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格修养”讨论与早期新文学理论
2016-12-29李培艳
李培艳
“人格修养”讨论与早期新文学理论
李培艳
摘要:《少年中国》杂志曾在第1卷第8、9两期连载过《诗学研究号》,专门讨论新诗话题,其中康白情、宗白华等关于新诗人人格修养话题的讨论深受他们在《少年中国》的《通信栏》中关于青年人格修养话题讨论的影响。本文拟以康白情、宗白华等早期的诗学思想,以及叶圣陶关于新文艺家修养的思想为研究对象,并结合1920年代的社会改造思潮,思考早期新文学理论与当时社会改造实践之间的内在关联,进而重新审视支撑五四新文学背后的内在机制。
关键词:修养;诗人人格;文艺家;社会改造
由于五四塑造新青年的战略与新文学的发生处于同一个历史格局,知识青年不但是社会改造实践的主体,同时又是早期新文学创作的主体。因此,早期新文学理论与五四前后的青年问题讨论,以及相关的社会改造实践之间有着不可切割的关系。在新文学的发生期,少年中国学会会员康白情、宗白华等曾将《少年中国》的《通信栏》中关于青年“人格修养”话题的讨论,直接延伸到了《诗学研究号》中关于诗人人格修养的讨论,影响了他们对早期新诗理论的思考。而且,相近的新文学发生机制同样出现在叶圣陶对文艺家主体修养的理解中,其于1921年在《晨报副刊》上连载了四十则《文艺谈》,以将近一半的篇幅谈论文艺家主体的修养问题。回到叶圣陶个人早年的文艺创作与社会实践活动,这与其早年关于“新人”与社会改造思潮的思考同样有着不可切割的关系。本文拟以康白情、宗白华等早期的诗学思想,以及叶圣陶的新文艺观为研究对象,并结合1920年代的社会改造思潮,反思新文学与社会改造实践的关系,以及支撑五四新文学背后的内在机制。
一、诗人的人格修养与青年的人格修养
《少年中国》杂志作为少年中国学会的会刊,言论质实,在关注社会问题之外,致力于新文学理论的介绍与作品的译介,特别是新诗话题的讨论。其曾在第1卷第8、9两期连载过《诗学研究号》,专门讨论新诗话题。两期《诗学研究号》除了几篇对于外国诗人勃来克、普希金、泰戈尔、歌德等的介绍性文章之外,其他文章主要围绕新诗理论的基本建设问题展开,有田汉的长文《诗人与劳动问题》、周无的《诗的将来》、宗白华的《新诗略谈》,以及康白情的《新诗底我见》。这些讨论虽然各有侧重,但除周无的《诗的将来》之外,田汉、宗白华与康白情的讨论有很强的内在对话性。
众所周知,俞平伯于1919年3月在《新青年》上发表了第一篇新诗专论《白话诗的三大条件》,紧接着胡适发表《谈新诗》,对新诗草创经验作出总结,进而引发了新诗理论的第一次讨论热潮。在《新青年》之外,“《新潮》《星期评论》《时事新报·学灯》《文学旬刊》《民国日报·觉悟》等报刊也发表了一批新诗理论文章”①潘颂德:《中国现代新诗理论批评史》,上海:学林出版社,2002年版,第7页。。《少年中国》《诗学研究号》的编刊,自然与此次新诗理论热潮直接相关。然而,以胡适的诗论为核心,早期新诗讨论是在“新旧之争”的框架内,围绕诗体解放、语言形式等话题展开的,偏重于新诗语言工具层面的革新;而康白情、宗白华、田汉等在《少年中国》及其相关话题语境中的诗学讨论似乎自成一体,他们将话题的重心完全转移到新诗主体的养成问题。
对于田汉的《诗人与劳动问题》暂且搁置不表①可参阅李培艳:《田汉早期的诗学贡献——对〈诗人与劳动问题〉一文及其写作背景的考察》,《东岳论丛》2014年第7期。。宗白华的《新诗略谈》据作者所言,是与康白情关于新诗谈话的问题延伸,主要围绕怎样“写出好诗真诗”展开。具体来讲,宗白华以“行”与“质”两个层面来定义新诗的内容,与此相应,其认为要想写出好诗真诗不得不从两个方面努力:一方面“做诗人人格的涵养”,另一方面“要作诗底艺术的训练”。宗白华看来,为了养成理想的新诗人人格,诗人既要读书穷理,又要在自然与社会中活动,即既要有“静的修养”,又要有“动的修养”②宗白华:《新诗略谈》,《少年中国》第1卷第8期。。因为,诗人最大的职责就是“表写人性与自然”,而“人性最真切的表示,莫过于在社会中活动”③同上。。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书斋”之外的“大自然”与“人类社会”同样是孕育新诗人的重要空间,这也决定了宗白华所理想的新诗人兼具“学者”“自然人”“社会人”的综合属性。
而康白情的《新诗底我见》作为早期新诗最系统的综合诗论,与宗白华的逻辑如出一辙,即认为从根本上预备新诗就是要创造新诗人,即作新诗人的修养④康白情:《新诗底我见》,《少年中国》第1卷第9期。。只是其对“修养”概念的理解更丰富,包含四个方面:1、人格的修养,在于发展绝对的个性;2、知识的修养;3、艺术的修养;4、感情的修养⑤同上。。而对于养成新诗人人格的空间,其与宗白华基本上是可以达成共识的,在康白情看来,新诗人有两个观察对象,“一个是自然,要穷究宇宙底奥蕴,一个是社会,要透见人性底真相”⑥同上。。即其同样认为“自然”与“社会”是孕育新诗人的重要空间,新诗人不但要有自我的内在素养,同时,要有对于社会现实人生的触及能力。
由此可见,康白情与宗白华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新诗人的人格养成问题,“人”才是新诗的本质与精神,只有“工具”与“主体”的双重层面的更新,才能使新诗从本质上区别于旧诗。回到五四前后关于新诗话题讨论的语境中,实际上,关于新诗“主体”的对话更为集中地体现在田汉、宗白华与郭沫若的通信集《三叶集》中。如果说《诗学研究号》中的诗学讨论尚属于一种潜在的对话关系,在《三叶集》中,对新诗“主体”的讨论则直接成为田汉、宗白华、郭沫若书信往来的话题中心。
《三叶集》主要围绕文学与诗歌话题展开,由田汉于1920年整理出版。从序言来看,田汉、宗白华、郭沫若三人对于《三叶集》的定位略有差异。在田汉看来,《三叶集》大体“以歌德为中心”,兼论诗歌、戏剧、婚姻恋爱、宇宙观与人生观问题,是三人跨越空间的精神交往核心的象征;宗白华则将其理解为公开性地参与“重大且急迫的社会和道德问题讨论”的一种方式;郭沫若以歌德诗词代序,凸显在灵与肉两重世界格局划分中,诗人“自我”与世俗世界的关系问题。倘若细读整本通信集,不难发现,宗白华、田汉在“诗学研究号”中关于新诗人人格修养话题的思考在三人的通信中得到了继续,在表层的社会道德伦理讨论之外,新诗人的修养问题一直是贯穿其中的核心线索。
其中,宗白华与郭沫若的通信主要围绕“养成完美诗人人格”的理念与方法展开。宗白华延续了其在《新诗略谈》中的基本诗学理念,希望新中国未来的“真诗人”郭沫若“一方面多与自然和哲理亲近,养成完美高尚的‘诗人人格’,一方面多研究古昔天才诗人中的自然音节,自然形式,以完满‘诗的构造’”⑦三人上述讨论请参阅宗白华等:《三叶集》,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郭沫若认同宗白华关于“人的问题”与“艺的问题”的区分,只是相对于宗白华关于新诗的“艺术的练习”的强调,其更倾向建基于浪漫主义直觉与灵感的自然而然的写作。其深受歌德以及德国浪漫主义诗学的影响,在最内核的层面将诗歌理解为一种建基于直觉、灵感的生命抒情。在郭沫若看来,“诗=(直觉+情调+想象)+(适当的文字)”,“诗的原始细胞只是些单纯的直觉,浑然的情绪”①宗白华等:《三叶集》,第37-38页。。
然而,在诗的创造就是创造“人”的根本性问题上,郭沫若的诗学理念与宗白华并无本质差异。只是相对于宗白华容纳了“自然人”与“社会人”双重属性的诗人人格理想,郭沫若理想中的是灵肉两方面都发展到完满地位的诗人人格,内在以浪漫主义式的有机生命体理念为支撑。而且,在郭沫若的宏大抱负中,这种诗人人格“以宇宙全体为对象,以透视万物底核心为天职”,容纳了哲学家、科学家、教育家、艺术家与文学家的多种素养,他为此提出了两种天才类型的理念:
我常想天才底发展有两种Typus:一种是直线形的发展,一种是球形的发展。直线形的发展以他一种特殊的天才为原点,深益求深,精益求精,向着一个方向渐渐展延,展到他可以展及的地方为止:如像纯粹的哲学家,纯粹的科学家,纯粹的教育家,艺术家,文学家……都归此类。球形的发展是将他所具有的一切天才,同时向四面八方,立体地发展了去。这类的人我只找到两个:一个便是我国底孔子,一个便是德国底歌德。②同上,第15页。
郭沫若与田汉的通信则直接围绕建设个体人格问题展开,二人不约而同地将养成理想的人格作为新诗与新文学创作的基本前提。田汉在1919年2月18日致郭沫若的最初通信中就提出了忏悔意识与个体人格的再生问题。在田汉看来,“人要建设自己的人格,便要‘力争上流’,便是要力由深谷攀登高山之巅。安于深谷的是‘罪恶的精髓’;想要努必死之力以攀登高山的,是‘忏悔的人格’。世间天成的人格者很少,所以‘忏悔的人格’者乃为可贵”③同上,第43页。。对于田汉的提议,郭沫若则一再表示要借西方忏悔文学所提供的忏悔技术,作《忏悔录》将过去“全盘吐泻净尽”,以求自我人格的涅槃更生。他在回信中写道:
我正如你所说朝而登山,夕而落谷的人。我的灵魂久困在自由与责任两者间,有时歌颂海洋,有时又赞美大地;我的Idea与Reality久未寻出个调和的路径来,我今后的事业,也就认定着这两种的调和上努力建设去了。我前回复白华兄弟函中,也说:“我恨莫有Augustine,Rousseau,Tolstoy的天才,不能做出部赤裸裸的忏悔录来,以公开于世。”④同上,第51页。田汉与郭沫若之所以能在个体人格的忏悔意识上达成基本共识,根本的原因在于二者在诗学理念上的共识,即将歌德式的“诚与真”作为诗人自我的内核,而个体人格的忏悔与更生正是写作这种“纯真的诗”的基本前提。由此可见,在《少年中国》关于新诗讨论的话题场域中,宗白华、康白情、田汉与郭沫若等不约而同地将探讨的重心转移到了诗人的人格修养问题上。实际上,康白情、宗白华等在关于诗人人格修养的讨论中所使用的“修养”概念是一个思想史的概念。从先秦儒家“修己治人”的基本主张,到北宋儒学复兴后理学家对于格物、致知、正心、诚意等具体修身方法的强调与实践,以及民初救亡危机中康梁对于传统经世模式的回归,“修养”在中国思想史脉络中的演变可谓源远流长。倘若回到少年中国学会社会改造的话题语境,康白情、宗白华等的诗学讨论所使用的“修养”观念并不单纯生成于诗歌的话题场域,而是与《少年中国》《通信栏》中关于青年人格修养的讨论密切相关,深层以少年中国学会对一种能动的实践性青年人格诉求为动力。
少年中国学会(以下简称为“少中”)是新文化运动中成长起来的最大的青年团体,其成立的一大宗旨在于网罗全国优秀青年,培养新生的社会势力。究竟应该培养什么样的青年,是“少中”广大成员所关注的议题,《少年中国》月刊在发起之初就拟定将“关于青年修养之文字”作为月刊的四大内容之一。关于青年人格的思考散见于王光祈、曾琦等“少中”灵魂人物关于学会建设的言论中。而且,月刊虽然没有开辟专栏讨论青年的人格修养问题,但以《通信栏》为话题空间,1919年底,“少中”成员康白情、余家菊、魏时珍之间就专门展开了一场关于青年人格修养问题的集中讨论。
关于“修养”话题的讨论最初由魏时珍发起。由刊载于《少年中国》第一卷第三期《会员通信》栏中康白情对魏时珍的回复来看,二人在青年修养问题上的基本观念显然是有所冲突的。在魏时珍看来,“少年立身学问之外,尤贵修养;若既瘁于勤而又多交际以扰之,是整而无暇也”①《会员通信》,《少年中国》第1卷第3期。。其虽未名言,但在言辞背后所推崇的无疑是传统中国“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式的“静”的修养,以及对青年忙于交际的担心。在肯定“静的修养”的同时,康白情所强调的是“动”与“社交”的修养。他在信中写道:“我以为我们是人,应该从属于人的生活。人是要做社会的活动的,所以我们要习惯社会的生活。我们要想成一个社会里健全的人去征服社会改进社会,除非先把自己加入社会里去陶冶过。譬如社会是一群鬼,我们要知道鬼的内容,也得找鬼做伙计,和鬼交朋友。不然,我们仅买几部鬼学和《阅微草堂笔记》等类的书看看,自己闭着眼睛想想,终久是闭户造车,不合实际的。我的社交,就是这个用意。这就是我的修养——动的修养,活的修养。”②同上。由此可见,康白情之所以强调“社交”修养的重要性,根本原因在于对人的社会性的理解,以及内在的社会改造立场,认为人只有加入社会才能征服社会。
余家菊的看法与康白情大体相近。他提出了更具行动性的“做事”修养的概念,认为真正的修养应该从“学”与“行”两方面用工夫,不应该坐着谈修养,而应该从行为上用工夫。因为中国之所以“好人”多而“有用的人”少,根本就在于国人好空谈,少力行。“讲道德的人不从行为上用功夫,所有没有才干和实际的知识去应付各方面”。而且,“有学问的人是冷淡的,是旁观的,是由于不去行为上用功夫,所以实行的感情不发达”③《会员通信》,《少年中国》第1卷第6期。。因此,余家菊认为新修养的关键不在于目的而在于方法,新修养的方法在于“行为”。康白情显然很认同余家菊的修养观,认为“行为”观念弥补了其“社会化”修养的基本理念,“社交”修养的内容与“做事”修养是相同的,共同指向的是“动的修养、活的修养”④《会员通信》,《少年中国》第1卷第3期。。
宗白华虽然没有直接参与余家菊、康白情的论争,但其在《少年中国》第一卷第五期上发表了《中国青年的奋斗生活与创造生活》一文,也可以看作是对康白情等人观点的某种回应。他看重的是“奋斗的生活”与“创造的生活”,认为只有在这样的生活中才能锻造一代“新人”。青年每天的生活“都应该是对小己新人格有所创造的生活,或是研究学理以增长见解,或是劳动工作以强健体力,总使现在的我不复过去的我,今日的我不复昨日的我,日日进化,自强不息,这才符合大宇宙间创造进化的公例”⑤宗白华:《中国青年的奋斗生活与创造生活》,《少年中国》第1卷第5期。。而对于具体创造青年“小己新人格”的空间,他提出了“大宇宙的自然界”的主张,认为青年只有先“在大宇宙的自然界中活动工作”,方可开阔心胸,得“静的修养”与“清新的精神”,养成“强健坚固的人格”,并以此作为在社会上奋斗与创造的根基。⑥同上。由此看来,宗白华所理想的青年人格兼具“动”与“静”的双重修养,“大宇宙的自然界”是青年培养“小我”与“静的修养”的地方,而“社会”则是青年培养“大我”与“动的修养”的地方。
倘若抛开观念层面的辨析与论争及其各自主张的细部差异,在关于青年人格修养的问题上,康白情、余家菊、宗白华似乎达成了某种共识,他们所理想的青年人格不但是“知识”与“学问”层面的,更应该是实践性与社会性的。正如康白情、宗白华等所理想的新诗人兼具“学者”“自然人”“社会人”的综合属性,“少中”青年对理想自我的期待在“知识者”形象之外,同样倾向于“实践者”形象。由此可见,《通信栏》中关于青年“人格修养”的讨论不但预示着“少中”青年对一种能动的社会人格的期待,同时也影响到他们对早期新诗主体的理解。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以青年的“修养”话题为中介,五四青年一代将其最初的社会改造理念延伸到对文学主体意识的思考,训练“人”成为社会与文学问题的共同起源与根基,文学问题与社会改造问题生成于同一框架。
二、文艺家的修养与“新人”的塑造
回到五四新文学发生的历史语境,康白情、宗白华、田汉等从塑造“新人”与“社会改造”思想中获取文学思考的灵感与资源,将新诗人的人格修养问题与青年的人格修养问题放置于相近的问题框架下考量,这在新文学发生期的理论建设思考中并不孤立。在康白情、宗白华等不约而同地思考新诗人的人格修养问题的同时,叶圣陶同样在着力于对文学家“修养”的理解。其于1921年在《晨报副刊》上连载了四十则《文艺谈》,以将近一半的篇幅来谈论文艺家主体的“修养”问题。而且,倘若将其早年的小说创作、文艺观念、教育实践作一个立体化的考察,不难发现叶圣陶早年的创作实践背后同样是有着一整套特殊的人格修养观念为内在支撑的。
《文艺谈》连载于1921年3月5日至6月25日的《晨报副刊》,共五万多字,有四十则,没有结集出版,虽然后来被集中收入《叶圣陶论创作》一书,但甚少为研究者所关注。就内容上来看,每一则都不长,似乎正应了作者所追求的自由而无为的创作姿态,这“四十则的主题没有逻辑的排列次序”,更像是叶圣陶关于文艺的日常杂感式思考。但倘若将这四十则集中阅读,不难发现《文艺谈》并非没有体系可言。不但有着自身的话题重心,而且内在以叶圣陶五四前后已经相对成熟的文学理念、主体意识,以及对个体与世界关系的理解为支撑,甚至可以说是一整套完全自洽的文艺观与话语体系。
从内容上来看,四十则《文艺谈》主要围绕文艺家的修养、文艺的内容、文艺家与批评家的关系、创作谈、文艺与群众的关系,以及儿童与文艺的问题展开。其中,文艺家的修养问题几乎占去一半的篇幅,可谓整个《文艺谈》的话题核心。实际上,在叶圣陶的话题语境中,“修养”是一个相当宽泛的概念,关乎艺术家的主体状态、情绪与感受性、内在的文艺态度、感知世界的方式、世界观与人生观、思想与精神的处境等与文艺家“自我”相关的各个层面的问题。归纳起来,大概包含文艺家的“自我”修养、艺术修养、社会修养三个层面,其基本的理念核心在于要想写出真的文艺作品,需养成新文艺家。叶圣陶写道:
文艺家有他的修养,所以有他的世界观和人生观,有他的“自我”。他本着这个接触一切,自然有他独特的情绪,独特的理想。于是他将这些用艺术的手段写出来。所写的自然也不过是人生之断片,永劫之流的一滴,然而化了,化而为文艺家精神所渗透到文艺品了……所以文艺家之能事在以“自我”为中心而役使一切。一切供我以材料,引我之感兴。彼辈固有其精神,但至少亦须与我之精神相融合,而后表现于作品之中……文艺家的自己修养愈益精进,则其“自我”愈益完成,其作品中所映射而出的精神也愈益显明。①圣陶:《文艺谈·十六》,《晨报副刊》1921年4月6日。
所谓作者之精神高的,他的思想必然独立而不事依傍,他的情感必然深厚而观物入里。他做出许多的作品,总是极强烈地显示出他的个性。设个不一定确当的譬喻,他仿佛是一根梭子,无论什么东西穿上,都是很配合似的成一贯的次序。他随时随处加意观察,就随时随处得到经历,这些事物固然是各各离立,不相凝合,但一入他的经历,给他的精神的力灌溉一过,就融和为一,凝成浑体了。②圣陶:《文艺谈·二十一》,《晨报副刊》1921年5月7日。
我尝告友人说,我们评论作品,最重要的是那位作者的人生观须是水平线以上,作品差些还是其次。友人很以我为然。我们认定真实的作品里必须含有作者之精神,作品与作者决不是彼此分离的,我们就应先评论作者……所以现代的批评家当赞许作者持真诚的态度,人生观在水平线以上的作品;同时那些反乎人生的作品,应当给予严正的攻击。①圣陶:《文艺谈·二十三》,《晨报副刊》1921年5月9日。
文艺家不应有旁的顾虑和鹄的,只有磨练自己的思想,涵养自己的情感。总之,自己修养是唯一的分内的事。文艺家从事创作,不是以文字供他人作玩赏,而是将自己表现出来以示他人。所以真的文艺家的作品里都含有他的生命。而他人读了也必定非常感动。这所谓感动,或则激起群众的觉心,或则慰藉群众的郁苦。并不悬“醒世”“改良社会”等语于口于笔,而其效自治。②圣陶:《文艺谈·三十一》,《晨报副刊》1921年5月25日。
这些文字论述的角度虽然各有偏重,但无论是强调文艺家的人生观与世界观,还是独立的思想与个性,根本都在于强调作家的“自我”之于文艺创作的本体论意义。比之于田汉、宗白华、郭沫若对理想诗人人格的理解,叶圣陶对新文艺家理想“自我”的理解同样有着很强的浪漫主义色彩与社会自觉。其不但强调新文艺家内在层面的自我扩展,同时也强调新文艺家对外部社会人生的接触。首先,在叶圣陶看来,文艺家所要修养的是与宇宙万物一体的生命意识,好的文艺主体应该是与世界一体的,没有界限,小我不存,只见大我。他写道:
文艺家当扩大己之心灵,与万有同体;他与一切生命同其呼吸,合其脉搏;他心的耳目比肉体的耳目聪明;他永葆赤子之心,而更为发展,至于无穷;他不为物质所限制,不为机制所牵制,常常超然遨游于自由之天。质言之,他以直觉、情感、想象为其生命的源泉。③圣陶:《文艺谈·十》,《晨报副刊》1921年3月26日。
其背后以一整套浪漫主义有机体论的文艺观为支撑。即在叶圣陶看来,知识是外面的、分析的,使事务陷于冷静、破碎,真正的文艺家是用心与灵感来观察,用直觉来认识生命的。因此,与主体感知世界的方式相对应,“完美的作品必定是浑凝定整体”。统观四十则《文艺谈》,这种对于世界的有机与整体性的理解遍布于作者的思想中,写与做、有为与无为、自由与拘束、直觉与分析、生命与知识、自发与模仿、有机与片段等一系列二元辨析是其立论的内在基础。
然而,同田汉、宗白华等相近,叶圣陶在强调新文艺家自我浪漫主义人格特质的同时,同样关注新文艺家的社会修养。其在第二十九、三十两则《文艺谈》中专门谈论文艺家的主体与社会的关系问题。在叶圣陶看来,作家不应“集中于都会”,因为都会只是“全群的小部分”,真正的文艺家应该到“全群人的心中去吸取材料”,应当到国内各处旅行,应当尝试到小村落与都市的贫民区去居住。④圣陶:《文艺谈·二十九》,《晨报副刊》1921年5月15日。而且,文艺家应该“能投入各种社会里,领会各种生活的真味”,表现社会的黑暗方面与痛苦方面,也应当发掘“人类的最高精神”⑤圣陶:《文艺谈·三十》,《晨报副刊》1921年5月16日。。因此,以修养话题为中介,叶圣陶所理想的新文艺家的“自我”不但从浪漫主义文学观那里获得了主体的内面性,而且也保持了对社会现实的触及能力。正如美国学者安敏成所言,叶圣陶早年文艺思想中的“修养”意识所弥合的是“新的自我意识与本土社会之间的张力”⑥[美]安敏成著,姜涛译:《现实主义的限制:革命时代的中国小说》,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94-122页。。
依据上文的分析,田汉、宗白华等对新诗人人格修养的强调源于“少中”的青年人格修养理念与社会改造思想,叶圣陶对新文艺家“自我”修养意识的思考同样并不来自文学内部,而是与其早年的教育与社会改造思想密切相关。对于叶圣陶而言,“修养”不但意味着一种新的文艺人格的养成,同时也意味着一种健全的个人的养成,以及新生活的可能性。叶圣陶早年热衷教育事业,1917年1月曾在吴若宾、王伯祥的邀请下到吴县第五高等小学任教,在此期间其不但致力于国文教学改革,在《新潮》创刊号上发表了新文化运动中第一篇国语教育论文《对于小学作文教授之意见》,而且亲身实践“立教育基础于人生观”的理念,以培养“健全的个人”作为教育思想的宗旨,并创办了“生生农场”作为培养“新人”的实践空间。在叶圣陶看来,通过开辟农场可以让学生有一种新的合理的生活经验,通过劳动可以使生活淳化、艺术化,进而培养学生处理事物与应付情势的能力,成为真正有修养的“健全的个人”。
正如在长篇小说《倪焕之》中借主人公的内心所表达的,叶圣陶之所以对教育事业心怀理想,是因为其认为辛亥革命失败的根本原因在于没有养成真正的人,而教育则是培养“新人”的重要途径。其发表于《新潮》第二卷第二号的《小学教育的改造》一文集中阐述了这一核心理念。在叶圣陶看来,“学校是一个模型,儿童是一种物质”,小学教育的关键在于帮助儿童树立正确的人生观,教师“首先要有人生观的自觉,明白怎样改善生活、永续生活”,才可使儿童得到“自觉的、自动的、发展的、创造的、社会的”人生观。①叶圣陶:《小学教育的改造》,《新潮》第2卷第2号。而且,“学校生活便是社会生活”,“一个学校便是一个社会”,教育问题与社会问题原本就应当放在同一框架中考量,教师的职责在于“以教育为社会养成健全的个人”,使学生做到“知行合一,修养与生活合一”。②同上。由这一教育与社会革新理念来看,对于叶圣陶而言,“修养”同样并非单纯的文艺概念,同时也是一个与社会改造实践密切相关的概念,其对新文艺家“自我”修养的思考同样根源于早年的社会改造思想,“新人”的塑造问题是其早年文艺与社会实践思想的共同的基本前提。
小结
由此可见,早期新诗理论从“工具”向“主体”的重心转移并不发生于诗学讨论的内部。
在五四文化运动与社会运动的整体性方案中,《少年中国》《通信栏》中关于青年人格修养话题讨论的影响力并不局限于社会改造的场域,同时影响到五四青年一代对早期新文艺观念的理解。对于田汉等知识青年而言,文艺与社会改造实践是一体的,其根本都在于塑造“新人”,1920年代的社会改造思潮是他们思考新文艺问题的共同框架,即青年对于自身的理解决定了他们对于新文学的理解。基于早期新文学这种特殊的生成机制,我们需要在一个立体的结构中考察当时的文学理论、青年的自我意识与社会改造思想。
【责任编辑穆海亮】
作者简介:李培艳,天津师范大学教师教育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鲁迅研究、五四新文化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