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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德《神秘的合唱》在中国的译介与评论*

2016-12-29斯洛伐克马利安高利克著李敏锐爽译燕校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16年2期
关键词:浮士德歌德翻译

【斯洛伐克】马利安·高利克著李敏锐 王 爽译 刘 燕校



歌德《神秘的合唱》在中国的译介与评论*

【斯洛伐克】马利安·高利克著
李敏锐王爽译刘燕校

摘要:对世界文学名著《浮士德》第二部分最后2-8行在中国的翻译及其接受的讨论,无疑是一次历险。本文分析了六个不同版本的《神秘的合唱》中译本及其相关材料。中国传统文化中关于“永恒之女性”的主题非常罕见,而类似现象在近东和欧洲却比较常见。如果我们考虑到中国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歧视或排斥女性的背景,就会了解中国研究者为何对歌德这部杰作结尾的反应鲜有涉及或罕有评论。显然,中国还需要更多新信息和资料深入展开对歌德和《浮士德》的研究。

关键词:歌德;《浮士德》;《神秘的合唱》;永恒之女性;翻译

《浮士德》是德国乃至世界文学最伟大的著作之一,对其第二部分最后2-8行在中国的翻译及其接受的讨论,无疑是一次历险。如果我们考虑到中国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的背景,就会了解到其语境存在着对女性的歧视或排斥。显而易见,正是基于此缘故,对于歌德这部创作高峰时期的作品的结尾,中国研究者对该主题的反应鲜有涉及或罕有评注。

在《诗经》第264首《瞻卬》中我们读到:

哲夫成城;哲妇倾城。懿厥哲妇,为枭为鸱。妇有长舌,维厉之阶。乱匪降自天,生自妇人。匪教匪悔,时为妇寺。①《诗经》(The Book of Odes),由Bernhard Karlgren誊写及翻译中文原著。Stockholm,the Museum of Far Eastern Antiquities 1950,pp. 235-237.

这些诗句衍生了中国历史上人们对待女性的总体态度及由此而展开的诸多问题,虽然并不总是如此。在近2500多年里,从中华文明萌芽至今,中国人在道德方面无论是社会、公众或个人都没有什么可以引以为傲的,实际上中国女性应得到更好的命运。对大多数近现代中国人而言,歌德有关“永恒之女性”的观念简直是奇谈怪论,不可理喻。

据哈罗德·詹茨(Harold Jantz)的观点,《浮士德》的最后两节诗句,恰恰是这部剧作中最意味深长、提纲挈领之语:

……或许已经飞向了最远方,但它们还是那么令人记忆深刻,难以忘怀。另一方面,人们肯定能感觉到,对此句的标准阐释并不吻合该诗剧最终所要表达的崇高境界。这些阐释几乎都不可避免地与浮士德之拯救与上升的最后几行诗句相关,而不是与整部戏剧有关。②H. Jantz:The Place of the“Eternal Womanly”in Goethe’s Faust Drama. Publications of the 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 of America. Vol. 64. 1949,pp. 791-805.

詹茨的文章发表于1949年,现在看来,这并非完全正确。后来,对此问题包括对歌德悲剧中两个部分的更为广泛而深入的研究都说明了这一点。例如,在麦克·诺曼(Michael Neumann)的专论《歌德〈浮士德〉中的永恒女性》③Heidelberg 1985:Carl Winter Universitätsverlag.及《语言艺术》(Sprachkunst)期刊中都有对此问题的完整论述。在1990年的《文学批评》(21期)中有4篇研究论文,其中与此话题最相关的是由汉斯·施韦特(Hans Schwerte)撰写的《歌德〈浮士德〉中的女性》。①Wien,Verlag der österreichischen Akademie der Wissenschaften with contributions by Hans Schwerte,Günther Mieth,Stephan Landolt and Hans-Peter Bayerdörfer.这些都是Salzburger Symposium的汇编,并命名为Der Shluβ von Goethes“Faust”. Die Szene“Bergschluchten”.其他的相关研究,如《歌德〈浮士德〉最后场景中的反讽与含混》②这是Stuart Atkins的研究成果,发表在G. F.默克尔(G. F. Merkel)编辑的《论浪漫主义和翻译艺术》(On Romanticism and the Art of Translation:Studies in Honor of E.H. Zeydel)上. 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56,pp. 7-27.及《再寻歌德〈浮士德〉中的永恒女性》③塞勒斯·哈姆林(Cyrus Hamlin)在《歌德〈浮士德〉的当代阐释》(Interpreting Goethe’s Faust Today)中的论文。Ed. by K. Brown et alii. Drawer:Canden House Inc.,1994,pp. 142-155.等都与此紧密相关。

汉斯·艾伦斯(Hans Arens)的皇皇巨著《再论〈浮士德〉》④Heidelberg 1989:Carl Winter Universitätsverlag. pp. 998-1069.的最后七十页以及阿尔布雷希特·肖恩(Albrecht Schöne)的详尽论文《悲剧最后场景中的浮士德升天》⑤München 1994:Carl Friedrich von Siemens Stiftung.都对广大研究者有着重要的意义和价值。但迄今为止,我还未搜索到任何中文的相关内容与材料。

有关《浮士德》的中译本大约有16种,其中大多数是对其中两部分的节译,到1986年才有了全译本或精简本。⑥参见W. Bauer and Shen-chang Hwang:《德国对中国现代文化史的影响》(German Impact on Modern Chinese Intellectual History). Wiesbaden 1982:Franz Steiner,pp. 134-135;W. Bauer,Chang Peng and M. Lackner:Das chinesische Deutschlandbild der Gegenwart. A:Deutsche Kultur,Politik und Wirtschaft in chinesischem Schriftum 1970-1984. Eine Bibliographie. Stuttgart 1989:Franz Steiner,p. 236 and W. Bauer,Chang Peng and S. von Minden:Das chinesische Deutschlandbild der Gegenwart. Eine Bibliographie 1985-1986. Stuttgart 1991:Franz Steiner,p. 148.作者注——1986年后我才知道,唯一的中译本1993年由南京译林出版社出版(樊修章译)。这个数目很多,我们可以看出中国人对《浮士德》的兴趣持续不减,尤其是在中国大陆过去的二十年里。据不完全统计,全世界已发表的有关歌德《浮士德》的文学评论著作一万余部。⑦A. Schöne(ed.):Goethe Faust. Kommentare. Frankfurt a/M 1994:Deutscher Klassiker Verlag,p. 1090.在20世纪70年代末至1991年间,大概有40余篇有关《浮士德》的中文论文发表。⑧李先兰、代泳:《〈浮士德〉研究书评》,《外国文学研究》1993年第3期,第120-126页。据我所知,1970年欧洲有约50多本论著是有关《山谷》(Bergschluchten)的研究,但在中国一部也没有。⑨塞勒斯·哈姆林在《歌德〈浮士德〉的当代阐释》中的论文,第154页。

为了撰写本篇论文,我查阅了从1922到1996年间70多本与此相关的中文论著和研究论文。在此,我将分析六个不同版本的《神秘的合唱》中译本,并涉及其他一些相关材料。

第一个把《神秘的合唱》介绍给中国读者的是郭沫若(1892-1978)。1920年7月底至8月期间,当他还居住在日本福冈(Fukuoka)附近箱崎(Hakozaki)的一处陋室时,他已翻译完了第一部分。⑩郭沫若:《创造十年》,《沫若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65-67页。1921年初,郭沫若引用了德语原版的《神秘的合唱》,作为其独幕历史剧《女神之再生》中的箴言,并于同年2月15日首次发表。这部浪漫蒂克的表现主义杰作既非荣光圣母(Glorious Mother),也非悔罪女人(Great Sinners),希腊罗马式的女神和半神半人以及欧洲晚期(包括歌德自身)的万神殿均是“永恒女性”的先驱。然而,郭沫若却让想象中的三位中国古代“裸体女神”击败了她们,力图表明经过短暂而绝望的黑暗社会-政治后,“太阳宇宙”(solar universe)必将有一个更美好的未来,如今它只是暂时缺乏足够的光明和能量罢了。①原发表在1921年2月15日的《民铎》第2期上。参见《郭沫若专集》(第2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34页。郭沫若:《女神》,1921年8月5日起初在上海出版,泰东图书局。1928年10月,第8版,第1页。另参见M. Gálik:Kuo Mo-jo’s The Goddesses:Creative Confrontation with Tagore,Whitman and Goethe. In:Milestones in Sino-Western Literary Confrontation(1898-1979). Bratislava-Wiesbaden,Veda 1986:Otto Harrassowitz,pp. 43-71.

第一位把《神秘的合唱》翻译成中文的是年轻学者张闻天(1900-1976),多数西方汉学家只知道他是位著名的中国共产党党员。②更多有关他的生平事迹,见D.W. Klein and A.B. Clark eds.:Biographic Dictionary of Chinese Communism,1921-1965. 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1,pp. 61-67.及程中原:《张闻天与新文学运动》,徐州:江苏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很可能在1922年3月22日——歌德逝世90周年纪念活动前后,张闻天开始写作长文《歌德的浮士德》,并随后于8、9月份发表。③《东方杂志》1922年8月10日、9月10日及25日。此后,以相同题目在《但丁与歌德》上再版,《东方文库》,上海:商务印书馆,1924年版,第31-96页。这篇由一位年仅22岁的年轻人撰写的文章得到了中国学者的高度评价。正如杨武能在纪念歌德逝世150周年时写到的,张闻天的文章向我们展示了他“渊博的知识,深厚的文学素养和丰富的外国文学学识”。④杨武能:《张闻天论〈浮士德〉》,《人民日报》1982年3月17日,第3页。

事实上,张闻天的文章是对一本迄今不为人所知的小册子《浮士德传说和歌德的〈浮士德〉》(The Faust-Legend and Goethe’s“Faust”)的改写与阐发,其作者是H.B.科特里尔(Cotterill),1912年由伦敦约翰·哈瑞谱公司出版。⑤有关张闻天与科特里尔的关系见作者论文《青年张闻天和他的“歌德的〈浮士德〉”》,《亚非研究》,布拉迪斯拉发,1999年第8期,第3-16页。张闻天为写此文,除参看这本小册子外,还参照了荷马、但丁、莎士比亚等相关知识。像许多其他同时期的中国学者一样,张闻天并不承认他得益于此。由此可见,许多试图运用现代方法研究外国文学的中国当代学者由于没有足够的证据和必要的信息,经常会得出不成熟甚至错误的结论。

在这本小册子的结尾,科特里尔并没有给读者提供他对《神秘的合唱》的英语翻译,当他在布来斯高(Breisgau)居住并准备出版其著作期间,他手头还没有由贝阿德·泰勒(Bayard Taylor,1825-1878)翻译的著名英译本《浮士德》,科特里尔很清楚绝大部分的英语读者都不懂德语,但他还是在书的最后附上了歌德的德语原作。由于这段天使之歌使用的是“美而有力的词语”,他决定直接“拷贝”(copied)歌德的这几行谜一般的德语诗而不是翻译它,这在其书中是唯一的一次:⑥H. B. Cotterill:The Faust-Legend and Goethe’s“Faust”. London 1912:John Haripur publisher,p. 154.

All that is transitory

Is only a symbol:

Alles Vergängliche

Ist nur ein Gleichnis;

Das Unzulängliche

Hier wird’s Ereignis;

Das Unbeschreibliche

Hier ist’s getan;

Das Ewig-Weibliche

Zieht uns hinan.⑦Ibid. and A. Schöne(ed.):Goethe. Faust. Texte,p. 464.

张闻天却不会允许自己不为中国读者提供汉译本。显然,他在撰写自己的文章时参考了泰勒的英译本和与此密切相关的注解。事实上,泰勒并不是太满意自己的诗体译文,他补充说,“这里的每个词都是如此重要”,⑧Faust. A Tragedy by John Wolfgang Goethe. Trans. In the Original Metres by Bayard Taylor. The Second Part. London 1871:Strahan & Co. Publishers,p. 506.并提及他“完全”是逐字逐句进行翻译。基于后一点看法,张闻天给出了他散文体而非诗体的中译文:

Bayard Taylor英译文

The inadequate(or insufficient)

Here becomes event;(reality?)

The Indescribable

Here it is done;

The Eternally-Womanly(or Feminine)Draws us on and upward.①Faust. A Tragedy by John Wolfgang Goethe. Trans. In the Original Metres by Bayard Taylor. The Second Part,pp. 506-507.

张闻天中译文

一切的无常

不过像一种表象。

那一切不完全的,到这里达到了完全;

那一切不可名状的,到这里也可以成功了。

永久的女性,引导我们向前向上!②张闻天:《东方杂志》,1922年8月10日,9月10日及25日。上海:商务印书馆,1924年,第91-93页。

如果从文学和中文的角度比较这两种翻译,不难看出,张闻天确实做了合理的选择和适当的修改。张对前两句的翻译是精准的:在“不充足”和“不完全”之间他选择了后者,“事实”(Ereignis)译为“完全”;第六行在这里译为“也可以成功了”,第七行译为“永久之女性”,比泰勒的散文式“女性之永久”(Eternally-Womanly)或诗歌式的“女人之灵魂”(Women-Soul)③Faust. A Tragedy by John Wolfgang Goethe. Trans. In the Original Metres by Bayard Taylor. The Second Part,p. 392,507.等拗口英译要好得多。可见在19世纪末的英语中,几乎找不到对“永恒之女性”的对等翻译。最后一行张闻天完全采用了泰勒的措辞,尽管它不够准确也不符合字面义。但这种“挪用”(drawing on)的翻译趋势在中国后来对《浮士德》的翻译中非常盛行。在其文章中,张闻天并没有对《神秘的合唱》做出任何评论。

我没法找到1936年周学普翻译《浮士德》第二部分的完整中译文④W. Bauer and Shen-chang Hwang:German Impact on Modern Chinese Intellectual History,p. 135.,其中缺失了第12090-12111行,即《神秘的合唱》的译文⑤承蒙香港浸会大学叶少娴(Terry Siu-han Yip)的努力,此译本于1936年在上海出版。参见其论文"Texts and Contexts:Goethe’s Works in Chinese Translation Prior to 1985." Asian and African Studies(Bratislava). n.s. 6. 1997,2,p. 208.。不过,基于此后的修订本,我们可以对周学普的翻译及其评论做出分析。

大概在距1928年2月1日郭沫若的中译本《浮士德》第一部分出版的20年后⑥郭沫若:《郭沫若专集》(第2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00页。,其第二部分的翻译也于1947年11月问世了⑦同上,第285页。,郭沫若对《神秘的合唱》的中译在中国大陆广为人知。

郭沫若的中译文

一切无常者,

只是一虚影;

不可企及者,

在此事已成;

不可名状者,

在此已事有;

永恒之女性,

引导我们走。⑧我的引文出自《浮士德》(第2卷),上海:新文艺出版社,1952年版,第365页。

高利克的英译文

All impermanent

Is only an empty reflection;

Unattainable

Here is done;

Indescribable

Here is realized;

Eternal Feminine

Leads us on.

很可能郭沫若读过张闻天的文章,当我们把其译文与张闻天或泰勒的英译放在一起进行比对时可以看出:在翻译“永恒之女性”时郭沫若偏爱“向前”(onwarding)而非“向上”(upwarding)的趋势。这一点与其浪漫性格和终其一生对女性的兴趣有密切关系。不仅《女神之再生》是他独特创造性和想象力的产物,而且此后其他戏剧的主题都塑造了英雄式的、非同寻常的理想女性形象。①如《湘累》(1920)、《棠棣之花》(1920-1922)、《王昭君》(1923)、《卓文君》(1923)、《聂嫈》(1925)、《屈原》(1942)、《蔡文姬》(1959)和《武则天》(1960)。同时参见郭沫若:《五部历史剧》(Five Historical Plays). Trans. by Fuming Peng,B.S. McDougall,Yang Xianyi and Gladys Yang.北京:外文出版社,1984年版。郭沫若对第一节的翻译带有强烈的佛教色彩(无常)②有关“无常”这个概念的阐释参见J. Blofeld:The Jewel in Lotus. London 1948:Sidgwick & Jackson Ltd,p. 43.,第三节中的翻译渲染了(不可名状的)道教思想③Cf. E.g.,M. Kaltenmark:Lao Tzu and Taoism《老子与道教》. Trans. by R. Greaves. Stanford:Standford University Press,1969,pp. 28-37.。至少,这是许多中国读者共同的感受。郭沫若对第二节的翻译是典型的浮士德式的——暗示着不辞辛劳地参与社会和政治活动,这在《浮士德》其他著名的诗句中可以得到印证:

要每天争取自由和生存的人,才有享受两者的权利。

如果我对某一瞬间说:停一停吧!你真美丽!

凡是不断努力的人,我们能将他搭救。郭沫若对第四节的翻译十分奇怪。在传统中,中国女性被认为具有“倾国倾城”的破坏力,与此相反,郭沫若把“永恒之女性”看作一种积极的鼓舞人心的力量,她们的确可以“成城成国”。这当然不是歌德理解的“永恒之女性”的概念。显然,翻译者和评论家会对此赋予自己的理解,这构成了阐释整部《浮士德》的最具争议的焦点议题。

周学普的翻译修订本于1978年在台湾出版,并于1982年和1995年再版。④W. Bauer,Chang Peng and M. Lackner:Das chinesische Deutschlandbild der Gegenwart. A:Deutsche Kultur,Politik und Wirtschaft in chinesischem Schriftum 1970-1984. Eine Bibliographie,p. 226,Terry Siu-han Yip:“Texts and Contexts:Goethe’s Works in Chinese Translation Prior to 1985.”in Asian and African Studies (Bratislava). n.s. 6. 1997,2,p. 209.此处引用的是1995年版。其翻译工作十分认真细致,他参考了包括泰勒、森欧外(Mori Ogai,1862 -1922)、秦丰吉(Hata Toyokichi,1892-1956)、樱井隆政(Sakurai Masataka)、相良守峰(Aramori Mine)等人的各种译本。⑤《浮士德》,周学普译,第42页。

周学普的中译文

变化无常的一切

只是比喻而已;

不能达成的愿望,

在这里已经实现;

不可名状的奇事,

在这里已经完成;

永恒的女性,

引导我们高升。⑥同上,第654-655页。

高利克的英译文

All impermanent

Is only a parable;

Unattainable hopes,

Were here realized;

Indescribable miracles,

Were here completed;

Eternal Feminine,

Leads us upward.

当翻译第二句诗的时候,周学普部分参照了泰勒译本,把Gleichnis译为“比喻”或“象征”。⑦参见Faust. A Tragedy by John Wolfgang Goethe,p. 506.及《浮士德》,周学普译,第654页。“不能达成的愿望”与郭沫若的措辞有些相似,尽管如泰勒所言,das Unzulängliche在这里意思是“不充足”。Albrecht Schöne也用了相似的阐释方法,他把这篇诗与但丁的《神曲》33节151行进行了比较:

诗人无法用人类的语言来总结他在永

恒之光中看到的无法描述的东西。①A. Schöne(ed.):Goethe Faust. Kommentare,p. 815.

周学普对最后一句的翻译比泰勒、张闻天和郭沫若都更精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与早期的评论家的理解有些相似:圣母玛利亚、玛格丽特和其他忏悔过的女性都代表着永恒之爱。按照他的理解:

无我,女性所代表的永恒之爱可以拯救男性。那是歌德直到他生命最后一刻所宣扬的信仰。②《浮士德》,周学普译,第655页。

董问樵教授是继郭沫若之后中国大陆第一位翻译《浮士德》的学者,并于郭沫若逝世三年后出版了他的译作(即1982年)。董问樵高中毕业于以德语授课的上海同济中学,最初是学习二战前(1928-1935)的德国经济,后于1958年转而学习语言与文学。③更多有关董问樵及其《浮士德》翻译的情况,参见刊于上海《文汇报》的一则访谈,1981年8月13日,第2页。除了经济研究外,其他大部分时间关注的都是古代德国与东欧研究。1980年他有机会通过德意志学术交流中心(DAAD)访问联邦德国三个月后,一切发生了变化。回国后,他修正了《浮士德》的部分翻译,并最终出版。④《浮士德》,董问樵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695页。

其专著《〈浮士德〉研究》是中国批评家所著的此类研究的第一部,在这本书中,他给出了对“永恒之女性”的“奇特”理解。

董问樵中译文

一切无常事物,

无非譬喻一场;

不如意事常八九,而今如愿以偿;

奇幻难形笔楷,

焕然竟成文章;

永恒女性自如常,

接引我们向上。⑤同上,第693-694页。

高利克的英译文

All impermanent things,

Are only parables;

Unthinkable realities,

Are here now accomplished;

Strange,defying description

Makes here great literature;

Eternal Feminine spontaneously,

Allures us upward.

董问樵使用了一种对于大众读者而言容易理解的通俗的压韵形式,其翻译附有相对较多的注释,他力图强调他自己对《神秘的合唱》的“新”理解,并宣称对“永恒之女性”的“合理”(reasonable)而非“神秘”(mystical)的理解应是:

“永恒之女性是指向人类科学文化的积累和发展。通过自身实践、广泛体验以及不断地学习的人类一定能够掌控外在的自然,并逐渐主宰和驾驭自然。奴役的世界将发展成为自主的世界,而且这个过程将永不止步。正如永恒之女性,她将带来持续不竭的出生、成长、丰盈、繁殖、进化和提升。”⑥同上,第694页。

马庆发认为这是辩证唯物主义的观点,是长达三十多年辛勤工作与坚定不移研究的结果。⑦马庆发:《从〈浮士德〉翻译到〈浮士德〉研究》,《外国文学研究》1983年第3期,第47页。

1982年4月,另外一部译著几乎与董问樵版中译本同时在上海出现。钱春绮早在文化大革命前就已经开始了他的翻译工作,但在郭沫若先生在世期间,想要出版其他译者的《浮士德》中译本几乎是不可能的。钱春绮的翻译手稿多半被红卫兵毁坏了。按照他自己的话讲,他手头只有郭沫若和周学普的翻译,期间他经常尝试修正郭沫若翻译中的错误和误解。⑧钱春绮:Kommentare eines Faust-übersetzers. In:A. Hsia(ed.):Zur Rezeption von Goethe“Faust”in Ostasien. Bern 1993:Peter Lang,pp. 147-149,p. 163.与董问樵相反的是,钱春绮选择用“神秘”来诠释“永恒之女性”。

钱春绮的中译文

一切无常者,

不过是虚幻;

力不胜任者,

在此处实现;

一切无名者,

在此处完成;

永恒的女性,

领我们飞升。①《浮士德》,钱春绮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年版,第665-666页。

高利克的英译文

All impermanent,

Is only illusion;

That beyond abilities,

Was here brought about;

All unnameable,

Was completed here;

Eternal Feminine,

Makes us fly upward.

绿原翻译的《浮士德》比我们以上分析的两个版本要晚了12年。他对《神秘的合唱》的翻译及其评注在我们讨论的所有翻译中最具基督教精神。作为北京人民出版社的一名编辑和杂志《诗刊》的投稿者,他总是有机会翻译或者校订德语诗歌。1982年他甚至还创作了一首关于歌德的诗,这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独一无二。随后他的这首诗也被翻译成了德语。②参见绿原:《歌德二三事》,《诗刊》1982年第2期,第11-13页。Fr. Denninghaus把其诗翻译为德语,Zwei,drei,Dinge über Goethe. Frankfurter Hefte. Zeitschrift für Kultur und Politik. Vol. 9. 1983,pp. 54-59.

绿原中译文

万象皆俄顷,

无非是映影;

事凡不充分,

至此始发生;

事凡无可名,

至此始果行;

永恒的女性,

引我们飞升。③参见《浮士德》,绿原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452-453页。

高利克的英译文

All fleeting images,

Are only reflections;

All things unsufficient,

Are here to arise;

All things beyond description,

Are here to realize.

Eternal Feminine,

Lures us to fly above.

“映影”这个术语不是对“Gleichnis”的翻译,它是幽雅的境地:“要从多彩的映像中去省识人生。”④同上,第530页。H. B. Cotterill:The Faust-Legend and Goethe’s“Faust”,p. 154,and A. Schöne(ed.):Goethe. Faust. Texte,p. 206.

在这充满活力的生命里,由于“永恒的爱”,所有的人都最终得以解脱。这在歌德的戏剧中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种解脱或许只有在天国才可以找到。永恒的女性是一种让我们宽恕、崇尚仁慈与爱的力量,她以女性的姿态向我们展示了她最纯洁、最美丽的一面。⑤参见《浮士德》,绿原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666页。

在翻译过程中,绿原曾有幸与国内歌德研究专家冯至教授(1905-1993)一起探讨了一些问题,并参考了泰勒和亚伯拉罕·海沃德(Abraham Hayward 1801-1884)的译本。⑥参见《浮士德》前言,绿原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5-6页。

结语

在中国若干评论家的文章中,有与《神秘的合唱》相关的简短文字描述。通常这些描述与关于歌德的“经典”见解有关,如卡尔·马克思、弗里德里希·恩格斯和后来的马克思主义学者阿那托利·卢那察尔斯基(Anatoly Lunacharsky,1875-1933)及乔治·卢卡奇(Georg Lukács,1885-1972)等人的观点。他们总是试图“修正”歌德意识形态上的“错误”。从另一方面来看,我必须承认他们如实地再现了歌德文本的内容,如最后一场的气氛与前因。或许以下这个例子足以让那些听说或读过这部作品的读者一目了然:在一篇由简明(笔名)撰写的文学和哲学论文中,描写了浮士德身边环绕着“修士合唱团”“荣光圣母”和“忏悔之女”。①简明:《乐观的哲学:从〈浮士德〉谈歌德哲学思想》,《读书》1984年第3期,第21页。我们在该文的第一部分读到:

浮士德的灵魂被带到了天堂,带到了荣光圣母那里,是“永恒之女性”指引他飞升到了天堂。②同上,第22页。

随后的第二部分及最后一部分歌德所体现的“宗教形式”被马克思“辩证法”视为“无用、无意义”。马克思的理解主要是考虑到剩余价值及让·沙尔·德·西斯蒙第(Jean Charles Sismondi,1773-1842)关于人类与社会发展的问题,进而对大卫·李嘉图(David Ricardo,1772-1823)进行抨击。③同上,第28页。及Karl Marx:Theories of Surplus Value. Vol. 2. Prague. SNPL 1964,p. 120(in Czech).

这类对歌德或者《浮士德》的研究在中国毫无进展。在我的文章最后,我不得不说中国传统文化中罕有与“永恒之女性”相关,反之亦然。而类似现象在近东和欧洲却比较常见。爱情女神早在基督教创立之初的东欧文化中就出现了,但在中国和远东地区却完全缺失。④见M. Gálik:"The Song of Songs(Sir Hassirim)and The Book of Songs《诗经》:An Attempt of Comparative Analysis." Asian and African Studies(Bratislava). n.s. 6. 1997. 1,pp. 45-75.女性崇拜现象也是如此,尤其是对伊希斯(Isis)的崇拜⑤R. F. Witt:Isis in the Graeco-Roman World. London 1970 and P. Schmitt:The Ancient Mysteries in the Society of Their Time,Their Transformation and Most Recent Echos. In:J. Campbell(ed.):The Mysteries. Papers from Eranos Yearbooks. Princeton 1978(5thprinting 1990):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pp. 108-110.,以及后来中世纪早期对圣母玛利亚(Mary God’s Mother)的崇拜。《浮士德》中表现出的女性崇拜比天主教教义中描述的更为清楚:圣女、母亲、女王和女神。根据施韦尔特(Schwerte)对天主教祭拜仪式的观察及对其教义的具有说服力的考察,天主教中对女神的崇拜几乎是“不可思议”的。⑥Wein,Verlag der österreichischen Akademie der Wissenschaften with contributions by Hans Schwerte,Günther Mieth,Stephan Landolt and Hans-Peter Bayerdörfer,p. 131.而另一方面,几乎所有的一神论宗教如犹太教、基督教,尤其是伊斯兰教往往又都厌恶女性(misogynic)。这在《圣经·创世记》中可见一斑。中世纪出现了对女性、雌性及子宫进行妖魔化的现象,直到现当代早期对女性的政治迫害,这在“古典瓦普吉斯之夜”(Klassische Walpurgisnacht)一幕中可见其缩影。灵知(Gnosis)及其相关教义、新柏拉图主义(Neo-platonic)、奥利金派(Origenian)、伯拉纠派(Pelagian)等其他异教思想,甚至瑞典堡新教会(Swedenborgian New Church)都是这一现象的理论来源,彼此混合交织。歌德在《浮士德》中也援引了这些素材,暗指永恒之女性。⑦Ibid.,pp. 132-143.同时见G. C. L. Schuchard:The Last Scene in Goethe’s Faust. Publications of the Modern Languages Association of America. 68. 1953,pp. 417-444.

显然,中国还需要更多新信息和新资料来深入展开对歌德和《浮士德》的研究。

【责任编辑孙彩霞】

作者简介:马立安·高利克(Marián Gálik),斯洛伐克科学院研究员,著名汉学家,主要研究方向为中西思想文化史、中西比较文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中国基督教文学研究。 李敏锐,华中科技大学人文学院博士生,华中农业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王爽,中南民族大学外语学院讲师。

*特别感谢德国东方学会(DMG)的资助,让作者有机会参加第27届德国东方研究会(DOT)并宣读本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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