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俗人”与体验性研究初探
2017-01-03徐鹏
徐 鹏
(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北京 102488)
【辨风正俗】
“民俗人”与体验性研究初探
徐 鹏
(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北京 102488)
本研究从一位与会代表哭泣这一事件出发,运用自己前期积累的知识结构,并置身于与会代表、会议组织方和与会专家的立场,对她为何哭泣的原因进行阐释,对论坛组织方所存在的唯名现象进行揭示与解释和对与会专家可能出现的尴尬境地进行分析。然后,将这一分析方法提升到民俗学的一般研究方法即基于较完备的知识体系的积累之上的与研究对象感同身受的体验性研究,并提出了“民俗人”这一范畴。
民俗人;体验性;唯名;尴尬
引言
“首届民族文学研究博士后论坛”于2014年9月18-19日在北京顺利举行。我很荣幸以一名旁观者的身份参与了此次论坛的全部过程,并全程享受到了与正式代表一样的自由发言与提问的权利。在闭幕式上的最后一个环节“与会代表发言”中,一位来自青海的与会代表非常激动地讲道,“各位老师好,我是来自青海民族大学。因为,我在那工作了14年,今年是陕西师范大学博一新生。因为就是刚才谈到这次来的目的,就是想拜见各位老师。真的是这样。因为,青海民族大学比较偏僻,然后,交流的机会很少……对不起……所以说是非常感谢有这样高规格的一个平台……然后,我就是看了许多同学成长的经历,就觉得大家的机会非常的好。因为,我看大家本科、硕士、博士、博士后,而我在这中间走了许多的弯路,所以,我就是非常羡慕大家。我看像祝鹏程他们这么年青,但是学术已经非常的成熟,所以,将来的前途就非常的广阔。但是,像我还是在寻找、摸索……今年我是一年级,然后,就是我们家孩子也是一年级。所以,就是我觉得就是非常想跟大家学习。希望大家有这么好的平台和起点,要好好珍惜。以后有这种机会,我希望能提交更成熟的论文,希望老师们提出中肯的建议。但是,这次我觉得之前简单的目的达到了,谢谢大家。”*详见2014年9月19日下午,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关于“首届民族文学研究博士后论坛”的录音。
言语中,她几度哽咽,最后终于泣不成声。这一突发事件让在场的所有人无不为之动容,把此次论坛的氛围推向高潮,也使其在达到“最理想的效果”后圆满结束。但是,当我们冷静下来后会发现,这一意外事件的背后所折射出的复杂问题值得每一个民俗学者深思。
我相信当时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会对这位代表哭泣的真实原因有不同的理解和阐释。这种理解和阐释的正确与否并不是完全取决于他们所掌握的知识体系的完整和水平,而是根据每个人前期所积累的生活体验。如果说,前者为我们提供了不同的理解视角和可能性的话。那么,后者则无疑要求我们在其复杂的生活语境下进行换位思考。而对其以不同角色参与的生活语境的感知力的大小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我们所思考的内容与事实的契合度。我们所拥有的生活体验(直接或间接的)越是与所研究的对象越接近,对其生活语境就了解得越具体,对其内心的真实想法就理解得最透彻和深入。
一、与会代表的主体诉求:学术追求V.S.价值追求
首先,从语言学的角度上看,这位代表的发言至少有这样几层意思:第一,她对学术权威的顶礼膜拜与自己所处的不利学术环境的不满。第二,她对有着不间断学习经历并取得较高学业头衔的人的羡慕与对自己蹉跎学业的自责。第三,表达了自己现在努力学习、并迎头赶上的决心。这三层意思看似毫无关联,实际上都与其对学术追求与价值追求的关系的理解有关。
按照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的划分标准,学术权威是一种感召权威。[1]它是建立在人们对学术领袖个人的魅力和超凡品质的崇拜之上。人们服从领袖是基于崇拜领袖个人的魅力,并认为领袖的言行是神圣的,具有理所当然的权威。在此次论坛的整个过程中,我们可以切身地感受到参会的学术领袖的这种权威。每当这些学术领袖点评发言时,全场鸦雀无声,大家生怕错过个中的字字珠玑。听完他们的点评,发言人的反应惊人相似,无不对老师的点评表示称赞和感谢,听不到任何质疑的声音。以至于后来,大家倒并不在意发言人说了什么,而更期待这些大师们的精彩点评。最后,他们反倒成为论坛的主角。对于从未亲眼见过这些大师尊容的代表们来说,能近距离地一睹其尊容,并获其指点,实乃人生之幸事。尤其对于那些受地理不便等学术环境制约的人来说,这也许会成为他们毕生追求的目标。我不知道,这种宗教式的狂热崇拜是基于对这些大师们所创造的学术成果与学术地位的认可,还是基于这些学术成果背后的学术价值的认同。但是,我非常清楚,一个人的学术追求越高,一个人对学术价值认可度越高,他对学术权威的崇拜意识就会越强。如果学术追求成为他人生的唯一目标的话,这些学术权威无疑会成为他心目中的神。
对于一个学术追求至上的人来说,能够不间断地学习与追求学术,并逐步获得代表学业成绩的学位,无疑会成为他们的理想目标。他或许并不曾质疑这些学位与学术价值之间的对应关系。当面对生活的各种压力,他不得不抽出大部分精力去追求其它东西或完全抛开自己的学术追求时,这块追求学术的领域无疑会成为他隐藏内心深处的圣地。而那些仍然坚守在这个领域的追求者无疑会成为他羡慕的对象,尤其是对那些取得他梦寐以求的学术成绩的人来说。相比之下,他就会自惭形秽。如果这种人出现在身边越多,对其刺激就会越大,他的心态就越有可能失衡。一方面,在这种不断地自责中,他会对自己的学术能力和学术追求产生质疑,且有可能上升到对个人的综合能力和价值的质疑,并产生悲观情绪。另一方面,对于一个自信并坚持学术追求的人来说,他会对自己所处的不利学术环境表示不满,对学术追求之外的来自生活和工作的压力表示抵触,并常常做出当自己身处同样的学术环境且获得成功的各种假设。在这种假设中,获得心理补偿。这时候,他可能会无视人生无法重来,生命没有假设的生理规律。他更会忽视除了环境因素之外,决定个人成功与否的主观努力、悟性等因素。而一旦当他历尽艰苦,冲破重重阻力而置身于所憧憬的学术环境中时,就会试图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复制别人的成功。
以上就是结合自己所积累的知识结构对这位代表的话语进行的可能性的分析和理解。那么,这是否与这位代表的真实想法相契合,需要结合自己的生活经验,并置于其复杂的生活语境下,进行换位思考。我和这位代表有着极其类似的工作、学习和生活经历。当我2008年获得芬兰赫尔辛基大学博士生资格时起,如何顺利毕业并获得学位就成了我学术追求的目标。2009年,迫于生活的压力,我回到了国内,开始了与民俗无关的英语教学工作,并承担照顾家庭的责任。2010年初,在家人的支持下,我来到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访学。期间,拜访了大量民俗学圈内的学术权威,并就毕业论文的选题与内容论证进行交流。结果是,前期脱离研究实践的毕业论文研究计划因缺乏可操作性被全盘否定,而新的研究计划又没能完成。2010年底,带着遗憾我提前结束了这次访学。直到今天,我的毕业论文题目还末确定,离最初确定的学术追求渐行渐远。在过去的这几年里,我都尽量地把自己的时间安排得满满的,努力干好教学工作,经营好自己的家庭。可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是不免在思考:我应该选择一个什么样的毕业论文选题,并重新开始自己学术追求的道路。到年底时,我该如何向导师汇报自己的毕业论文进展?尤其是当身边越来越多的人纷纷拿到博士学位后,家人和周围人开始对我是否能够拿到学位及学术能力提出质疑。随着质疑的声音强化,我最初的学术自信和学术追求开始动摇了。常常在想:自己根本就不是搞学术这块料?我选择民俗学这条路也许是错的吗?如果是,那我人生追求的目标应该是什么?当一个好英语老师,教育好自己的孩子,还是多向社会提供服务?与此同时,我还得不断地编织各种理由向别人解释自己为何还没有毕业的理由。渐渐地,我开始自暴自弃,并力图回避与自己的学术追求相关的问题。但是,在日益激烈的高校工作环境中,因没有博士学位而产生的诸如职称评定、课题申报和工资晋升等一系列问题却不断地困扰着我,并让人产生生存危机感。在这种巨大的危机感和一些学界同仁的鼓励下,我今年重新踏上了学术追求的道路,成为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博士一年级新生。在这里,我更多的并不是来复制别人的成功,而是通过自己的努力来重拾自信,证明自己。哪怕我最后失败了,没能顺利毕业,我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因为,我明白,学术追求并不是价值追求的全部,也不是衡量自我的唯一标准。生活中,除了学术追求以外,还有和它一样重要或是更重要的东西。人生的价值追求除了求真之外,还有正义、公平等善和美的追求。当我们在追求学术的过程中,只有保持学术追求与其它价值追求之间的平衡,才能拥有一颗稳定而健康的心态,传递社会生活的正能量。当这位代表在羡慕别人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的学者们时,殊不知他们也在羡慕你所拥有的幸福家庭以及丰富的生活经历。
二、主办方的内容组织:唯名V.S.唯实
唯名论与唯实论是西方的哲学思潮。在古代、中世纪与近现代哲学中均有所表现,但其形式有很大差异。我在这里谈的唯名与唯实倒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哲学命题,而是形式至上还是内容至上的问题,及强调形式重于内容,还是内容重于形式的问题。从此次论坛的整个过程来看,不难看出主办方对一问题的看法与取舍。
从这次论坛官方发布的征文启事来看,此次论坛的征文时间是2014年6月6日至2014年8月25日止。然后,官方在8月26日发布了一个重要公告将征文截止日期从8月25日延迟到9月1日。*首届民族文学研究博士后论坛“当代社会口头传统的再认识”,2014年9月18日-19日,http://meeting.ethnicliterature.org/meeting.php?mid=3。而且,在两次征文启事里,对此次论坛的“与会资格”有清晰的说明,即全国博士后流动站民族文学、民俗学和民间文学专业的在站博士后均可报名参加。很明显,这里“专业”和“在站博士后”应该是“与会资格”的两个重要标准。下面,我们不妨看一下这次论坛的与会代表的相当信息统计:
从表1中,不难看出,如果把诸如中国现当代文学、古典文献学、文化产业、文化遗产等交叉学科算在符合“与会资格”的专业要求在内的话,符合以上两个重要标准的与会代表只有10人,占此次论坛的与会代表总人数的约为34%。而在读博士的与会代表人数的比例高达41%。如果再加上已经毕业的博士人数,则占总人数的59%。显然,这种以只占1/3的人数为主体而命名为“博士后论坛”显然是“名实不符”的唯名做法。我不知道这种现象是否已经成为目前整个学术界的潜规则。当然,我们不应该对这种“首
表1 与会代表专业及学位情况登记表
届”论坛过于苛刻。因为,它肯定会受到诸如本专业博士后站点少、宣传力度不够、影响不大等客观条件限制。放宽与会资格也许是组织方不得已的苦衷,但是,这种放宽应该是以一种公开、公正和透明的方式告之示世。这样,既给更多渴求学术交流和滋养的学界同仁以公平的机会,同时,也给与会论文的质量把关提供更多选择的机会。据此次论坛的官网统计,本次论坛共收到论文39篇。*首届民族文学研究博士后论坛“当代社会口头传统的再认识”,2014年9月18日-19日, http://meeting.ethnicliterature.org/meeting.php?mid=3。我不知道这其中的10篇论文被删掉的原因是什么,但是,除了文章的质量之外,论文作者所来自的单位以及其所属民族应该也是组织方进行考量的标准。这样至少可以在形式上体现参会代表结构的多样性,以响应“民族文学研究博士后论坛”的口号。正如此官网在会后所作的介绍,本次论坛的29位与会代表来自十余所高校和科研机构,来自汉、满、傣等8个民族。但是,这种形式上的多样性在一定程度上是以牺牲论文的质量为前提的,难免就会出现正如与会专家所指出的论文水平参差不齐的现象。在这种不对等的交流过程中,处于下方的人员难免会产生心理失衡,并最终出现文章开头所指出的情感失控的场面。对于这种“唯名的”形式多样性背后是否隐藏着特殊的利益诉求,我们不得而知。但是,从参会代表和学者们的角度思考,这种形式的多样性不仅会给参会代表带来一定的伤害,也会给参会的专家学者们带来某种程度的困难和尴尬。
三、学术权威的尴尬:固守传统V.S.与时俱进
正如前面所介绍的,与会的专家学者们大多是这个领域的学术权威。他们受到来自全国各地的与会代表们的顶礼膜拜。作为公众人物,他们举手投足、一言一行得非常注意。会前,他们需要先仔细阅读与会代表提交的论文。会上,要认真听取他们的汇报发言并进行点评。会后,要应付来自众多崇拜者的追捧。论坛期间连续两天从早上9点到下午6点,高强度、超负荷的工作真让我们替他们的身体捏一把汗。尤其对那些年过半百、身体不适的学者们来说,更是实属不易。然而,他们中的许多人却试图冲破形式上的藩篱,搭建与年青后辈的沟通桥梁,倾听他们的心声,指点他们的论文得失,分享其治学经验,并为他们今后的发展指明方向。言谈之中所流露的用情之深、治学之专、为人之宽令人感动不已。但是,置身于这些专家学者的语境中,我们却能明显地感受到这种论坛组织的形式上的多样性给他们所带来的尴尬。首先,形式上的多样性必然产生内容上的复杂性。正如表1所示,与会代表的专业
构成除了论坛所规定的民俗学、民间文学和民族文学之外,还包括中国现当代文学、古典文献学、文化产业、文化遗产等6个交叉学科和建筑人类学这个相关学科。从内容上看,与会代表的论文涉及汉、满、达斡尔、傣、锡伯、蒙古、土家、畲、侗、土等10个国内民族的民间文学作品以及伊朗和美索不达米亚等国外口头叙事传统。如此,宽泛的研究内容对与会代表来说,可谓是享受到了一场知识的盛宴。而对于参加点评的专家学者们来说,带来了不小的难度。好在他们经验丰富,久经沙场,总能从这些不能全算是“鸡蛋”里面挑到“骨头”。其次,形式上的多样性必然带来内容的参差不齐。面对这些来自受崇对象的水平层次不同的作品,点评专家必然会陷入迎头批评、温和鼓励和“打一下、摸一下”的选择尴尬。我们看到,大多数专家们选择了后面这两种较温和的态度,对与会代表的论文内容提供拾遗补缺的增被删减意见。但是,反而前面偶然出现的这种“良药苦口”的批评更能激起与会代表们的好感。虽然,当事人心里上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但是,却使他们获得了恍然大悟般的思想收获。也让我们这些旁观者因听到不一样的真实声音直呼过瘾,觉得不虚此行。最后,与会代表们在其提交的参会论文中大量地引用了与会专家们在他们早期的著作或论文中提出的观点。面对这些被受崇者们信奉的观点,这些专家学者必然会陷入固守传统还是与时俱进的两难选择尴尬境地。因为,随着客观环境的变化和知识系统的更新,这些早期的观点所具有的适用性和说服力不免大打折扣甚至出现名不符实的境况。如果,固步自封地坚持早期的观点,可能会受到来自同行专家的批评和指责。如果,抛弃前期观点,必然会对自己神圣的学术权威形象产生影响。或许,对自己的早期思想内容进行审慎批评与重新解读是一明智之举。但是,这需要一个学者具有抛开个人利益的学术勇气。吕微老师在会场上对民间文学内在性与外在性的重新解读塑造了一个学者应有的学术品格,也为在场的年青学者就如何拨开迷雾,研读学术经典提供了具体的范例。
结语
以上是笔者就自己所掌握的知识结构,站在此次论坛的组织者、与会代表和与会专家的语境下,对文章开头的这位与会表为何哭泣的原因进行阐释,对论坛组织方存在的唯名即形式主义现象进行揭示与解释和对与会专家可能出现的尴尬境地进行分析。这种逻辑思考不仅适用于学术论坛这件事件本身,也有可能同样适合于民俗学的其他研究内容。这种基于研究对象的不同角色的生活体验研究突破了以往我们只注重从自己的知识结构出发,选择一个或几个具体的维度和视角对研究对象进行分析的做法。在这种传统的研究中,我们可能把研究对象中的人视为“自然人”“政治人”[2]“经济人”[3]等范畴。而在这种体验研究中,研究主体和研究客体高度统一并成为一种“民俗人”的视角。如果说,民俗是一种生活文化的话。对于研究民俗的学者来说,他既要保持客观中立,获取关于研究对象的求真认知。作为和研究对象同处一个生活世界的人来说,它又要求研究者能设身处地地进行换位思考。也就是说,他既要用其学术积累的知识望远镜来透视研究对象的生活实践,达到 “活鱼要在水中看”*首届民族文学研究博士后论坛“当代社会口头传统的再认识”,2014年9月18日-19日, http://meeting.ethnicliterature.org/meeting.php?mid=3。,以便取得保持价值中立的客观认识,还要尽可能地入乎其内,力求“我和活鱼一起游” 来体验其所处的生活实践。这就是基于完备的知识体系的积累之上的与研究对象感同身受的体验性研究。当然,关于“民俗人”的范畴以及这种体验性研究只是我目前的一点初步想法与初步尝试,关于其特定内涵和应有之义以后当另有专述,希望能够引起学界同仁的注意与广泛批评,以求达到抛砖引玉之效!
[1]李强.当代中国人的心理困扰[M].北京:科学出版社,2004.68.
[2]西摩·马丁·李普塞特.政治人[M].郭为桂,林娜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2013.23.
[3]亚当·斯密.国富论[M].杨敬年,译.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1.18.
【责任编辑:董丽娟】
K8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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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7725(2016)12-0047-05
2016-10-18
徐鹏(1979-),男,湖北鄂州人,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民俗学理论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