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军队思想教育刍议
2017-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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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片面强调军事素质的重要性,始终把提高军队的思想素质放在首位,是中国古代军事思想的一大特色。中国历代的精兵劲旅之所以具有很强的战斗力,与其注重思想教育,官兵具有较高的思想素质是分不开的。
一、中国古代军事理论历来重视思想教育
《左传》说:“明耻教战,求杀敌也。”*《左传》,僖公二十二年条。即把对士卒的思想教育与军事训练并列为上阵杀敌的前提条件。《吴子》说:“凡制国治军,必教之以礼,励之以义”。*《吴子·图国》。《黄石公三略》说:“夫用兵之要,在崇礼而重禄”,“接以礼,励以义,则士死之”。*《黄石公三略·上略》。这里提到的“礼”和“义”均是思想教育的内容,是激发士卒战斗力的关键性因素。
《荀子》提到了战国时期齐、魏、秦三个诸侯国组建的精兵劲旅,并且评论说:齐之技击不如魏之武卒,魏之武卒不如秦之锐士。但总的来说,这些精锐军队的战斗力主要是靠厚赏重罚激励出来的,因而都是贪图功利、胜负无常的“盗兵”;“盗兵”无法战胜齐桓公、晋文公的“和齐之兵”,“和齐之兵”无法战胜商汤、周武王的“仁义之兵”;之所以如此,主要是因为这些军队的思想素质是存在差异的,战斗力最强的“仁义之兵”成之于“礼义教化”,思想教育最为彻底,觉悟最高,意志最为统一。*《荀子·议兵》,231~241页,北京,中华书局,2015。《睡虎地秦墓竹简》中记载了两起秦军士兵为请赏而争夺首级的案件,一起案件中的一名秦军士兵,为了抢夺他人斩获的敌军首级而故意用剑刺伤对方;另一起案件中,两名秦军士兵争夺的首级特征可疑,有可能是掉队的秦军士兵,也就是说,争夺首级的这两名秦军士兵为了争功,有杀害自己人的嫌疑。*睡虎地秦墓竹简整理小组:《睡虎地秦墓竹简》,256~258页,北京,文物出版社,1978。这两个事例从侧面印证了《荀子》的观点,秦军尽管战斗力很强,但仍属于“隆势诈、尚功利”的“干赏蹈利之兵”,部分士卒为了一己之利,到了目无法纪、自相残杀的地步,这说明,仅用赏罚的功利观念激发士卒战斗力,而不对其进行以礼义教化为主的全面思想教育的做法是不足取的。
《吕氏春秋》说:“兵有本干:必义,必智,必勇。”*《吕氏春秋·决胜》,236页,北京,中华书局,2011。“汤武非徒能用其民也,又能用非己之民。”*《吕氏春秋·用民》,707页。即把由教化而成的“义”置于兵之本干的首位;汤武所用的“非己之民”即为受其思想、道德感化的他国之民,这也是思想政治教育的结果。《吕氏春秋》力图以“德义教化”对法治严酷的秦国军、政有所匡正,但未被秦王嬴政采纳,这是秦二世而亡的一个重要原因。
《将苑》主张,对士卒要“教之以礼义,诲之以忠信,诫之以典刑……故人知劝”*《将苑·习练》。。即为了激励士卒,首先要通过思想教育使其树立起荣辱观念、法纪观念。
明朝丘濬认为:“教其武技,必先教以文事”*《大学衍义补》,卷一百二十七,《简阅之教》下。,即对士卒进行军事训练前,首先要对其进行以忠信孝悌为主要内容的“文事”教化。他进一步指出:“心专于内而坚气奋乎外”*《大学衍义补》,卷一百二十七,《简阅之教》下。,“孝弟忠信本也”,“讲武之法末也”。也就是说,丘濬认为“文事”思想教育的重要性要超过“武技”军事训练。
《阵纪》说:“设有义死之辈出,世固难敌矣。”*[明]何良臣:《阵纪》,卷四,191页,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1984。而要使士卒成为能够为义而死的义士,没有思想上的教育是不行的,必须经过“开发人之志意,杜塞人之奸回”*[明]何良臣:《阵纪》,卷四,20页。的一个较为长期的思想教化过程。
二、中国古代军队开展思想教育的主要方法
(一)在爱护士卒的基础上开展思想教育。思想教育的目的在于潜移默化地提高教育对象的思想觉悟,进而提高其训练和作战的积极性、主动性,充分发挥其军事潜力,最终达到提高战斗力的目的。思想教育的过程是一个由外在引导到内在自主激发的过程,如果仅靠强制思想灌输,则无法真正提高教育对象的思想觉悟,也无法充分激发其积极性和主动性。因此,开展思想教育工作的难点,首先在于如何使教育对象乐于配合、乐于接受教育内容。解决教育对象的态度问题,是保证思想教育效果的基础和前提。
中国古代军队对士卒开展思想教育时,非常注重首先筑牢与士卒的感情基础,在爱护士卒的基础上开展思想教育,从而能够较好地保证教育效果。
《吴子》认为,要使士卒做到“以进死为荣,退生为辱”,前提条件是国君要“爱其命,惜其死”*《吴子·图国》。。《投笔肤谈》也主张将领要在对士卒“恤其饥寒,忧其疾苦”“均其劳佚”*《投笔肤谈·军势》,120页,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89。的基础上实施教诫,才能使士卒“亲其上、死其长”*《投笔肤谈·军势》,120页。;反之,如果“上不爱下”,则“下不亲上”,“犹心乱而肢痿”*《投笔肤谈·军势》,120页。,思想教育根本无法开展。《纪效新书》强调,将领要“真有是心”*[明]戚继光:《纪效新书》(十四卷本),351页,北京,中华书局,2001。,即确有爱兵之心,有了爱兵的真心,外在的行为自然会显露出来,士卒相应地会观察感受到。具体来说,将领要做到“达士情”“循士欲”“恤病伤”*[明]戚继光:《纪效新书》(十四卷本),231~235页。,“诚于平居之时,实心爱之,真如父子一家,谆谆以忠义感召之”*[明]戚继光:《纪效新书》(十四卷本),215页。,这样,将领便能在动之以情的基础上,对士卒晓之以理,进而达到使士卒“爱君、爱将而身非所爱”“不忍后君、后将而先其所私”*[明]戚继光:《纪效新书》(十四卷本),215~216页。的思想教育目的。《阵纪》指出:“务令将吏与军士,情同父子,义若兄弟”,在此基础上再使士卒“知忠义以自持”,就能够使其“不劝而自战,不守而自固”*[明]何良臣:《阵纪》,卷一,13~14页。。
(二)以将领的率先垂范来感召、提高士卒的思想觉悟。《军谶》说:“良将之统军也,恕己而治人。”*《黄石公三略·上略》。修身方面的“恕”,为推己及人之意;为将方面的“恕”,含有率先垂范之意。因此,“恕己而治人”意即将领通过自己的率先垂范来影响、规范士卒的思想和行为。《尉缭子》说:“将必先己”*《尉缭子》,35页,长沙,岳麓书社,1995。,“本乎率身以励众士”*《尉缭子》,34页。。《六韬·励士》提出了将领以率先垂范的身教激励士卒的三项要求:一是“冬不服裘,夏不操扇,雨不张盖”以“知士卒之寒暑”;二是“出隘塞,犯泥涂,将必先下步”以“知士卒之劳苦”;三是“炊者皆熟,将乃就食”以“知士卒之饥饱”*《六韬·励军》。。《六韬》认为将领做到了这三点就可以激励士卒,使“高城深池……士争先登;白刃始合,士争先赴”*《六韬·励军》。。《黄石公三略·上略》指出,将领必须与士卒“同滋味而共安危,敌乃可加”*《黄石公三略·上略》。。《淮南子》说:“古之善将者,必以其身先之”*《淮南子·兵略训》,896页,北京,中华书局,2012。,并且具体指出,将领要与士卒“程寒暑”“齐劳佚”“同饥渴”“共安危”*《淮南子·兵略训》,896页。。就将领的表率作用而言,《淮南子》的这四项要求是对《黄石公三略》的进一步解释,对《六韬》的必要补充,强调以将领全方位的垂范、表率,来尽可能地激励、鼓舞士卒。《纪效新书》同样认为,将领“身为众人之法程,行为众人之视效”,必须“恪守正道”“表率三军”*[明]戚继光:《纪效新书》(十四卷本),342页。。
另外,戚继光认识到,士卒的勇敢分为真勇和假勇。假勇来自于“格于物而发”的“外在浮气”,也就是一时激奋之气,并不持久;而真勇来自于“根之于心”的真气,“百败不可挫”。激发士卒真勇的关键在于“练其心气”,而练心气的方法“不外身率之道而已矣。倡忠义之理,每身先之,以诚感诚”“患难为之处,甘苦为之同。……谆谆谕以君父之义……死生之理,使之习服忠义,足以无忝所生。”*[明]戚继光:《纪效新书》(十四卷本),211~213页。也就是说,戚继光认为,通过将领长久的率先垂范和言传身教,就能使忠义之理根植于士卒之心,进而激发出其“真气”,产生百折不挠的真勇。
将领是军队建设的主导者,也是士卒思想教育工作的组织者和实施者。从以上有关将领发挥率先垂范作用开展士卒思想教育的论述可以看出,中国古代军事理论强调:士卒思想觉悟的提高,不是由将领一曝十寒、坐而论道“说”出来的,而是由将领长期流汗、流血“带”出来的。历史上一些精兵劲旅之所以战功卓著,与其将领很好地发挥表率作用,使军队整体思想觉悟得以带动提升是分不开的。如霍去病“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境界,岳飞“尽忠报国”的志向,戚继光“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的情怀,必然感染部属,对其产生巨大的鼓舞作用,进而迸发出强大的凝聚力和战斗力。
(三)将传统的修身理论融入思想教育。思想教育不能仅从功利的角度着眼,满足于使部属服从命令、听从指挥,而要本着“培养人”“造就人”的出发点去“立人”“树人”。每个人从内心来说都有发展自己、完善自己的愿望,思想教育只有充分考虑到这一点,才能收到两全其美的成效。因为,如果达成“立人”“树人”的目标,对教育对象的“私”来说,个人思想境界得到了提升,个人素质得到了全面发展,人生价值得到了实现;对军队的“公”来说,训练管理效率得到了提高,战斗力得到了增强。可见,把“立人”“树人”作为思想教育的出发点是非常必要的。中国历代军队思想教育中都不乏“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等修身的有关内容,戚继光尤其注重以传统的修身理论、以“树人”“立人”为目的来开展思想教育。
在谈到对将领的思想教育时,戚继光主张为将者首先要“次第记诵”《论语》《孟子》《孝经》《忠经》等儒家经典,重在“身体神会”*[明]戚继光:《纪效新书》(十四卷本),366页。,而不是死记硬背,主要是注重理解和切身实践,以此打牢思想基础;然后研读《百将传》,在学习古之名将修身进德、荣辱成败经验教训的过程中,“尚志既定,心有所主”*[明]戚继光:《纪效新书》(十四卷本),366页。;最后授之《大学》《中庸》,“使知心性之源”,思想境界更上一层楼,这些步骤展现的是以传统儒家理论为指导的一个完整的“树人”“育人”过程。
戚继光在谈到对个人修养影响巨大的欲望问题时,则借鉴了程朱理学理论,他提出的“理欲不并举”*[明]戚继光:《纪效新书》(十四卷本),336页。“苦心窒欲”*[明]戚继光:《纪效新书》(十四卷本),339页。“常将己心清净,不可先着一毫私意”*[明]戚继光:《纪效新书》(十四卷本),340页。等,与程朱“存天理、灭人欲”的有关修身论述如出一辙。
在戚继光抗倭时期,王阳明“知行合一”的心学学说已广为流传,戚继光也将其融入对官兵的思想教育,他所主张的“正心术”,实际上就是王阳明所说的“致良知”,至于“正心术”的方法,他认为关键在于“所存意虑澄澈”“光明正大”,心心念念在于忠君、卫国、敬人、强兵,并且要踏踏实实、义无反顾地践行自己的理想,使行为与思想保持一致,这样“坚持积久”,就能在思想上获得如天堂般的快乐之境;相反,如果偷生谋利、不忠军国,就会意虑错愕、心绪不宁,“思思念念于此,解脱不得”。因此,“轮回只在吾心,地狱亦在吾心耳”。*[明]戚继光:《纪效新书》(十四卷本),332~334页。这是对王阳明心学和佛教轮回理论深入浅出的表述,清晰地指出了“心”具有极强的可塑性,而其决定权完全操之于我。
由于以儒家为代表的传统修身理论流传久远,屡经完善和提高,经实践检验在树人、育人方面确能起到“凿石琢玉”的作用;再者,官兵自幼受传统修身理论的熏陶,对其喜闻乐见,将其融入思想教育自然会收事半功倍之效。
三、中国古代军队思想教育存在的不足
(一)思想教育的内容单薄。尽管中国古代军事理论都非常重视对官兵的思想教育,但总体来看,在很长的历史时期内,有关思想教育的论述都较为单薄,多是“教之以礼”“励之以义”等纲领式、条目式的表述,详细的教育内容、具体的操作方法则不知所云。直到明代以戚继光的《纪效新书》《练兵实纪》为代表的兵书问世以后,这一局面才有所改观。戚继光对思想教育的总体设计思路、具体的实施步骤、操作方法等都进行了较为详细的论述,具有较为完整的理论体系和非常强的可操作性,但可惜,类似的论述并不多见。
(二)思想教育存在偏重刑罚的倾向。中国古代军事理论在强调思想教育时,还非常注重以刑罚作为规范军队行为的后盾。《六韬·奇兵》说:“战必以义者,所以励众胜敌也;……严刑[重]罚者,所以进罢怠也;……一文一武,……所以调和三军、制一臣下也。”*《六韬·奇兵》。《将苑》也说:“教之以礼义,诲之以忠信,诫之以典刑。”*《将苑·习练》。也就是说,言传身教的思想教育并不是万能的,还必须以刑罚的不言之教为辅助手段,“文武兼备”才能达到对所有士卒的教育、激励和规范的目的。但有些论述却存在偏重刑罚的问题,如《淮南子》说:“民之所以必死者,义也;义之所以能行者,威也”*《淮南子·兵略训》,894页。,即把刑罚之威看作是礼义教化产生作用的原因,这是有失偏颇的,而《阵纪》“善作气者,必极其烦刑”*[明]何良臣:《阵纪》,卷四,192页。的观点,则有以刑罚完全取代身教言教的极端倾向。必要的刑罚固然可以产生激励、教育士卒的作用,但若一味迷信刑罚,则会流于简单粗暴,非但不会赢得支持,反而会使部属离心离德,进而影响凝聚力,降低战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