是蓝色的天空。橘子呢?橘子!那时候这城市的空气还很干净,我和橘子并排躺在一所大学的操场上。人工草坪很柔软,散发着热乎乎的气息。我说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没好好念书。后来橘子摔了门,走了。又过了几天,橘子肿着脸回来了,她紧紧抱住我,嚎啕大哭。我问她怎么了?橘子没有说话。后来是如水一般的沉默,再后来橘子说她想去饭店里刷盘子。我说也好,我去工地背水泥吧。但事实上,后来我们都反悔了。
“橘子,橘子!”
橘子在我的肩上拍了一把,说我就在这里呀?橘子站在巷子口,好看地笑着,她穿了一条黑色的丝袜和一双黑色的高跟鞋,鞋跟很尖很细,像一把刀子。她把挎包给我,告诉我她要去上个厕所。太阳又比先前亮了一些,阳光很白很耀眼,一些细小的尘土在阳光里闪着亮光。橘子把一颗苹果递给我,并且告诉我包里有一把水果刀。她让我把苹果削好皮,她要出来吃。那两个下棋的男人已经重新摆了一盘,脸上布满皱纹的那个把棋子猛一拍,啪地一声,他喊道:当头炮!红脸的胖子接着一拍,喊:马来到!他们只是埋头下棋,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我把那几只避孕套举在她的眼前问她怎么回事?橘子说还能是怎么回事?就那么回事!橘子说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这样也好,窗户纸捅破了我也轻松了!橘子叹了口气,她的眼圈发黑,一脸的疲倦,好像瞬间就老了。她从包里摸出几张红色的钞票说走吧,我请你吃饭,再看场电影,过些日子我们就搬出去吧,找个好地方。这里的夏天太他妈的热了,你看我每天都在出汗。
橘子走路的时候马尾一挑一挑的,像个拨浪鼓。我追上前去,在她的肩上拍了一把,她转过身的时候,我把刀插进了她的胸脯。我听到她叫了一声。那是一种凄楚的惨叫,声音不大,但透着绝望。我的脑子里立刻浮现出她被人掐住喉咙的恐怖画面。橘子无声无息地倒在了那块写有“十字坡”的牌子下面,不断地抽搐,脸上出现了一丝嘲讽的笑容,一刻钟以后她停止了抽搐,闭上了眼睛。空气中散发着血腥的味道,我把刀装进包里,咬了一口苹果,苹果很甜,但是橘子没有尝到。九月的风吹着九月的树和九月的我们,九月的空气有点干燥还有些灰尘。我后悔把橘子带到了这里,橘子说没事反正人活着总有几件后悔的事。我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会弄成了这样,我以前想我们来到这里,会是另一种样子。橘子看了看我浑身的伤痕和她满身的血迹,说没事的,弄成这样谁也没想到。我问,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呢?橘子说走吧,你抱着纸箱没人知道里面是什么也没人怀疑你,我们就像以前去河滩散步那样,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那样。再后来,我们站在河滩上,看着那个纸箱飘向远方。河滩上,几条干渴的鱼被困在一个小水坑里,它们不断地挣扎,但水越来越少。后来橘子把它们捉起来,一条一条放回水里,可惜它们已经死了,白花花的肚皮漂在水上,像枯萎的柳树叶儿。
我站在原地大口喘息。天空变成了好看的蓝色,九月的菊花开满街道,就像橘子那幅画上的景象一样,只是少了牛羊和牧羊女。忘了说,橘子曾买到过一张画,上面写着一个单词Desire,很便宜,八块钱。画上是一望无垠的草原,草原上开满白的和黄的野花,一些牛羊在草地里散漫地吃草。画的中间是一个牧羊女,穿着白色的羊皮袄,腰里挂着马鞭。她站在草原上双手合十,闭上眼虔诚地祈祷,幼小的身体显得孤零零的,但很温馨也很舒服。橘子把那幅画挂在屋里黑漆漆的墙上,后来不知道啥时候突然就没了,大概是嫌占地方,随手扔在了哪里,忘了。再后来,我翻东西时把它从床底下扒拉了出来,我发现,画面上已蒙了厚厚的一层灰尘。橘子看了看,把它塞进了垃圾桶里。
我仍旧站在巷子口,像座木雕。这时我的电话响了,是橘子的号码。我不知道要不要接,因为这一切都不像是真的。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