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者的反抗与主奴辩证法
2016-12-26倪伟
倪伟
在一篇创作谈中,王祥夫谈到自己常常在想一个问题:怎么才能让自己的小说“最终摆脱社会学材料的命运,从而使小说的人性内容更丰富一些”?王祥夫是一个文人气很浓厚的作家,20世纪80年代出道的时候受时风所染,一册《油饼洼纪事》颇得寻根文学的神韵,形式也相当的“先锋”。他不甘心自己的作品流为“社会学材料”,也在情理之中。但是生活却改变了他的创作轨迹,下乡挂职三年的经历让他一下子从“先锋”转入了“写实”。他说:“那三年,我好像是时时都处在愤怒之中,愤怒会让人变得更直接更敏感。”愤怒的结果是他写出了一批反映农村现实问题的小说。这些作品直接、尖锐,如刚出硎的刀刃,散发出一股令人焦灼的寒气。它们与现实贴得如此之近,几乎没有回旋的余地,的确是更接近于纪实性的“社会学材料”。对于自己的创作转向,他并不懊悔,既然认定了要把“苍生”放在第一位,那么这种转向是必然的。在若干年后,他甚至觉得“小说能成为一份社会学材料也没什么”,“一个作家的作品如果经过若干年还能成为后来学者视力范围内的社会学资料应该是一件幸事”。这份坦然值得钦佩。
然而,一篇小说要能成为“社会学材料”,也并非如想象的那么容易。只是用小说的形式把自己的见闻如实地记录下来,还不能算是“社会学材料”,而顶多只能算是新闻材料。那“社会学材料”的标准是什么呢?我想最起码的一条是这些材料应该能帮助我们认识社会。要认识社会,光是罗列各种社会现象自然远远不够,只有对一个社会的内在结构——包括社会制度结构、社会关系结构以及人的内在精神结构在内——有着深入的把握,才谈得上是认识了社会。所以,决定一篇小说是不是“社会学材料”的,不是其纪实性,而是米尔斯所说的“社会学的想象力”,即把个人生活命运与社会历史进程结合起来从而“能戏剧性地让我们理解我们周围的现实与更宏观的社会现实间的联系”的那种心智品质。这种想象力显然不是光靠“愤怒”就能获得的,而是长期的观察和思考的结晶。不能在整体上把握社会历史发展的内在轨迹,也就不可能拥有“社会学的想象力”。
若是以这一标准来衡量,王祥夫的“愤怒”之作也并非篇篇都是“社会学材料”,思力有所不逮因而流于表象的作品也是有的。但也有些作品却出乎意料的结实,有着饱满的“想象力”,其中最出色的一篇我认为是《雇工歌谣》。
《雇工歌谣》触及了改革开放后农村重新出现的雇工问题,从雇佣关系入手揭示了随着社会巨大变动而产生的不同阶层之间的矛盾,以及因权力和资源分配的极度不平衡而导致的人们心态上的微妙却扭曲的变化。小说的构思角度非常巧妙,容纳了丰富的思想含量和历史内容。决定一个社会的根本性质的,是生产关系而不是生产力水平,这是马克思主义的一个基本观点。雇佣关系是人们在生产过程中结成的一种关系,它反映了生产关系的性质。马克思认为,雇佣关系必然产生剥削。作为一种社会现象,雇佣有着悠久的历史,在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里,都曾存在雇佣现象,但只有在资本主义社会里,雇佣关系才以劳动力商品化的形式呈现出来。表面上看,劳动力作为一种特殊商品,同样遵循等价交换的原则,但实际上在劳动力商品的交换中包含了一种剥削。
雇佣关系在中国有着悠久的历史,地主为弥补劳动力的不足,通常要雇佣农民来帮他种地干活,其中有些是长期雇佣关系,即通常所说的长工。工人和资本家之间的雇佣关系,通过工资这种形式而有了某种等价交换的虚假性,掩盖了事实上的剥削。相比之下,地主和长工之间的雇佣关系则完全是赤裸裸的剥削关系,而且还带有某种程度上的人身依附性。长工给地主干活儿,通常只能得到一个寄身之地,勉强维持温饱,碰到好一点的东家,年底兴许还能得到几个赏钱。新中国成立后,彻底消灭了剥削现象,再没有地主,也没有长工,在生产集体中每个农民都是平等的劳动者,农村里也不再有雇佣关系存在。改革开放后,农村实行了承包责任制,生产劳动由每个家庭独自承担,劳动力不足的家庭只好请人帮忙,这样就出现了短期雇工的现象。还有些家庭或是承包了山林果园,或是开办了家庭作坊或小工厂,需要长期雇佣人手,而且雇佣人数不止一两个或是三五个。
雇工现象的死灰复燃引起了理论界的热烈讨论,焦点问题是雇工经营是否存在剥削。如果雇主和雇工之间是剥削和被剥削的关系,那么这势必会迅速导致社会两极分化,这既不符合社会主义的根本要求,也违背了改革开放所标举的“共同富裕”的目标。针对理论界提出的这种质疑,邓小平前后几次谈到雇工问题。1984年10月,在中央顾问委员会的一次会议上,邓小平说:“前些时候那个雇工问题,相当震动呀,大家担心得不得了。我的意见是放两年再看。那个能影响到我们的大局吗?如果你一动,群众就说政策变了,人心就不安了。”1987年,邓小平再次提到雇工问题,认为“现在雇工的大致上只是小企业和农村已经承包的农民,雇工人数同全国一亿多职工相比,数目很小。从全局看,这只不过是小小的一点。”但他也承认将来在适当的时候还是要动一动的,“因为我们不搞两极分化”,动一动也就是“制约一下”。但是时至今日,私营企业在我国GDP中的比重已经超过了60%。私营经济已经成为主体经济,雇工问题自然再无人谈起。所以,从雇工问题实际上可以看到这些年来中国社会变化的一个侧面。
从雇工问题这个角度入手,的确可以抓住当代中国社会的一个结构性变化,但小说事实上不可能直接来处理这个重大社会问题,而必须以文学的方式——即通过人物之间的关系以及他们各自的内在精神状况的描摹一来把握这一问题的实质性内核。换言之,小说要成为“社会学材料”,光有“社会学的想象力”还不够,还需要有文学的想象力,即对不同人物的精神心理特征及其成因的深入洞察。《雇工歌谣》最出彩的地方就在于对雇工和雇主的不同心理以及他们之间的微妙关系的细致入微的刻画。
张美军从贫穷的河北固原来到因为有小煤窑而富得冒油的刘庄,受雇于当地人刘宝堂,给他在矿井下赶车盘煤。在自己家乡,张美军也算是个有头脸的人,他父亲是当了二十多年的老支书,在当地威信极高。也许是有这么一层原因,张美军较一般人有着更强烈的政治意识,再加上他本人特别精明,能说会道,所以在心里他对自己沦为雇工这一身份转变总是有点愤愤不平。他敏锐地觉察到作为中共党员的刘宝堂对自己作为雇主身份的转变也还一时不能适应,所以常常用“东家”这个称呼来不时地提醒、敲打刘宝堂。刘宝堂自然知道“东家”这个词意味着什么,它让他想起《白毛女》里面的黄世仁。有一次,张美军当着几个在野外操练的解放军战士的面称他“东家”,把他吓得心惊肉跳,从此就有点怕了张美军。他不愿意张美军称他“东家”,就是不愿承认自己的角色相当于当年的地主,当然更害怕会因此遭到解放军所象征的无产阶级政权力量的镇压。因为心底里有着这么一分害怕,他便竭力要在张美军面前表现得不像个“东家”。只要张美军在家,他就忙个不停,这自然是做给张美军看的,似乎是在分辩说自己其实是一个勤勉的劳动者。在两个雇工面前,他表现得甚至有点低声下气,给他们做好吃的,自己反倒吃孬的。他也觉着窝囊,很生自己的气,为什么就不能表现得像个“东家”的样子?但他还是没法消除自己内心的恐惧,这种恐惧来自他对以往历史的记忆,他真正害怕的当然不是张美军,而是他身后的那个代表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政权。刘宝堂的心虚当然也和他不正当的致富手段有关系。刘宝堂是张美军所说的那种“烂农民”,为了发家致富可以不顾廉耻、不择手段。他是靠偷盗起家的,只要有空子,什么都偷,甚至能做出偷了学校的铜钟却要装好人这种事,可见有多么寡廉鲜耻。
张美军用来对付刘宝堂的这一套办法用在刘焕堂身上却一点不管用。在刘庄,刘焕堂是说一不二的土霸王。在官场和商圈厮混多年,他早已练就了过人的厚黑术,老谋深算,不动声色,待人看似客气又像是一点都不客气。在刘焕堂的面前,一向能说会道的张美军不禁慌了神,口不择言,早早就露了怯。刘焕堂当然也是一个“烂农民”,但他是村长,有着足够的政治资本;作为矿主,他又能决定很多人的命运。这种人当然不会有刘宝堂那种患得患失的恐惧,因为他们觉得自己就代表着权力,而且相信历史再也不会重演。
事实上,就连刘宝堂也不相信这社会还能再翻个天,他害怕张美军,是因为自己一开始有点心虚,党员雇工在以前可是违反政策的,所以他开头就没能给张美军们定下规矩,这令他十分懊悔。他何尝不想享受当一个真正的“东家”的那份舒坦滋味?张美军拉起了自己的车,这倒让刘宝堂有了改正错误、重新来过的机会。对新来的两位雇工,他决心要从头开始好好调教。第一天他就给两个雇工定下规矩,不准他们叫叔,而是逐渐引导他们叫东家;他也不许女人给他们做好吃的,不准主动送水过去。总之,是要让新雇工认识到东家的身份不一样,不能随便乱来,坏了规矩。他知道调教雇工要恩威并施,所以时不时也给一点好处。比如牛奶送不出去的时候,给他们喝点儿;给他们看会儿电视,送一顶帽子等等。结果把两个雇工调教得服服帖帖,特别是郭命好,简直是一个完美的奴才,他很自觉去成为刘宝堂所要求于他的角色。刘宝堂不经意中说了句要他学会调教牲口,郭命好当天夜里就爬起来给骡子筛草,让刘宝堂感动得不行。有了郭命好,刘宝堂觉得自己真正成了东家。从此以后,什么事都要差遣郭命好,连自己喝口水,碗就在手边,也都要喊郭命好伺候,连他女儿也学会了差遣郭命好做这做那。郭命好变成了刘宝堂家货真价实的长工,他本来是雇来赶车的,加了三十块钱,就把铡草的活儿也包下了,而逐渐地刘宝堂家的一切事情都要使唤他了,而他做这些活儿,根本没有一分钱报偿。这不是剥削又是什么呢?可刘宝堂却恬不知耻地声称这是在调教他,当年张美军就是这样调教出来的,他用这种谎言来掩盖对郭命好的剥削。正是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雇佣关系的复活也就是剥削关系的复活。
在刘宝堂和郭命好的雇佣关系里,除了经济上的剥削之外,也还有精神人格上的奴役。刘宝堂有意要把郭命好调教成一个驯顺的奴才,而郭命好也是一味地逢迎,没有半点反抗的意识。黑格尔在谈到主人和奴隶的辩证关系时指出,主人作为一个自为存在的意识,与以下两个环节相关联:一是作为欲望对象的物,二是一个以物性为本质的意识,即奴隶。在这两个环节里,主人都认识到自己得到了另一个意识即奴隶的承认。换言之,主人和奴隶之间关系的确立根本上是通过他们的相互承认而实现的。在张美军面前,刘宝堂一直不觉得自己像个东家,甚至还怕张美军叫他东家,那是因为张美军始终不承认刘宝堂是可以任意差遣、支配他的主人;而郭命好从一开始就很听话,乐意承认刘宝堂是东家、是主人,而且还感恩戴德地把刘宝堂对他的使唤看作是在栽培他,在这样的“奴隶”面前,刘宝堂自然觉得自己很像一个东家了。这种相互承认当然是不平等的,奴隶承认主人有支配自己的权力,而主人却不承认奴隶有和自己同样的人性和尊严,决不会把他当作与自己平等的人看待。在郭命好们来到的第一天,刘宝堂就有意要给他们灌输这种不平等的身份意识,自己坐着说话,让两个雇工站在面前,算是立个规矩。而从奴隶这方面说,他作为奴隶的自我意识的获得也是通过对主人权力的承认而实现的,他承认主人是和自己不一样的人,承认主人有权随意使唤他,这样他就成了一个十足的奴隶,并且通过对主人以及对自己作为奴隶的双重承认而支撑了既有的主奴关系结构。换言之,奴隶之为奴隶,首先在于他不加抵抗地接受了既有的主奴关系结构,并且安于自己在这结构中作为奴隶的位置。在郭命好身上就可以看到这种奴隶般的自我意识。他对生活没什么要求,只要能多挣一点钱,哪怕是当牛做马也愿意。刘宝堂要他多学学张美军,说只要好好干,有一天也能像张美军那样当上东家。刘宝堂说这话,是要郭命好安心给他干活儿,并非真的希望郭命好有朝一日能和他平起平坐,那只会让他感到不舒服。郭命好虽然很听话,却并不认刘宝堂说的那个理。用他的话说,张美军没法学,因为自己没那么个好侄女。可见郭命好早已认定自己的命不好,甭指望将来也能时来运转当上东家。既然一切都改变不了,那他所希望的就是在“奴隶”的位置上坐得更舒服一点。
同样是雇工,张美军就显得太不安分了,他不能接受一辈子当雇工的命运,而相信凭着自己的能力能够在这个社会里面出人头地。他的第一个目标就是要把户口迁入刘庄,好为以后的发达铺平道路。为此他费尽了心机,先是去主动伺候刘宝堂的岳母,指望可以借着认干妈把户口迁进来,后来看到这招行不通,便立马换了副嘴脸,转而去讨好刘焕堂的喜好男风的小儿子,不惜把自己的色相也搭上。见这招还不灵,他又从老家带来了漂亮的侄女,引刘焕堂的儿子上钩,虽然最终没能如其所愿地跟刘焕堂攀上亲家,但总算是以侄女的被玩弄和被抛弃为代价,换来了刘庄的户口本,名正言顺地当起了东家。张美军本质上不是他所痛恨的那种“烂农民”,他父亲是一个正派的老支书,在他老家,每个人都很淳朴,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他当然懂得分辨善恶对错。但他也知道现在就是一个“烂农民成精”的世界,你不同样“烂”或是比那些“烂”人更“烂”,就只能一辈子受那些“烂农民”的欺负和剥削,永远都别指望能翻身。认清了这个道理,他就只能狠下心来自觉自愿地使自己也变成一个“烂农民”。他人够精明,脸皮也着实厚,所以侥幸地实现了自己的目标。在张美军的“成功”故事里寄寓了一种历史的沉痛感。改革的大潮把很多能人推上了社会结构金字塔的顶端,这些能人中的确有不少正是张美军所说的“烂农民”,他们占据了各种社会资源,作威作福,肆无忌惮。这就是所谓的烂人成精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厚黑术就是往上爬的唯一法则。所以,是这个糟糕的世界及其冷酷的生存法则在迫使每一个人自觉或不自觉地变成一个“烂”人,你不“烂”,那就只能成为被无情碾压的废物,没人会同情你,尊重你。这就是张美军悟得的生存道理,它虽然不无偏激,但的确包含着某些真理性内容,这也可以从三十年来中国社会现实的某些畸形变化上得到印证。
但张美军真的算是成功了吗?只为迁一个户口就付出了如此惨痛的代价,被牺牲的不只是他侄女的贞操、他自己的尊严,更有他对于这个世界的全部信心。从此后,在他眼里世上就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烂”人,一种是废物,他们都不值得尊重,也不可以信赖,而他即使愿意去做一个“烂”人,却也未必就真能成精。生存就是一场危机四伏的暗夜行走,一切都是那么不可靠,费尽心机才得到的东西很可能在倏忽间便丧失殆尽。在小说的结尾,喝醉酒的张美军哭成了一个泪人,还说了一句狠话:“他妈的烂农民,总有一天收拾你个狗操的。”虽说他是酒后吐真言,宣泄了长久郁积的愤懑,但这话恐怕也当不得真。他自己就已堕落为一个“烂农民”,而且为了保住自己来之不易的地位,想必还会继续“烂”下去,这笔账哪能算得清?若说是想着将来伺机报复,那以他个人的力量大概也办不到。说到底,他虽然有了自己的车,也雇了人,勉强算是个东家了,但毕竟仍然处在社会的底层,真要想和刘焕堂之流掰手腕,一定会输得很惨,因为他要对抗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日益固化的社会结构,以及那看似无形却又无处不在的恶势力。所以他的痛哭大概只能看作是一种自我悲悼,悲悼那个被自己亲手葬送了的淳朴而有良知的昔日之我。
问题是张美军是否真的只能有两种选择:要么变成一个“成功”的“烂”人,要么沦为一个人尽可欺的废物?像一个“烂”人那样无底线、无原则地行事,也许会暂时得利,但从根本上说却是得不偿失,因为这么做只会助长那无所不在的恶势力,使社会变得更加污糟不堪。如果社会大环境恶化了,那么对于生活在其中的每一个人来说,个人的成功根本上也就失去了意义,因为这成功并不能真正给他带来幸福。这样的社会形成了一个类似于食物链的彼此倾轧、互相吞噬的结构,其中每个人都挖空心思地算计别人,以为自己能侥幸逃脱被算计、遭吞噬的命运。这当然是一种幻想。看看我们身边有多少人是抱着侥幸心理在做有昧良心的事情,就知道“不‘烂就等于吃亏”已经成为普遍的社会心理。有多少人在无所忌惮地做着损人利己的事情,连一向被认为老实可欺的农民也学会了用瘦肉精喂猪、种有毒的蔬菜,并把这些他们自己都不吃的有毒食品心安理得地卖给城里人吃。这难道就是弱者的反抗?可以肯定的是,这种反抗丝毫无助于改变弱者的境遇,而只会使社会在持续的恶化中集体沉沦。
和郭命好相比,张美军显然更具有反抗精神。郭命好是命定论者,相信命好命不好都是个人的福分,不可强求,也无从改变;张美军却不信这个理,而要想尽办法改变自己的命运。但张美军的反抗却了无新意,他的梦想只是成为像刘宝堂那样的东家,过一种人上人的生活。可见他所要反抗的并不是“主人一奴隶”的压迫结构,而是自己在这个压迫结构中的位置。就此而言,他和郭命好其实没有实质性的区别,他们都承认“主人一奴隶”的压迫结构是天经地义的,没法改变,而个人所能做的就是在这个压迫结构中为自己争取一个更好的位置。这种对个人命运的反抗不能从根本上打破“主人一奴隶”的压迫结构,而只是在不断地再生产这一压迫结构。当一个奴隶上升到主人的位置,就必然需要别人来当他的奴隶,没有别人来当他的奴隶,并认他为主人,他就不可能获得作为主人的自我意识。张美军最终是有了自己的车,而且雇了原来一起给刘宝堂干活儿的兄弟史小宝来给他赶车,他虽然口头上不许史小宝阴阳怪气地叫他“东家”,但实际上却是听在耳里美在心上。在这点上,他和刘宝堂可说是没有半点差别。他的反抗最终却使他变成另一个刘宝堂那样的“烂”人,这岂不是绝大的讽刺?此外,如果个人的抗争只是在再生产甚至强化那个“主人一奴隶”的压迫结构,那么可以想见的结果是,对于社会中的绝大多数人来说,无论他们怎样努力,还是无法根本上摆脱被奴役的命运。我们也许会侥幸摆脱“奴隶”的身份,暂时地坐上“主人”的宝座,但这充其量只是一种幻觉。在一个压迫的链条环环相扣的社会结构里,每个人都能在比自己更弱者面前充当主子,又在比自己更强势者面前变成摇尾乞怜的奴才。刘宝堂在郭命好面前,总是摆出一副“东家”的威严姿态,但他在刘焕堂跟前就只剩下了一副奴才相,刘焕堂的儿子来家里吃饭,身为堂叔的刘宝堂竟然低声下气到不敢同桌吃饭。张美军也不例外,对刘宝堂他还能变着法儿来拿捏,可到刘焕堂跟前,却还是不自觉地变得低眉顺眼,自己侄女吃了大亏,也只得忍气吞声。
张美军式的个人抗争说到底只是以“烂”抗“烂”,在个人层面上除了导致自我迷失和精神溃败之外,不可能有其他结果;而在社会层面上,这种抗争只是在强化既有的社会压迫结构。一个张美军爬上去,就会有另一个郭命好填补空缺,这个结构看起来是如此完美,如此稳定,简直像是万古不废了。然而这同样也是一个幻觉,如果有一天郭命好们醒过来,不再相信一切皆是命定,如果张美军们不再抱着那种“彼可取而代之”的狭隘想法,而是坚定地捍卫自己作为一个劳动者的尊严,并和其他劳动者携起手来改造世界,那么看似牢不可破的社会压迫结构就会土崩瓦解。所以,从支撑那个压迫结构的意识形态迷梦中醒来,就是张美军、郭命好们获得真正的自我解放的第一步,这当然也是整个社会获得解放的第一步。
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王祥夫凭借敏锐的观察和思考,写出了《雇工歌谣》这么一部篇幅不长却内容厚重的作品,从雇佣关系这个角度进入,不仅反映了在社会急剧变革的过程中社会关系的结构性转变,而且也准确地把握了一种正在形成并将变得越来越强势的关于成功的主流意识形态的真实内核,进而指出了这种几乎已成为社会普遍共识的新意识形态给个人和社会都造成了无法弥补的破坏和伤害。就这篇作品所包含的巨大历史内容和丰富的思考而言,它的确堪称是一份出色的“社会学材料”,为我们这个时代留下了一幅颇为传神而且入木三分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