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问我是什么人”
2016-12-26刘华
刘华
对人之理性与个体性的理解和批评,在西方文明的曙光期即已出现。苏格拉底和索福克勒斯可谓是生活在同时代的希腊人,他们中的一个因为莫须有的“理性罪”被判以死刑,另一个则专注于人的行动在舞台上的进程,同样包含了理性的命题,并用这个命题展开了著名的系列悲剧,即俄狄浦斯王的故事。
对俄狄浦斯故事的理解可谓无穷无尽。人们把目光投向西方文明源头之一的古希腊并专注于戏剧所呈现的人的命运,既是为了理解历史中的人类,亦欲以此观测自身的可能进向;这些无穷无尽的理解不在本质上涉及真实或虚假,却反映出进行阐释的人及其时代的状况。下文所述正是从这样一个前提出发,从我们这个时代特别关注人的理性存在、个体存在这一前提因素出发去理解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的故事。
一、差异与辨识:二次解谜
在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一剧中,关于人的谜语只有一个,解谜的过程则分为二次。俄狄浦斯轻而易举地解开了斯芬克斯向路人提出的关于“人”的谜语,但他自身所包含的那一关于“人”的谜语,直到最后他才解开。第一次解谜在剧的开头即已完成,因为解开了这个谜语,俄狄浦斯当上了忒拜城的国王,而他命运展开的过程则成了第二次解谜,并最终推翻了第一次所解在存在意义上的假象。观众在舞台上看到的,正是这样交错的二次解谜的过程:
人是什么?妖怪斯芬克斯以谜语的方式提出这个问题。它问:什么东西早晨四脚走,白天两脚走,夜里三脚走?
谜语以比喻的方式列出若干与人相关的特征,让人把思考的目光转向人。关键之处就在这个含混的“转向”。人的目光恒常投向于外,与外在世界相触,引发人对外在世界的意识与思考;这个谜语把“人”客观化,把人作为外在世界的一个构成因素,却排除了自身在其中的关涉度。将人客观化这一举动呈现出人所特有的自我意识和理性意识之间的交混与分离。
人的理性对对象所做的首要之事就是把它分类。这个谜语也包含着对人的属性的一种归类,重点是“脚”。“脚”是人身体的支撑,因幼年双脚踵被钉在一起而致残,“俄狄浦斯”这个名字的意思是“脚肿”(《俄狄浦斯王》第373、421页,以下简称《王》)。俄狄浦斯是个拄着拐杖的跛子。这个人的名字既是他的身体特征也是他的立足点,而后我们也将看到,这个人的名字和身体特征,与他的身份、身世以及命运——他的比喻意义上的在世的“立足点”——惊人地重合一致。
其他解谜人都猜错了,都被妖怪杀死,唯独俄狄浦斯解开了这个谜语;黑格尔说,俄狄浦斯给的谜底是“人”。“人”这个谜底指出的是一个关于人的共相,这个共相并不指涉具体的人,然而谜面和谜底的差错就在这里:共相里的“人”幼年时四足爬地,成年时两足直立,老年时体弱拄杖而成“三足”,但俄狄浦斯这个具体的人,这个正当壮年的人,因幼年致残而一直拄着拐杖,未曾“两足”即成“三足”。然而这个与自身相异的差错并未妨碍俄狄浦斯将“人”视为一个普遍的共相,却排除了自身在“人”的共相内的关涉度;他的理性将自身排除在外。俄狄浦斯与其他猜谜人相殊的正是他的理性能力——他所自夸的“知识”。他的理性能力、他的知识产生一种特殊的遮蔽作用,令他无法意识到自身的具体存在恰是对其所提供答案的模糊否定。
就这一角度而言,整部戏剧正是从谜语的差错处展开。俄狄浦斯追溯自身命运的过程,是一个在共相里重新辨别个体差异的过程,也是一个完整的理性运作过程;到头来,他的理性和知识发现必须把具体的人、把具体的自身纳入其内,以完成诸神所教诲的“认识你自己”这一要务。
俄狄浦斯能够猜中谜语却忽略了其间隐含的差错,同时源于他对自身缺陷的察与不察。伯纳德特提醒读者,俄狄浦斯“不明白为什么唯独他能解开这个谜”。有缺陷的脚让他始终注意关于“脚”的事实,这一察觉也许是他能够解开这个关于“脚”的谜语的关键,但他却未把这关键点与自身的脚联系起来,反而把它与自己的头脑——自己的知识和理性联系起来,以为这“猜中”是纯粹的大脑运算而非源自身体经验,而常夸耀自己的头脑和知识超过先知的“鸟语”:“直到我无知无识的俄狄浦斯来了,不懂得鸟语,只凭智慧就破了那谜语,征服了它。”(《王》第356页)他的“不察”恰好体现了理性无知的一面:他的理性令他忽略具体身体和具体经验,而对仿佛抽象、透明、公共的“共相”分外关注。谜中包含的关于“人”的共相和个相之间的差错存在于他自身当中,他的察与不察正是这差错的体现。
具体的个人也存在着共相和个相之别。俄狄浦斯似乎纯然无私,似乎有一种彻底的“公共性”。俄狄浦斯理直气壮地以自己代城邦,是一种在政治、伦理和道德意义上的自我确认,确认自己的无私性、公共性能够与“城邦”这个集合名词——关于人的一个虚假共相——相合。他是一个“外邦人”,超然于本地的宗派利益之上;他去解谜出于无私;他的王位来自城民的馈赠。他自认为是一个公共的总和而非一个具体,“你们每人只为自己悲哀,不为旁人;我的悲痛却同时是为城邦、为自己,也为你们。”(《王》第348页)在戏剧的开始,俄狄浦斯已然展现其公共性,他似乎不打算具备个人性,然而随着戏剧的行进,观众渐渐看到这种公共人的虚假成分——俄狄浦斯以自己代城邦,但正是他给城邦带来瘟疫,导致了城邦最大的灾难。他自己——作为个人的自己,而非那个代城邦的公共人——恰是隐藏在“城邦”这个集合概念里的那粒染污的种子,如克瑞翁所说,“福玻斯王分明是叫我们把藏在这里的污染清除出去,别让它留下来,害得我们无从得救。”(《王》第349页)人的共相成分构成虚假而相对安全的表象,遮掩了他作为一个具体的人的经验事实,正如同谜底“人”遮盖了俄狄浦斯自己的殊异之相。
将人与脚的关系的一般特征提取出来——两足、三足、四足——并形成一个共相,类同于理性对概念的提取过程。概念或共相的提取过程内在地包含了矛盾。斯芬克斯的谜语从不同的具体的人中提取某种特征,从多个个相提取一个共相,其中必然包含捉襟见肘的矛盾。解谜的人,那个“脚肿”的俄狄浦斯,却误把共相的同一性据为已有,他的命运也因此构成一个谜,这个谜的重点也是“脚”。而他与神谕相属的命运就是将共相中包含的虚假的同一性指认并剔除,从而将自身重新确认为一个具体的人——这正是俄狄浦斯的二次解谜过程,也是他的命运展开过程。
如同其他试图把共相据为已有的公共人,俄狄浦斯身上包含了他意想不到的多重混杂。俄狄浦斯出场时拄着一根拐杖,拐杖既是体弱的支撑,是他在三岔路口弑父的凶器(《王》第367页),也是尊贵的国王地位的象征;拐杖混杂着虚弱和力量、卑微和尊贵、体面和暴力。实际上他所有的一切都是矛盾的混杂体:王宫里的那个女人既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母亲,那四个孩子既是他的儿女也是他的兄妹,他既是外邦的王子也是本地的土著,既是尊贵的君主也是弑君乱伦的僭主,既是忒拜城的救星也是忒拜城灾难的根源。他是所有这些混杂和矛盾的集合体,一个巨大而透明的秘密。剧情的展开即围绕着对这些混杂矛盾的识别与辨明。到了剧末,因为“脚”这个特殊的身体特征,俄狄浦斯被牧人确认为正是当年被抛弃到喀泰戎山上的那个婴儿,他的身世、身份以及被神所预言的那一命运因此大白于天下。识别及辨明的过程构成整出戏最惊心动魄的部分,引发出观众的“恐惧和怜悯之情”。
然而,命运中最复杂的差异和矛盾一旦被自身所明确认知,常转化为单纯而真实的同一。真相大白之后如果人们追问“俄狄浦斯是谁”或“人是什么”,现在的俄狄浦斯却可以回答“什么都是”——丈夫、父亲、儿子、陌生人、本地人、国王、僭主、凶手、救星,也可以回答“什么都不是”。他不再据有一个虚假的共相,他是一个包含差异的具体的人,并由此得以重新回到一个具体的人的本质之内。在这个意义上,俄狄浦斯最终推翻了人的共相在存在意义上的虚假,最终完成了对“人”之谜的二次解答。
二、理性及其立足点:三岔路口
“认识你自己”,德尔斐阿波罗神殿上的这句铭文既是神谕,也可说是威胁和咒语,这构成了雅典内在的受难形式,亦构成了现代人最主要的内在受难形式,如今我们只能通过追溯其悲剧的源头以看清自身的命运。从《俄狄浦斯王》到《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雅典人索福克勒斯的悲剧二种为俄狄浦斯铺设的正是一条贯穿着“认识你自己”之诫命的特殊道路。
对自身的理性能力——人区别于他物的特有能力,人类一直怀着深深的恐惧和疑虑。在犹太人所记载的知识之果或智慧之果的故事中,人得知识或智慧,与“死”和“罪”直接关联。从人的角度而言,人因求知识和智慧而得罪,从而开始了人自身的善恶史;人的理性带着原罪的胎记。在俄狄浦斯身上亦交织着知识、理性与人之命运的对抗性主题,观众看到,知识、理性是个体能知并引以为傲的,却将之引向了他所不能知、由神和神命所规定了的命运。诚然,对这一对抗性主题的理解蕴含了现代以来对启蒙和反启蒙主题的思考,无论是启蒙还是反启蒙的论题,在俄狄浦斯的命运中都能寻找到自身的影子。两千四百多年前希腊戏剧所呈现的激烈主题与现代人激烈争辩的主题无甚大变,这一点令人深思。人类也许正如俄狄浦斯一般,一直碰到诸条“岔道”。
在俄狄浦斯命运之路出现的诸条岔道中最错综的即为福喀斯境内的那个“岔路”,正是在这条岔路上俄狄浦斯杀死了自己的父亲、忒拜城的老国王拉伊俄斯,阿波罗对拉伊俄斯所示的弑父预言得以实现。但需深究的是,俄狄浦斯自己处于这条岔路中的哪一个位置?俄狄浦斯记得那是一个“三岔路口”(《王》第367、383页),而他的母亲和妻子伊俄卡斯忒则称那是“两条岔路”(《王》第365页)。
一个人从一条路上走来,碰着另两条岔路,那就是“两条岔路”;一个人置身事外,譬如在地图上观看时,他所看到的却将是“三岔路口”。行动时将看到“二”,静观时则看到“三”。尽管事发自内,俄狄浦斯却置身在外“观看”:理性有其“客观”的野心,“客观”将这人变成一个外在的观察者。“客观”的人在外观看,从而失去了其在实在中的位置,他在自身的道路上并没有立足点,所以俄狄浦斯会不自知地说“我走近三岔路口的时候”(《王》第367页)。他亲自剥夺了自己存在的立足点尚不自知。理性和客观足以造设出一种虚假的自由,这自由本没有实在的落脚之处,唯能倚靠于人的“客观”理性。
因为破解了斯芬克斯之谜,消除了城邦的外患,俄狄浦斯被迎为忒拜城的君主,娶了自己的母亲,生下乱伦的儿女,他由此成为城邦的最大内患,城邦受到瘟疫的威胁。正是在“内”“外”的差错之间,“两足”等同了“三足”,“两条岔路”变成了“三岔路口”,然而亦恰在这“内”“外”的狭小罅隙间,俄狄浦斯才真正站在了自身命运必须被自己揭示、被自识的开端,他不得不一意孤行地追溯自身的本源并在本源的尽头发现自身的重重罪责。俄狄浦斯的命运之途正是将自己从仿佛客观的外在世界中不断剥离出来并不断自识的过程,在命运的岔路上,他必须重新找到自己存在的立足点。
“一总不等于许多”(《王》第368页),在命运即将被揭示的转折点上,俄狄浦斯恐惧地期盼道。他终于发觉了这个关键的“一”——这个“自己”。
俄狄浦斯曾以为自己是个透明的“多”,或者说他这个“一”——这个实际上无家可归、四处漂泊的弃儿——始终希望驻足于共相式的“多”:“我是为大家担忧,不单为我自己”(《王》第349页)。没有立足点的、在外观看的俄狄浦斯何以能够驻足于“多”?含混的“多”仿佛足以构成一个明晰的起源,理性仿佛足以把一个人与“城邦”和“民众”绑缚在一起。城邦这个名词将集合指认为一个特殊的“单一”——个城邦,由此构成一个虚的共相。然而,俄狄浦斯命运的进展粉碎了这种“个人一集合体”之间的虚假倚靠。他的在世关系不具有纯洁性,他是被染污的共相与个相的含混集合,是“罪”的含混集合。对这粒种子,城邦无法使其净化,“城邦”的虚相不具备这个能力。个人试图依靠共相、驻足共相来净化其生命是一种妄想。
“罪”必须由个人来承担,从罪中净化也必须由个人来完成。俄狄浦斯命运的展开,是将自己作为“一”从混杂的“多”中辨识出来的过程,是将自己作为“个体”从虚相中剥离出来并最终确立的过程,也是个体通过理性完成自身的净化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共相、个相的虚假以及这些虚假对个体的“染污”也被一一识别,被揭示、被去除。
将“一”从“多”中剥离出来并令人自识,既是一条理性辨识的道路,亦是一个人在理性的基础上将自身确立为“个体”的道路。在索福克勒斯的安排下,这构成了那“认识你自己”的神谕所指示的命运与道路,同时亦构成威胁。俄狄浦斯在其自识的道路中所犯的最大过错便是“不识”,因“多”而不识“一”,但是反过来,对“一”的自识同时也正是对“多”的不识。人的认识过程树立起种种边界,边界能够加深认识亦将阻碍认识,神给人所指示的道路就是这样一条看似自相矛盾、人依靠自身所无法解决的悖论性道路。
不识即是不知,也是无知;“认识自己”的终点是承认自己一无所知,这构成了俄狄浦斯命运的盘错之处,其中最为后人所诟病的则是俄狄浦斯那“自以为知”的自勇。在希腊悲剧里,对“知”的自勇总与“无知”相连,人的理性总是显得那样破绽百出、矛盾重重。苏格拉底可谓大知,即便大知,仍旧是人的“有知”的自勇,是自识也是“知我一无所知”的自勇,所以苏格拉底惑于自己是不是最有智慧的人、是否无知,与此同时这“有知”的自勇则令苏格拉底不惮于赴死。而在后世之人看来,这自勇仍旧属于希腊悲剧的范畴,因为苏格拉底与俄狄浦斯正相仿佛,也正走在那“认识你自己”的同一条道路上,也正在“知”与“无知”之间欲图破解斯芬克斯的人之谜。
因而,是希腊诸神教会了人们如何走在自身为“一”的多岔路途上,同样,是希腊的启蒙理性教会了人们识得“一”:“一”不是“多”,“一”是“数的起点和各级可知事物的开端”。“一”确定了后世的理性之路同时也开启了后面以及后世的所有岔道。现代意义的“个体”观念并非仅指“单个”,其所包含的内容建立在理性对差异的辨识之上,也是将之用以确认自身的结果——“个体”观念同时涵括着理性、差异和边界。这份自雅典而来的珍贵遗产涵盖着共相个相间的种种差异和差错,涵盖着俄狄浦斯的一次和二次解谜过程,涵盖着他那可见与不可见的命运,而所有这些亦真真切切地构成了作为“个体”的现代人的内在受难形式。
三、可见与不可见的:“别问我是什么人”
将“个体”视为社会结构的基本单元、强调“个体”的特殊性及其对自身行为及后果的承担,构成现代社会关于人的最牢固的社会理想之一,其间,社会个体与理性的关系则备受强调。在古希腊戏剧中我们亦得以看到这一社会理想的源头。
俄狄浦斯本身不具备暗示性,而是一个真正的“透明人”。他所有的秘密都明明白白地显现着,只等待着人们——包括他自己——对之加以辨识。他的名字“俄狄浦斯”(“脚肿”)基于他的脚亦基于他的身体缺陷,他所自傲的知识和理性之基础(猜破斯芬克斯之谜)基于他的身体亦基于他的名字,他的身世和身份的真相都写在他的名字和他的身体上因而并不稍带隐晦。他站在那里拄着拐杖,既是真相的表层也是真相的里层,既是谜面也是解谜之钥匙乃至谜底,既是问题也正是回答。在他身上本无所谓差异和边界,他是所有那些隐含着的、待识别的差异和边界的总和,一个存在的混沌。
破开这个无边界之莽莽混沌的正是他的理性认识。在俄狄浦斯整个预定性的命运中无所谓“最初”发生的转折,无论是他逃离故土科任托斯或是在三岔路口无意弑父之事,与他的出生和被抛弃一样都属命中注定,都是神的“安排”。但是,当他试图逃离科任托斯之时,却是他以一整个具有自我理性意识的人出现的开始——这个人企图凭借自身的理性力量逃避神谕。然而,将这一“事件”视为俄狄浦斯以自我对抗神命还太简单了些。这并非意味着俄狄浦斯一开始就以僭神的面目出现,恰恰相反,正因为他对神谕的尊重和恐惧才导致流亡他乡,因而这一逃亡“事件”既是对抗更是诱惑:它既来自人对知识和理性的向往,亦包含人对拥有知识和理性的恐惧。知识和理性的诱惑、期许和随之本具的恐惧也正是俄狄浦斯流宕命运的展开、从“天堂”失落的根源。
由于俄狄浦斯对一己理性的严格倚靠,他成为自身秘密最凌厉的捕快,自身中存在的巨大差异被一一辨识出来。而他终将发现其自傲的理性在神命前不值一提,正如剧末处歌队长所唱:“当我们等着瞧那最末的日子的时候,不要说一个凡人是幸福的,在他还没有跨过生命的界限,还没有得到痛苦的解脱之前。”(《王》第387页)
但是,何谓“最末的日子”“生命的界限”以及如何“得到痛苦的解脱”?索福克勒斯在此剧中并未给出明确回答,他让俄狄浦斯自戕双眼重入莽莽,而非简单地赐予他死亡。一直到其晚年,索福克勒斯才在《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一剧中继续用俄狄浦斯的故事来说明他想说的“界限”以及“解脱”的含义。
俄狄浦斯最终来到雅典城外的科罗诺斯,他命中注定的安息之地。面对歌队的追问,俄狄浦斯恳言道“别问我是什么人,别追问我”(《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第500页,以下简称《科罗诺斯》)。此时的俄狄浦斯则试图将自己身上被辨识出来的差异一一加以祓除——他的名字和他这个人,害人者和受害者,他父母的故事和他自己的故事,他的知与不知——他的理性最终发觉自身并非止于这些差异和界限。此时的他所自持的人之本质非他的名字,非他的故事,非那些差异,非那些差异内的对立、冲突和善恶;他并非“旧日的那个人”(《科罗诺斯》第498页)。他旧日所获得的作为人的一切形式恰是他以自身理性进行追溯的结果,而这一理性亦终将转化为他得以解脱的原因。
就像我们在俄狄浦斯的命运中所看到的,人用以理解世界和确定自身的特定方式是他的理性,理性是个体成形的基础,也是个体自我意识的根基。一个人要恰当地理解世界和自己,就要成为他自己,就要以特定方式确定自己的边界,就要以特定方式否认并排除其他的方式;正是在不停地追溯命运的行动中,人的理性得以发展,差异得以辨识,自我的边界得以确立,个体得以成形并驻足。
但是,对于俄狄浦斯最终命运转折的发生,理性的转化则必不可少。正是在这一特殊的理性转化过程中——不仅发生在俄狄浦斯的命运进程里,亦将发生在现代人与之相仿佛的命运进程里——“眼睛”就具有了特殊的暗示意味。
俄狄浦斯质问忒拜城的盲先知忒瑞西阿斯为何解不开斯芬克斯的谜语(《王》第356页),可见的与可知的,不可见的与不可知的在质问中交叉并行。俄狄浦斯引其所见所知为自傲,不知何为理性的痼疾——他只能看见当下之所见,而不能见当下所不能见,“有眼也看不见”自己的灾难(《王》第357页)。作为该剧最严酷的一面,俄狄浦斯针对“凶手”发出的每一句诅咒、每一道命令,都像利剑一样刺返其身、一一应验。
盲先知对世界的知解不来源于他的感官分辨,他懂得人凭其感官分辨所得之“知识”的软弱无力,他对人的理解不包括谜面里那些似是而非的差异。先知位于神人之间的无边界处,他的存在因其感官分辨的不在场——他的“盲”——而成了非物质性的,难以被视为现代意义的那种“个体”。他是神人之间得以畅通的桥梁,“中空”的精神通道。
俄狄浦斯弄瞎自己的双眼并非仅仅是表面意义上的肉体自惩。“可视”既是感官能力亦是理性能力,通过否认这一自恃之能力,这个个体与世界的关系得以发生转化,得以从外在的可见世界退回到内在的不可见世界中,从外在世界的虚相退回到精神本质之内。他的世界因“看不见”反而得以扩大,从而进入那不可见的;其理性最终转化于与不可见世界之关联的重建。这一重建或者说返回需要“神的目光”而非一己的理性短视,所以科罗诺斯的俄狄浦斯不再以自己的名义而是以“众神的名义”:(《科罗诺斯》第502页)向人们恳求。神的目光注视着所有人;只有在神那里,人的所有差异才会被最终抹平。
索福克勒斯通过系列剧形式将这一转化表达得清晰明确。《科罗诺斯》一剧中,流浪多年的俄狄浦斯最终来到通往冥界和诸神的铜门槛处,“他走到那陡峭的有铜阶通往地下的门槛前面,那里有许多岔道,他停留在其中一条上。”(《科罗诺斯》第540页)——尽管仍有“许多岔道”,他不再需要一一加以辨识,而只需停留在“其中一条”上。这里是世界的外在与内在、人的外在与内在、人与诸神的边界,既是无界之广大,亦是一切之合一。人的理性在此处抵达了终点。
因而,“认识你自己”的神谕并非止于分出岔路与迷途。将人作为个体的“一”从世界中剥离出来,是为了让人以另一种方式去识得那个真正的“一”——那个整全。在多岔的路途上,行至此时,俄狄浦斯才真正得以另一双眼睛看见了他所必须看见的,真正得以脱离所有边界,亦真正获得了“一”的身份而重新被“全”所容纳。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俄狄浦斯最终跨过了“生命的界限”,从痛苦中“得到解脱”。
就这样,在曾担任祭司的雅典戏剧诗人索福克勒斯笔下,人的个体性及其理性经过一条曲折而完整的道路到达了终点,在没有边界的地方被人自己与诸神完完全全地接纳。
在索福克勒斯及其他古希腊戏剧诗人如埃斯库罗斯的作品中,对人的理性及个体性存在的理解与批评是一个重要命题;在戏剧舞台上,人的理性及个体性存在中所蕴含的冲突和矛盾常爆发于人的理性和神性之间,爆发于“认识你自己”(后来则成为“现代性启蒙”的座右铭)与“认识神”之间。这些冲突矛盾及爆发形式虽然样式多变,却持续至今。人通过戏剧行为创造出自己行动的镜子,俄狄浦斯的命运之途正是希腊古人就此命题所创造的本真镜像,映照出人类古今的基本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