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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羊胡子岭

2017-01-09李树春

飞天 2016年12期
关键词:本钱母亲

李树春

1

父亲一脚踢开门,在外偷窥的风趁机一拥而进,挠脸咬脚、放肆张狂,我们一下子像跌入了冰窖,搓脸跺脚、吸吸溜溜地打着哆嗦。父亲趴在水缸上,一气灌进了几大瓢冷水,坐在桌子边呼哧呼哧直喘气。灌进父亲肚子里的冷水,咕咚咕咚地沸腾着,三九寒天滴水成冰,父亲的头上却冒着袅袅的热气。啪的一声巨响,父亲双拳擂着桌子,忽地嚎啕大哭,像饥饿的婴儿找不见乳头,伤心又委屈。父亲捶胸顿足的痛哭吓坏了我们。父亲从没如此悲伤过,母亲蒋金兰慌了手脚,她双手提着裤子,匆匆去了茅厕。母亲一紧张就要去蹲茅厕,一分钟后,母亲提着尿盆回来。父亲不但哭,而且拍着桌子,在他蒲扇一样的巨掌击打下,我们家那张摇摇欲倒、吹一口气就能散架的桌子,终于咔嚓一声粉身碎骨了。母亲认定父亲是中邪了,她手脚麻利地燃了一张纸,放进尿盆里,在父亲的头上画着圈子驱邪。父亲气恼地跳起来,瞪着母亲,血红的眼睛像两只燃烧的灯笼。父亲从墙上取下铜锣,塞给我说,葫芦,敲锣!我磨蹭着,父亲的大手叉来,我像一只风筝似的飞了出去,铜锣摔出一串慌乱刺耳的尖叫。

两个时辰之前,蒋代表来我们家,在屋子里东看西瞧,闷声不响,显得高深莫测。父亲问,喝几杯?以往的喝酒,都是在鸿运车马店,老板杨本钱做东,酒是窖藏的陈酿,绵长醇厚。老板娘陈爱雨眨眼间就能整出一桌四荤四素、冷热搭配的下酒菜来。陈爱雨千娇百媚、莲步轻摇,人未到,香气袭人。蒋代表连连称赞,好菜,好酒!酒未沾唇,人已半醉。蒋代表这一喝就上了瘾,隔三岔五,馋虫就爬出喉咙。其实,他不是馋酒,是馋年轻俊俏的陈爱雨,只不过打了个喝酒的幌子。

父亲抱出酒坛,拍掉泥封说,喝我们家酿的米酒。蒋代表问,有蒙汗药吧?父亲惊慌,说,哪有?不敢!蒋代表笑笑问,啥下酒菜?母亲窘迫地捻弄着衣襟说,只有腌萝卜酸白菜。就在此时,我们家那只肥胖的芦花鸡踱进屋里,它刚下了一只蛋,涨红着脸找母亲讨它一把米。母亲听见蒋代表的喉咙像青蛙一样呱地叫了一声,便紧张地说,这只老母鸡每天一只蛋,从不歇窝,家里的油盐钱全靠它呢。芦花鸡屁股一撅,拉下一泡屎,母亲操起笤帚,向它掷去,芦花鸡咯咯叫着逃去,留下两根华丽的羽毛。蒋代表哈哈笑着说,大嫂,我们有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母亲松了一口气。蒋代表换上组织的表情说,秦有田,今天谈工作,不喝酒!

以往,父亲和蒋代表去车马店喝酒,我总能蹭个肚皮溜圆,杨本钱一片片往我嘴里塞五花猪肉片,直到我嘴里冒出一串饱嗝,下面蹿出一溜响屁。我捧着沉甸甸的肚子,趔趄着出门时,陈爱雨总要往我左兜里塞两把瓜子、右兜里塞几粒糖,然后把我脑袋揽进她软绵绵的怀里,在我额头上印一个湿漉漉的吻。有一次,蒋代表使坏,趁我不备,猛灌我一口酒说,喝了烧酒,小鸡鸡就硬了。烧酒下肚,我五脏六腑揉成了一团,舌头肿得缩不回嘴里,眼泪鼻涕横流。蒋代表乐得打了几个喷嚏。陈爱雨揽过我,向我嘴里一口口地吹气。我的舌头不辣了,从陈爱雨怀里溜出去,躲到柴堆后,拉下裤子看我的小鸡鸡。一只蜜蜂飞过来,叮了一口,小鸡鸡眨眼肿成了一截肥大的腊肠。

父亲和蒋代表谈工作,我才懒得去,还不如腰里别上弹弓去打鸟。那天,蒋代表和父亲没说几句,就大吵起来,他俩像在顶牛,眼瞪眼脸对脸,头红脖子粗。蒋代表说,杨本钱是隐藏的反革命,组织批了,后天枪毙。父亲以为他疯了,指头戳着他骂,你放屁,杨本钱怎么是反革命?前天晚上,蒋代表还坐在杨本钱的车马店里胡吃海喝,表扬杨本钱能看清风向,紧跟形势;夸奖陈爱雨活泼热情,很适合做妇女工作,怎么一眨眼就变了?脸上长狗毛了?这段时间,每个村子都在热火朝天地搞深挖,旮旯拐角祖宗三代,翻箱倒柜掘地三尺,敌特、反革命分子、间谍、叛徒像出土的盆盆罐罐,一个个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别的村硕果累累战果辉煌,我们村却两手空空颗粒无收。蒋代表上火了,嘴生疮舌长疔,驳壳枪里的子弹塞进去抠出来,他像一头戴了眼罩的驴,团团转着圈子,跺脚质问,榆树湾长期处在敌我摩擦的敏感部位,常常擦枪走火,现在却一潭死水,溅不起一朵浪花,可能吗?可信吗?屎不搅不臭,水不搅不浑,再搅搅,好歹弄只臭鱼烂虾交交差。我们村的人就搅。大多数人心不在焉,浮光掠影走马观花,只有锁锁杆子插得深,扎、捅、拨、挑,一通乱搅,杨本钱这条潜伏在水底的大鱼终于扑啦啦地跃出水面。

锁锁揭发杨本钱是内奸,款待马家军。话说那年四月,正是麦子扬花时节,马匪一部奉命围剿西北野战军,路过榆树湾时,在鸿运车马店歇息打尖。傍黑时下起了冷雨,兵们单衣薄衫瑟瑟发抖,杨本钱大发善心,烧了热炕,炖了几大锅猪肉粉条,开了几坛老酒,人困马乏的马匪们饱餐一顿,睡了个舒坦觉。两天后,这支匪军在屯子镇和西北野战军教导旅狭路相逢,一场激战,我军伤亡惨重。这一战,有损彭大将军威名,几十年后他仍耿耿于怀余恨未消。此前,因积极分子揭发,强抢民女、抽大烟、赌博、逛窑子等种种罪名像一捆捆稻草,一股脑压在他身上,他像头骆驼硬撑着,有罪,但罪不至死。锁锁的揭发,是最后一根稻草,这根稻草却重于泰山,杨本钱扑通一声,被压趴下了、垮了,他心一凉,眼一闭,坐以待毙。

父亲替杨本钱辩解,当兵的枪顶在脑门上,敢不顺他们?再说,他一个开店的,管吃管喝是天经地义的待客之道。蒋代表嘿嘿冷笑,客人?马匪是客人?朋友来了有好酒,豺狼来了有猎枪。同情敌人,就是仇视革命,就是犯罪!父亲像被狂风抽了一个大嘴巴,目瞪口呆。蒋代表背着手,昂首挺胸目光炯炯,他质问父亲,杨本钱怎么不在饭菜里下砒霜、让马匪七窍流血?陈爱雨怎么不使美人计、不下蒙汗药、将他们一窝端?他完全可以和敌人斗智斗勇嘛。可见杨本钱和马匪穿一条裤子,鸿运车马店就是马匪的联络点、安乐窝、大本营、加油站。杨本钱死有余辜!父亲气得眼里冒火,他攥着两只拳头,骨节咯吱咯吱一阵爆响,却说不出一句话来。蒋代表鄙夷地看着父亲,说,幼稚轻狂,万里长征刚走了一步,你就吃了糖衣炮弹,危险啊!父亲是个木匠,他常年走村过乡,时不时给共产党送个情报、筹集粮草,算个地下党。新政权建立后,论功行赏,父亲顺理成章地坐了榆树湾的二把交椅,屈居蒋代表之下。

杨本钱矮胖身材,水瓢一样的大光脑袋,衣衫常年油渍斑斑,慈眉善目,像个小号的弥勒佛。他喜欢逗小孩玩,最爱玩的把戏是在我们裆里掏一把,嘴边打个响指说,小鸡鸡掐了喂狗吃。我们哈哈笑着说,喂狗吃,喂狗吃。杨本钱反应过来,脸一板,你小子骂我?就提着裤子撵。他咋咋呼呼地跑着,笨拙滑稽得像只蠢鹅,我们故意逗引他,跑跑停停,就是出他的洋相。他累得气喘吁吁,实在跑不动了,我们就停下来,让他捉住。他脱下鞋,咬牙切齿地在我们的屁股上拍几下,像挠痒痒,然后从口袋里掏出糖,高高举着,让我们叫他干爹,谁叫得响给谁。我们围着他,一个个扯着嗓子,争抢着叫干爹,他乐得咧嘴大笑,哈喇子都流下来了。他没脾气,性子绵软,我们常攥着他的衣襟,将他的口袋翻个底朝天,弄他一身土,他也不恼。

鸿运车马店是个老大的院子,有能睡十几个人的大通铺,有能做上百人饭菜的大锅,半人高的酒坛子堆满了半个院子。车马店是我们村孩子的乐园,我们偷偷撕开酒坛的泥封,用手捞酒尝;在后院捉迷藏摔跤,玩腻了,爬上树摘桑葚、掏鸟窝。我们最迷恋的是马厩,里面拴着十几匹高头大马,它们俊美矫健威风凛凛。我们给自己中意的马都起了名字,我的马叫火焰驹,它浑身通红四蹄如墨。我们太喜欢马了,经常打草喂马,都希望自己的马能长得再壮些跑得再快些。每天清早,当车马店的锁锁打开马厩,十几匹马一拥而出,它们昂着头,四蹄翻飞,嘶鸣着跑出车马店,跑上街头,跑向村外的大道上。我的火焰驹跑在最前面,它的尾巴拉成了一条直线,像插了翅膀一样,几乎要飞到天上,我的心怦怦跳着,热泪盈眶。我们央求杨本钱让我们骑一骑马,他说你们还没马屁股高,怎么骑马?我性子急,每天都和火焰驹比高,盼着自己的个子像春笋一样,一眨眼间高过它浑圆结实的屁股。那时,杨本钱已拴起了四辆胶轮大车,在此之前,我们村最豪华的交通工具是牛车,两个木轮又笨又慢,我们称“二饼子车”。杨本钱的胶轮大车驶进榆树湾的那天,我们这些孩子欣喜若狂,拉车的三匹马昂首阔步马铃叮当,赶车的锁锁挥着两丈长的鞭子,左一甩,打下两片树叶,右一甩,打下一只麻雀,鞭声清脆,比我们过年放的二踢脚响亮几倍。当时,我们全县的胶轮大车才有十二辆,而我们村居然有四辆,它们胜过了现在的奔驰宝马,简直是限量版的兰博基尼或阿斯顿马丁。这些漂亮威武的马车,北上平凉银川内蒙,南至关中平原,西到兰州西宁,把我们村的药材、蜂蜜、蜂蜡、羊毛、皮张、花椒、核桃源源不断地运出去,又源源不断地拉回盐巴、棉花、布匹、小百货。每次马车回村的日子,我们榆树湾像过大年,全村的人都涌到了车马店,男人们的烟叶砖茶、女人们的锅碗瓢盆、小媳妇的胭脂花布、孩子的糖果玩具、老人的狗皮膏药,能捎的都带回来了,人人心满意足喜笑颜开。

车马店是我们村的娱乐中心夜总会。每天晚饭后,男人们撂下饭碗,就心急火燎地直奔车马店,抽杨本钱免费的水烟、喝大碗茶,听过往客人说古今扯闲话。杨本钱对住店的来者不拒,不管是腰缠万贯的大商贩,还是身无分文的和尚道士,即使要饭花子,他也绝不一眼高一眼低,总能笑脸相迎嘘寒问暖。有一年冬天,一个卖唱的女子路过,模样只七分,但风流泼辣,外面大雪纷飞,里面热气腾腾,她坐在炕上,只着薄衣轻衫,披散着头发,喝一口酒,嘬起红嘟嘟的嘴唱:白花花的大腿,水灵灵的×,这么好的妹妹留不住个你?撩拨得我们村的男人骨头酥了、魂儿飘了、心儿碎了,他们咬牙凑出私房钱,挽留风流女。一连几个晚上,男人们粘在车马店,癫狂迷醉,夜不归宿。我们村的女人嗅出了浓烈的狐狸味,打上门来,卖唱女落荒而逃,男人们的脸上都留下几条抓痕。杨本钱也受到全村女人的讨伐,说他的车马店藏污纳垢,脏的臭的都招惹来,教唆坏了我们村的男人。杨本钱也不辩解,他是开店的,凡进得门来的都是客,他怎好分三六九等?出门在外,谁都没背着房子顶着锅,吃饭睡觉,有钱给俩,没钱走人,下次照样欢迎。一些人赖着不走,白吃白喝,把车马店当作自己的家。我们村人埋怨杨本钱,不赚钱开什么店啊?不是做赔本生意吗?杨本钱说,这世上有人赚土地、有人赚钱财、有人赚房子,我是赚本钱。积德行善、与人方便就是大本钱,这笔账我算得清。

我们榆树湾一年中最热闹的是清明。这一天,全村的老小齐聚车马店,男人劈柴、打水、宰羊,女人切菜、烧火、烙饼,杨本钱宰一头猪三只羊,全村人吃流水席。每年的集体会餐,也是一次才艺大比拼,瓜蒌叔是宰羊把式,他出刀、放血、剥皮、剔骨,一连串的动作看得人眼花缭乱;父亲力气大,专司劈柴,最坚硬顽固的榆木,在他巨大锋利的开山斧下,像削豆腐,劈出的柴长短适中粗细均匀。负责烧火的歪嘴婶爱怜地摸着一根根劈柴,连连说好,父亲说,好家伙还没亮出来呢,歪嘴婶就冲上去拧父亲。六指叔是烹调高手,他自诩有家传煮肉秘方,哪块肉先下锅,哪块后下锅,都显得神秘玄妙;水要适量,多一瓢少一瓢都不行。六指叔站在锅边,闭着眼念念有词,添柴,抽柴,加水,再加水,指使得歪嘴婶像陀螺一样转。我们围在六指叔身边,想弄清他到底使了什么魔招,他挥着手赶苍蝇一样吆喝着,趁我们不注意,左边兜里抓抓,右边兜里摸摸,调料已下锅了,像耍杂技。几个时辰后,热气袅袅浓香扑鼻,人人都流下了哈喇子。我们村的猫并排站在屋顶上,冲着院子喵喵叫;狗结伙成队地守在车马店外,眼巴巴地等着一块骨头。烙饼才好看呢,全村的小媳妇打扮得花枝招展,羞答答地挽起袖子,露着莲藕一般的粉臂,你推我搡莺声燕语,饼没下锅,男人们的口水就已汹涌澎湃。每次烙饼都是陈爱雨拔头筹,她烙的饼不软不硬,口感极佳,尤其饼上的花纹,简直是画上去的,那火候是怎么把的?绝了!

肉在锅里时,我们村的男人闲不住,开始比试力气,力气最大者奖赏羊头一只。男人们你扛腰粗的檩条,他举大车轱辘,还有人想学鲁智深倒拔杨柳,累出一串响屁,那树也只惊得掉下几片叶子,逗得我们翻筋斗打滚。父亲是压轴的,总是最后一个出场,他要举碌碡。这只青石碌碡本来撂在磨坊前,下面长了青草,上面生了青苔,某一天,它却长了腿一样跑到了鸿运车马店。父亲一猫腰,抱起青石碌碡,走几步,放下,气不喘,脸不红。陈爱雨用铁钎挑着滚烫的羊头递给父亲,父亲昂头微笑,像角斗场上的勇士,绕场一周,接受着人们的崇拜和夸奖。晌午时,肉煮得烂熟,酒坛打开,流水席开始,喝酒吃肉,划拳猜令,一直要闹腾到日头西斜。

酒足饭饱后,上坟的重头戏拉开了帷幕。杨本钱拎着一面铜锣,沿街咣咣敲打,边敲边喊,纸钱揣上,钱龙挑上,走了,走了!几条巷子里几百张口齐声应和,走了,走了!一条浩浩荡荡的大河,向羊胡子岭涌去,小孩挑着钱龙跑在前面,大人喷着酒气、打着酒嗝,脚步蹒跚,说着儿女婚事、庄稼雨水,路边探出一树雪白的杏花,崖畔挂一片粉色的桃花,和风送暖春光妖娆。羊胡子岭是一块辽阔的坡地,风高地薄,庄稼长得瘦骨伶仃,羊胡子草却铺天盖地异常茂密,每到开花时间,每一棵草上都似跳跃舞动着一根毛茸茸的松鼠尾巴,白茫茫一片,像是落了一场厚厚的大雪。我们爬坡而上,羊胡子岭上的风骤然紧了,刚才晴朗明净的天空,突然罩上了大片大片的乌云,日光暗淡了。数不清的乌鸦像黑色的石头,落在树上、站在坟头,看见人来,嘎嘎地叫着。人们分散开来,在各自的坟前开始烧纸磕头,羊胡子岭上瞬时星火点点、钱龙飘飘、纸灰袅袅。杨本钱指使锁锁,挨个查看那些没儿没女的绝户坟,坟头歪了的,拨端正;坟堆陷了的,添几锨土;田鼠打了洞安了家的,把洞塞上,以免进水。然后,杨本钱一个个坟头挨着上香烧纸,他边烧边念叨,取钱来,取钱来,旺财叔,你两千,有才哥,你两千,黑蛋,你也两千。纸刚点着火,呼啦一下,飞上了半空,像有无数只手在争抢。杨本钱念叨着,别抢,人人有份,不够了再烧。和其他村相比,我们村的孤魂野鬼是最幸福的,有人挂念,有人惦记,清明送钱,十月一送寒衣,衣食丰足,做鬼也快活。

2

天太冷了,哈气成冰,我敲一下锣,赶紧搓搓手,寒霜凝在树枝上,干瘪的枝条变得肥胖圆润;两只金腰燕被锣声惊起,从我头上掠过时,屁门一松,吧唧一声,一粒鸟屎就这么倒霉地击中了我。瓜蒌叔和歪嘴叔一个从东、一个从西,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问,出事了?我说,蒋代表要杀杨本钱,我爹说,带上镰刀斧头去救杨本钱。我提的这面铜锣,据说有好几百年历史了,经了无数只手的摩挲、汗水的滋养,原本锃亮的黄铜已变成褐红色,像渗入了人血。这面铜锣是我们村的号角警钟,来了土匪强盗或村里有大事紧事,村里的男丁必须闻锣声而动,正趴在老婆肚皮上忙活的,得拔了枪提裤子走人;正端着碗吃饭的,赶紧撂碗;上茅厕的,得把那半截憋回肚子里去。老祖宗当年就是这么说的。听了我的话,瓜蒌叔和歪嘴叔垂着头,又一个向东一个向西走了。那天黄昏,我提着这面老锣,从东到西,又从西到东,锣敲出了几道口子,敲落了日头,敲出了满天星星,就是没敲出一个人影子来。我们榆树湾像是死了,但又没死绝,我看见晕黄的灯火亮了起来,听见紧闭的门窗后面压抑的喘气声私语声咳嗽声。我突然明白了,他们故意不出来,从门缝里看我的笑话,我愤怒了,提着锣回家了。我把锣摔在父亲的脚下,莫名地哭起来。父亲站在门口,看着黑黢黢的村子,暴怒地一脚将铜锣踢了出去。一声绵长的碎金断玉的惨叫,我相信,那面铜锣肯定碎成了八百片。随着这声爆响,家家门板后面,那些鬼鬼祟祟的眼睛消失了。

父亲一脸杀气,蹲在我们家门前磨斧,这把斧头曾劈开过一只狼的脑袋,即使我们村最凶猛的狗闻见这柄斧头的气味,也会乖乖地把尾巴夹紧,漏下几滴尿来。斧头已锋利地吹毛立断,别说一只狼,一头老虎的脑袋只怕都能砍掉了,但是,父亲还在磨。村里人从我家门前走过,想跟父亲打声招呼,但看看他饿狼一样狰狞的表情,便低着头匆匆而逃。母亲心惊肉跳,你这是要干嘛?这天晚上,月黑风高,看守杨本钱的锁锁换岗后走出鸿运车马店,兜头就被一条麻袋套住了。父亲将锁锁扛进磨坊,解开麻袋,锁锁像一个大土豆滚了出来,他爬起来时,看见了我们家那只沉思的白胡子老山羊。父亲提着斧头,眼里喷火,指着锁锁,劈头就是三大棒:你卖主求荣,你忘恩负义,你恩将仇报!锁锁的娘带着锁锁从河南逃亡到我们榆树湾时,疾病缠身气若游丝,杨本钱安顿他们娘俩在车马店住下,请郎中医治。锁锁的娘病已在膏之下肓之上,妙手难以回春,锁锁的娘回光返照,看见杨本钱,像是看见了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挣扎着给杨本钱磕了一个头,指着锁锁,身子一歪,一缕魂魄晃悠悠往奈何桥走了。杨本钱出钱给锁锁的娘送了葬,将十二岁的锁锁揽进怀里,说,送佛到西天,好事做到底,这个孩子我收养了,将来给他娶妻成家!我们村的人都赞叹杨本钱做了一件大功德,这么好心肠的人,阎王爷只怕都不肯收留,说不定大笔一挥,生死簿上勾了名,长生不老呢。那时,杨本钱快到而立之年,家业兴旺生意兴隆,美中不足的是夫人不开怀,敬神烧香磕头许愿,勤耕耘忙播种,撒了整整三斗饱满的好种子,夫人这块地没冒出半根苗。我们村的女人着急了,都暗暗鼓劲,恨不能替杨本钱生下一男半女,延续香火。几年后,老婆死了,杨本钱精神萎靡,生意不上心做了,终日以酒浇愁。那年正月祭祖,戏台上唱《赵氏孤儿》,看到程婴和公孙杵臼为保赵氏一脉骨血舍生取义视死如归时,杨本钱感怀伤情,垂下泪来。父亲劝说,你一生积德行善,老天爷有眼,怎么会让你绝后?一个女人不生,再娶个女人,你娶八个老婆,遍地撒种,不信生不出儿女!杨本钱信心受挫,说,命里没有,不该强求;我看锁锁不错,收为义子,百年后坟上有人烧纸就行。父亲劝杨本钱三思而行,还没到山穷水尽处,收养锁锁是下下之策,可能是步臭棋,别把自己给将死了。

清明过后,父亲强迫杨本钱出去散散心,说,再不出去吹吹风,人都要发霉了。阳春三月,微雨初歇、浮尘不起、花红柳绿、风光明媚,锁锁、父亲和杨本钱三人赶着两辆马车,沿着泾河走走歇歇,观风情民俗、赏山水胜迹,不觉间进入关中地界。那天,他们经过一个依山傍河的小村庄,村里正在唱戏,杨本钱来了兴致,说,歇歇脚。戏台下支着一个小吃摊,炸油饼卖米皮,一红衣女子,一对毛眼睛,蓝底白花的护裙勒出了盈盈一握的小蛮腰。她手脚麻利,热情豪爽,声音清脆悦耳。杨本钱盯着女子嘴角的一块胎记痴看,一眼又一眼,潮湿的心呼啦啦燃烧起来,噼里啪啦地迸溅出火星。

杨本钱站得腿酸,便向红衣女子讨凳子歇脚,女子说,不吃米皮坐啥板凳?杨本钱便叫了三碗米皮,一摞油饼。吃完后,杨本钱嘴一抹,屁股在凳子上生了根。红衣女子看着戏台,轻声说,不吃米皮把板凳让开。杨本钱一回头,女子背过身掩嘴偷笑,调皮俏丽,杨本钱心里一荡:有意思。之后的三天,杨本钱赖在村庄里,说是看戏,实是看人。杨本钱看女子,女子却看着戏台,轻声哼唱,和剧中人同喜同悲哭哭笑笑。戏唱完了,红衣女子收摊,杨本钱心里惆怅,心有不甘,尾随女子到了家门口,女子进去,咣当一声,门关上了,杨本钱站着发呆。女子不出来,杨本钱喊:买油饼米皮!连喊三声,女子拉开门,低眉敛目,两手绞着辫子。杨本钱说,我要走了。女子说,走吧。一甩辫子进屋去了。杨本钱怅然叹口气,转身走,刚走出几步,砰的一下,一颗青杏打在他后脑上。杨本钱回过头,女子墙头上抛一张娇憨的脸,唱:

东去的那个黄河

北飞的雁

走西口的那个哥哥吆

你回一回头

山沟沟里那个熬日月

磨道里那个转

苦水里那个煮人人

泪蛋蛋漂起个船

一路上,杨本钱惦记着红衣女子,一步一回头,三步一徘徊。马车回到榆树湾,卸货时,从布匹堆里钻出个女子,惊得人们目瞪口呆,以为是只狐狸精。母亲听说父亲带回个狐媚子,就急燎燎地闯到车马店来,看着女人们挤眉弄眼地冲她笑,母亲醋坛子打翻了,冲上去就挠父亲的脸。杨本钱见状,忙拦住母亲,说,是我的人,有田给我弄的媳妇。

这女子便是陈爱雨。

陈爱雨像杯酒,杨本钱借酒消愁,化了心中的块垒。从此,杨本钱如鱼得水,开始了新一轮播种,收锁锁为义子的念头早撇在了耳后。

3

父亲踢了锁锁一脚,问,杨本钱给你娘买棺材送葬、管你吃穿,亲儿子一样待你,你却出卖他,你枉披一张人皮!父亲边骂边将锁锁按倒在地,脱去他两只鞋,在脚板上抹上盐水。我家的老山羊闻见了盐巴味,伸出长长的舌头,吧嗒吧嗒地舔着锁锁的脚心,锁锁痒不可当,打滚嚎叫。父亲问,为什么陷害他?招不招?不招大刑伺候!锁锁不知父亲还会想出什么千奇百怪的招式折磨他,便委屈地说,他言而无信,说要收我为义子、给我娶媳妇,又变卦了;我的房子、钱财、土地、牛羊都没了。父亲冷笑,说,你想天上掉馅饼?灶屋里捡媳妇?想得美!给他当儿子,你配吗?羊有跪乳之恩,鸟有反哺之义,你这种东西留在世上是一大祸害,还不如为民除害!父亲挥起斧头,锁锁抱头求饶说,我是一念之差,现在后悔莫及。想到杨本钱后天午时三刻将绑缚刑场,追魂炮一响,就一命呜呼、身首异处,父亲又气又恨又悲,他又抡起斧头,锁锁吓得大叫,满屋子躲避。父亲骂着追着,雪亮的斧子一下下劈过去,风声呼呼,锁锁的头发像一撮撮乱草飞向空中,棉袄也破了,棉花和布片像群蝴蝶飞舞。梁头上,两只从去年秋天就保持着交配姿势的苍蝇,被父亲打雷一样的吼声惊醒,提前结束了冬眠,它们惊慌失措地逃跑时,一只被削去脑袋,一只被拦腰砍断。父亲丢下斧头,长吁一口气,他解开裤子,掏出丑陋的大鸟,冲瘫在地上的锁锁撒了一泡长尿,说,起来,别装死!锁锁醒过来,脸色惨白满头冷汗,一头乱发像羊啃过一样,变成参差不齐的发茬;身上只剩巴掌大的一块布片,勉强能遮住羞处。父亲说,死罪免了,活罪难饶,给你长点记性!父亲提起斧头,刷刷两下,在锁锁的后背上拉了两道口子,说,给你打个×,将来做了鬼,阎王将你拉大锯下油锅,让你来世变作四条腿的猪狗!

父亲惩罚了锁锁,蒋代表勃然大怒,他威胁说要关父亲禁闭,要给父亲一个下马威,要杀鸡骇猴。父亲说,等我料理了杨本钱的后事,砍头也行!蒋代表非常纳闷,父亲对敌斗争经验相当丰富,成功地识破过敌人的美人计离间计,怎么就稀里糊涂地上了反革命分子杨本钱的贼船?吃了什么迷魂药?蒋代表嘲弄父亲,听说你熟读三国水浒,却有勇无谋,不见风使舵,这样刻舟求剑守株待兔。蒋代表指指头顶,说,天变了!父亲说,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天怎么变了?天再变,信义仍是立身之本。父亲大字能识两箩筐,算是半个文化人,他最爱读三国水浒,两本书月月翻日日摸,情节故事背得烂熟。那些漫长寒冷的冬夜,父亲坐在鸿运车马店的大炕上,对着一屋子的人说三国讲水浒。父亲从两本古书里读出一个义字,对刘关张三结义极其神往,为朋友两肋插刀赴汤蹈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扶危济困除恶扬善,这就是他的理想。父亲想效仿桃园结义,他把我们村的男人扒过来扒过去,掰开揉碎,琢磨分析,除了杨本钱,再找不出个热血男儿义气汉子,结拜的事暂且搁下。

父亲徐徐地吐出一口浊气,说,别给我讲狗屁阶级,我只信一个义字。蒋代表摇摇头,说,你的义是自私的狭隘的,是典型的梁山流寇主义。你呀,执迷不悟,敌友不分,迟早要栽跟头。

鸿运车马店后院有间屋子,榆木门窗,大青石砌的墙,极其坚固。当年修这间屋子,父亲摸着胳膊粗的榆木窗棂,奇怪杨本钱修它何用。杨本钱也纳闷,自己手脚好像被人控制,稀里糊涂就修了,也不知作何用途,真是莫名其妙。这间屋子一直闲着,现在派上用场了,做了杨本钱的牢笼。蒋代表对这间屋子相当满意,说锁上门,反革命分子插翅难飞。身陷囹圄,只能望见窗口大的一块天时,杨本钱恍然大悟,原来早在几年前,冥冥之中就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指使他修建了这间屋子。真是作茧自缚,命啊!杨本钱释然了,万千思绪烟消云散,心如静水波澜不兴。陈爱雨本是自由人,但她执意要陪杨本钱,蒋代表默许了,说,你们肉麻的表演只是昙花一现。父亲去见杨本钱,门口两岗哨犹豫着,脸贴脸耳语一番,放父亲进去。杨本钱哈哈大笑,大哥,该给我送上路酒了?父亲恶狠狠地说,想上断头台,还不到时候。他俯在杨本钱耳边,低语几句。杨本钱惊讶地一把推开父亲说,大哥,你糊涂,你中邪了?父亲打算劫狱,救出杨本钱后隐身深山老林。父亲真的对水浒着魔了,满脑子想着,当午时三刻,追魂炮一响,刽子手的鬼头大刀举起来时,就会有霹雳般一声吼叫,刀下留人!劫法场是光天化日下的霸王硬上弓,得人多势众,但我把铜锣敲破了,榆树湾再没站出一个人来。所以父亲打算劫狱,时机就在今晚夜深时节,鸡不鸣狗不叫,两岗哨被瞌睡虫咬死后悄悄下手,打枪地不要。杨本钱脸色一寒说,秦有田,你疯了?接下来,杨本钱一通长篇大论,分析论证了父亲此举多么荒诞不经,多么幼稚愚蠢。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孙猴子一个筋斗云十万八千里,还是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杨本钱认命了,说,大哥,我真有罪,我给那帮畜生好吃好喝,他们转眼却去杀人,我手上真的有血,好几百人的血债啊!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该吃的吃了,该喝的喝了,没见的世面看饱了眼睛,知足了。杨本钱绝对不答应父亲铤而走险,把我们一家赔进去。父亲坚持己见,杨本钱摇头摆手说,不划算,我是生意人,你这买卖不划算,亏大了,本都输光了。父亲看着门外,示意他小声些,杨本钱却故意大吼大叫,两个岗哨在窗口探头探脑。父亲很沮丧,也为自己拙劣的智谋深感惭愧。杨本钱攥住父亲的手说,两点牵念,一是杨家断后了,逢年过节,坟上没个烧纸的。二是陈爱雨这么好的女人,留下她谁来照应?父亲说,上坟烧纸有我,我不在了,还有葫芦;再说,榆树湾人哪个没欠着你的情、没得过你的好?除夕清明,给你烧纸的人能排成长队。陈爱雨笑笑吟吟地轻声慢语,本钱,我是你的人,你上天堂下地狱,我都随你。杨本钱哈哈笑着,搂过陈爱雨说,那我们在十八层地狱下再做一场夫妻。杨本钱竟唱起来:相思的鸳鸯,并呀并排排走,你有情来我有意,咱两个不分离。他们谈论死亡时,没一丝的慌乱害怕,心花怒放的样子倒像是去赴王母娘娘的蟠桃盛宴。

远远地传来一声鸡叫,杨本钱蓦然一惊。陈爱雨像根藤缠在他身上,他掰开她的手,对父亲说,大哥,爱雨真是块好地。父亲恼怒地说,是块好地?炕头上滚了好几年了,也没生下个一男半女来。杨本钱嘿嘿地讪笑,说,兄弟福薄,命里无子嘛,你把她要了吧。父亲涨红着脸说,朋友妻不可欺,你要陷我于不义?杨本钱无奈地说,这么好的女子,你忍心让她陪我去死?你得想想办法。父亲掐着脑袋,去三国里向诸葛亮求救,想了半天,脑子成了一团浆糊。父亲站起来说,我去撒尿。他一泡尿还没撒完,就提着裤子匆匆进来说,陈爱雨,你真不能死!杨本钱和陈爱雨被吓了一跳。父亲说,本钱,你再播种一次,说不定这次就种上了。杨本钱捧腹大笑,说,大哥,瞎子点灯,不费那功夫了。父亲却执意要他们试试,说,最后一次,万一老天开眼了呢?父亲急切地指着天上说,快啊,我都看见送子娘娘了!父亲很得意这个被尿憋出来的办法,杨本钱和陈爱雨真要再行一次周公之礼,说不定就有颗种子破土发芽,陈爱雨就没殉葬的理由了,她得把一株禾苗滋养成一棵大树。父亲不断催促,陈爱雨笑着说,皇帝不急太监急。杨本钱伸手在裆里摸索了一下说,兄弟,硬不起来啊!父亲推一把陈爱雨,说,去,把绣花针变金箍棒!陈爱雨扭捏着,啐了父亲一口。父亲恼了,你不愿给本钱留个后?杨本钱一把扯开裤子说,爱雨,听大哥的,再他妈的乐一回!父亲呵呵笑着说,你们都上点心啊!

父亲将两个岗哨支到百步之外,等了有两袋烟工夫,屋里云收雨散,杨本钱喊,大哥!父亲进去,陈爱雨面壁而坐,杨本钱满面红光说,大哥,这是最爽的一次,说不定真能种出一个来。父亲说,万一有个孩子,我替你养着,你的女人我罩着。杨本钱热泪滚滚,大哥,你何苦要自讨苦吃引火烧身?父亲整整衣襟说,兄弟,咱俩现在就结拜。杨本钱发愣,父亲已跪在他对面,磕了三个响头说,兄弟,自此一别,你我虽然阴阳相隔,但手足同心,剩下的事有我,刀山敢上,火海敢闯,兄弟,你放心上路吧!

父亲和陈爱雨给杨本钱收的尸。那天的羊胡子岭人山人海,附近几个村子的人都赶来看热闹。乌鸦嗅出了死亡的味道,早早地在天空盘旋。一声枪响,万籁俱寂,人潮退去,成群的乌鸦一次次向大地俯冲,羊胡子草在风中瑟瑟发抖,西边的天空,一片红霞火焰一样燃烧。陈爱雨揽着杨本钱的头,擦拭着他脸上的血迹。父亲拽过板车,扒开陈爱雨的手,把杨本钱抱上板车。七天后,杨本钱出殡,父亲又拉着板车,后面跟着陈爱雨,去往羊胡子岭,板车上一口薄皮棺材,棺材里躺着满身绫罗绸缎的杨本钱。板车咣当咣当碾过村街时鸡叫三遍了,但天仍黑乎乎的,据说,老天爷也要在黎明时睡个回笼觉。我们村的人醒来了,但没有人加入进来,他们只是在家门口点燃了一团用以驱邪的麦草火,看着板车远去。父亲鼻子发酸,脸上湿漉漉的,说不清是鼻涕还是眼泪。一车两人,这绝对是我们榆树湾历史上最寒酸的葬礼。父亲心里念叨着,兄弟,对不住了!父亲原打算给杨本钱办一个气派的葬礼,让他风风光光地上路。他要请最好的木匠,给他打造一具宽大舒适的柏木棺材;请最好的画师,棺材上画梅兰竹菊、八仙献寿;他想给他修一座豪华的墓地,甚至给他陪葬一辆马车。他希望我们村人人能披麻戴孝号啕大哭,送他的队伍尽可能地长些。他要请四杆唢呐,吹《雁落沙滩》《大出殡》,悲痛得能让花含泪鸟抽泣。但是,父亲的愿望一一落空,木匠画师唢呐手,他们都拒绝了父亲,他们把父亲塞进兜里的现大洋又塞回他手里,没人愿意给一个反革命分子面子。父亲看看天、跺跺地,心里一片茫然。杨本钱死了,我一点也不悲伤,只是再没有人揪着我的小鸡鸡给我糖吃。我去过车马店,那些笨重的酒坛还在,但东倒西歪,不再有扑鼻的酒香,说不定有人往里面撒了尿;马厩还在,但漂亮的大车和俊美的马不在了,没人知道它们去了哪里;我趴在残破的窗口,望着一只蜘蛛在屋角拉网,心底还是有一丝感伤,车马店还在,热闹却没了。我的火焰驹哪去了?我还一次都没骑它呢。我很愤怒,杨本钱,你个大骗子!

母亲一直絮絮叨叨,抱怨父亲沾了杨本钱的晦气,只怕八辈子都翻不了身。母亲拧着我的耳朵说,杨本钱是坏人,别再念叨他,车马店闹鬼,再去,鬼会挖了你眼珠!父亲忍无可忍,终于甩了母亲一个巴掌。

父亲势单力薄,无力操办一个体面隆重的葬礼,他不会吹唢呐,不会做船一样豪华的棺材,没法建造一个宽敞的墓室。他更没法把我们村的人一个个牵出来,强迫他们一一去回忆杨本钱的好,从而良心发现痛哭流涕,为杨本钱抬棺扶柩。

棺材下到墓坑,安放端正后,父亲往手心啐了口唾沫,抄起铁锨。天亮了,橘红色的霞光铺满半个天空,我们村的人像一群土拨鼠,贼头贼脑地出现在羊胡子岭,他们不再走近,远远地蹲下来张望。淳朴憨厚的榆树湾人,在杨本钱整个葬礼过程里,他们像风、像乌鸦、像无边无际的羊胡子草,无所事事,充当了纯粹的看客。父亲鄙夷地冲他们啐出一口浓痰,这口痰子弹一样击中了一只看热闹的苍蝇。陈爱雨拿起铁锨,父亲蒲扇一样的手掌把她按在地上,豪气冲天说,你坐着,看我的!父亲脱去衣服,亮出一身黑红油亮的腱子肉,他长啸一声,甩开膀子,铁锨风车一样飞舞。陈爱雨看呆了,父亲像一个武功高手,内力绵绵不绝,头上热气腾腾。

当陈爱雨提着鸡蛋煎饼、高粱酒,气喘吁吁地赶来时,坟堆已高高隆起,父亲躺在一片厚密的羊胡子草上,呼呼大睡。

4

鸿运车马店改头换面,做了合作社头头脑脑的办公室,他们几番研究后,慷慨地将后院的一间柴房给了陈爱雨做栖身之地。几天后的一个深夜,父亲被疯狂的狗叫声惊醒,其时父亲刚和母亲做了一次功课,母亲红扑扑的脸埋在父亲的怀里,一只手在他汗淋淋的背上意犹未尽地划拉着。父亲坐起来穿衣服,母亲两条光裸的腿盘在父亲的腰里,说,看啥?深更半夜的,只有鬼。父亲还是出去了。大门洞里黑乎乎的一团,父亲壮起胆子拨拉了一下,黑团蠕动了,嘤嘤地哭起来。是陈爱雨。陈爱雨站起来说,有鬼,我怕!父亲说,怕啥?我送你回去。陈爱雨扯住父亲的衣襟说,我不回去,本钱说了,你走哪,我跟哪!父亲迟疑了一下,说,进来吧。母亲正在打哈欠,看着衣衫不整的陈爱雨,嘴巴再没合拢。父亲把温暖的、刚才和母亲颠龙倒凤的被窝让给陈爱雨说,睡吧。父亲要溜,母亲跳下炕来,拽住父亲,指着已躺在被窝里的陈爱雨问,咋回事?这得说清楚。父亲打了一个虚假的哈欠,敷衍说,先睡,明天再说。母亲一夜没合眼,天麻麻亮,她叫起酣睡的陈爱雨,很不高兴,睡我的被窝还睡得这么香!三人面对面,冷坐一会,父亲说,两个办法,一是我陪陈爱雨住车马店,一是陈爱雨搬到家里住,蒋金兰,你选择!父亲陪陈爱雨住车马店,孤男寡女干柴烈火,父亲不是柳下惠老太监,陈爱雨大奶肥臀、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勾魂摄魄,猫不偷腥,狗不吃屎,谁信?就算父亲变作无欲无能的老和尚,陈爱雨也能夹紧大腿不发骚?村里人几百张嘴,一人一口唾沫弄出一片汪洋大海来,三个人不都被溺死?两头一掂量,母亲试出了轻重,陈爱雨住到家里,好歹有双眼睛盯着,他们偷个嘴没那么方便。只是从此不能省心,只怕打个盹也要睁只眼睛,这得牺牲多少脑细胞啊!母亲长叹一声说,那就搬过来住吧!

杨本钱之死使父亲变得暴躁易怒,他在多种场合用狠毒刻薄的语言尽情挖苦咒骂我们村人见死不救寡情薄义。父亲的坏脾性引起众怒,他们找缝下蛆,中伤父亲,谣言像春天的小草,戳破地皮,齐刷刷地冒了出来。有说父亲吞了杨本钱的金银财宝,要不,怎么会为他强出头?有说父亲把陈爱雨带回家,打着幌子说保护,实际是霸占,左抱妻右拥妾。有人探究他们三人晚上睡觉的格局,是父亲和陈爱雨睡,还是两女共侍一夫?由于没有亲眼所见,臆想和猜测分歧很大,争论不休。甚至有急躁者当面求教母亲谁是妻谁是妾的问题。谣言像风,无孔不入;谣言像鞭子,抽打得母亲遍体鳞伤。一天,在饭桌上,母亲手里端着饭碗,胃口却在千里之外,陈爱雨无心无肺,吃得大汗淋漓,父亲忙碌油亮的嘴巴不忘褒奖陈爱雨,你做的饭真好吃。母亲勃然大怒,把碗在桌上使劲一蹾,吃,吃,我都让气吃饱了,这日子还怎么过?父亲说,谁再说这样的屁话,你扇他耳光子。陈爱雨随声应和,对,谁嘴里喷粪,你撕烂他嘴巴,拽掉他舌头。

二十六七岁的陈爱雨如一朵娇艳芬芳的花,引逗得我们村一大把光棍口水直流,但狼多肉少,这块肥肉给谁呢?总不能一人撕一块吧?锁锁去邻村观摩了镇反运动盛况,回来后大发牢骚,别的村地主老婆闺女的×都在为贫下中农服务,我们榆树湾反革命小老婆的×还闲着。锁锁要求论功行赏,他揭发杨本钱有功,陈爱雨自然应归他。蒋代表对锁锁的见解嗤之以鼻,说,大姑娘排着队争着嫁你,你却娶个不下蛋的老母鸡?革命者岂能后继无人?锁锁说,我非陈爱雨不娶,我要改造教育她,让她死心塌地地为革命者服务。蒋代表摇头暗笑,这个连×是横的还是竖的都搞不清的傻瓜,哪知道黄花闺女和小寡妇的区别?

锁锁找父亲讨要陈爱雨,说,你吃着碗里的占着锅里的,不怕撑死?当初,陈爱雨还是我从关中拉回来的。父亲冷笑,当初?当初猪八戒还想娶嫦娥呢!父亲的蛮横和强势使锁锁不敢动硬,他嘟囔着走远了,踢一棵树泄愤。那些日子,我们家门口总有一些人鬼鬼祟祟探头探脑,他们惦记陈爱雨,就像惦记一块唐僧肉。母亲和父亲商议,要不,把陈爱雨嫁了吧?省得让人说闲话。父亲狠狠地瞪母亲一眼说,本钱尸骨未寒,就逼着她嫁人,你心是肉长的吗?母亲认为那只是借口,赌气说,你舍不得,就给你留着吧?

杨本钱百天忌日过后,陈爱雨卸下重孝,帮母亲干起家务。她清除了我们家旮旯里陈年的垃圾,清扫了屋顶上的灰挂、墙角的蛛网,窗户纸也换了新的,还贴了鸳鸯戏水喜鹊登梅的窗花。多年来,我们家老是脏乱不堪黑不溜秋要死不活的样子,现在整洁亮堂,旧貌换新颜。母亲做事粗糙,手也笨拙,茶饭和针线两件看家本领,她一样也拿不出来。陈爱雨住进来后,接管了我们家的灶台,她看似轻描淡写随心所欲,实际上下足了功夫,点滴处毫不马虎,每顿饭都追求花样翻新、有色有味。她做的饭看一眼就馋涎欲滴,我和父亲狼吞虎咽,吃完了,还咂吧着嘴、吸溜着舌头,回味无穷。母亲撇撇嘴说,不就一碗面吗,还吃成了山珍海鲜?遇上陈爱雨不舒服、母亲偶尔做一顿饭,我和父亲捧着碗,扒拉着,无心下咽,母亲恼羞成怒,不吃了喂猪!说着端起碗,将饭倒进猪盆。

原来我们家的被子好几年才拆洗一次,积着陈年的污垢,盖在身上不但臭气熏天,且冰冷如铁。陈爱雨将我们家的被子大拆大洗,挂在太阳下暴晒,新缝的被子里面絮了羊胡子草的花,干爽松软,暄腾腾的,能嗅到太阳的味道。我和父亲的衣服也是陈爱雨洗,破了的地方缝补得整整齐齐,补丁的颜色、形状、大小,选得恰到好处,简直能当作手工艺术品。我和父亲出去,村里的女人们围过来,扒拉着我们的衣服当风景看,夸奖蒋金兰的针线大有进步。我嘴快,说是姨的手艺,不是娘的。女人们互相看看,都意味深长地笑。回家后,母亲打了我两鞋底,骂,狼崽子,忘本了?吃谁的奶长大的?她什么都好,你叫她娘啊!有一次吃饭,我说让陈爱雨给我当娘吧。父亲问,那你娘呢?我说,我娘又脏又懒,我不要了。我进一步建议,父亲和陈爱雨睡正房,我和母亲睡偏房。父亲坏笑着,陈爱雨笑嘻嘻地拍拍我脑袋,母亲将碗在桌上一摔,骂,还有脸笑?你们合伙欺负我,我不活了!

5

父亲捧着一张报纸看,看着看着,突然砰的一声,头磕在桌子上。蒋代表扑哧一笑说,又没睡好?没有耕不坏的地,只有累死的牛,悠着点。父亲的睡眠不能保障的原因是,母亲太闹,这个闹有两层意思,求欢和吃醋。晚上熄灯后,母亲像老牛反刍一样,把这一天的所见所闻回放咀嚼,总能逮住些蛛丝马迹,譬如陈爱雨看着父亲只笑不说话是什么意思?陈爱雨刚从茅厕里出来,父亲就进去,闻她的骚味吗?还有,陈爱雨给父亲递饭时,居然钩住了父亲的小指,太轻狂了。母亲列举了十几个疑点,要父亲一一解释,父亲打着哈哈,说,没影的事,睡吧。母亲岂能放过!掐一把父亲的胳膊,拧一把父亲的大腿。父亲忍着,想息事宁人,但母亲又哭起来,很委屈的样子。父亲只好一把搂过母亲,瞬间便风狂雨骤。否则,一整夜别想合眼。父亲的烦恼正是老革命遇到的新问题。蒋代表说,不是金刚钻,别揽瓷器活,一个槽上拴不了两头叫驴,更拴不了两头草驴。两个公猴一个死,两只公兔少卵子,两只公鸡骑鸭子,两个男人戴绿帽,公的多了不行,母的多了也不行,一公一母,阴阳和谐。把陈爱雨嫁了吧,新婚姻法颁布了,实行一夫一妻制,你是干部,吃特供,群众意见很大。父亲说,新婚姻法还规定婚姻自由,你问问陈爱雨,她嫁吗?

民兵连长锁锁整天拎着我们村唯一一杆汉阳造,装模作样地侦察敌情。这一天,锁锁从羊胡子岭回来,在村口碰见母亲,锁锁提起两只兔子炫耀说,大嫂,我枪法棒吗?母亲嘲笑说,这个枪法好有个屁用,快三十了吧?锁锁说,虚岁才二十六。母亲夸张地拍着手说,都小三十了,裆里的枪再不用就生锈了,还不赶紧找个暖脚的!锁锁说,我只看中陈爱雨,可秦有田这个癞皮狗挡道。母亲说,我盯得紧,他只占茅坑不拉屎;天长日久可就难说,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秦有田就是只馋猫。锁锁急得抓耳挠腮。母亲说,男当婚女当嫁,父母之命媒人之约,我替你牵线搭桥,酬谢可不能少!锁锁喜得眉开眼笑,他塞给母亲一只兔子,说,炖了给你下酒。

晚饭后,母亲剔着牙缝里的兔肉丝,对陈爱雨喜滋滋说,锁锁向你求婚了。陈爱雨埋头扎花,不吭声。母亲问,还害羞?又不是黄花大闺女!锁锁单枪匹马,没拖累,当着村干部,有前途。陈爱雨说,我不是害羞,我不嫁人。母亲不高兴了,问,你不嫁人什么意思?一辈子老呆在这?村里人怎么说?我出门都要用棉花塞上耳朵,你大哥也不易呀!陈爱雨说,锁锁害死了本钱,我怎么能嫁他?四条腿的狗四条腿的猪我嫁,就不嫁两条腿的锁锁!母亲气咻咻地说,人家童男子不嫌弃你二婚头,你还挑挑拣拣?

母亲将陈爱雨的话加油添醋地反馈给锁锁,锁锁听了,把玩着老掉牙的汉阳造,枪栓拉得哗啦哗啦响。母亲讥讽说,拉那个有个屁用,还能一枪崩了她?锁锁将一粒子弹摁在母亲手心里,说,这是我的聘礼,你给她,就说,你陈爱雨过十年二十年一百年也是我的女人!母亲说,这话你去亲口对她说。锁锁磨蹭着不去,他怕我父亲。一天,锁锁喝了酒,胆子比往日肥了几分,他靠着我家的麦秸堆等陈爱雨,等着等着,竟然睡着了。迷迷糊糊感觉脸上扎,他以为是蚂蚁咬,睁开眼,吓了一大跳,父亲正低头看他,钢针一样的胡子正戳在他脸上。锁锁跳起来,端起枪,父亲一把拨开那条破枪,攥住锁锁的脖领,像拎小鸡一样,拎到我家大门口。门口靠着我们村那把赫赫有名的开山斧,父亲把锁锁丢在地上,操起斧子。锁锁抱头要逃,父亲一声断喝,他双脚钉在地上,纹丝不动。父亲用斧子在我们家门口画了一道线,说,这是秦河汉界,跨过了这条线,我的斧子不客气,左腿过来砍左腿,右腿过来砍右腿,两条腿都过来砍一双!父亲转身,一挥斧子,齐崭崭砍下老榆树一根胳膊粗的树杈。

这条线刻在了锁锁的脑门里,想起来就心惊胆战两腿发抖,好些天没去我家门口踩个脚印。母亲恨铁不成钢,说,男子汉大丈夫,手里还掂着个烧火棍,胆子就跳蚤大?要是我,先霸王硬上弓,吃一口解解馋再说!

一天傍晚,我玩累了回家,到家门口时,锁锁在麦秸堆后冲我招手,我走过去,锁锁给了我一块面包。自杨本钱死后,再没有人给过我好吃的东西。面包用麻纸包着,油渗了出来,亮晶晶的,上面缀满了黑芝麻,我的口水不自觉地流了出来。锁锁慷慨地说,给你的,吃吧。几天后,锁锁又给我做了一把木头枪,这把枪用上了一枚弹壳,装上黑火药,一抠扳机,震天动地的一声响,火舌能喷出去几米远。这把枪使我的武器装备跨越了冷兵器时代,我被拥立为孩子王。锁锁费尽心机地拉拢我,说到底还是为了陈爱雨。锁锁问我,陈爱雨喜欢吃什么、穿什么、搽不搽粉?她晚上睡觉脱不脱衣服、下面穿不穿裤头?他越问越多,越问越深入,我架不住他的糖衣炮弹,知道的说,没有的就胡编乱造。譬如锁锁问我,陈爱雨的奶子大不大?我说大。我并没见过陈爱雨的奶子,我又不吃奶,关心那个干吗?我说,大。他问,有多大?我想了想,说,像两个大馒头。锁锁眼睛贼亮,嘀咕说,肯定又白又软和,像刚出笼的馒头!他两只手焦躁地捻弄着,好像空气里有两只大乳房。锁锁擦擦嘴巴上的口水,又问,你摸过她奶子吗?我又羞又恼,我早过了吃奶年龄,还摸那个干吗?锁锁说,你摸她奶子,摸了,我让你过一次真枪实弹的瘾。这个诱惑他妈的简直无法抗拒。晚上睡觉时我钻进陈爱雨的被窝里,她搂住我,她的胸好软和,真的像锁锁说的,怀里揣着两个大馒头。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捂住那两团神奇弹跳的肉,我的手显得太小了。陈爱雨嘤咛一声,脸色绯红,我感觉她喷在我脸上的喘气那么急促,那么滚烫。她怀里太热了,像个蒸笼。我有点喘不过气来,挣扎出来,但她的腿又缠住了我,我便挠她的痒痒,她笑得缩成一团,慌乱间,我的手碰到了一个不该碰的地方,一条峡谷,深邃潮湿,毛茸茸的,感觉非常怪。陈爱雨呻吟了一声,怕疼似的,把被子裹在身上,转过身去,把我晾在外边。第二天,我和锁锁在约定的时间约定的地点会面,我舞弄着两只手说,我摸了陈爱雨的奶子。锁锁把我搂在怀里,搂得我肋骨都要断了,之后,他开始重点关照我两只手,一根一根手指地嗅、舔,像只丑陋的公狗,把肮脏的口水涂得我满手都是。为了邀功,我说我还摸了她那里。锁锁问,哪里?我指着自己的裤裆比画说,她那里有好多毛。锁锁扑上来,掐住我脖颈,恶狠狠地质问,谁让你摸她那里?你个小流氓!我咬了他一口,挣脱开来跑回家。

几天后,锁锁兑现了他的诺言,带我去羊胡子岭打实弹。我打了三枪,都没有打碎三十米外的酒瓶。锁锁敲着我的脑壳说,笨猪,三颗子弹可以消灭三个敌人,白白浪费了。锁锁炫耀说,当初,就是在这,我一枪打爆了杨本钱的脑袋,像打一只西瓜。

天暖和起来,背阴处的积雪开始融化,地里踩上去软绵绵的;向阳处,一抹抹的绿色越来越浓,河边的柳枝抽出了嫩芽;桃杏树上,一树鼓胀的花蕾,在下一秒钟将竞相绽放;破壳而出的小鸡像毛线团,在院子里滚来滚去;猫在屋顶追逐撕咬,它们的淫声浪语在深夜里撩拨得人难以入睡。

春天来了,锁锁成了一只发情的猫。

我们村的茅厕都在院子外面,三面土坯墙,门口搭个草帘子。墙不高,人站在里面还露着半个身子,因而常发生走光事件。有个别品行不好的男人偷看女人上茅厕上瘾,看了就看了,偏偏出去胡说八道,我们村女人的吵嘴打架,多是由此类事情引发的。锁锁狗一样守在我家门口,脑子里天花乱坠,嘴里口水淋漓,他守了几天,居然守出了一个惊喜。陈爱雨出来上茅厕,锁锁看见了,溜过去,趴在墙头上看了个够,眼珠子差点掉出来。几天过去了,锁锁眼前还晃着陈爱雨白嫩丰腴的屁股,他狗肚里盛不住二两油,转眼就说了出去。我们村几个有名的小广播也争先恐后地大肆渲染,说锁锁如何痴情、陈爱雨如何多情,两人如胶似漆,不仅交换了信物,还搂搂抱抱摸摸揣揣。锁锁连陈爱雨的屁股蛋都摸了,离睡一个被窝还远吗?一天黄昏,陈爱雨上茅厕回来后发呆出神,母亲问,撞见鬼了?陈爱雨不说话,只掉泪。父亲再三追问,陈爱雨说,锁锁非礼我。父亲跳起来,攥着拳头,追出门去。母亲撵着屁股喊,狗连腚猫叫春,关你屁事!父亲将锁锁堵在一条巷子里,锁锁虚张声势地辩解,我们俩是自由恋爱!父亲二话不说,冲上去,咣咣咣三拳,一拳砸鼻梁,一拳砸胸窝,一拳砸小肚。这三拳,父亲完全照搬了鲁智深拳打镇关西的套路,只是部位不同,最后那一拳,父亲本来是要打他下阴,废了他那条骚情的是非根,但拳在半路,父亲抬高了半尺。这一念之差,使锁锁虽受了皮肉之苦,但保全了他的男儿身。

这件事发生后,我们村几乎没一个人闲着,数百个嘴巴日夜不停地加工创造辩论,七嘴八舌杂乱无章。一说,父亲正和陈爱雨媾和,被锁锁撞上了,当时,父亲的裤子还没提起,陈爱雨的红裤带还咬在父亲的嘴里。一说,锁锁路过我家茅厕时,陈爱雨故意将雪白的屁股对着外面晃,淫声浪叫,撩拨锁锁。还有一说,锁锁看见陈爱雨的裸身,欲火燃烧,可刚掏出家伙,就被父亲敲了一棍子,那家伙怕是废了。传闻像滚雪球,越滚越大,这个话题,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始终是我们村闲话中心的焦点话题。蒋代表坐不住了,他披着大衣,皱着眉头,一根接一根地吸烟,像伟人一样踱步思考:陈爱雨拉拢干部下水,是不是老蒋反攻大陆的一个信号?榆树湾二号人物和三号人物为一个女人争风吃醋,是不是敌人的反间计美人计?我们家也没闲着,父亲那三拳使力太猛,右手腕扭伤,父亲没当回事,陈爱雨却买了瓶红花油,又是涂又是擦。母亲看在眼里,气在心里,不便发作,便指桑骂槐。母亲看见公鸡撵母鸡,听见猫叫狗吠,就肝火上升,骚×、×痒、祸水、扫帚星一类的字眼把我们的耳朵都磨出了老茧。当事人陈爱雨却没事人一样,母亲诧异,问,你不羞不臊?要是我,早就买二两棉花碰死,一根×毛吊死,跳沟投井,哪一样不能死?母亲转而指责父亲,锁锁又没揣你女人的奶,没摸你女人的×,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父亲怒发冲冠,左手一拳捅了过去,母亲嘴上鲜血飞溅。这一拳力道不轻不重,母亲只是嘴角破了,一只门牙松动而已。这一拳使母亲劳累了数天的嘴巴暂时得到了休息,我们家又恢复了宁静。

蒋代表来到我们家,一手叉腰,一手挥舞说,虚惊一场,这是一个阴谋,敌人想使我们内部先乱起来,好浑水摸鱼。他们这点鬼伎俩瞒不过我们的火眼金睛,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敌人的诡计揭穿了,我们胜利了。父亲和母亲听得稀里糊涂,摸不着头脑。蒋代表话锋一转说,有田,我还是要批评你,感情用事,义气用事,凡事多动脑子,少动拳头。

锁锁在家养伤,好久没露面,我骨头贱嘴馋,巴望他常来。一天晚上,我偷了陈爱雨的驴眼罩,我本来是要偷她裤头的,但她不脱,我看见她解开驴眼罩,两个奶子像两只白鸽子,展翅欲飞。锁锁说,凡是陈爱雨贴肉的东西都金贵稀罕,可以换面包饼干甚至子弹。我将驴眼罩塞进怀里,打算晚上给锁锁送去,但是父亲一会让我拌猪食,一会让我喂羊,时间一久就忘记了。驴眼罩怎么丢的、丢到哪了,我都不记得了。晚饭后,父亲拿着驴眼罩,翻来覆去地在身上比画,摩挲着、嘀咕着。陈爱雨看见了,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她红着脸走过去,从父亲手里抢走驴眼罩。父亲迷惑不解地看着她,手还在半空悬着。陈爱雨向父亲又是摇头又是皱眉挤眼,这个镜头恰巧被母亲捕捉到,她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鉴于她老人家嘴巴还肿着,伤疤未好,疼痛的感觉还十分新鲜,所以没秃噜出一把扎人的刺,这事就这么蒙混过关了。

父亲三拳打得锁锁卧床十几日,极大地震慑了我们村蠢蠢欲动贼心不死的男人。现在的局面是父亲这只老猫独守一条小鱼,母亲有被取代的危险。村里女人咬着耳朵说,父亲名义上是保护陈爱雨,就像一头驴看护一把青草,一只狗看护一块肉,他能禁得起诱惑?他看起来正经,但那是装的,就像狼吃小羊,没有找到借口罢了。瓜蒌婶传授给母亲的真经是最大限度地消耗父亲,把父亲的米袋子掏尽,把他熬成药渣。母亲偏听偏信,她着魔一样地整夜纠缠着父亲,有时我半夜醒来,听他们喘着粗气,像是摔跤。母亲的经验越来越丰富,她在实战中总结出一些心得和规律,她常质疑父亲,为什么有时长有时短、有时米多有时米少?时间短了米少了,是不是给了那个狐狸精?母亲苦恼至极,她捉住父亲的老二,摇晃着说,我真想把它拔下来喂狗!

6

吃饭时,陈爱雨突然捂着嘴逃离饭桌,我们面面相觑地听着她惊天动地的呕吐声。一会她进来了,屁股还没沾上凳子,又跑了出去。母亲的火山爆发了,她把一碗饭扣在父亲的头上骂,你这个驴,做的好事!父亲顶着一脑袋黄米干饭,懵懵懂懂地望着突然抽疯的母亲,看看吐得一塌糊涂的陈爱雨,一下子豁然开朗。父亲纵声大笑,笑得脑袋上的米粒簌簌下落,笑得大滴大滴的泪珠滚滚而下。母亲泪水婆娑,她张大嘴巴,挂着一丝透明的涎水,有气无力地骂着,秦有田,你这个畜生,你终于吃了窝边草!

陈爱雨有喜了。父亲威胁母亲说,嘴上挂把锁,要是走漏了风声,我拔了你舌头!母亲冷眼看着父亲表演,一只猫偷吃了鱼,还在拼命找借口,父亲的每句话、每个眼神、每个动作,在母亲看来都是在拼命地掩饰,显得虚伪、无耻、可笑。母亲呸呸地啐着父亲,畜生,不要脸!父亲说,她怀的是杨本钱的孩子。母亲质问,她和杨本钱睡了六七年,连个孩子毛都没生出来,一到我们家就怀孕了,不是你弄的就是驴弄的!不论父亲如何赌咒发誓,母亲总不相信如此一个弥天谎言,她要拉门出去,立即把这个丑闻广而告之,让全村人都来看看这对不知羞耻的狗男女。父亲急红眼了,他提来开山斧,搁在桌子上,斧刃闪着慑人的寒光。父亲逼问母亲,你不信?母亲冷笑着。父亲的手在斧子上一抹,左手无名指的一个指节跳起来,空中翻个跟头落在地上,断指上射出一缕血箭。父亲再次逼问母亲,信不信?母亲一只手捂住胸口,一手扶桌,脸色苍白,摇摇晃晃。父亲怒喝着,信不信?陈爱雨扑通一下跪在母亲面前,哭着,大嫂,孩子真是本钱的!母亲倒在床上,不说话,只流泪。陈爱雨捡起断指,拉父亲要去医院。父亲将那截短指抛上屋顶,他伸出手,让陈爱雨包扎。

父亲坐在凳子上喘气,他脸色蜡黄,额头一层厚厚的汗水,他招手叫我,我胆怯地走过去,身子颤抖。父亲盯着我说,你听好了,从今天起,家里看到的听到的,你要吐出一个字,我扒你的皮抽你的筋!我连连点头,父亲又喘口气说,你去药铺买瓶云南白药。

两天后的晚上,父亲带我去羊胡子岭给杨本钱报喜。那天晌午,父亲破天荒买回两斤羊肉,搁在案板上。母亲大吃一惊,不逢年不过节,如此破费,这日子还过不过了?自陈爱雨进门,添了一双筷子一只碗,母亲就常念柴米油盐四字经。我吃饭掉个饭渣米粒,母亲都要捡起来,迅速塞进嘴里,说勤勤俭俭粮满仓,大手大脚仓底光;毛毛雨湿透衣裳,杯杯酒喝垮家当;精打细算油盐不断……等等,对我一番冗长的说教。母亲训斥我时,陈爱雨停下筷子,父亲说,吃吧。母亲是借我敲打陈爱雨和父亲。陈爱雨来我们家时只带个小包袱,当天晚上,母亲就偷偷地翻个底朝天,她大失所望,包袱里除了两件衣服,没有母亲要找的金银首饰,也没有现大洋,事实是,母亲连一个铜板都没找到。杨本钱那么大的家业,陈爱雨怎么可能身无分文?母亲断定陈爱雨有钱,但不知道藏在哪里。母亲常给陈爱雨敲边鼓,说家里日子紧巴,吃了上顿没下顿,希望陈爱雨能拿点钱出来。但陈爱雨不知是听不懂母亲的话,还是压根没钱,没有任何表示。母亲忍不住,问过父亲,父亲说,有我吃的,就饿不着她。母亲气极,说,你去喝风吃屁吧!两斤羊肉,要换多少米多少面?细水长流,能吃一两个月!母亲很不高兴。父亲吩咐陈爱雨烙饼,说,今天打打牙祭。那天傍晚,我们吃了一顿羊肉泡馍,父亲挨个问,好吃吗?母亲说,好吃,但像吃自己的肉,心疼。陈爱雨说,隔三岔五能吃顿就过瘾了。陈爱雨怀孕后饭量大增,老吃不饱,人也馋,要吃甜的、酸的、辣的。母亲没好气,瞪了她一眼。

天黑了,街巷里静了下来,父亲怀里揣一叠纸钱,兜里塞一瓶酒,牵着我出门了。月亮升起来了,又大又亮,我们走过几棵杏树,蜜蜂还没睡觉,嗡嗡忙碌着,杏花簌簌落着,我闻到浓郁的花香与淡淡的草香。我们上了羊胡子岭,来到杨本钱坟前,父亲拉我跪倒,左边口袋里拿出酒,右边口袋里摸出个纸包,纸包里是两片油汪汪的五花肉。父亲将两片肉搁在坟头上,拧开酒瓶盖,洒了几滴酒。父亲点燃纸钱,折了一根羊胡子草,拨弄着火。纸钱安安静静地烧着,父亲念叨,本钱,给你送钱了,你伸手啊!一股风悠悠地旋过来,绕着父亲转了一个圈,父亲的衣襟被掀起来,头发扬起来,我觉得后背冷飕飕的。父亲朝空中举一下酒瓶,说,本钱,喝一个,今天高兴!说是高兴,父亲却哽咽着,眼眶湿润了。父亲咳嗽两声说,本钱,你真能干,那一夜真就种上了,你有后了!月明星稀,澄澈的夜空如无垠的大海,父亲仰望星空,思绪万千,他想起那个神奇的夜晚,肯定有种神秘的力量附在他们的身上,他们好几年耕耘不辍,却颗粒无收,偏偏在最后一晚有一粒种子落土生根了,不是天意是什么?我又冷又瞌睡,催了他几次,他总说再坐坐。父亲把最后一滴酒倒进嘴里,将酒瓶插进坟堆里,站起来,揉揉发麻的腿,说,回家!我爬上父亲的背,无比渴望家里温暖的被窝。我拍了一下父亲的背,父亲喊了一声,驾!快步走了起来。在我头顶,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坠向不可知的远方。

这天晌午,母亲去歪嘴婶家借鞋样,我的鞋早就破得不像样了,和打赤脚差不多,她却视而不见,我知道她心里有很多的怨,这次是冲我的脚撒气了。谢天谢地,她老人家终于想起我该有一双新鞋了。父亲在墙角垒鸡窝,他打算养几只母鸡,能让陈爱雨每天有一到两个鸡蛋吃。此举当然又惹母亲醋意大发,她翻了笔陈年旧账,控诉当年怀我时,妊娠反应剧烈,恶心呕吐,父亲不给一个温情脉脉的眼神;她想吃一碗米皮,馋得直流口水,父亲将铜板攥得紧紧的,舍不得拿出来,肚子常饿得瘪瘪的,哪有增加营养一说?怎么到了陈爱雨,父亲就变了?父亲还打算把荒废的半个院子清理出来,种几样菜,使我们饭桌上的花样再多些、色彩再丰富些、营养结构更趋合理。父亲忙得不亦乐乎时,母亲冷眼旁观,不肯帮一把手。陈爱雨怀孕后变得贪吃贪睡,母亲总望着她的背影,悄声说,猪,母猪!陈爱雨睡醒了,她伸着懒腰,走到父亲身边,父亲向她点点头。陈爱雨说,歇歇吧。父亲说,不累。陈爱雨进屋倒了一碗水,递给父亲。父亲接碗时,陈爱雨勾住了父亲的手指。父亲脸红了,他扫了一眼,院子里没人,母亲没回来,我在堂屋的炕上摆弄火枪。父亲低头喝水,陈爱雨说,大哥,我怀的是儿子。父亲看着陈爱雨的肚子,问,你怎么知道?陈爱雨说,我知道,是儿子。父亲说,儿子好,哪天我给本钱报信,让他也乐乐。陈爱雨问,大哥,要生下来吗?父亲一惊,说,当然得生下来,本钱多年的心愿。陈爱雨的泪珠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叫了一声大哥。父亲叹口气说,你受委屈了,你大嫂这人嘴狠心软,你的心要大些。父亲激动地指着远处,又指指天说,要像羊胡子岭那么大,像天空那么大,再多的委屈也能装下。陈爱雨啜泣着,大哥,难啊,啥时候是个头?父亲说,熬吧!

父亲又喜又忧,喜的是陈爱雨有孕,杨本钱有后了,忧的是,这孩子注定有九九八十一难,眼下第一难就是如何平安地降生。按蒋代表的逻辑,杨本钱的精子是反革命精子,陈爱雨的卵子是反革命家属的卵子,当他们的孩子还是一粒胚芽时,就被打上反革命分子的烙印。这几年,父亲耳闻目睹了反革命崽子的种种遭遇,真是凄凄惨惨戚戚,一言难尽。

父亲召开了一次家庭会议,商议如何保守秘密、使陈爱雨顺利分娩。母亲说,你是当家的,你说咋办就咋办。父亲说,我有一条妙计,用好了,就能平安无事。父亲的妙计叫李代桃僵。哪里是他想出来的?是他盗用了三十六计,他的脸皮真够厚的。父亲让母亲代替陈爱雨假怀孕,孩子出生后,也要姓秦不姓杨,隐姓埋名直到云开日出。母亲怀疑,这行吗?蒋代表那眼睛锥子一样,能瞒得过他?父亲信心十足说,事在人为。父亲捏住我耳朵叮咛说,记住,家里的事千万不能说出去!我疼得泪花都出来了。母亲忧心忡忡,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几百个日出日落,何其漫长。母亲羡慕起母鸡来,呱呱两声,屁股一撅,鸡蛋落地,多省事!陈爱雨无助的手伸向母亲,母亲握住,说,我脾气不好,说话难听有刺,你就当放屁,别憋在心里,你伤心孩子伤身,胎里落下的病有根难除。陈爱雨鼻子一酸,叫一声大嫂,珠泪盈盈。母亲抬起手,粗糙的手掌抹去陈爱雨眼角的泪说,一日三笑活百岁,一日三恼百病生,见花落泪,看月伤心,肯定生个病秧子;我要再恶语伤你,我自打嘴巴。陈爱雨一头扎进母亲怀里,号啕大哭。母亲拍着她的背,说,唉,做女人难,做漂亮女人难,做反革命分子的漂亮女人更难啊!两个女人哭得稀里哗啦涕泪横流,父亲站了起来,向母亲抱拳一揖说,有劳娘子了!

母亲是有表演天赋的,她入戏很快,很快熟悉了自己的角色。第二天午饭后,母亲搁下饭碗,径直去了老磨坊。这几年,我们村的娱乐中心已由车马店转移到老磨坊,追根溯源,我们村的流言蜚语小道消息均在此发源发酵,然后扩散出去,引发一波波的风波,有时会发展成流血事件。母亲今天搽了粉涂了胭脂,人未到,香味先让每人打了一个痛快淋漓的喷嚏。母亲专往歪嘴婶身边挤。歪嘴婶抽抽鼻子,妒忌又羡慕地说,好香哎,秦有田昨晚又稀罕你了?母亲干呕两下,背过身,手按肚子,欲吐未吐,又干呕两声,如此者三。歪嘴婶的眼珠骨碌骨碌,仪器一样在母亲身上扫描透视,问,怎么了?母亲扭捏着,脸上憋出一抹粉红,说,有了。歪嘴婶大喝一声,有了?你干的好勾当!立刻,母亲被簇拥到磨盘边,七八张嘴巴齐刷刷伸过来,外面更有几十双眼睛几十只耳朵焦急地围观。新闻发布会开始了,七嘴八舌叽叽喳喳,秩序相当乱。一泡尿的工夫,榆树湾人都知道母亲怀孕了。其时,父亲正在挖菜地,先后有四五个人来向他讨烟抽,瓜蒌叔调侃父亲,看不出,你是猪八戒喝磨刀水,内秀!

母亲每天必去老磨坊,向人们展示她渐渐凸起来的肚子。瓜蒌婶得意洋洋说,我的计谋高不?你缠住他,他就顾不上狐狸精,他的犁只能往你地里插,种子只能往你地里撒。瓜蒌婶说,秦有田太懒了,葫芦都十岁了,才怀二胎,种子点得太稀了。歪嘴婶伸手摸母亲的肚子,母亲吓了一跳,捉住她的手。歪嘴婶奇怪地说,我摸摸是男是女,又不是新媳妇怀头胎,害什么羞?母亲的肚子上绑了两条毛巾,一摸不就露陷了?女人们交流分享夜里炕上的感受,争论一张好看的瓜子脸在被窝中能有多大的魅力,母亲恍惚中,歪嘴婶的手又伸了过来,母亲惊叫一声,双手护住肚子,全场静音,都看着母亲。歪嘴婶很不高兴,摸不得?母亲说,我怕痒。歪嘴婶说,秦有田摸得,我摸不得?瓜蒌婶嬉笑着说,秦有田越摸越舒服,你越摸越难受,痒和痒不一样。女人们咧嘴大笑,母亲抱着肚子溜掉了。

时间过得快,母亲怀里的毛巾换成了我的小棉袄,是按照四个月身孕装扮的。饭桌上,父亲点评了母亲这段时间的表演,指出了几个不足,如母亲走路步子太大,风风火火;割麦子,人家割五六犁,她割七八犁,还一马当先;歇息时,一屁股坐地上,那么大的肚子能坐下来?总而言之,漏洞太多,稍一疏忽就会露出马脚。母亲苦笑着,我怀葫芦时咋个样都忘记了,太折磨人了。陈爱雨说,难为大嫂了,装得够像了。母亲摸着陈爱雨的肚子说,唉,你这个小冤家!父亲搔搔头说,要是有孙猴子的本事就好了,想怎么变就怎么变。我望望并排坐着的两个大肚子女人,扑哧一笑,真亦假,假亦真,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太有趣了。父亲朝我一瞪眼,说,嘴上挂把锁,出去乱说,我打断你的腿!

蒋代表来我们家,父亲让我去代销店买烟打酒,我等着拿钱,父亲一挥手说,记账。母亲挺着大肚子倒茶,她矫枉过正,像只老鸭子摇摆,太过夸张。蒋代表盯着她的肚子说,立功了,我们社会主义事业后继有人。母亲说,应该的,应该的。外交辞令般的答复逗得蒋代表哈哈大笑,父亲赔着皮笑肉不笑。蒋代表的眼睛扫来扫去,寻找陈爱雨。母亲撇撇嘴说,病了,床上躺呢。蒋代表很关心,问,什么病?母亲说,腌臜。她呸地唾了一口说,身上来脏东西了,十几天不干净,肚子疼。蒋代表笑笑说,反革命分子的家属就是娇气。母亲说,臭毛病多,吃香喝辣,挑挑拣拣,身懒嘴馋。蒋代表一拍手说,要改造,新社会的每一个分子都要自食其力,上海的妓女都能犁地插秧了。我买回了烟酒,父亲给蒋代表递了根烟,要打开酒时,蒋代表摆手拒绝说,改天吧,喝酒得有个名堂,没内容的酒不喝。蒋代表站起来,父亲以为他要走,他却说,看看陈爱雨。母亲说,脏。蒋代表却要坚持把组织的温暖送到陈爱雨的炕头。父亲冲愣着的母亲吼,赶紧去收拾一下。陈爱雨住在西屋,母亲打开门,蒋代表低头进去,眉头皱了皱说,味太大了。母亲用脚拨拉着一个血迹斑斑的裤衩子说,看看,能有啥好味道!陈爱雨躺在床上,包着一个碎花头巾。父亲又递给蒋代表一根烟,他捂住嘴巴,做出痛苦的表情。蒋代表和父亲又坐回堂屋,母亲给蒋代表续了一杯水。蒋代表说,陈爱雨应该积极参加劳动!旧社会她足不出户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新社会再要骑在人民头上过寄生虫的生活,群众不答应。母亲说,她麻秆腰筷子腿,手无缚鸡之力,能劳动个屁,只能添乱。蒋代表严肃地说,要改造,我们能把鬼变成人,就有信心把一个消费者变成创造者。蒋代表出门时在母亲的肚子上摸了一把,母亲惊叫一声,蒋代表,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能调戏妇女!蒋代表呵呵笑了,说,开玩笑,开玩笑。

母亲将蒋代表喝剩的茶泼掉,气恼地说,夜猫子进宅,没安着好心!我们家的气氛降到了冰点以下。最该反思的是父亲,他生搬硬套的狗屁妙计,简直经不起推敲,实践操作中的难度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合作化潮流来势迅猛,人人都争抢着大干苦干挑灯夜战,不断掀起建设社会主义新高潮。陈爱雨,一个反革命分子的小老婆,有什么理由不出工、躺在炕上养病?而且一躺几个月、连个面都不露?有病?骗谁呢?鬼都不相信,能蒙哄觉悟空前提高、火眼金睛的人民群众?玩不下去了,母亲解开纽扣,把怀里揣的衣服一件件往外掏。陈爱雨喏喏,要不打掉吧?父亲身子一歪,肩头上似乎压了一座泰山,他嗓子里挤出两个狰狞的字,不行!母亲说,四个月了,要出人命的。父亲不断地搔头,头发乱成了一个鸟巢,他急出了一头汗,用手抹去,又出一层。夜幕罩上来,我们家的灶台还不喘气、烟囱停止了呼吸,看样子,父亲要把自己坐成一块化石。我的肚子不时发出几声蛙鸣,母亲没有做饭的意思,她看着一堆卸下来的衣物,不知道拿它们怎么办。晚饭是陈爱雨做的,她打了几只鸡蛋,切了葱花,摊了一摞煎饼。太奢侈了,简直是犯罪,要在以往,母亲肯定会发几背篓的牢骚,但她递给父亲两张煎饼,自己也拿起一张,竟然向陈爱雨报以微笑。父亲吃了两张煎饼,有了一丝活气,他边吃边说,吃吧,吃饱了再商议,天无绝人之路。几张煎饼,瞬间让父亲的智商提高了不少,喝了一杯浓茶后,他居然想出了两个办法,一是承认他和陈爱雨苟且、怀了这个孩子,二是陈爱雨继续生病,一种能让她躺在炕上几个月的病。母亲说,你到底承认了!父亲一愣,说,孩子本来是杨本钱的,但现在不能说是他的,只能说是我的。母亲问,不是你的,你为何要说是你的?父亲感到绝望,十万火急千钧一发之际,母亲不但弱智,还胡搅蛮缠,父亲舔舔嘴唇,他感觉自己的舌头非常无能,它在母亲的追问下异常笨拙狼狈。陈爱雨说,大哥,你这办法真蠢!父亲好委屈,两个女人都攻击他,他没好气地说,你有锦囊妙计你拿出来?陈爱雨慢声细语,逐点分析,把父亲的计谋批驳得千疮百孔。承认孩子是父亲的,那不是往自己头上泼粪、自取其辱吗?母亲的尊严还要不要?杨本钱尸骨未寒,陈爱雨就偷情、怀野孩子,清白呢?贞洁呢?躺在地下的杨本钱也躲不过,会稀里糊涂被扣上一顶绿帽子。陈爱雨说,大哥,这个黑锅你不能背,我不能让村里人戳你的脊梁骨。父亲说,我不在乎。母亲硬撅撅地顶上一句,我在乎!陈爱雨说,我也在乎,杨本钱也在乎,别糟践他。陈爱雨态度坚决,她宁愿死,也不愿伤及无辜。

母亲清早就出门了,有人捎话,姥姥病了,母亲去了二十里外的老油坊。母亲刚一出门,陈爱雨就生火做饭。父亲问,吃这么早?陈爱雨说,吃饱了,有力气干活。饭后,陈爱雨给我两毛钱,让我去玩。父亲在菜地里拔草,陈爱雨打了一盆水,坐在梨树下洗脚,她把两只脚丫子轮流抬起放下,水声哗啦。陈爱雨洗脚的时间太长了,菜地里的草拔完了,父亲无事可干,蹲在菜地里,偷偷看陈爱雨白如莲藕的小腿,看得心烦意乱。陈爱雨叫,大哥父亲只好从菜地里出来。陈爱雨不说话,只顾擦脚。父亲心慌,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你的腿真白!父亲万万没想到,他赞美的如此美腿,一个时辰之后变成了断腿。陈爱雨问,大哥,怎么才能让我几个月下不了炕?父亲说,装吧。陈爱雨说,装不下去了。父亲不语,陈爱雨说,假的真不了,我们来真的。父亲没听明白。陈爱雨挽起她的裤腿说,腿断了,就只能躺炕上了。父亲问,你想怎么样?陈爱雨在小腿上比画了一下说,弄断。父亲惊讶,你疯了?陈爱雨说,大哥,动手吧,我有鸦片,能止痛。陈爱雨的小腿白皙光滑,有着瓷器一样优美的弧线,这是父亲见过的最美的小腿,美得心悸,美得差点让父亲落泪。父亲摇摇头,我不能!陈爱雨笑吟吟说,大哥,你是木匠,你肯定有办法的。父亲背过身去。这真是一个好天气,天蓝、云白、阳光灿烂,风任性调皮、鸟自由自在,即使一只蚂蚁,也在快乐无忧地奔跑。世间万物皆其乐融融生机勃勃,唯独父亲和陈爱雨两人,郁郁寡欢愁肠百结。

我在街上疯了大半天,刚回到家里,就被母亲甩了一个耳光,然后,我被告知,陈爱雨摔断了腿。在我和陈爱雨住的西屋,蒋代表背手站着,父亲和锁锁立在他左右两边。陈爱雨躺在炕上,她摔断的左腿裸露在外,我看了一眼就把头别开,一个人的腿会肿得那么粗,真是太可怕了。陈爱雨嘴里塞着毛巾,眼睛微闭,眼睫毛一直在颤动。母亲给她擦着额头上的汗水,说,疼就叫两声吧。陈爱雨是从梨树上摔下来的,父亲说,她要吃犁,自己爬上树去摘,树枝断了,她掉下来了。蒋代表抬头打量着梨树,树有两三人高,树上稀稀拉拉挂了几十个梨子,大多被虫咬出了伤疤。蒋代表目测了一下梨树的高度,疑惑道,这么高一点,怎么就摔断了腿?父亲说,运气不好,喝凉水塞牙,放屁砸脚后跟,怪她倒霉。蒋代表吩咐锁锁,晚上提三十斤小米过来。父亲惊诧,蒋代表说,我们喝过杨本钱的酒,吃过人家的肉,这个人情得还。陈爱雨的呻吟突然破窗而出,蒋代表说,她这个身份,医院未必肯治。父亲说,老鸹嘴有个老神仙,接骨的手艺非常棒,和我很熟。蒋代表说,那赶紧去请,伤筋动骨一百天,有她受的罪了;蒋金兰暂时不出工,照看家里。

7

霜降一过,秋天剩个尾巴了,掐掐算算,陈爱雨临盆的日子就几天了。为了保密,父亲主张不请接生婆,让母亲接生。母亲说,人生人吓死人,她又是头胎,我接不了。父亲说,就你接生,定了!母亲的手立刻在裤带上摸索,尿急的感觉频频来袭。母亲被逼上了梁山,临阵磨刀三分快,她费力地在纷乱模糊的记忆里温习生我时的步骤与程序,从中搜罗了一点少得可怜的经验,想依样画葫芦。母亲神经高度紧张,整天念念有词,难,难啊,艾虎,这是你的头一难!艾虎这个名字是老鸹嘴老神仙起的。那天下午,当老神仙走进我们榆树湾时,我们惊呆了,以为是太上老君下凡,他穿着长衫,留着长长的白胡子,手里挥着个蝇甩子。据说他能闭着眼睛接骨,手又轻又快,刚感觉疼时,断骨已接上了。老郎中虽慈眉善目,但接骨时从不让第三人在场,祖师爷传下来的规矩,他不敢破。没亲眼见证奇迹,我们都很遗憾。接好骨,母亲给老神仙泡茶,老神仙望望母亲笨重的身子,又看看躺在炕上的陈爱雨,喝茶不语。老神仙走时,提笔写了艾虎两个字,搁在陈爱雨头边,说,送孩子个名。每年端午,我们小孩都戴用艾草编的老虎,据说能辟邪,百毒不侵。艾虎,这个名字真好,陈爱雨把那张纸看了又看,不肯放下。

母亲把压在柜底的泥菩萨请出来,每天上香磕头,祈求艾虎顺利降生。她摩挲着陈爱雨的肚子,念叨着,艾虎,别淘气,出来时头先出、脚后出,千万不敢颠倒了;顺溜溜的,别磨叽,你娘肚子疼。母亲像念咒语一样,惹得陈爱雨直笑,母亲说,你还乐?我都要愁死了!

两天后的子夜时分,陈爱雨肚子疼,母亲说,还早呢。陈爱雨说,疼得厉害,我感觉要出来了。母亲很老道地说,生孩子又不是下蛋,又是头胎,还不折腾个一半天的。但说话间,陈爱雨猛地大疼起来,母亲附身一看,惊慌起来,艾虎的头已露出来了。艾虎真是个懂事的孩子,他闭着眼,蹬腿挺腰,急不可耐地冲了出来。母亲拍着手连叫皇天,这是她见到的最性急的孩子。艾虎一落地,就愤怒地哭起来。母亲低头剪脐带,没想他翘着的小鸡鸡滋出了第一泡热尿,淋了母亲一脸,母亲抹去脸上的尿水,咯咯地笑起来。

陈爱雨奶水足,两只肥硕的奶子揉一揉、挤一挤,乳白的奶汁源源不断地滋出来,像两个小喷泉。艾虎快满月时,父亲突然警觉起来,嗅到了某种危险的气味,理论上推断,修养五个月的陈爱雨应该痊愈了,该上工了,但她挺着两只太过饱满且不断漏奶的乳房去下地,能瞒得了那些眼尖嘴长的女人?有奶就有孩子,孩子是谁的?这么一想,父亲冷汗涔涔,太大意了,差点酿成大错!父亲当机立断,决定给艾虎断奶,改吃羊奶。这么好的奶不吃真是可惜了,母亲有点不舍,说,羊奶哪有人奶营养好?父亲骂她头发长见识短。陈爱雨吃了两次炒麦芽,奶水少多了,乳房不再分泌奶汁,但积奶没有及时挤掉,乳房肿得像两块硬邦邦的石头,疼得她直冒冷汗。母亲用热毛巾敷,效果不大。后半晌,陈爱雨开始发烧说胡话,之后昏迷。这种事在我们村经常发生,一般是找个大小子使劲咂几口,积奶咂出来就没事了;积奶咂不出,消不了肿,两只奶子就烂掉了。父亲急得在院子里唉声叹气,母亲牵着我耳朵,将我按在陈爱雨的乳房上,让我使劲咂。我已经有了性懵懂,小鸡鸡时常会变得异常坚硬,有时做了奇怪的梦,还会流出些脏东西。我趴在陈爱雨胸上,嗅着她身上混有奶香的气味,心情和感觉相当地复杂,特别想撒尿。我扭头跑出屋子,母亲撵着我的脚后跟骂了几句,我就没影了。母亲试着咂了几下,不行,决定让父亲来。在如此危急的情况下,母亲找来一块布,剪了两个眼,套在陈爱雨的乳房上,只露出了两粒乳头。母亲喊父亲进来,说,你嘴巴上有劲,你试试!父亲羞得涨红了脸,向后退。母亲一把揪住他说,别装了,快咂,你想让她两个奶子烂掉?父亲要揭陈爱雨胸上的面罩,母亲伸手拦住,说,就这么咂。父亲很尴尬,母亲说,小人不能不防。父亲毛茸茸的嘴巴咬住陈爱雨的乳头,他使劲咂了几口,啥也没咂出来。母亲说,再咂,用点力。父亲又使劲咂了起来,突然,他感觉嘴里一股咸味,唾了一口,是血。母亲说,通了,再咂几口!猛地,一股奶水涌了出来,呛得父亲直咳嗽。陈爱雨呻吟了一声,迷糊中伸手揽住了父亲的脑袋。父亲问,还咂吗?母亲把父亲扒拉开说,还咂个屁,想吃她的奶?

父亲买回一只奶羊,每天放学后,我牵着奶羊去河边、雁儿坪、桃花台,最远到过羊胡子岭。放羊回家时,父亲都要检查,如果羊肚子是鼓的,就在我头上摸摸;如果羊肚子瘪,会狠狠地打我的屁股。父亲打我时,母亲心里泛酸,冲父亲喷一些冷嘲热讽的话,给陈爱雨脸子看。

艾虎乖巧,只要吃饱了肚子,就咬着奶瓶玩,眼睛亮晶晶黑漆漆的,我们都很喜欢他。艾虎像株禾苗,沐浴着阳光雨露,见风就长,一天一个样。但是,艾虎长得怪,既不像杨本钱,也不像陈爱雨,母亲狐疑,杨本钱的种,怎么不像他?到底是杨本钱的,还是父亲的?母亲心里虚虚的。艾虎成了母亲心里一个结、一个疙瘩,母亲每天看着艾虎,琢磨他的眉眼,之后便开始没完没了地猜测臆想。母亲掐着指头,翻来覆去地算,日子是对的,从理论上讲孩子是杨本钱的。但是,临上断头台的杨本钱,魂飞魄散,有形无神,他还能做?而且只一次就种上了?只怕得借助如来佛的法力了。

父亲变了,变得小心谨慎。他安排我和陈爱雨睡,他和母亲带着艾虎睡,这样做,自然是切断陈爱雨和艾虎的母子情,以防万一。陈爱雨很不乐意,说,我是艾虎的娘,艾虎得跟我!父亲冷冰冰地说,艾虎是你生的,但现在你是艾虎的姨,不是娘,这是为艾虎好!晚上睡觉前,母亲抱艾虎过来,和陈爱雨闲聊,东扯西拽,每次总能扯到陈爱雨和杨本钱最后一次的男欢女爱上。陈爱雨说,大嫂,就插进去拔出来唾口唾沫的事,说了有八百遍了,还没听够?母亲心里的疙瘩总解不开,杨本钱和陈爱雨睡了六七年没有孩子,最后一次就有了,神话也没这么编的吧?母亲说,有滋有味,比听戏还过瘾,再说说,说详细些。母亲追问细节,比如,比如,比如……陈爱雨被逼得走投无路,面红耳赤、吞吞吐吐地说,最后一次就是换了个姿势,和以往大不一样,人都飞起来了,轻飘飘的,感觉好极了。母亲的身子扭了扭,脸上的表情怪怪的,抱起艾虎走了。

生了孩子后的陈爱雨像一株水灵灵的的植物,丰腴饱满,嫩得冒水。母亲发觉,陈爱雨和父亲说话时娇滴滴的,并伴以扭腰、挺胸、抛媚眼等丰富的肢体动作,而父亲的眼光像迷了路,粘在他不该黏糊的部位上,久久徘徊。一天,母亲破天荒给了我两粒奶糖,我大喜过望,舍不得嚼,小心翼翼地用舌头舔。母亲问,甜吗?我频频点头。母亲说,以后每天给你一颗。我按住胸脯,害怕我幼小的心脏蹦了出来。我问,我们家有钱了?母亲咬牙切齿说,咱家宁肯不吃油盐酱醋,也要让你吃糖!我不明白我们家为什么会有这个变化。母亲说,你爹被狐狸精迷住了,狐狸精会吸你爹的魂,你不要爹了?我吓傻了,我怎么能没有爹呢?村里那些坏孩子从来都不敢动我一根指头,就因为我有一个扛得起碌碡的爹。我问,狐狸精在哪?我打死她,我有弹弓有火药枪。母亲说,狐狸精就是陈爱雨。母亲不理我的惊讶,叮咛说,我不在家时,你盯着她,她眼里有个勾,能勾走你爹的魂;她眼里有一潭水,能淹死你爹!每天一粒奶糖,那是多大的诱惑啊?母亲不在家时,陈爱雨走哪我跟哪,她上茅厕,我站在外面;她洗衣服时,我坐她对面;她午睡时,我坐在旁边打盹。一天,她拍拍我脑袋问,你是我尾巴?我不说话,不错眼珠地盯着她。她奇怪地摸摸脸,问,我脸上有雀屎?

老油坊来人送孝,姥姥去世了,第三天祭奠,第七天出殡。父亲和母亲商议,祭奠时两人都去,出殡时只母亲去,但得提前一天。母亲临走时,一下给了我五颗奶糖,敲打着我耳朵,再三再四说,葫芦,你可千万别走神,看紧了,晚上要和你姨睡,要睁只眼睛!母亲早晨走的,到中午,家里的气氛就怪怪的,吃饭时,陈爱雨给父亲夹菜添饭,眼睛水汪汪的。以往吃过饭,父亲不是去村里转悠,就是去地里看看庄稼,今天父亲有点反常,他坐在浓密的树阴子里,却不断地擦头上的汗。陈爱雨一会叫父亲提桶水,一会叫父亲抱柴禾,又说刀老了,让父亲磨磨,将父亲支使得团团转。以往,母亲只要派给父亲两件以上的活计时,父亲就厌烦了不高兴了。我看见父亲出出进进,脚步轻快,像是踩了云,他还哼哼唱唱的,不但没生气,好像还很开心。看到这一切,我很奇怪,父亲是不是母亲说的那种贱骨头呢?陈爱雨收拾完厨房,又开始洗头,她湿漉漉的头发披散着,院子里弥漫着一股好闻的气味。女人果然是水做的,沐浴时的陈爱雨妩媚性感,不知父亲是否有同感。父亲在院子里像没头苍蝇似的转来转去,他时不时瞟陈爱雨一眼,又是咳嗽又是打喷嚏。陈爱雨问,大哥,你是伤风感冒,还是有人惦记你?语气顽皮,满是戏谑的意味。父亲越紧张了,他笑比哭还难看,手脚都不像自己的,一点都不听使唤了。陈爱雨让父亲帮她拧衣服,两人面对面站着,一件水淋淋的衣服将他们连为一体,好像接通了电源。想象力丰富的我,似乎看到他们的两颗心在靠近、在亲昵、在低语。当时的场景只能用惊艳形容,父亲面对着陈爱雨大块裸露的胸膛,那一片雪花白、那一道深邃的峡谷,肯定血液循环加快、腺上激素急剧分泌、口干舌燥,像要燃烧像要窒息,真是要命。陈爱雨扑哧一笑,泼了父亲一把水,父亲醒过来,看见自己的手抓的不是衣服,而是陈爱雨圆润的手臂。父亲笑了,陈爱雨笑了,小艾虎也咯咯地笑了,只有我像个哲学家在思考,这算不算陈爱雨在勾引父亲?我年龄小,实在无法判断。母亲说了,重点是在晚上,看父亲和陈爱雨会不会睡在一个炕上。

艾虎睡了,我坐着打盹,头在桌子上磕了几下,陈爱雨让我去睡,但我牢记母亲的叮咛,他们不睡,我也不睡,耗着。半夜时,我被尿憋醒,炕上没了陈爱雨。院子里很黑很静,只有父亲屋里的灯亮着,我悄悄地摸过去,从窗纸的破洞里望进去,我看见陈爱雨裸着身子站着,她黑亮茂密的头发垂到了屁股蛋上。屋子里却没有父亲,他去哪了?我在院子里找了一圈,哪有父亲的影子!我又回到窗前,往里张望,陈爱雨在屋里走来走去,我很奇怪,父亲不在,她一个人呆在屋里干吗?她是在等父亲吗?我瞌睡了,要去睡觉了,反正父亲不在,随她一个人折腾去吧。

8

蒋代表调到县上去工作,来和父亲喝辞别酒。父亲打了一壶好酒,母亲狠心杀了那只芦花鸡,杀鸡时,母亲心疼得眼泪巴巴。父亲说,咱们有把柄攥在他手里,酒菜是堵他的嘴,指望他给条生路。喝了一会酒,蒋代表感慨,这两年真是变化大啊,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父亲嘲弄说,我看是茄子开红花,走样了,变得四不像了。蒋代表说,你消极、你片面,怎么个四不像?父亲说,落井下石的多了,行侠仗义的少了;有理讲不清,动嘴不如动手;好人不一定有好下场;是黑是白、是鹿是马,你们说了算。蒋代表大度地笑笑说,我今天不和你抬杠,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两人都有七八分醉意了,蒋代表说,散了吧。父亲按住他说,不醉不收兵。两人又喝。母亲端菜进来,蒋代表拉住母亲说,陈爱雨,唱个小曲。母亲一甩手说,还喝?眼都喝瞎了!我是和你一个姓的蒋金兰。蒋代表说,蒋金兰,我命令你,把反革命家属陈爱雨马上带来!任父亲和母亲怎么劝说,蒋代表死活要陈爱雨出来,正闹着,陈爱雨大大方方地进来了。蒋代表眯着眼,打量了半天说,不简单,这个女人不简单!他翘了翘大拇指,陈爱雨鞠了一躬回谢。蒋代表倒了半碗酒,站起来,说,干了!陈爱雨端起酒碗,一饮而尽。蒋代表像有话说,却不知从何说起,他的手指在桌上敲着,喃喃自语,俱往矣,俱往矣!陈爱雨倒了半碗酒,端起来,说,蒋代表,我敬你!蒋代表摇摇头,不能说敬字,这个酒我不喝,如果给面子,就唱一段。陈爱雨问,唱啥呢?蒋代表说,就唱《赵氏孤儿》,你最拿手的。陈爱雨呆呆地站着,母亲推推她,说,你就唱一段吧!陈爱雨拿起一根筷子,敲打着酒碗,垂头沉吟遐想,欲唱还休。母亲又催了一声,唱啊,唱几句也行!陈爱雨慢慢抬起头,已是泪眼蒙眬,她张口唱道:

程婴低头把天恨

可怜丞相命归阴

三家庄前来传信

但不知他心似我心

从此后你要受万般苦恼

二十年费心机困难重重

叫声贤弟咬牙忍辱负痛

把孤儿养成人万古留名

……

陈爱雨唱完了,飘然而出。

父亲垂头坐着,一根透亮的鼻涕长长地垂下来,蒋代表叫了声,有田!父亲抬起头,满脸狼藉,两眼红肿。蒋代表把毛巾递给他,说,擦擦。父亲拿毛巾抹脸,蒋代表感慨地说,有田,没想你入戏太深,你属牛吧?母亲接口说,属牛的,六月牛。蒋代表说,老牛破车,凑合着往前拉吧!

蒋代表一走,锁锁跨过父亲,成为我们村的一把手。锁锁一坐上头把交椅,腰板直了,底气足了,胆子壮了,感觉非常好。锁锁新官上任,没烧三把火,而是摆了一桌酒菜,只请父亲一人赴宴。陈爱雨说,自古酒无好酒,宴无好宴,堂前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堂后磨刀霍霍杀气腾腾。母亲也附和说,锁锁这人,尖嘴猴腮寡恩薄义,他想给你使绊子;不去,宁喝猫尿,不喝锁锁的酒。锁锁二次来请,他给父亲敬烟,说,明人不做暗事,我不唱鸿门宴,唱将相和。父亲问,谁是将?谁是相?谁负荆请罪?父亲最终没喝锁锁的酒。其实,锁锁只是想和父亲喝一杯交心酒,老大老二一个锅里搅勺,你看我不顺眼,我嫌你碍事,尿不到一个壶里,榆树湾这条船,掌舵的摇橹的南辕北辙,船不翻才怪。当然,和父亲喝交心酒只是幌子,是投石问路,锁锁真心要喝的是交杯酒,和陈爱雨的一杯交杯酒。父亲却执迷不悟,不就坡下驴。锁锁一个人喝着闷酒,生着闷气,骂着父亲,准备了两人的酒,锁锁一人喝了。那天晚上,喝醉了的锁锁,躺在我家门口的柴堆上唱:老乌鸦,翘尾巴,张大嘴,哇哇叫,豺狼虎豹我不怕,山里山外我当家,谁要不听我的话,我就扇他个大嘴巴!秦有田,豺狼虎豹我都不怕,还怕你吗?

母亲唉声叹气,看着父亲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父亲对,光脚不怕穿鞋的。母亲又说,他要真下你黑手,你防不胜防。父亲对,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母亲恼了,能和蒋代表喝,为啥不能和锁锁喝?他们乌龟王八,一路货色!父亲拍了一下桌子说,你不懂!母亲甩手出去,骂,狗肉上不了宴席,敬酒不吃吃罚酒!父亲终究没躲过锁锁的暗箭。话说十月初一那天,我们村出了一份告示,大意是严禁给死人烧纸上香送寒衣、搞封建迷信,以唯物主义为荣、以唯心主义为耻云云。我们村的人围着告示,议论纷纷,几个白胡子老头捶胸顿足,自三皇五帝唐宗宋祖起,几千年哪有这狗屁规矩?愤怒是愤怒,但没有人傻到用自己的胳膊去拧人家的大腿。那天,村里气氛紧张,民兵全部出动,村口有固定岗,街巷里有移动哨。父亲挎着篮子,装了奠酒烧纸和香,慢悠悠地出了门。哨兵看见父亲,既不阻拦也不盘问,放他大摇大摆地上了羊胡子岭。父亲在杨本钱的坟前上香烧纸时,锁锁和几个民兵在远处蹲着,抽烟说笑。父亲不急不躁,他从篮子底下拿出两套做工精致的棉衣,点燃后说,本钱,给你烧两套,换着穿;我这边啊,北风呼啸霜雪弥漫,越来越冷了,你那边冷吗?如果冷,两套都穿上。以往父亲给杨本钱上坟都是夜里悄悄去,今天他不躲不藏,豁出去了。锁锁和几个民兵围上来,锁锁说,绑了,人赃俱全,不要抵赖!父亲呸地唾了锁锁一口,抵赖个屁,我光明正大!锁锁说,你是干部,公然顶风违纪,罪加一等!父亲不甘心束手就擒,他三拳打倒了两个民兵,但更多的民兵一拥而上,把父亲捆成了一只粽子。

这是暗箭吗?不是,人家没有暗地里偷袭打黑枪,警告你了,此处危险,父亲却偏偏往枪口上撞、往罗网里钻,怨谁?父亲的处理决定很快下来了,党籍撸了,二号交椅有人坐了,人抬腿,狗占窝。锁锁说,处理轻了,本来要蹲大狱吃牢饭的,但婊子睡觉,上面有人,从轻发落了。这件事,母亲洞若观火,怪不得锁锁,锁锁和父亲没有到水火不容誓不两立的地步,他要的是陈爱雨,但是父亲糊涂,硬要做讨厌的老法海,成了锁锁的眼中钉肉中刺。父亲无官一身轻,倒显得逍遥自在,但母亲感觉低人一等颜面无光,好几天都没去老磨坊。晚上,母亲趁着父亲刚从她身上下来的热乎劲,吹了一阵枕头风,她劝父亲把陈爱雨嫁给锁锁,这步高棋不但能修复和锁锁的关系,说不定还能让父亲在村里坐把交椅。父亲说,臭棋!母亲不服,说,这是美人计,比你那个李代桃僵高明!父亲说,你这是卖友求荣,癞蛤蟆身上插鸡毛,不是个好鸟!母亲火了,坐起来说,你不娶不嫁,把她供家里当菩萨?母亲划下一条道,要么她走,要么我走,你选一个!

9

当枯叶蝶伏在树叶上静止不动时,赤眼蜂和蜘蛛难以发觉;杜鹃无巢,它们常把卵产在苇莺的巢里,它们的蛋和苇莺的蛋十分相似,常让苇莺代为孵卵;我曾在一片草丛里听见蚱蜢的叫声,但翻遍草丛,怎么也找不到。自然界里,弱小生物为躲避凶残的天敌,它们会穿上一件隐身衣,以逢凶化吉。艾虎这个小东西真有灵性,他呱呱落地后,用愤怒的哭叫表达了对这个世界的不满之后,似乎感觉到了不可知的危险,悄悄把自己隐藏起来。母亲抱艾虎出去,人们总逗他玩,夸他乖巧伶俐,没有一个人怀疑他是杨本钱和陈爱雨的孩子,倒有人说他像父亲。歪嘴婶夸张地说,艾虎简直是用父亲的老二拓着画出来的。我说过,艾虎的相貌是母亲心上的一个结,她总怀疑父亲和陈爱雨串通好了骗她。太欺负人了!你们未必把我当作一根四方棒槌——死笨?也不能怨她老人家多疑,只要把我和艾虎放在一块对比一下,你就看出我们都是一样的大眼睛高鼻梁,后脑上鼓个包。母亲说,那是反骨。在我整个幼儿时期,她老人家枕头里装了砂石,想把这块骨头磨平,但没如愿。这一对比,母亲疑心愈重,她心里烧着一团火,睡不好吃不香,牙疼嘴上起燎泡。

话说那天上午,父亲一大早就背着他的木匠家什出门了,陈爱雨被邻村借去,陪斗一个老地主。母亲显得非常无聊,无事可做,却没法静下心来,在院子里转来转去。艾虎摘一朵月季花,被刺扎破了手指,他举着流血的手指给母亲看。母亲心疼,要找布给他包扎,突然,她的脑袋像被谁掐了一把,一个念头闪电般袭来。母亲端来半碗清水,把艾虎手指上的血滴在碗里,然后拽出我,用针刺破我的中指,挤出了一滴血。母亲看过多次《三滴血》,对戏里滴血认亲之说印象颇深,只是深藏在她凌乱的记忆里,现在,不知何方神圣激活了她的某根神经,她用来验证艾虎和我是不是一根藤上的两只瓜。清水里飘着两滴血,母亲目不转睛,心如擂鼓。艾虎觉得好玩,手向碗里伸去,母亲紧张地一把攥住。两滴血并不靠近,它们相互警惕,冷漠地打量着对方,最终没有融为一体。母亲喜极而泣,她抱住艾虎,在他脸上狂吻。之后,母亲领我们去代销店,奖赏我们每人两粒糖一个气球。回来的路上,她叮咛我们,滴血的事不能说出半个字来,这句话她重复了五遍。

陈爱雨回来时已是掌灯时分,她爬上炕就睡。母亲拽她起来,她脸上的淤血和伤疤使母亲吃了一惊,不是陪斗吗,怎么就动手了?母亲不知道,陈爱雨陪斗的老地主身子骨太差,没几个回合就咽气了,那些本该加在他身上的拳脚棍棒转到了陈爱雨身上,母亲更不知道,她的脸上溅上了老地主的血。母亲打来一盆热水,用毛巾擦陈爱雨的脸,此前一段时间,母亲还妒忌过她白嫩光滑的皮肤、她饱满的乳、她纤细柔软的腰肢,她怎么就不胖呢,怎么就不黑呢?母亲生了我之后,紧凑的身子骨散架了走形了,父亲嫌弃,她自己也很不满意。现在,当母亲清洗着陈爱雨伤痕累累的脸时,她的心在抽搐颤抖,流出了温情的眼泪。母亲不嫌麻烦,给陈爱雨做了一碗鸡蛋面,半哄半逼,直到她把一碗面吃得一滴不剩。这天晚上,母亲和陈爱雨睡,要和她掏掏心里话。母亲对陈爱雨的态度,从三九寒天转为春暖花开,我猜测与滴血认亲有关。母亲心上的疙瘩解开了,既然陈爱雨和父亲无苟且一事,陈爱雨就不是她的情敌,她恨她毫无道理。当然,也不能否认母亲的善良同情,它只不过藏得太深而已。母亲和陈爱雨要掏的心里话是为陈爱雨找条出路。杨本钱走了快四年了,情还清了心尽到了,没必要为他守一辈子,用一生的孤苦伶仃,即使能换一座贞洁牌坊有屁的意思!母亲说,你还年轻,那一个个漫长的夜不是容易打发的,就算能熬过来,人成了一截截灰烬,没有血,也没有肉。母亲介绍的仍然是锁锁,榆树湾的头号人物,一棵顶天立地的大树,大树能遮风挡雨,大树下面好乘凉。假如你跟了锁锁,还能受今天这罪吗?母亲说,你是一株好花,不是啥人都能养的,就跟锁锁吧,你的苦日子该到头了。母亲说得口干舌燥,陈爱雨仍然一副悲戚的神情,她说,大嫂,我不嫁人,我就住家里,我做饭,领孩子、挣工分,我哪里都不去!母亲心里涌上一股怨气,说了半夜,对牛弹琴啊,她硬邦邦地说,你不嫁人,嫂子睡不了安心觉!

父亲显得忙碌,他三两天就出趟门,他虽背着木匠的十八般兵器,却几乎没有用过,只是个幌子而已。母亲心知肚明,冷眼旁观,却不说破。父亲是在给陈爱雨找一个安全稳妥的落脚点。父亲早些年做木匠活走过许多地方,有几个村子藏在群山的褶皱里,与世隔绝,相当隐蔽。父亲先去了老虎崾岘,村里有个高老汉,和父亲很对脾气,父亲每次来,总要和他喝场酒,每喝必醉。老虎崾岘人憨厚好客,父亲到哪家都是座上客,上一家的筷子还没搁下,下一家就在一连声地催,他们用大碗酒大块肉招待父亲,他们能清楚地说出哪年哪月父亲打了哪件家什,他们夸奖父亲的手艺和品行。已有几分醉意的父亲自豪得意,他说,我有个妹子,殁了男人,要嫁,得找个好人家。父亲的标准是年龄相当,品貌端庄,没有赌钱抽大烟打老婆的恶习。高老汉问,是你亲妹子?父亲说,比亲妹子还亲。高老汉一拍胸脯说,你放心,哪敢拿歪瓜劣枣糊弄你?村里有两个后生,人品没挑的,就是穷。父亲连忙说,穷了好,穷了知道疼人。高老汉稍一犹豫问,你那妹子啥成分?成分?父亲心里咯噔一下,他咬咬牙说,她男人是反革命,但与她没关系。高老汉脸色变了,头摇得像风车,不行,不行,反革命分子的女人谁敢要?屋子里的人也都摇着头说,不敢要,宁打光棍也不敢要。父亲说,我这妹妹人长得好,啥都好呢,谁娶了她是福气。高老汉叹口气说,秦家他叔,真不行,谁愿引火烧身?父亲兜头被浇了一盆凉水,这村子自三皇五帝以来就没来过几个外人,怎么也讲究起了成分?以前没成分,未必你们不吃不喝不活人了?父亲憋了一肚子气,撇下筷子就走。父亲一连走了几个村子都是如此,男方条件不高,丑俊、高低、穷富、寡妇闺女都无所谓,就是万万不能要反革命分子的女人。

腊月二十三的傍晚,疲惫沮丧的父亲回家了,他两手空空,母亲惊讶地问,家什呢?父亲说,扔了。父亲说的是真的,愤怒的父亲将他用了多年的墨斗锯子凿子锛子走一路丢一路,丢进了深深的山涧。母亲心疼那些家什,但不敢和父亲顶嘴,只是小声说,家什碍你啥事了,拿它们撒气?天快黑了,堆了几天乌云的天空终于飘起了雪花。父亲望着天空出神,陈爱雨悄悄地过来,问,大哥,我是你眼里的沙、你心上的烦恼,一定要把我嫁出去?父亲叹口气,不语。陈爱雨将两只烤红薯塞给父亲,莞尔一笑说,我跟定你了,我就要成你一生的累,让你背着。母亲从厨房出来,刚好听见了,两片雪花落在她脸上,她打了一个寒噤。

腊月二十六的晌午,父亲去镇上置办年货,他走了不到一锅烟的工夫,锁锁来了,他从麦秸堆后鬼鬼祟祟地出来,问母亲,陈爱雨呢?母亲说,炕上躺着,不进去看看?锁锁向院子里伸伸脖颈,尴尬地笑笑。母亲嘲笑他,你手里有枪杆子、腰里有印把子,有权有势,未必裆里的牛把子是泥捏的?锁锁说,强扭的瓜不甜。母亲骂,你憨你傻,你根本不懂女人的心思,她虽是个寡妇,也还有三分羞脸,能说我爱你?你得主动点,生米做成熟饭,她还不随你?锁锁喜滋滋的,他在口袋里摸索出几张钱,塞给母亲。母亲挡了一下,锁锁抓住母亲的手,硬是把钱摁在她手里说,西门庆勾搭潘金莲,还给王婆好处呢。母亲勃然大怒,我是王婆?锁锁说,你不是,你是红娘月老。母亲叹口气说,我不是为钱。锁锁说,我知道,我会给你好处的。母亲说,在外面等着。接下来的事是这样的,母亲借口冷,温了一壶米酒和陈爱雨喝,两人各喝了一碗。之后,陈爱雨说晕得厉害,母亲把她扶上炕,说,躺一会就好,米酒不伤人。没错,是米酒,陈爱雨就像喝了孙二娘的酒一样,倒了。是母亲下了蒙汉药安眠药?谁知道呢。母亲抱着艾虎,领着我去代销店,出门碰见锁锁,母亲冲他点点头。

锁锁和陈爱雨偷情的事,迅速传播开来,我们村人就好这一口,整天在口唇间咀嚼,起初是纯净版,经过多人的渲染加工,露骨下流到了小儿不宜的程度。母亲说,难听死了,丑死了,她不要脸,我们还要脸呢,你得管管!父亲说,那些屁话你信?母亲哼了一声,你以为她多纯情?装的,憋不住了,就叉腿!晚饭后,父亲对陈爱雨说,我要和你谈谈。陈爱雨问,是谈情吗?父亲很严肃,问,你和锁锁那个了?陈爱雨笑笑说,哪个了?就是睡了一觉。父亲问,真的?陈爱雨说,假不了。父亲的喉咙滚动了几下,他从口袋里抠出一撮烟叶,抖抖索索地卷了一支烟,点上,吧嗒吧嗒地抽。陈爱雨问,大哥,咋不问了?很好玩呢,我说给你听。母亲捂住耳朵说,不要脸!拉开门出去了。陈爱雨说,大嫂骂得好,我不要脸,我三年多没男人了,早就熬不住了,我用萝卜塞、用茄子捅、在树身上蹭,我痒啊!我是个骚女人、狐狸精、扫帚星。父亲突然吼了一声,够了!他喘了口粗气,问,你要跟锁锁?陈爱雨说,和他睡了,能不跟他?父亲再问,你想好了?陈爱雨幽幽叹口气说,大哥,愿不愿的就那么回事。父亲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吞吞吐吐说,原来打算我们一块生活,你和你嫂能像姊妹一样相处,你和艾虎也不分开,但是,新社会一夫一妻,没办法;既然你要跟锁锁,我给你跑腿递话。

父亲请锁锁来我们家,商议他和陈爱雨的事。锁锁心花怒放,提着两瓶酒来了,他夸奖父亲终于榆木脑袋开了窍,作出了英明的决断。母亲弄了几个下酒菜,侍候他们喝酒。锁锁和父亲连喝三杯,三杯三个名堂:“一帆风顺”“双喜临门”“三羊开泰”。锁锁酒意上来,话也多起来,举手投足都像作报告,他说形势正在变化,阶级斗争的弦会越来越紧,运动一来,陈爱雨还不是老运动员?锁锁红头涨脸地指着父亲说,你还想保护陈爱雨?你一向包庇同情反革命,是我们斗争批判的对象,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除了我,反革命分子的老婆谁敢要?

这场酒喝到了深夜,锁锁醉醺醺的,当晚就死皮赖脸地要和陈爱雨入洞房。母亲劝说,总得讲些礼仪、走些过吧?锁锁一挥手说,什么狗屁礼仪,我是唯物主义者、无神论者。父亲说,馒头不吃在笼里,急啥?锁锁问,馒头在笼里,老鼠不偷吃?秦有田你不偷吃?锁锁扯住父亲的衣襟说,秦有田,你敢偷吃我的馒头,我崩了你!锁锁耍起酒疯,硬往陈爱雨的炕上爬,父亲提来一桶水,兜头浇了下去。锁锁扑棱棱地打了几个寒颤,不骂了不闹了,蔫头耷脑的。父亲说,跑回家换件衣服,别冻僵了!

这么一折腾,天都快亮了,母亲如释重负,出了口长气,对陈爱雨说,明天就找阴阳看日子。陈爱雨说,大哥身上的包袱卸了,心上的石头搬了;大嫂眼里没刺了,耳根清净了,可是,大哥,你知道我心里的苦吗?母亲插话说,谁心里不苦?黄连树下弹琴,以苦当乐呢。父亲说,嫁给锁锁好,他能替你遮风挡雨;你不出榆树湾,能常见着艾虎;锁锁真心喜欢你,不欺负你。陈爱雨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转,问,还有呢?父亲说,忍着吧,薛宝钗苦守十八年寒窑、沉香劈山救母,一场风能刮多久?一场雨能下多久?艾虎一天天在长,你们母子总有相认团聚的日子。陈爱雨苦笑,指着窗外说,大哥,啥时候是个头啊?你看看天上,星星在哪?月亮在哪?一点亮都没有啊!父亲掉下两滴泪说,等吧!

10

陈爱雨出嫁的日子定在了三月初五,万物萌动春暖花开,历书上说适宜嫁娶大吉大利。母亲和陈爱雨突然好得像亲姊妹一样,一有空就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有说不完的话。母亲忙着给陈爱雨做嫁妆,说,虽然是二婚,但不能让人低看,不能委屈你。母亲纳鞋、缝被、缝棉袄,忙得恨不能再长出两只手,她喊陈爱雨,你帮把手,我做不过来!陈爱雨却张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年一过,日子刷刷地箭一样往前蹿,眨眼雨水过了,又一眨眼惊蛰过了。锁锁来下聘礼,一套崭新的军便装,一双解放鞋。母亲拨拉着问,首饰没有,胭脂粉也没有,算啥聘礼?锁锁说,挂金戴银涂脂抹粉,是地主资本家腐朽糜烂的丑作派,陈爱雨是我老婆,我们革命者不兴这一套。母亲挖苦他,你们革命者最好连×都别日。锁锁说,为使陈爱雨脱胎换骨,我制定了一个改造方案,这个方案全面系统,主要由十八个严禁和二十四个不许构成,短期内能迅速提升她的阶级觉悟。母亲说,我不听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锁锁临走时叮咛母亲,出嫁那天,陈爱雨必须一身军装,不要搞什么红棉袄红盖头,也不要骑马骑驴坐花桥,就走过来。我在牛棚里等她,我们一块起一圈牛粪,来宣布我们新生活的开始。母亲拿着解放鞋问,你就让她穿这个?她是小脚,怎么走?锁锁笑着说,我们就要解放小脚。

这天晚上,我迷迷糊糊中感觉香气袭人,睁眼一看,陈爱雨又在吸鸦片。有很多个夜晚,当我被尿憋醒时,屋子里就弥漫着这种香气。有一天晚上,她吸着吸着,突然双眼紧闭,呼吸急促,扭腰送胯,脖子像鹅一样伸得长长的。我以为她疯了,吓得钻进被窝深处。陈爱雨在地上走来走去,我睡不着了,偷偷地看,她手里捧着一件褂子,我认出那是父亲的,她把褂子先捂在脸上,使劲地嗅,然后又放在胸前蹭来蹭去。我不明白,父亲一件臭烘烘的破褂子,有什么好闻的?她不但闻,居然还穿在了身上。我想,这件事要不要告诉母亲?告诉了母亲,她会奖赏我两粒糖,但父亲也许会赏我两个耳光,怎么办呢?两粒糖和两个耳光在打架,我睡着了。

清明前一天,陈爱雨提出要给艾虎行个拜干爹干娘的礼仪,母亲一摆手说,什么干的湿的,我们不就是他的爹娘吗?陈爱雨说,大嫂,这个得说清,本钱和我是艾虎的亲生爹娘,大哥和你是艾虎的干爹干娘。陈爱雨拿出一对绿莹莹的玉石镯子,递给母亲,母亲惊讶地接过来,翻来覆去地看了,说,真是好东西!陈爱雨说,送给大嫂的。母亲推辞说,这么金贵的东西,你要出嫁,还是你戴着吧。陈爱雨拿起手镯,母亲挣扎着说,不!陈爱雨硬是给母亲戴上,母亲羞涩地说,你看看我这手,粗得跟树皮一样,把好东西糟蹋了。陈爱雨说,大嫂戴着吧,玉能养人。母亲红了眼眶,说,我这人是刀子嘴豆腐心,外黑里红,哪里伤了你,你别记恨!陈爱雨说,你替我抚养艾虎,我只有感激,怎么会有恨?母亲擦着眼睛说,嫁过去后再别抽大烟了,那东西害人;这里就是你娘家,锁锁这个驴日的欺负你,你就回家来,你大哥给你出气!陈爱雨让艾虎趴倒在地,给父亲和母亲磕三个响头,艾虎觉得好玩,磕个不停,直到母亲抱起他。

清明断雪,谷雨断霜,这天偏偏下起了雪,一场倒春寒,将花红柳绿的春天拽回到了冬天。父亲仰头望着飘洒的雪花,说,下雪好,下雪好。纸钱、奠酒、檀香,父亲一样样装进篮子里,艾虎挑着两串钱龙,在屋子里跑来跑去。我们这里的风俗是,孩子不满三岁不能上坟,艾虎三岁多了,父亲今晚带我们去给杨本钱上坟。母亲叮咛艾虎,到了坟上,要叫爹,叫得响响的。吃过晚饭,我和艾虎急着要走,父亲说,再等等,等到夜幕拉上。陈爱雨搂着艾虎,轻声唱起来

三岁岁的马驹踢人了

妹妹在哥面前逞能哩

一把搂住妹妹的腰

好像是大羊疼小羊

南山根里的黑云彩

清风吹着个雨来

妹妹好比是嫩白菜

一指头弹出个水来

毛洞洞的眼睛尕窝窝的嘴

说话是心动哩

肚子饿了想馍馍

饱了才想哥哥

我把魂压在席底下

晚夕和你的魂说话哩

我想你时实难受

三天吃了两叶叶饭

一叶儿它在嘴上

一叶儿还在碗里转

母亲擦着眼睛说,别唱了,唱得人心里难受!父亲看看外面,站起来说,走吧!我提着篮子,父亲背着艾虎,陈爱雨跟着。母亲说,上坟是男人们的事,你去干吗?陈爱雨说,我和本钱说说话。村里冷清清静悄悄的,连只狗的影子也没有,我们走过的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走过车马店时父亲站住了,青石碌碡像只巨兽蹲在那里,父亲放下艾虎,走过去,甩甩手臂,长吸一口气,哈下腰去。父亲没抱起碌碡,那只碌碡只是晃了晃,它像生了根,连着整个大地。我看见父亲脸上沮丧迷惘,这才注意到短短的几年父亲相貌的惊人变化,他头发稀疏而花白,抬头纹密而深,眼里装满了忧愁和苦楚。我心里无比失望,父亲再也抱不起碌碡了。

雪下大了,四野白茫茫一片。父亲背着艾虎,陈爱雨牵着我,父亲走得跌跌撞撞,陈爱雨却像猫科动物般敏捷,她走得飞快,几乎要飞起来。雪越下越大,地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父亲感慨说,多年不见的桃花雪啊!

我们上了羊胡子岭,杨本钱隆起的坟包上,陈年的野草在风中摇曳,我知道,雪被下青草如茵,草丛里开满了星星点点的各色野花。要是没有雪,草丛里还会有金龟蛐蛐,树上还有栖息的斑鸠黄雀,当然,还有好闻的花香。但是,一场雪,什么都没了。父亲提着酒壶,绕着坟包洒了一圈奠酒,跪下来点香烧纸。陈爱雨说,艾虎,叫爹!艾虎抬起头,冲着黑魆魆的、雪花飞舞的夜空高喊,爹!爹!爹!父亲说,本钱,拿钱吧,你儿子给你送钱了!一小股旋风吹来,所有的纸灰飘散到空中,黑色的蝴蝶和白色的雪花在空中奇异地纠缠在一起。陈爱雨搂着艾虎,细言慢语说,本钱,老天没亏我们,儿子长得又乖又机灵,只许你看,不许你摸,他小,禁不住!

雪大风紧,我冻得发抖,想早点回家,父亲却盘腿坐在雪地里,拧开一瓶酒,一口口往嘴里倒着。一场雪,使父亲尘封的记忆一一复活,他想起和杨本钱当脚户时,往平凉城里送牛肉,趟两条河、爬三道坡,累得汗流浃背。天黑时进城住店,泡热水澡,吃羊肉泡,睡囫囵觉,美!他想起去关中赶场,割了五亩麦,东家照四亩开工钱,先吵后动手,他们痛痛快快打了一架。他想起去秦岭割扫帚,他失手砍伤了脚腕,杨本钱背了他几十里路。想这想那,时光荏苒物是人非,父亲嗟叹不已。

艾虎的哭叫,把父亲从迷醉的状态下惊醒,他跳了起来。坟堆后边的柏树下,陈爱雨半躺着,艾虎拉拽陈爱雨,叫着,姨,姨!我看见陈爱雨抽搐着,她扫了我们一眼,两只眼睛便像油干捻尽的灯,熄灭了。父亲俯身抱着渐渐冰凉的陈爱雨,鼻翼鼓动,两只眼睛像两眼干涸的井,没有一滴泪,他鼻尖那一线鼻涕,令人可笑地悬着悬着,终于吧嗒一声砸在地上。

父亲直起腰来说,你姨吞了大烟土,走了!葫芦,你带艾虎回家,喊你歪嘴叔瓜蒌叔!我望着黑魆魆的羊胡子岭说,我怕!父亲按住我肩膀说,别怕,你姨还没走远,会护着你们!

我背着艾虎,一步一滑地回了村,母亲站在大门口,看见我们,迎上来,惊奇地问,你爹呢?你姨呢?我嘴里像塞了一只土豆,说不出话来,艾虎向母亲扑去,咧嘴大哭,娘!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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