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肚腹尺绳

2017-01-07黄信恩

台港文学选刊 2016年5期
关键词:口服药胰脏老妇

黄信恩

2008年秋,我开始了自己的门诊。

刚开始看诊不免慌张,偶尔遇上复杂的内科疾病,或态度强势的病患,便乱了节奏;时间的掌控常欠缺效率,有时问诊问下来就是一小时,旁枝末节,巨细靡遗(但不见得靡遗到关键),把病历填得满满的,却无明确结论或决策。这样的窘境持续几个月后,才渐渐摆脱。

一年过后,门诊来了一位糖尿病老妇,血糖控制极差,由女儿陪伴着。她身上已出现视网膜、末梢神经等糖尿并发病变,当时采口服药治疗。

我心想:这么差的血糖,口服药够劲吗?要不要直接改为胰岛素?

“可能要打针了,药吃到极限了。”我说。

“她和中风的老伴两人住乡下,没人可帮她打针,她自己又不敢打。”女儿说。我心想:也对,听来极不安,万一胰岛素过量,低血糖昏过去没人发现怎么办?

“那么……先吃药好了。”我说,但踟蹰一晌,又改口,“不行,要打胰岛素才行,口服药无法调了,肾功能也不理想。”

那时的我,内心摆荡,立场飘忽。方向涂涂改改后,我告诉老妇要打胰岛素。她拒绝,表态无法容忍日日挨针,宁愿人生就此而去,管他妈的血糖。

该怎么办?我很为难。

在这种局势下,我终究选择妥协,微调口服药量,然后苦口规劝饮食,并抽血检验一种名“C胜肽链胰岛素”(C-peptlde)的浓度。这是一种胰脏制造胰岛素的中间产物,可借此评估胰岛素分泌能力,如果太低,可能反映出分泌力已日薄西山。

一周后,老妇回诊,报告显示C胜肽链胰岛素异常偏低。

“你的腰尺要休息一下。我们先打胰岛素,好不好?”我问。

“腰尺?”老妇有些讶异,以为肾脏出了什么问题。

“不是肾,是胰脏。”我解释。

那曾是我的疑惑。小时和母亲去市场猪肉摊,屠刀与腥臊间,常会听见肉贩以闽南话嚷着腰子腰尺。那时我隐约知道,肉贩口中的“腰子”是肾脏,但“腰尺”却众说纷纭。在那不讲求追根究底的童年,我以为腰尺该与肾为邻,一度以为是肾上腺。就这样,我含糊地过了好几个春秋,直到成为医学生,跟了诊,听见对话,才顿悟腰尺指的是胰脏。

这脏器如尺般地横躺于腹中。但吊诡的是,它位居肚腹中央,而非腰侧,为何不名肚尺、腹尺,而曰腰尺?究竟命名者为谁?初始之际,指的真的是胰脏吗?

后来有一天,因为受托,我陪朋友到传统市场买坐月子的炖补食材。朋友向肉贩指定腰子与腰尺,当肉贩递来后,我隔着浅红、半透明的塑胶袋,仔细端详腰尺:赭红、长条状、质地饱实。我心想:它真的是胰脏吗?我反而觉得像脾脏。根据我零散的解剖知识与刀房记忆,胰色泽较淡、质地较松软,而且,就分布位置来说,脾确实居腰侧。

胰?脾?肾上腺?我不清楚每位猪贩认知里的腰尺都是同块脏腑,但在医界或人体内,腰尺指的均是胰脏。似乎,腰尺的身份在猪身上就马虎了起来。

说胰脏像尺,其实有些勉强。它可是有头有身,甚至尾巴的器官。

胰头枕在腹腔右侧,邻十二指肠;胰身躲于胃之后,横亘腹中;胰尾翘向左侧,衔脾脏。除了头身尾,还有一个部位名“钩突”(uncinate),居胰头下方。

这身型别致的脏器,我总觉得不像尺,而像个逗点,像只蝌蚪,或像枚水滴。它是跨领域的,拥双专长:属消化系,亦属内分泌系;能分泌胰液,分解食物,亦能制造多项荷尔蒙,调控血糖平衡。

胰脏似乎带有一种“分泌”的宿命,终其一生都在榨出。它的英文是Pancreas,源于希腊文,pan有全、整的意思,creas有鲜肉之意,因此合起来,弥漫浓浓的肉质感。虽然英文名如此,但我老觉得它是个易被雾锁的器官,像春季的马祖列屿,或随时被烟岚淹覆的苗栗雾霭。在超音波底下,只要胃肠气多了,胰脏能见度就差了,这和肝胆脾肾不太一样。它习惯深藏,习惯若隐若现,在脏腑中最具隐士情操。

往后,老妇持续在门诊追踪血糖。这架构在“拒胰岛素”的医病前提下,我仅能非常严格地控制她的饮食,或者说,管辖她的嘴欲。有时,我会感到自己的独裁:羹类不能多、吃肉请把皮和肥肉吐掉、白馒头地瓜芋泥要少量、禁喝含糖饮料、水果要克制、肉燥不能淋、炸物甜食得忌口……不能不能不能,所有的美味都是毒,无滋无味才是王道。我和她计较着米油盐(就差“柴”了),像是舌上暴君。

终于有一天,老妇和我说,有些事我是不懂的。身为家庭主妇的她,掌管菜色,也收拾菜尾。每当面对桌上吃剩的食物,她总感到丢了可惜,于是一人默默将全家的剩菜剩饭咽了肚,仿如厨余桶,多年来始终如一。

那些食材都是黯淡的、待弃的,从来不会是美食。我似乎明白,饮食控制不是随口少油少盐少肉那么无关痛痒的一件事。

然而血糖高是事实,习性难改,唯有胰岛素一途。我开始采取恫吓策略,搬出种种糖尿并发症的可能结局:失明、透析(洗肾)、截肢……几经劝说,老妇终于答应施打胰岛素。

紧接着是一段艰辛的数学日志:长效、短效、混合剂型,我从体重、用餐时间、饮食习惯,不断计算,调整她的胰岛素剂量。胰脏此时还真像把尺!一把非形状上,而是功能上的尺——到底要调到怎样的刻度,才能对齐她腹中的那把腰尺?

有天,老妇回诊,血糖值是就医以来最好的一次。但她却表明不想打胰岛素了,连药也不用了。她要放弃,让血糖顺其自然。

“怎么了?”我问。

诊间安静了数十秒,老妇哭了出来。

她碎碎断断地讲着,原来几周前,儿子在一场意外中,遭砂石车辗毙,徒留一妻二子。孩子正念小学。起先她忆起肇事者事后狡辩的说词,语气悲愤,但一想到儿子血肉模糊的死状,竟在诊间放声大哭起来。

怎么办?我该如何安慰她?我陷入一种不知所措的状态,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吞吞吐吐。

她在诊间哭了几分钟,我只知道递上卫生纸,并在最后一刻,说了段类似“事情遇到了也无法逃,希望你能走出来,血糖还是要好好控制”的话,然后,看诊就结束了。

那事过后,我渐渐知道,有些事是可以超越健康、优先于疾病的——儿子没了,血糖算什么?七十几岁的她,白发人送黑发人,失眠,食不下咽,生活秩序崩解,血糖显得如此遥远,如此虚渺。

起先我以为老妇不会回诊了,但庆幸地,她仍按时回返。那几个月,她的血糖相当理想,胰岛素也开始减量。数月过去了,她渐渐走出丧子阴霾,脸上多了微笑,食欲渐增,或许因此,血糖又升高了。

“最近又吃什么好料的?”我问。

了解一些生活概况后,我告诉老妇,再三个月,我将离开这间医院,新的医师会继续照顾她。

她有些惊讶,问我的去向。

“我给你看病也快三年了,你好像比以前栽(稳重)。”老妇说。

这话是中听的。我微笑,谢谢她的包容。不过,事实还是得面对:胰岛素又需调整。

我在病历上修改了胰岛素剂量,微幅增加单位。她静静凝视我,像在思忖什么,亦像有话要说。或许,她腹中这把腰尺,计算胰岛素剂量的同时,还以更幽微的刻度,衡量我一路来的些许生涩、些许成熟,以及那些进退中的棱棱角角。

(选自台湾{幼狮文艺}2013年6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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