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深处
2016-12-27陈东亮
陈东亮
1
那年春节后不久,秦小松母亲的骨灰突然失踪了。
在母亲的祭日,秦小松去天安公墓祭奠。在公共祭奠处烧纸前,他忽然想打开盖子看看母亲。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的手哆哆嗦嗦的。说实话,秦小松一直不忍心打开盖子。母亲的骨灰,已在骨灰堂存放了两年多了,本想等有钱了买块墓地,让母亲入土为安。但墓地价格蹭蹭往上涨。四四方方拼接的几块破“石灰板”,愣是卖到好几万。没办法,母亲只能先呆在骨灰堂。
在打开盖子的瞬间,秦小松突然发现:骨灰盒空空荡荡。全身的血,“刷”地冲到脑袋上。地面似乎剧烈晃动了下,骨灰盒逃脱了他的手,“啪”地落到水泥地上。秦小松晃晃悠悠瘫倒在地上。“我操你八辈祖宗!”秦小松连哭带骂,声音打着旋儿往天上飞。
天安公墓在辉城西南方,几十亩地见方,是私人建设经营的。政府开办的公墓在西北方。两个公墓遥遥相望,很像另个世界的两个村庄。长长的灰墙,圈占了墓园四周,如生和死的边界。有钱的买块墓地,死后也气派。没买墓地的,就先把骨灰放到骨灰堂。堂口正对着墓园大门,里面立着一排排的骨灰墙。每面墙上又分割了很多小格子。骨灰堂静得可怕,但似乎又熙熙攘攘的,像个闹市。秦小松每次去骨灰堂时,都感觉每个格子里住着个灵魂。
接下来,秦小松常常有想杀人的冲动。他这里告那里告,还找了几个报社同事、同学,穿红衣、拿红布,去墓园里闹。秦小松拿着菜刀冲在前面,有人开始拦着劝他,憨小,不要冲动。你要是出事了,谁给你妈找骨灰去?秦小松忽然清醒了。
折腾到最后,公墓赔了几万元了事。
但是,秦小松心里老憋着一股火儿,牙齿咬得嘎嘣响。秦小松常哇哇大叫几声,拿个螺丝刀在家里捅来捅去。家里本来就破,破桌子,破沙发,破床,破地板,破墙角旮旯。家具上的窟窿不断增加,眼睛般瞅着他。
很多个夜晚,秦小松窝在黑暗的卧室里,眼泪吧嗒吧嗒止不住。推拉窗是全开的,夜风依然凉,反复冲击着他的胸膛。远处的法桐像廉价的水墨画,模模糊糊的。秦小松的心在树梢挂着,随风晃动和颤抖。秦小松觉得,母亲的魂儿正到处流浪。闪烁的路灯,是母亲的眼睛。秦小松反复念叨:“没了,没了,啥都没了。”母亲似乎刚刚去世,秦小松在客厅桌子上,摆放了母亲年轻时的照片。照片上的母亲穿着花裙子,背后是大片的桃树。她像某位电影明星,但比明星还要好看,母亲的目光,在抚摸着儿子。招魂幡儿插在盛了土的陶罐里,轻轻晃动着。
秦小松那阵子没上班,常到湖边逛悠。
辉城有个胭脂湖,据说比杭州西湖面积还大。秦小松常坐在湖边发呆,从早晨坐到傍晚。水面上的太阳揪人眼,母亲的眼睛,在水面上漂着。湖边有个广场,母亲喜欢广场舞,原来还常在眼皮上黏个亮晶晶的塑料彩纸。母亲在那群舞者中很扎眼。她皮肤白、大眼睛,皱纹儿却不多。她鲶鱼般在人群中滑来溜去的。“一二三四,二二三四”的号子,被她纤细的双手,拍出了强烈的节奏感。母亲东北口音,咋咋呼呼的,却硬拽点辉城方言。“谝能、干哕、扽平整、搲点饭”,她常挂在嘴上。
母亲也有静的时候。她常在胭脂湖边坐着,这里离家近。
母亲在水边坐了很多年,水边那块青石板,似乎让母亲磨出了光亮。母亲背部驮着太阳,常常用粉笔画画。她一直在画着一张人脸,画完后在上面点个点。一直点来点去的,点得上面白茫茫的一片。秦小松感觉,母亲是在画父亲。她一直在水边等着父亲。父亲是个侏儒,腿很短但眼珠子活泛。秦小松不明白,当初那么漂亮的母亲,为什么要嫁给“这样儿”的父亲。父亲似乎藏在湖底下,有一天会突然窜出来。他上小学的时候,父亲有一天突然就消失了。母亲常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但是听不清楚。母亲边说着,还朝着水中指来指去。
母亲有两个宝贝:木风车和木枕头。她常举着木风车,摆好姿势,闭上左眼,右眼眯起来,眼神穿过木风车,落到水面上。这让她看上去很滑稽,像木匠在“吊线”。风车其实就是个木片片,把两端削薄了,中间插个轴儿,使劲吹就会转。母亲吹风车的时候,神情很专注,会发出吹口哨那样的声响。母亲唇间的风,和湖边的风糅在一起。落日的余晖,常把母亲的侧脸,镀个金边儿。母亲嘴角翘着,风车偷偷转着。
父亲失踪后,男人们见了吹风车的母亲,会做些奇怪动作。
比如他们会把左手食指和拇指,弄成“O”形,然后伸出右手食指,反复捅到“O”型里。母亲就骂他们,往他们身上吐唾沫。他们会躲,边躲边用手指碰下嘴唇,伸着舌头舔舔手指肚儿,然后把手指冲秦小松的母亲甩去。那个动作连贯、迅速。他们的舌头是加长的,眼睛是贪婪的,眼眉是抖动的。母亲会顺手抄起东西砸向他们。但是,男人们乐此不疲。
后来,母亲开始用塑料包装纸,剪下很小的一片儿,贴在嘴唇内侧。一会儿,嘴唇就会渗出血。再有人骚扰她时,母亲流血的嘴唇,会忽然张开。她冲人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泪。秦小松看着母亲,心里就会哆嗦。
那些男人不吃这一套,就停在那儿,盯着母亲的眼睛。
母亲的眼睛很漂亮,眼睫毛长,却总是斜着眼睛看人,她似乎在怀疑着什么。
从记事那天起,周围充满疑惑的议论声,就灌满了秦小松的耳朵。
有人说,小松,你娘是矮子爹捡来的。你爹正在路边坐着呢,你娘晕在你爹怀里。七个月就生了你!人家都在娘肚子里待十个月,你这么着急出来干什么?真能!
有人接过话茬儿说,不知道他爹是谁呢?他身上、脸上哪有一点矮子的影儿?
母亲给人干些缝纫的活儿,没日没夜蹬缝纫机。缝纫机是蜜蜂牌的,那种“哒、哒、哒、哒”的声音,多年在秦小松的耳朵里响着。他们住在侏儒父亲传下来的房子里,60多平米的旧式单元楼。楼的外墙脱了皮,红砖裸露。人在楼下干咳,似乎就有砖末儿被震下来——
秦小松觉得,母亲的魂儿也会来水边逛的。母亲万一碰到他,会跟着回家。
他不想让母亲找不到回家的路。
2
秦小松反复琢磨,母亲得病前后的事儿。
那天上午,母亲突然晕倒在赶集回来的路上。
母亲常骑个小三轮,去城边的八里庄集市上,买些便宜东西回来。母亲后来说,那天上午,她忽然感觉身体难受,就在路边歇会儿。谁知道,越歇越难受,忽然就晕在那儿。有好心人救了母亲。人家付了挂号费,还替交了钱。秦小松当时没在辉城,到医院的时候,母亲正在输液。病房里有四个病号,母亲在最外边的那张床。
后来,有病号家属问,小伙子,刚才你爸还在,这会儿去哪里了?
“什么?”秦小松的眼珠几乎撑破眼皮,“我爸早不在了。”
哦……那个老头儿还哭呢。病号家属说。秦小松看了看母亲,母亲紧闭着眼睛。病号家属说,老头前脚走,你后脚进来。
后来,秦小松趁母亲清醒的时候,问这件事情。
母亲说:“这世界好人多啊!”
再问,母亲还是这样说。
有次,他说:“妈,你说说在哪里见过人家,我好去谢谢啊!”
母亲忽然用手罩住耳朵说:“小■,你说啥?我听不到啊!”
他的心里阵阵发紧。后来他多次问这事儿。
母亲就说:“小■,你说啥?我听不到啊!”
最终的检查结果,癌细胞已经扩散了。
母亲的腹部一侧被红方框圈着。病房里,那些轻声哀叫或无语沉默的病号,都被标了这种红框框,似乎是死亡密码。密码已经解锁,等死的人好像正扒着红方框,准备进入另一个通道。母亲的身体愈发消瘦下去。
接下来,借钱似乎成了秦小松最重要的事情。虽说有医疗保险,但好多药不能报销。这样住院一折腾,家里的几万元存款,很快打了水漂。同事借遍了,还提前在报社“领了”半年工资。有天傍晚,在医院附近,秦小松甚至在地下黑血站,卖了次血,得到几百元。
化疗后,母亲回了家,死活不去医院了,她说:“在那里早晚得吓死!吃点药,多活几年!”母亲很少出门了,她一直在屋里待着,顶多在客厅里逛悠逛悠。秦小松有次去小区门诊拿药的时候,大夫说,你妈忒节省,一天该吃三顿药,她就吃一顿!你不知道?
秦小松的心,像被人揪了把似的,忽然很疼。
母亲后续治疗,还需要钱,怎么办呢?
秦小松忽然想到了母亲的另一件宝贝。他常瞅瞅母亲的宝贝枕头,但并没敢说什么。
木枕头,据说是海南黄花梨做的。10厘米高,30厘米长,中间稍微凹陷,和正常枕头大小差不多。母亲常枕着它睡觉,有时候抱着它。母亲常抚摸那个东西,不让别人碰它。它仿佛是母亲的另一个孩子。母亲出门时,就把枕头锁进铁皮箱。一直用家里最大的三环锁。有好多年,母亲每半年总要出次门,十天半月就回来。母亲每次出门时,秦小松都感觉很害怕。他怕母亲走后,再也不回来了。侏儒父亲一直咬牙切齿,要砸掉那个箱子,但他始终没有那样做——
秦小松想起这些事儿,心里就难受,不自觉就闹点动静。
有时候拿着凳子敲地面,咔塔咔嗒响。
或用鞋底敲打门框,灰土水般飞溅。
忽然有个傍晚,母亲说:“把枕头卖了吧!”
秦小松有些吃惊,“为什么要卖?”
秦小松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了枕头的存在。
“不卖?你敢!”母亲说。
母亲的话就是命令,这是母亲的性格。
秦小松拍了枕头照片,先是在报社登了个“豆腐块”广告,后来通过QQ、微博等多种渠道,向社会求助,出售海南黄花梨。但是有人说,木头看着不像,虽然有麦穗纹和蟹爪纹,也有鬼脸,但是纹理模糊,鬼脸发死、不生动,像是假的。他不甘心,又用A4纸打印信息,贴到电线杆或者商店附近墙上。很快,就接到一个电话,招来次劈头盖脸的怒骂:
你个憨熊,贴什么贴?
秦小松本想对骂几声,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他陷入一种恐惧和虚无感。
3
几周后的一个上午,秦小松接到母亲电话时,正在报社四楼窗前发呆,
母亲说:“有人买枕头了。”
秦小松心里一惊:“别给陌生人开门,妈!”
他赶紧请了假,骑自行车往家赶。
雾霾很重,天依然灰着。早晨,总给人黄昏的感觉。到处一片灰白。太阳有些温柔,失去了穿透力,在大片厚重的灰白中,成了模模糊糊的一团光。麻雀在法桐枝丫上兴奋着,它从近处的灰白,倏地一跳,蹦到更远的灰白中。
在进入小区前,秦小松心跳得厉害。万一母亲开了门,遇到坏人,抢走东西怎么办?他爬楼梯时,感觉身体像个铁皮桶,心顺着桶壁,“怦怦”撞来撞去。
他握紧了拳头,打开斑驳的绿色简易防盗门,冲进了屋里。
没有开灯。男人陷在沙发里,穿着黑色呢子褂,戴着个宽边黑礼帽,正抱着木枕头反复看。母亲在给他倒水。餐桌上还放着半盘子西红柿炒鸡蛋,和一碟子老咸菜,筷子平放在上面。厨房里飘着饭香味儿。
“你怎么自己进来了?我广告上,没留地址啊!”秦小松瞪了他一眼,“你怎么找到我家的啊?”秦小松说完后,感觉有些不妥,抓紧递过来一支烟。男人正了正身体,接烟的手有些抖,食指和中指中间染着“烟熏黄”。他的嘴角有个痦子,痦子上面还有根讨厌人的毛。他眯着眼,眼神一直搭在那块木头上。皱纹在他的四方黑脸上生动地爬着。
风扇忽然开了,灰土迅速往下飞扬。
“弄错了。”母亲笑了笑说。
接着,电灯啪的一声开了。20瓦的灯泡在发乌的天花板上摇曳着。
“我告诉他地址的!”母亲说。
她的声音有些大,说话时嘴撇来撇去的。秦小松这才发现,母亲竟然戴着个红帽子,穿了件枣红呢子褂。母亲好久没穿这么正式了。她在陌生人面前,恰到好处地维护了自己的尊严。母亲的一只脚,在水泥地面上画着大圈,又在大圈里画小圈。她完全没有病人的样子。
“给你2万!”男人说,“价格可以了!”
秦小松的心“扑通”跳了下,话语有些结巴:“什么?”他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失落。前几天,他找古玩市场的人看了,人家说,枕头像越南黄花梨。海南黄花梨纹路的中心,是实的,是黑点或者黑心。越南黄花梨纹路群中心是空的。这个手感还有些粗糙,不是温润如玉。另外没有海黄浓郁的香气。但是这个东西,绝对是老料。秦小松当时感觉,古玩市场的老板想收购宝贝,是想压价胡乱说。
“这是俺妈的救命钱,要不才不卖哩,这是老料!”秦小松实在找不出更好的理由。
男人犹豫了下,眼光先是搭在秦小松身上,又画了个弧,落到秦小松母亲的身上。她忽然剧烈咳嗽。男人站起身,似乎想伸手拍拍她的后背,但马上缩回,接着端过去一杯水。
“再加1千6吧,不能再加了,我也没钱了!”
……
成交顺利。男人拿出一摞钱,正好是21600。秦小松一张张点着钞票,心里想:这是个有数的家伙,就奔着这些钱来买的。
“如果我以后有钱了,再赎回来!”秦小松说。
男人走了,母亲发了会儿呆,却哭了起来。
母亲说:“正月初六是我的生日,这个人啊,心好!”
秦小松心里躁了下,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
“他很有意思,在咱家还吃了个馒头。这人吃饭的时候,嘴唇吧唧吧唧响,呱嗒板子似的。”母亲忽然又笑了笑:“一碟子老咸菜,翻来覆去挑着吃,一直挑细的吃。”
母亲摘下帽子,捂着嘴笑。母亲好久没这样开心了,但秦小松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儿,是不是海黄卖亏了?他坐在楼道里抽烟,一直在摇着头。
说来也奇怪,当天晚上,秦小松做了一个梦。
在梦中,他来到了一片热带雨林。这里藤根盘错,薄雾或者水汽到处氤氲。走着走着,他忽然看到了惊讶的情景:小桥,水,老槐树,是一个镇子。男人和女人是突然出现的,他们就在桥上站着。女人背着个绿色军用书包,包上印的字模模糊糊的,能看出来是“社会主义好”。女人脸上捂着个灰头巾。男人抱着她,正在跳舞。可大地忽然剧烈抖动了下,四周瞬间变得黑黢黢的。远处的黑暗连接了近处的黑暗。接着,闪电就来了。
全世界只有一个亮的地方。男人和女人在分别。
他们的手不断地握紧,又一寸寸地脱离。
秦小松全身冒着汗醒来。他喘着粗气,揪着前胸,努力回忆这个梦,但忽然什么也想不起来。女人的脸更加模糊,似乎变成灰乎乎的一张纸。后来好长时间,秦小松都想着这个梦,那两只手在持续地握紧、松开,松开、握紧。
不久后,母亲去世了。她死前紧抓住儿子的手,似乎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出来。
母亲死前吐了口鲜血,床上像开了朵桃花。
再后来,就发生了母亲骨灰丢失的事情。
秦小松常有种虚无感。他总是想抓住点什么,填充内心的空荡。
事情似乎就这么过去了。时间似乎错了。
他心里一直放不下。
4
过了几年,根据报社领导的安排,秦小松去槐香镇采访。
那里有个守山种树的老人王大鲁,市里让作为典型重点报道下。
槐香镇其实是个小村子,四周被河水包围。靠着南北两座桥,连通着外面。这里似乎很熟悉,小桥,老槐树,河流似乎都在他的梦里出现过。这让他有种诡异感。桥的地势有些高,秦小松站在桥上,就能看到一排排的平房。深灰色的房顶,院子像拉开的火柴盒。
他找到了村里的支部书记田国良。田书记开着个百货部。
田书记头发花白,眼睛有神。他说,你找痦子三?哦,算你找对人了。他大名王大鲁。我们是高中同学。坐,坐,坐!写写他吧,得病了!癌症。让社会上的人多帮帮他,看看有捐款的不?
“你尽量详细地说,我看看是否有新闻价值。”秦小松随口说。
田书记招呼秦小松坐下,倒上水,停了会儿,接着说,高中毕业后,他去了镇上的木器厂,这小子很能,学会了木匠活,还学会吹口琴、写诗。他写完诗贴到宿舍墙上,洋腔怪调地朗诵。说家具也是人,不能用钉子的,否则家具会疼。每个凳子、每个桌子、每件家具都是不同的人,性格也不同。当时,镇上一大帮男女在一起疯。我们常去后山玩。那里种着很多桃树。桃花开得好,趴着开的,仰躺着开的,杂七杂八开的。他摇头晃脑地吹口琴,那种10个孔的不锈钢口琴。女孩们唱歌。有人还存着当时的很多照片呢,抽空儿拿给你看!他当时已经结婚了,却和那个女孩谈起了恋爱,人家还怀孕了。
田书记说着说着,忽然停了下来。
秦小松说:“怎么?说说呗!”
田书记接着说,他坐过监,判了20年,原因?唉,就不说了吧!出狱后很少说话,一年四季戴帽子。他老婆常住女儿家。正说着,田书记的老婆踩了他一脚,就你能,胡说八道。田书记白了她一眼,说说怎么了。熊娘们就你事儿多……我接着说,说哪里了?哦,这小子本事大,还会武术,木头雕字是行家!田书记指了下外面的牌子说,我外面的招牌,就是他写的。
秦小松看到,牌匾上的几个字,是“中心百货部”,标准的颜体、阳文雕刻。
对,他还玩古董。头几年常去辉城八里庄赶集。捣鼓点老玩意儿,估摸着也没有多值钱的玩意儿。田书记说完,咽了口唾沫。秦小松心里顿了下。那个八里庄离他家,也就三四里,在辉城边上。
这是个怪人!他承包了村里的桃园,又种了些桃树,盖了个小房,几年前,却在上面安装了防盗门,谁也不让进。你说怪不怪?房子四周还有孔,和鬼子碉堡样的。别看他整天系住袖口,有模有样的。身上全是烟头烫的疤痕。疤痕老早就有了。我说这些,可能对你没大用。但咱不会说瞎话啊!田书记说。
“为什么?”秦小松瞪大眼睛。
田书记没有回答,他领着秦小松往北走了走,指了指说:“后山不远!”
田书记发动了摩托车,驮着他去了。
那里大概二三里远,摩托一冒烟,就到了。
田书记边爬边说,人顺着坡南边爬,那路就是痦子三踩出来的,平时没人去啊。山北面陡,那面山底下有小路。
山路像连成串的“S”。桃树倚山势而种,数不清多少棵。山是土山,大概二百多米高。屋子在最高处。田书记爬着爬着,冲着山上喊了几声:
痦子三!
王大鲁!
回声飘荡,没发现有人。平时喊喊,他就出来!看来是出门了!田书记有些疑惑地说。
他们爬了上去。小屋外面有垒好的灶台,但好像好久没有做过饭了。秦小松围着屋子转了几圈,屋子上确实有“碉堡孔”,但里面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防盗门是新的,让人觉得怪怪的。田书记的嘴不闲着:他有时候在上面住,有时候回家里住。他有个小收音机,整天放那些歌,人家说叫啥“大悲咒”。
5
两年后,又到清明节。
秦小松去槐花镇,给王大鲁扫墓。
坟茔在后山的山坡上。秦小松跪在桃林深处,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
“爸,妈,我来看你们了!”他心里轻声说着,已是满脸的泪水。
花香随风弥漫。淡淡的清香,带着甜味儿,到处涌动。
满山的桃花,正在盛开。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