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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鸡蛋

2016-12-27阮家国

当代小说 2016年8期
关键词:鸡子娃儿鸡场

阮家国

早春,油菜花、野樱桃花抢先开了。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应开个好头,总该做点事情。

山里山好水好,如今,城里人也爱到乡村呼吸新鲜空气,沾沾泥土气,吃吃农家饭。看来,有些东西是越土越香。今年一开春,乡上就安排在贺家扒水泥路一条线打造“美食村”,改建从进山干线上贺家扒的水泥路,加宽路面。她家在贺家扒水泥路上头一头的半山腰上,背靠青山。她茶饭好,也想开农家乐,可她男人却对这不冷不热。开农家乐要有待客条件,场院环境、灶屋、茅厕等等都得改善,这就要花钱改造房屋。就是动作小,也要花两三万块。她晓得男人心里咋想,他怕花钱,最好是不花钱就能开农家乐,可她跟他又说不拢。他不在家,打电话跟他说,更是牛头不对马嘴。从小女儿出生后,他就每年外出打工,年底回来,过完年就走,一年总共只能在家呆半个来月。今年,他又去山西某隧道工地做工。

她家房屋虽是土墙,好在去年赶上农房改造时机,墙内外全都刷上了白涂料,像盖了一栋新房子起来。房前屋后场地宽敞,猪圈在房屋左山墙外,有粪凼的土茅厕在房屋左后角。她想把土茅厕仍保留着,房屋左山墙外留一个过道,在过道外砌一道墙,把猪圈遮挡起来。在这道墙跟猪圈之间,做一个水冲式卫生厕所,一间小屋用来煮猪食,一间小屋用来堆放杂物。这些都好改造,难就难在改造屋后的场子。屋后靠土茅厕一头,有间泥巴老屋。这间老屋,是他们跟他父母分家后盖起来的,他们住过几年,她的大女儿就是在这屋里出生的。大女儿3岁时,他们才住进现在住的房子。这间老屋后来做个牛圈,不做牛圈了,就装着一些他一直舍不得扔掉的破烂货。他不要她拆那老屋,说,拆正屋都行,就是不能拆那间屋。他说这话,气得她好几天都不接他电话。

想开农家乐的人家里,数她家条件差,改造难度大。笨鸟先飞,她想早点开工。水泥路改建工程一开工,她就看了自家房屋改造的开工日期。

正月十九一清早,她家响起一阵鞭炮,朵朵礼花在房顶上的蓝天下一一炸开,房屋改造开始破土动工。

她是一个苦命人,一嫁过来,就跟公公婆婆分家,从筷子篓制起。为摆脱贫穷,她种了不少地,还租种了人家十多亩地。她还喂猪养牛,每年要卖十几条猪。她养过多年牛,养牛最多的一年,养了十三条牛。牛吃草,得在山上放养。为了找牛,她常常一找就找到夜深。有时,下大雨,也得找牛,身子早已淋得透湿。

喂猪养牛,种地,成本大,好像都赚不到啥钱。特别是种地,简直越种越怕。种地多,不请工不行,可请工工钱又高,一个工就要给一百多块钱。有没有便宜工请呢,也有,乡福利院的院民就是便宜劳力,每个人做一天只给福利院三十块钱,还不管饭。他们不是无依无靠的鳏寡孤独,就是无法生存的老弱病残,不过,像他们这样的便宜工可不大好请,得由福利院院长安排。为这,她请村支书牵线搭桥,请福利院院长吃过饭,还送过两条好烟。福利院的院民给人做工,院长要到场,现场指挥,当然,院长一般也不会在请工的人家吃饭。请院民做工越久,她心里越过不去。有一回,她家割菜籽,她提前请院长在完工那天吃饭。起初,院长并不答应吃饭,可又经不起她三请四请。请院长吃饭,当然得有人陪,她依旧请村干部陪院长。可就在这天,她得罪院长了。到底是咋得罪的,又实在说不出口。

那年,是她最后一年请便宜工做活路,好像就是在那回割菜籽后,她就不再请福利院的人做工了。年底,她把租种的地都退了。这以后,她就只种自家的地。种地少了,她腾出精力来喂猪养鸡。喂猪养鸡,她不搭一点饲料,只喂养纯土猪土鸡。

社会越发展,吃的东西越讲究,土货也越来越值钱。她家的土鸡蛋,越来越俏,母鸡下的鸡蛋根本就不够卖。去年春上,她家又多养了三十多只母鸡,鸡子数量超过一百只了。鸡子要散养,要有养鸡的场子,可这一带人稠地密,又不适合多养鸡。她想,明年最好能在山上养鸡。

房屋左山墙外的好几道砖墙先砌起来了。这回房屋改造,她请本家叔伯兄弟朱师设计。朱师懂设计,还是一个大工。他边做边说,土茅厕边上那间老泥巴屋太煞风景,不放倒简直不好看。她说,话说三遍淡如水,你这话都不晓得说了好多遍了,有啥用?屁用都没得。他说,去球,直接推倒算了,管那多做啥?其他工匠也说,要把老屋拆掉。她说,算了,还是不拆了。

她家的老屋在山上,贺家扒上头的偏岩子。老屋还是公公年轻时盖的房子,公公婆婆一走,也没人想买那老得掉渣的老房子,老屋就一直空着。偏岩子山大林密,柴水方便,有不少土地,大部分坡地早已退耕还林。偏岩子的当家地原来她一直在种,后来就撂荒了。那儿的地不种了,一年也难得上去几回,今年过去半年了,就没去过。

从家里去老屋,要走四五里上山路。

这天天还没亮,她就起来了,先烧火煮猪食。看天,下弦月还明晃晃地贴在天上。她热昨晚的剩饭剩菜,三下两下吃了早饭,又赶紧舀猪食喂猪。天还没亮透,她就背着花背篓,朝老屋走。

老屋还是那个永远不变的老样子,老掉牙的泥墙石瓦,门窗紧闭,周围长满了野草。老屋的样子,她只是看了一下,就把眼神转到梭罗树上去了。她家的退耕还林地,一退耕,她就栽了不少梭罗树。梭罗树结梭罗果,梭罗果越来越值钱,这两年才下树的湿果子一斤就能卖三四十块钱。她去梭罗树地里找梭罗果,一看见梭罗果,就拿钩子把果子钩下来,丢到背篓里。钩子是细铁丝钩子,绑在细竹竿杪子上,用起来怪顺手。梭罗树结果晚,一大块梭罗树,结果的树好像还不到一半。把看到的梭罗果都摘到手了,她又回头再找一道,又找到了二三十个果子。

太阳越来越大,天越来越热,时间好像到晌午了。她把小半背篓梭罗果背到老屋门边上,拿出钥匙开门。门一打开,只听屋里哧溜哧溜一阵响,不用看,她就晓得,是老鼠。成群结队的老鼠,正从堂屋朝两边屋里跑。她带着打火机,进屋,先把火炉里的柴火烧燃,再把带来的3个红薯,搁到火边烤着。屋里长久没住人,到处都是蛛网跟灰尘吊子,她拿根竹竿,走到哪儿,先拿竹竿开路。屋里原来用过的东西,基本上都还在。灶屋里,灶上的两口锅都生锈了。在她曾住过几个月的那间屋里,她站了站,心里还想了一想啥,好像又回到了那时候。

火燃大后,她把红薯埋在红火灰里。出屋,她走到能看见山下的地方,面朝山下,蹲下来,痛痛快快地屙了泡尿。这尿,屙得好响好响。这样一想,她就悄悄笑了一下。回去,看见老屋的烟火又升了起来,她心里好像掣了好一下。她想,偏岩子原来住着不少人家,烟火旺盛,原本就是个好点,也不是住不得人,咋就没人住呢。她甚至想,等闲下来了,就把老屋收拾出来,自己来住,要不,糟蹋了真是可惜。可这好像又不大现实,不合当今潮流。

在偏岩子转几转,煨在红火灰里的红薯就烧得稀了。烧红薯好吃,又甜又香,吃烧红薯也能饱肚子,也算吃午饭。吃了烧红薯,她又进树扒(树林)去捡熟毛栗。偏岩子的树扒里,有不少毛栗树,毛栗一熟,就会从毛栗树上自动脱落,掉在地下,人在毛栗树下,随处就能捡到熟毛栗。毛栗比板栗个头儿小,不惹眼,不大好找,可她眼尖,一看一个准,看见有虫眼儿的毛栗,就扔掉,好毛栗才捡起来,捡到筐子里,再朝背篓里倒。等毛栗差不多有半背篓了,她再把梭罗果倒进背篓,准备回去。梭罗果比毛栗值钱,她怕毛栗把梭罗果压坏了,才把毛栗装在梭罗果下面。

装满梭罗果跟毛栗的花背篓,背在身上,沉甸甸的,压得肩膀疼,她不得不走一走,歇一歇。东西也不是背不动,她主要是歇肩膀。半路上,看见有一个人从另一个方向下来。尽管看不清面相,可她看一眼那身影就晓得,是周青树。周青树背着背篓下来,她说,你捡了不少毛栗。他把装着毛栗的背篓放下来,说,你才发大财了,背着一大背篓梭罗果。她说,你看的只是表皮。他说,不如我先帮你背回去。她说,你帮我背东西,就不怕毛栗掉了?他说,毛栗是不值钱的货,也没人拿。

周青树走前头,看着他的背影,她想,周青树也蛮苦,光棍一条,又寄人篱下,在哥哥家生活,前不久,跟嫂子闹别扭,死活不在哥哥家住了,又去租房住。租田家的空房子住,只租一间偏厦,半间屋做饭吃,半间屋睡觉。这人懒也不懒,身体跟长相也都不差,就是不走运,命不好。命里只有三颗米,走遍天下不满升。看来,人的命运都是命中注定,人不认命根本就不行。回头看偏岩子一眼,她猛地就想到一个事,不晓得他愿不愿住她的老屋,老屋里,各种过日子要用的东西也都是现成的,自己还不会向他要房租。可她又想,住这儿就是上下山不便,难得走路,他根本就不会去住,要住的话,他找房子住时就会找来。

给她把东西背到屋,他又上山去背自己的毛栗。有人来买鸡蛋,说她家的鸡蛋蛋壳黄澄澄的,一看蛋壳就晓得是正宗土鸡蛋。她家这两天没攒多少鸡蛋,只有30几个,可人家也不嫌少。她说,你等一下,应该不止这点。她去养鸡场里找鸡蛋,又找了20几个。买鸡蛋的人一走,她就又想到在偏岩子养鸡的事,要是能请一个固定的工帮忙才好,不晓得周青树愿不愿做这固定的工,八成儿怕是不行。不过,她又想,事在人为,问过才晓得他愿不愿意。

她没想到,隔天,她去问,他竟然满口答应下来。她说,你可以先上去住,工钱就等明年开春了,从在那儿喂猪抱鸡娃儿时开始算起。他说,要得要得,那我马上就搬上去住。她说,这也别急,你先把那儿收拾收拾,请人看个日期再搬家。

搬家前,周青树把她家山上的老屋收拾了好几天,还把上山的路修了修,砍掉路两边伸到路上的荆棘,用锄头除掉路上的杂草,把不好走的路挖了挖。

秋天,山里凉得早,偏岩子凉得更早,加上天阴,这儿不是凉,而是冷起来了,不烤火根本就不行。周青树搬家这天,偏岩子的烟火格外旺,他屋里烧着一堆大柴火,还有两个烧着木炭的火盆。他的烟火到屋时,屋顶上的天上,礼花炸出一朵朵大彩花,门前已收拾得利利索索的场子上,有一串串鞭炮在抢着炸。她约了一帮人来凑热闹,给他捧场,还来给他做饭待客。

搬家,周青树还找了个伴儿,大旺。大旺跟他跟得紧,步步不离,他走到哪儿,大旺就撵到哪儿。这天,大旺跟他下山。一到她家,大旺又去亲热她,卧在她身边,用嘴去蹭她的裤脚。她说,大旺通人性。他说,有时候又讨人嫌。正说大旺讨人嫌,大旺扭身就走。她说,看,又找弟娃儿去了。她家的小旺,跟大旺是同胞兄弟,兄弟俩正在门前亲热,用身子相互蹭来蹭去,追逐嬉戏。他说,偏岩子的猪圈收拾好了,我想先帮你喂几个猪娃儿。她想了想,先在偏岩子把猪喂起来也行。她说,那就先逮4个猪娃儿上去。他说,你放心,年里我也不要工钱。她说,那咋行呢?她家喂了一条母猪,母猪刚好又下了一窝猪娃儿,才满月。她找出一担花箩筐跟两根细铁丝,他下猪圈去逮猪娃儿,先逮两个,放进一只箩筐,等她拿铁丝把箩筐面上攀扯好,又去逮另两个。等他挑着猪娃儿上山,她又拿板背篓装包谷面,给猪娃儿背吃的东西上去。上到半路上,她就看见他下来了。他来背她背的东西上去,她说,我回去再盘点红薯藤。他腿脚快,她刚到屋,他又下来了。两个人又盘红薯藤上去,他挑一挑,她背一花背篓。

猪娃儿在山上吃的头一顿食,她要亲自煮。这儿多年没喂过猪的猪圈,一下子放进去四个猪娃儿,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看着它们埋头吃着她才煮出来的猪食,吃得怪有劲儿,她又不得不信,这是真的,就像老屋背后的大山,房前屋后一块块退耕还林后栽下又长大了的果树。

山上要种的地,也都有了要种地的样子。现在整地,一般也没人用牛工犁地,都用一种带小电动机的犁地机械。本来,他要整地,只消跟她说一下,用机械,用牛工都行,可他却用挖锄把地一锄头一锄头地挖了出来。这些荒废了的熟地,她打算明年多半种上苞谷,剩下的种油菜跟洋芋。洋芋跟油菜,除了吃,也能变钱。苞谷要多种,给鸡子跟猪加餐,它们天天都要饱肚子。看着一块块深挖过的地,她心里不由得掣了一下。男人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儿,种地还是男人厉害。

山上老屋的鸡笼垮塌了,周青树又重新砌了一个大鸡笼。猪喂起来了,他又要养鸡,说要让鸡子先熟悉熟悉地点。他要多逮一些鸡子上去,还要逮两只大公鸡,说想听公鸡叫鸣。她说,现在谁还听鸡叫鸣?她是说,手机差不多人人都有,想起早定个闹钟就行,也不用公鸡催人起床。他说,大清早,公鸡一叫唤,人做活路的劲儿就起来了。她说,原先,你不是没养过鸡吗?他说,我原先是懒散惯了。她说,那你现在就不懒散了?他说,你看呢?她故意说,我哪儿看得出来?他说,晓得不?从搬到这儿那天起,我就算正儿八经有个家了。听到他说到家,她愣了愣,心里又掣了掣。没想到他上山上来住,总算有个家了。看来,他已把偏岩子当做他自己的家了。是啊,他一来,断了好多年人烟的偏岩子又有了呼呼燃烧的烟火,这里就是他的家。

这天,她上来,见他在编篾货。这个篾货才开始编,像个饭碗,好像要编个篓子。她这才想起来,他会手艺,还会做篾活。她说,你在编啥?他说,你猜猜看。她说,像个篓子。他说,又是篓子,又不是篓子,该叫母鸡抱窝的鸡窝。她说,哎呀,原来你是在编鸡窝,那你就多编一些,给每只母鸡都编一个,马上就要开春了,我要让个个母鸡都抱一窝鸡娃儿出来。他说,人家养鸡大户都用孵化器抱鸡娃儿,你咋不用呢?她说,那算不行,养土鸡还是要用土办法,用纯土鸡抱鸡婆抱鸡娃儿。只有土鸡抱出来的鸡娃儿才是土鸡,土鸡下的蛋才是土鸡蛋。他说,我就晓得你不得用孵化器,才要编鸡窝的。

房屋左山墙外的房间改造基本完工,房顶上的椽木檩料已安装完毕,化粪池已建好,卫生间已贴上瓷砖,整个房屋改造施工马上要转入屋后场地开挖平整。

她的大女儿去年上大一,在武汉读书。大女儿打电话说,我爸真是个死脑筋,我帮你说话,要他拆掉屋后的老泥巴屋,可也说不通。她说,算了算了,不拆就不拆。大女儿说,别呀,我们家四个人,除开一个还没发言权的小女孩,还有三个人,二比一,少数服从多数,拆掉老泥巴屋,坚决拆。我爸要找麻烦,我顶着。她眼睛一亮,大女儿长大了,大人了。

其实,她也晓得,男人也还有点志气,只是想把日子过好点,一直想在这一带另谋屋基地,盖一栋两层楼起来,可她却不打算这样。她家已培养出一个大学生,她还想再培养一个。她想,家里积攒的钱,起码要保证能供养两个女儿把大学读完。她的想法,就这么简单。

冬腊月间,母鸡下蛋歇窝,要歇一歇。正月间,一开春,山上一开始发青,母鸡下蛋的劲儿就又回来了,每个母鸡差不多天天都要下蛋,下一个像苞谷面一样黄灿灿的土鸡蛋。正月后半月母鸡下的蛋,她把要抱鸡娃儿的蛋都留了下来。她家养的鸡年前就分成了两部分,多半在山上,小半在山下。二月间,山上山下的母鸡差不多同时开始抱窝。

母鸡抱窝,一般需要二十一天。别小看抱窝的抱鸡婆,它一开始抱窝,就不再下蛋,一门心思地要把鸡娃儿抱成。鸡窝里,早已垫下厚厚的足够保暖的干稻草,稻草窝里,排着一二十个鲜鸡蛋,抱鸡婆就卧在鸡蛋面上,用自己的身子跟翼翅守护着这些蛋,用体温给蛋保暖。它眯着眼,好像睡着了一样,可只要有人走近,它就会警觉起来,嘎嘎直叫。每隔两天,它才会下一回窝,就在窝边拉屎,吃东西,活动活动身子,过半个来钟头,它又会上窝。为保证蛋体受温均衡,每隔些时候,它还会用嘴给蛋翻面。

山上山场大,适合养土鸡。她打算用两个养鸡场养鸡,抱鸡婆抱窝时,他们在两个鸡场里各搭了一个简易的棚子起来,准备供鸡子歇凉躲雨用。她买了不少用蓝色塑料线织成的网子,网子一买回来,他就下来背,一捆捆地朝山上背。他们忙了两三天,才把两张大网织成。大网要把一块块网子连接起来,要用东西支撑,能就树就就树支撑,不能就树,就钉木桩。一张大网,用来养大鸡子。另一张大网,用来养小鸡。

她家的母鸡全都是黄澄澄的黄毛土鸡,黄母鸡抱出的鸡娃儿金黄金黄,嫩毛黄灿灿的,黄得好看。山下抱出来的鸡娃儿,也送到山上来养。刚出窝的鸡娃儿太嫩,他们生怕它们有个啥闪失,出现夭折的情况,好在养小鸡的大网有了,小鸡不会掉进水坑、粪凼,可他们仍不放心,又怕野兽糟蹋小鸡,还得看着。

给大鸡跟小鸡喂东西,又不一样。大鸡肠胃好,吃虫子,吃它们能吃的东西,吃啥东西都吃得下去,当然,也得叫它们吃点好的,吃吃苞谷子儿。对鸡子来说,苞谷子儿是粗粮,磨碎了的苞谷子儿比苞谷面略粗一点,是细粮,细粮得给小鸡吃。小鸡肠胃细嫩,吃东西不能吃粗糙货。

猪圈里的猪又增加了好几个,山上的猪有十好几个,鸡有三百多只,它们要吃要喝,他一个人有点忙不过来,遇到她家地里要做活路,就更忙不过来。地里要做活路时,她就上来帮忙,煮猪食喂猪,招呼鸡子吃东西,也在门跟前边做事,边看养鸡场子。到了晚上,大鸡小鸡都收进鸡笼,她再下山回家。在山上帮忙,她从不在这儿吃饭,可每到星期六,她会叫他下来吃午饭。每到星期五,小女儿会从学校回来。第二天,她会煮肉,做点好的吃,就便儿喊他下来吃。

到了秋天,小鸡都长大了,母鸡能下蛋了。鸡蛋一下子多起来,捡蛋收蛋送蛋,把鸡蛋送到她家,每天要花不少时间。她家通车路,买土鸡蛋的人只会骑车开车到她家来买,不会走路上山来买。她家的鸡蛋,差不多都是下蛋两三天后就卖出去了,够新鲜了,可有的生买主对她家的鸡蛋还是不放心,怀疑不够新鲜。这天就遇上一个,人家说,要是能给蛋壳贴上时间标签才好。她说,呃,这倒是个好办法,不晓得能不能搞。人家说,贴标签怪简单,找印刷厂用带自粘胶纸块儿的纸张,印上日期就行。

第二天一早,她就坐最早的车进城,找到一家印刷厂,当天就印了一大摞时间标签回来。一回来就给今天下的鸡蛋贴上时间。再卖鸡蛋,人家也都相信蛋壳上的时间,少了不少解释鸡蛋新鲜的麻烦。

这两天下雨,周青树没下来,鸡蛋当然也没送下来,不晓得是咋搞的。打他电话,又打不通,他的电话欠费。早上把家里当紧该做的事一做,她想上山去看看。小旺摇着尾巴蹭来,要跟着上山,她吼它,叫它乖乖在家看门。小旺还算听话,只好夹着尾巴回去守门。

要到屋了,大旺只叫了一两声,就不叫了,从门前来到她身边,蹭来蹭去。

山上的雨比山下下得大,雾也大。她先没进屋,去看鸡场。雨大,两个鸡场的鸡子大多都在棚子里躲雨,只有少数鸡子在棚子外鞧着身子,凑在一起,可怜兮兮的。猪圈里的猪都进窝了,听见有人来,哼了几声,有的猪从猪窝门里探出头来,好像在跟她打招呼。

山上好静好静,只听得见滴滴答答的下雨声。不见周青树的人影,也听不见他有啥动静。房门关着,她推开门,叫他,也没人答应。他不会不在家,这才怪了。看来,还只有找到他。她去几间屋看,最后才走进他睡觉的房屋。这是她头一回进他的房屋,屋里光线黯淡,黑乎乎的。她抬手开灯,却摸不到电灯开关,这才想起来,这儿早先就无人烟,不通电。在门口站好一下,她才能勉强看见床铺在哪儿。他在睡觉,她敲敲房门,又喊他,他都没一点点动静。她这才觉着不对劲儿,走到床前,伸手去摸他的额头。额头发烫,烫得她手掣了好一下。难怪他没下山,他害病了,在发高烧。咋办?她又背不动他,再说男女有别,就是能背得动,也不能背。好在有手机,她赶紧打电话找人。

她请人多带一套雨衣上来,给他穿上,背他下山。到她家门边,他才迷迷糊糊醒来。等她拿上去医院看病的一些东西,那人又骑摩托送他去乡上。

还好,他没大病,只是重感冒拖长了,需要住院打针。等他打上针,吃了东西,她又骑车回去。把车推进屋,她又上山。

山上雨雾大,黑沉沉的,好像天已黑了,可看看手机,时间还不到下午四点。打开门,她把火炉里的柴火刨刨,忙起身给鸡子弄吃的,给鸡场送鸡子吃的东西,先给今年养起来的嫩鸡送,把苞谷子儿送到棚子边,倒进洋瓷盆。鸡场里的棚子边,搁着好几个洋瓷盆,她给每个空盆里都倒了不少苞谷子儿。顾不得多看嫩鸡吃东西,她又回屋里盘苞谷子儿,给另一个鸡场的鸡子送去。给鸡子送完吃的,又煮猪食喂猪。雨总算下得小了一点,等把猪喂了,她才松口气,这才想起自己该吃点东西了,又去灶屋做晚饭吃。今天忙得团团转,连午饭都忘了吃。天早就黑定了,屋里黑咕隆咚,她把煤油灯点上。记不得自己有好久没用过煤油灯了,在昏黄的煤油灯灯光下做事,倒觉着有点新鲜。

她吃饱了,大旺也吃饱了。她叫大旺去门外看门,大旺一出门,她好像就有点害怕,关上门,插上门闩,坐到火炉边烤火。火炉里的柴火燃得大,自己好像有好久没烤柴火了。烤火烤到瞌睡来了,她才去房屋睡觉,穿着衣裳睡。

不晓得是啥时候,她恍惚听见一声奇怪的叫声。这种叫声,听起来叫人瘆得慌,像狼叫,她从没听见过。她一头醒来,再听,是大旺在叫,不停地叫。在大旺的叫声中,她又隐隐听见醒来前听到过的叫声。狼,难道真有狼来,要吃牲畜?她赶紧起身,打开手电,出门,左手紧紧捏着周青树挑担子用的打杵。

大旺这才停止吼叫,跟着她走。雨还在下,她冒雨去看鸡场,先看嫩鸡鸡场。在网子边上,她一脚踩到一截软绵绵的东西上,只觉脚下肉乎乎的,浑身一下子就像起了鸡皮疙瘩。拿手电一照,是一条大蛇,正朝一边溜去,她只看到了小酒盅粗的蛇尾巴。

在猪圈外面,她又隐隐看见一条大蛇。一眨眼,手电一对着蛇照过去,蛇就溜了。

第二天下午,周青树打完针,好多了,回来问山上鸡跟猪的事。她简单说了一下,说,你放心,只管多打几天针。他说,昨晚你在山上睡,就不怕?她说,不怕,一点都不怕,我还从没怕个啥。

今年春上,山上又抱了一些鸡娃儿出来。近来一直忙房屋改造,山上喂猪养鸡的事,她管得少。喂猪养鸡,本就够忙了,还要种地,这几年多亏周青树帮忙。

她家屋后的老泥巴屋终于放倒了,成了一大堆老黄泥巴土。水泥路改建施工,最近转到她家房屋边,加宽的路边正在砌岸。砌岸的石头就地取材,挖机在那儿用挖斗为岸上搬运一个个大石头。前天,她找到管工程的村干部,想借用一下挖机。这天一早,挖机来到她家房屋右山墙外,开路进屋后场子,没用多大一个时候,就把老黄泥巴土转走了。还是机械厉害,给她省了不少工。

房屋改造施工,已进行一个多月,春天不觉过完了。

快进冬了,有一天,周青树送鸡蛋下来,玩一气还不想走。他说,鸡蛋贴上时间标签,就是不一样,好卖多了。她说,我们的鸡蛋原先就不好卖?他说,不是,说错话了,原先也好卖。她说,就是呀,可原先我们咋就想不起来,要给蛋壳上贴个小纸纸呢。他说,就是就是。她看看他,觉着他像有点不对劲儿,说,你是不是有啥话想说?他说,嗯,是有个话,我想请你明天上去吃顿饭。她说,明天?你咋想起来要请我上去吃饭?他说,也没啥,就是吃个饭。她说,好哇,那就等过几天,我小女儿回来了,我们再上去吃。他说,我也就是想请你帮我做顿饭吃。她说,做顿饭,那还不简单?行啊,你都买了些啥好吃的东西?他说,也没啥,就是割了块新鲜肉,买了只仔公鸡。她说,仔公鸡,我们还有不少,看你,还用得着买?他说,仔公鸡我都买回去了。她说,好,买了就吃,那我明早就上去给你做饭,不过,只能做午饭,下午我还有点事。

临走,他又背了袋苞谷走。每回下来,回去时,他从没打过空手,总要带东西上去。看着他背东西的背影,她好像想了一想啥。

第二天一早,天在下雨,雨不晓得是昨晚啥时候开始下的。怕做菜炒菜时缺东西,她带了一点佐料儿。上山的路,有一阵她没走过了,今天上去,她发觉,不好走的地方,又垫上了一些石头。她想,亏得垫几块石头,要不是,雨天路滑,一脚不稳就会滚跤。

拢屋,见他在门外屋檐下的过道上磨菜刀,仔公鸡被扣在他身边的花箩筐里。她去看鸡场,先看嫩鸡鸡场,见大部分鸡子都在鸡场棚子里躲雨,只有少部分鸡子在场子里边玩耍边吃东西,跑来跑去,唧唧喳喳直叫唤。鸡场里的每个洋瓷盆里,都还有不少苞谷子儿。过一下,这些鸡子摸进棚子,又有一些鸡子出来吃东西,有的在盆里吃东西,有的在地下找东西吃。老鸡鸡场跟嫩鸡鸡场不一样,大部分鸡子都在场子里找东西吃,只有少数鸡子凑在棚子门口玩耍。

回屋,她还当他把仔公鸡杀了,哪儿晓得鸡子仍被扣在花箩筐里。灶屋里,他在给锅里烧开水,准备烫鸡子。她叫他杀鸡,他却说不敢杀。她笑他说,出稀奇了,还有男人不敢杀鸡子。他说,我这人胆小,从来没杀过生。她记得,他搬家时吃的鸡子,也不是他杀的,说,我这还是头一回晓得。见屋外过道上搁着个大盆,盆里搁着菜刀跟一个空碗,她来看菜刀,见刀刃口发亮,已磨得够快。她心想,他呀,把啥都准备好了,可就是不敢杀鸡子。她把花箩筐揭开一点,一把逮住仔公鸡的翅膀,把仔公鸡头一挽,拔掉下刀部位的羽毛,蹲在盆边,把鸡子举到空碗上面,说,公鸡公鸡你莫怪,你是人间一道菜。说时,右手一刀擦过去,拿开刀,左手慢慢朝下倾斜,右手倒拎起鸡爪子,鸡血就直接流到碗里,一滴没洒。

午饭炖了洋芋肉汤,炒了两盘肉,一盘笋子干炒肉,一盘豆豉炒肉,焖了仔公鸡,仔公鸡焖得差不多了,加青辣子炒。吃饭,他要喝酒,还要她也喝一点,说,山上一下雨天就冷,喝点酒暖和暖和。她看他好像有一点点不对劲儿,说,今天是啥好日期?不会是你过生日吧?他说,这算不是,吃菜吃菜,先垫垫肚子再喝酒。他给她夹菜,拿一双用来夹菜的筷子夹菜,夹仔公鸡的鸡大腿,又夹鸡血。她也给他夹另一个鸡大腿,说,你也吃。他说,这仔公鸡味儿鲜,好鲜好鲜,就连作料儿也鲜得不得了。她说,鲜你就多吃点。他说,菜好,都是好下酒菜,不喝酒又对不起菜,这样,你吃一坨菜,我喝一盅酒。他是说,为表示他对她的尊重,她吃他给她夹的菜,不用喝酒,他来喝酒。酒盅是能装二钱酒的小酒盅,他先给她夹鸡头,说,鸡头算两盅酒。怪,有点怪,吃鸡肉她从不吃鸡头,可今天她竟然有点想吃,吃了鸡头上的小鸡冠子,只觉着这味儿好嫩好鲜。他先喝了头一盅酒,她也跟着喝了一盅酒,说,我也不占便宜。他把她吃剩下的鸡头拿起来,三下两下就把它掰开了,鸡头里面还有一个花生米大小的小鸡头。他说,小鸡头最好吃,比鸡血鸡肝还好吃。她头一回看见鸡头里面的小鸡头,禁不住想尝尝,一尝就又陪他喝了一盅酒。鸡爪子尽管没肉,可又是一种好口味,还有,鸡爪又是祝福抓钱的菜。他又给她夹鸡爪子,说,这叫凤爪,吃了就能多抓钱。吃鸡爪能多抓钱,那就吃,她又吃了两个鸡爪子。她没想到,这顿饭吃得倒怪香怪好。她会喝酒,有点酒量,尽管在喝多少酒上一直在克制着自己,可还是喝了不少,喝得耳根发烧,脸带桃花了。

吃饭时,雨好像就下大了,饭后,雨下得更大了一点。上茅厕解手,她打了一个寒噤。回屋,不见他,喊他,也没人吭声儿,不晓得他到底摸到哪儿去了。也不等他了,她赶紧拿起伞走,走进雨中,才打开伞。可她哪儿晓得,他从茅厕那边溜出来,正一眼不眨地看着她的背影。

回到家,她倒头就睡,可又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不晓得是不是喝多了酒的缘故。

一觉醒来,她一头坐起来,抬手把自己的右脸狠掐了一把,这一掐,好像才把自己掐醒。回想先头在山上吃小鸡头喝酒的事,她又好像有点害羞。

房屋改造施工,自来水管道已安装好,开始平整屋后场地。灶屋也在改造,改做卫生案板,加宽,贴瓷砖。

山里气候多变,近来多雨,又下起雨来,施工只好暂停。

冬月二十几里,山里一连下了好几天大雪,山上积雪一尺多厚。

一天,周青树在门前场子边上堆了一男一女两个雪人。两个雪人一高一矮,都像光着身子。男人胯裆的东西,差不多有两拃长。女人的腰细挑挑的,屁股大,胯裆更惹眼。雪停后,有人上去看见过,说山上的雪人堆得好。那人回来跟人说起,听的人说,这也不稀奇,别看周青树没读多少书,可他字写得还真不赖,能写会画。

山里一连下了好几天雨,天好不容易才转晴。

等天晴稳了,她家才又开始平整屋后的场子,铺混凝土。开农家乐要用的消毒柜、餐桌等东西,也都买回来了。工匠们又说起一些闲话来,说哪个哪个女人偷人,又说周青树去年冬天堆的雪人真叫堆得好,那女的要多好看,有多好看,胯裆简直活灵活现。

她家土鸡下的土鸡蛋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好卖了。

她家的农家乐快开业了,农家乐要起名字,她打出的招牌是,土鸡蛋农家乐。

不晓得自家的土鸡蛋农家乐生意会咋样,山上的土鸡蛋会不会源源不断。她还想,得给周青树找个跟他年岁相当的屋里人,也不晓得能不能找到。她只晓得,起码自己不能做个坏蛋,只能做个能抱出好土鸡娃儿的好蛋。她在心里问自己,真能做个好蛋不。

晚上,她看了两集电视剧,正准备睡觉,听见小旺在门外叫唤,好像有人敲门。她一愣,心想,这时候谁会来呢。敲门声不轻不重,不紧不慢,又敲了两下。她问是谁,敲门人却不吭声儿,又敲了两下门。有点怪,小旺这时候却不叫了。她对着门缝说,到底是谁?敲门人仍不说自己是谁,只叫开门。虽然敲门人只说了两个字,可她也觉着这话音有点耳熟。她想到了男人,又想,他每年外出从不提前回来,再说,现在他也没打电话说要回来。她愣了一愣,才开门头灯,警觉地开门。

她万万没想到,还真是男人突然摸回来了。一进门,男人就转身插门,掉头就来抱她。男人双手把她抱了起来,要朝睡觉的房屋走。她说,别动,等一下。她躺在男人怀里,朝门边欠欠身子,伸手关了门头灯开关。

责任编辑:李 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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