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侨批”隐语与梅州“下市话”等小地域乡土秘密语现象卮议
——关于民俗语言文化遗产抢救性保护的田野调查札记
2016-12-23曲彦斌
曲彦斌
(辽宁社会科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1)
【文化视点】
“侨批”隐语与梅州“下市话”等小地域乡土秘密语现象卮议
——关于民俗语言文化遗产抢救性保护的田野调查札记
曲彦斌
(辽宁社会科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1)
现所可以直接用作考察研究的“下市话”文本,除现在世的少量可视为“传承人”的口述之外,更主要是存在于“侨批”里面。侨批是发掘发现各地乡土性民间秘密语的主要文本资源。侨批与个中各地乡土性民间秘密语的解读两者互为表里,相辅相成的基本的核心环节,也是“下市话”等乡土秘密语之于侨批以及侨批隐语的最根本关系所在。“下市话”等一些乡土秘密语亟待发掘保护的语言类民间文化遗产,需要采取立即抢救性地采辑口述史性质的文本,还要不失时机地发掘、保护散存于各类文献中的文本并予及时准确的解读。
侨批隐语;梅州下市话;“乡土秘密语”现象;语言文化遗产
本篇并非宏篇大论,而是伴随思考断续写来的专题学术札记,主要在于通过微观的探析提示社会的关注。有些尚属新问题或新探索的开端,恭请方家评点指谬。
一、正名与祛魅:民间隐语行话是一种特殊的语言文化遗产
进入本话题之前,似乎有必要简要略述一下本人相关学术思想的轨迹脉络,作为引言式的铺叙。
2005年1月,在哈尔滨举行的《中国首届人类语言学国际学术研讨会》上,我提交了一篇题为《应予关注的“另类濒危语言”:民间隐语行话》的论文[1],体现了笔者多年来关注这一语言文化现象研究的一个基本论点。即如此文所说到的那样:
民间隐语行话,亦称“民间秘密语”,几乎是各种语言大都存在的一种特殊的民俗语言文化现象。对隐语行话的种种误解,是其濒危的首要因素。隐语行话属于社会文化深层结构之中的一种更为特别的民俗语言文化现象,是考察研究中国社会文化、语言文化别具一格的独特视角。随着这些“濒危语言”的消亡,依附于这些“濒危语言”的民间隐语行话等民俗语言文化信息,亦必将随其“母体”的消亡而相应地消亡。一种语言的消失,意味着一种文化的消失。少数民族濒危语言的抢救,同样存在对其隐语行话的抢救问题。少数民族语言,由于其使用人口相对较少,有的已经处于濒危态势,关注、抢救作为“另类濒危语言”隐语行话,尤其不要忽略了各民族语言中的这类特别濒危语言现象。
在2007年8月于沈阳举行的“语言与民俗”第三届国际学术研讨会上,笔者再次强调了上述观点。2010年10月16日,由教育部、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发布的中国语言生活绿皮书《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2009》的第二单元“专题篇”的研究报告《社会生活中的民间隐语》明确认为,“在现实社会生活中,隐语行话在众多社会群体的语言生活中仍然十分活跃,而且是其生存或谋求生存所必需,是构成其日常生活的一种言语习俗”。这个专题由笔者应邀撰写,并以《现实社会生活视野下的隐语行话》为题分别由《江西社会科学》(2009年第9期)和《学术交流》(2009年第10期)先行刊发。针对一向对隐语行话的误读与偏见,本文主要探讨作为一种语言文化现象的隐语行话以及关于隐语行话的语言问题。笔者极力主张:“各种语言几乎都无例外地存在使用民间秘密语的历史或现实。不同时代、不同群体的民间秘密语,不免印有时代与群体的文化痕迹乃至政治、经济的烙印。人们一向对隐语行话的误读与偏见,但事实证明,流行隐语行话的群体,大多不属于涉嫌犯罪的群体,作为一种语言文化现象的隐语行话,其使用与传承是现实社会语言生活的需要,随着社会的发展,隐语行话的传承,引发的一系列语言现象和语言问题有待于我们的关注和探讨”。换言之,就是要廓清梳理、明辨是非、辨风正俗,为一向被统称为“黑话”的民间隐语行话“正名”。同时,亦在于呼吁全社会科学、客观地正视这种一向遭受“贬损”被“污名化”了的语言文化遗产现象,让全社会都关注到,这是一种处于濒危境况的“另类”语言文化现象,一种珍稀性文化遗产,亟需像其他文化遗产一样进行有效的发掘保护。
2013年,在《中国文化报》的《非遗》专版上发表的《特殊的语言文化遗产——民间隐语行话》[2]短文中,我再次提出:
多学科视点的研究,显示了学术界和社会有关方面对这一微观科学领域的关注与 需要。发掘、记录、保存和保护民间隐语行话这种特殊的语言文化遗产,科学地普及相关知识同时引导正确认识和规范使用,也有利于维护祖国的语言文化的健康发展。
貌似谜语一般的民间隐语行话,可谓语言的诡谲,亦是人们应对纷繁复杂的社会生活而形成的语言智慧。对民间隐语行话的保存与保护将开启世人了解千百年来中国古今诸行百业的民间文化的独特个视野,打开一扇别有洞天、富有有情趣的知识窗口。
总括言之,笔者认为,民间隐语行话同各地纷繁复杂的地域方言一样,都是时下亟待关注并付诸发掘保护行动的一项重要的人类语言文化遗产。方言,以往之所以被忽略,没有正式被纳入发掘抢救的视野,或许是“习焉不察”之故;民间隐语行话的被忽略,最主要缘故在于一向以“黑话”视之的污名化误解。毋庸置疑,中国语言生活绿皮书《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2009》的发布,可以说是一次官方或者说主流文化视角的正名与祛魅:民间隐语行话是一种特殊的语言文化遗产。只不过,无论是在知识界层面,还是在社会公众视野和理念中,这种认识的确立还需要一个反复的过程。
二、方言文化:民间隐语行话等民间文化的母体文化
言语活动中民间隐语行话的使用者,一是社会职事行业群体,再即地缘性的乡里社会人群。社会职事的行业文化和乡土文化,是对民间隐语行话影响至深的两种文化类型。有的以知识群体文化为本,有的则以地域文化及其方言文化为本。也有的二者兼而有之。即或是身处各类职事群体中的人,也几乎无不出身于一个特定的乡土文化,至少都曾深受某一个或几个地域文化的深刻影响并留下踪痕。民间隐语行话的生成、发展与流变,大都是以方言文化为母体的前提下进行和实现的。
例如,举凡粤剧行业、昆曲行业和相声等众多的传统戏曲、曲艺艺术群体的隐语行话,吉林采参业的隐语行话,湖北木瓦工的隐语行话,浙江龙泉、庆元等地的“菇民”中流行的“菇山话”,福建永安豆腐行业的隐语行话,山西理发行业的隐语行话,河北乐亭皮影艺人的隐语行话,澳门博彩业的隐语行话,乃至当今各地古董古玩业的隐语行话,可谓各有各的当行隐语行话,作为这些行业技艺乃至绝技传承的最重要的工具、最基本的信息载体,在各自具有不同行业的特点的同时,亦同样保留着地域方言文化深刻影响的痕迹。至于山西夏县东浒的“延话”(隐语行话),潮汕的反切语,东莞的“三字顶”,福建建瓯的“鸟语”,福州的“切脚语”,广西灌阳的“二字语”,藤县的三种倒语,广东揭西棉湖的三种秘密语,广宁的山语与“黑话”,贵州榕江的反语,陕西西安的反语,湖北襄樊的襄阳捻语,安徽淮河流域的民间反切语等,无不载负着丰富的乡土文化内涵和许多历史文献所忽略了的重要的、其他载体也难以载负的文化信息。*此处所述行业和地域,直接引自曲彦斌《现实社会生活视野下的隐语行话》的相关部分,分别见于《江西社会科学》2009年第9期和《学术交流》2009年第10期。本文行将重点言及的“侨批隐语”和客家方言“江湖话”“下市话”,均属于孳生于一方乡土方言文化并带有其所根基的乡土文化鲜明的深刻影响踪痕或谓“胎记”的民间隐语行话。显然,祛除了这种特定的方言文化影响踪痕或谓“胎记”,这些所谓的“侨批隐语”和客家方言“江湖话”“下市话”则因无从所处而不复存在矣。因而我们说方言文化是民间隐语行话等民间文化的母体文化,当是所言不虚。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确定的保护对象的首要一条即是“口头传统和表现形式,包括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媒介的语言”;《中华人民共和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法》第二条规定非物质文化遗产包括“传统口头文学以及作为其载体的语言;传统美术、书法、音乐、舞蹈、戏剧、曲艺和杂技;传统技艺、医药和历法;传统礼仪、节庆等民俗;传统体育、游艺;其他非物质文化遗产”,其首要的内容也是“传统口头文学以及作为其载体的语言”。
时下,业已纳为包括中国在内的所有签约国家政府行政执法行为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备受关注。但是,我们的语言文化遗产的发掘保护,还远未实施到位,尚不尽人意,不能不说甚是遗憾。民间故事等口头文学,民间技艺的传承,民俗的传承,等等,几乎大部分“非遗”保护项目都与语言(主要是方言)直接相关,大多方言的濒危程度并不亚于个别少数民族语言,然而在现已分级列入保护项目名录的项目中,几乎没有方言本体或具有直接体现的项目。
有些地方出于开发打造旅游项目等急功近利的功利性出发,过度瞩目物化的文化遗产的申报立项,而忽视诸如方言、民间隐语行话等语言类濒危物化遗产的发掘保护,以一种倾向掩盖着另一种倾向,也是非理性化之弊。
三、侨批隐语:华侨群体自我保护的一种言语习俗
且先议“下南洋”与“侨批”。
中国近代移民史上有三大移民潮,即“闯关东”“走西口”和“下南洋”。前两者,属于本土内部迁徙,后者则是向境外的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等东南亚国家迁徙。唐宋以来,滨海而居的闽粤居民即已有了出海赴南洋海外谋求生计的经历。北宋福建惠安菱溪谢庄岭(今涂岭乡谢庄岭)人谢履的《泉南歌》,便记述了“泉州人稠山谷瘠,虽欲就耕无处辟。州南有海浩无穷,每岁造舟通异域”的情景。
“下南洋”者,主要是由于闽粤地区可利用的土地资源稀缺,人口密度过大,生存谋生空间狭小,即如广东普宁知县蓝鼎元(1680-1733)于清雍正二年(1724)向朝廷上的《论南洋事宜书》所言“闽广人稠地狭,田园不足于耕,望海谋生”,加之南洋“既禁之后,百货不通,民生自蹇。居者苦艺能之无用,使沿海居民,富者贫,贫者困,驱工商为游手,驱游手为盗贼耳!”。于是乎,“下南洋”势不可挡,自1840年代至1950年代,两度掀潮。据统计,从1860年代至20世纪初以华人劳工输出为主体的海外移民潮中,仅东南亚地区就有大约200万华工前往,主要集中于中南半岛的种植园和印尼等国矿山。仅1922年至1939年间,从厦门等港口出洋的移民就超过500万。若向前上溯至自明代中叶开始,在所持续的近300年间,海外华人华侨的总数,目前比较认可的数字是3500万,80%分布在东南亚,其中印尼华人数量最多,约有600万;马来西亚次之,有500万左右;华人占多数的唯一国家是新加坡,约占总人口的75%以上。[3]“下南洋”使闽粤成为中国境内两大著名侨乡。
一代又一代的侨民历尽千辛万苦在外打拼创业谋生,侨乡故里的亲人、故土家园,始终是其血肉关联的精神寄托。在地理闭塞、交通阻隔、通讯设施简陋的条件下,尤其是适值战乱、灾荒之际,真正是“家书抵万金”。“侨批”成了关系侨民与侨乡故里经济交流和情感寄托犹如生命线似的纽带。一如有学者所说,侨批是出国谋生的潮人,寄回唐山(家乡)赡养胞亲和禀报平安的一种“银信合封”,即所谓“汇款家书联襟”的民间寄汇;作为一种文化,侨批却是一种以金融流变为内核,以人文递播为外象,以心心交感为纽带,以商业贸易为载体的综合性、流动型文化形态。……侨批是潮人“根”意识的特殊递变、“智”潜能的优化组合、“商”思想的灵活实用。[4]
何谓“侨批”?不妨顺便略作考识。通常认为,“侨批”之“批”,是闽粤方言谓“信”,如福州、厦门方言即谓“信”为“批”,有“批袋”(大信封)、“批筒”(厦门称邮筒)、“批箱”(信箱)、“批信”(信件)、“批纸”(信纸)、“批面”(信封的正面)、“批局”(厦门旧称邮局)、“批壳”(信封)、“批囊”(厦门称信
作者与梅州侨批博物馆创办人魏金华合影
封)等等[5]。亦有的认为,所出有故:“侨信有一个特色,就是信封后面贴一个小信封,内含一小张白纸,专供侨眷回信之用。这和古时‘家书后批’的形式相同,故华侨信称为‘批’而不称‘信’。”[6]考之后说,亦可求证于一些古代故实。如晚唐诗人韩偓写有一首题为《家书后批二十八》①题下作者自注:“在醴陵,时闻家在登州。”的诗:“四序风光总是愁,鬓毛衰飒涕横流。此书未到心先到,想在孤城海岸头。”《潮州志》云:“潮州对外交通,远肇唐宋”,客家语言文化的传承,亦然坚持远宗唐宋之典。再即“侨批”之“批”的特定内涵在于特别强调书信往复和同时兼指随信汇寄银钱及其收讫的回复信息。这个含义,正与古人所谓“批反”意义相合。其例如宋人沈括《梦溪笔谈补笔》卷三《杂志》所云:“前世风俗,卑者致书于所尊,尊者但批纸尾答之曰‘反’,故人谓之‘批反’,如官司批状、诏书批答之类。故纸尾多作‘敬空’字,自谓不敢抗敌,但空纸尾以待批反耳。”又如清蘅塘退士孙洙编、吴兴张萼评注的《新体评注唐诗三百首》于诠注唐诗名句“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时亦云:“情根所系,但批马尾”。就其随信汇寄银钱及其收讫的回复信息(收据)意义而言,亦可与古谓支取银钱的条据之“批子”相关联。如元人周密《癸辛杂识别集》卷下《银花》:“令庄中粜谷五百石,得官会一千八十贯,除还八年逐年身钱之外,余二百八十贯,还房卧钱,系知府曾存有批子。”至明代仍可见用此词,如冯梦龙《醒世恒言》第三十一卷《郑节使立功神臂弓》:“张员外被他直诈到二十两,众员外道:‘也好了。’那厮道:‘看众员外面,也罢,只求便赐。’张员外道:‘没在此间,把批子去我宅中质库内讨。’”再如《水浒传》第二一回:“也好,你取纸笔来我写个批子与你去取。”亦然。如若可将侨批视为特定的书信文体的话(有待专题详细论证),关联所及则还可联系到唐宋宫廷奏请表疏的“批答”,详可参见《文章变体序说》,待考之。
现在来讨论“侨批”隐语现象。
“侨批”属于具有特殊私密性的书信,其特殊性体现在特别强调书信往复和同时兼指随信汇寄银钱及其收讫的回复信息这一特定内涵。侨民和侨乡,无不由“三教九流”各类职事群体人等构成,个中不乏帮会等秘密结社团体,都有使用隐语行话需要和这种语俗,加之关系随信汇寄银钱的数目的兑付安全的隐秘性,等等,同样具有使用隐语的必要。有鉴于此,笔者不免由“大胆假设”转为“小心求证”。由于“侨批”申遗的推动,因此形成了“侨批”的收藏热和研究热。对于研究整理者而言,现存“侨批”文本浩如烟海,基础性工作量颇大。在尽力查阅众多研究文献和“侨批”实物文本中,人们陆续发现,“侨批”中存在着使用隐语行话的现象。如,有位记者的报道说②题目为《不为人知的“侨批”隐语》,见于泉州市科技局主管、泉州市科技信息研究所主办的《侨乡科技报》[CN-35(Q)第0066号]2009年1月9日,实习记者王建强。:
“伯父”暗指汇来100元,“山清叔”则代表寄上3000元……近日,记者在市区新华路张念星先生家中,见到了他收藏的多张侨批。更有趣的是,这些“侨批”中竟然还有不少鲜为人知的隐语呢。
张先生说,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远在南洋某国的华侨要给国内的亲属邮汇钱款,却时常遭到该国反华势力的阻扰,无法正常化。这就迫使该国华侨不得不与国内的亲人约定以隐语互通。
最初,这一隐语是以药丸、元宵丸、针线等替代额数,如收到100元就以“收到药丸或元宵丸一百粒”来指代,不过后来这一隐码渐渐被破译。
随即,华侨又约定以“伯父”暗指汇来100元,“二伯”暗指汇来200元,“一菁兄”为1000元,“山清叔”则是3000元。
一些零散的记述,可与这个报道相印证。例如,一件侄子写给伯父母的侨批中写道:“随书附奉饼干八百三十二块,其中三十二块乃侄孙敬奉稍进孝养尊长之心”;显然,隔山越海遥相寄奉寻常食品八百多块“饼干”作何道理?未免怪异。原来,“当时为确保侨批在分送过程中的安全,从海外寄钱回大陆,不能明言寄多少钱,只能以饼干或其他物品名称暗示。比如每块饼干即代表一块钱”[7]。又如,早期在当时为外国殖民地的港客往梅县故里寄送侨批时,“侨胞托带钱物要从水路乘船到大陆,故解送侨批的人被称为‘水客’。……水客收信时,为预防边境军警检查,记事本上用仁、义、礼、智、信、益等为数字;伯、叔、兄、弟为千、百、万十港元代号”[8]。甚至,还发明有使用口头暗语的“口批”。例如抗日战争初期,澄海县建阳村在泰国开设的“增顺批局”在寄送附有大额银钱的侨批时,送批的“批脚”抵达目的地汕头之后,立即到与该局对汇的“友信钱庄”,使用口头代号与密码支取,然后分送各地[9]。
上述所例举的均属于语词替代形态的侨批隐语,仅仅是汉语民间隐语行话多种形态类型的一种形态类型。那么,是否还有其他形态类型呢?答案是肯定的,那就是发现于中国著名典型侨乡侨批中的,主要以语音变化为基本形态的“下市话”。
四、燕子语、鸟语与客家江湖话:20世纪以来对闽粤反切秘密语的关注
对于闽粤反切秘密语,20世纪以来语言学和民俗学界一向有所关注。广东东莞人、著名中国哲学史专家兼民俗学家容肇祖(1897-1994)早于20世纪20年代之初即注意到了“燕子语”和“麻雀语”两种反切秘密语。撰文指出,反切的秘密语在前清初办学堂的时候中小学校里很通行,往往用来谈秽亵的事情。后来懂得的人渐渐多了,到如今大都看作很下流的一种语,也渐渐没多人敢说了。由于用反切注释单音字极通行的缘故,这种反切的秘密语在我国很容易发生[10]。个中的“燕子语”,亦即数年之后赵元任先生著名的《反切语八种》中论述到的广州la-mi式反切语。赵元任说,中国“最有系统,在音韵上也最有意思的是用反切的秘密语”[11]。其《反切语八种》所论述的八种反切秘密语之中,即包括了闽粤的福州la-mi式反切语和广州la-mi式反切语,认为两者“原则相似,然而由于两地音系相差较大,故差别亦较大”[12]。高名凯的《普通语言学》(增订本)和《语言论》,均介绍过“福州八音摄”(又谓“哨语”):“福州的‘八音摄’就是应用语音改造的方法‘创造’出来的一种隐语。重复任何一个音缀都说成两个音缀,其中第一个音缀保持原样,第二个音缀保留韵母,而把任何的声母都换做k,如果第一个音缀的声母就是k的话,就把第二音缀的声母改为r。”[13]就此,笔者曾有文章做过稍微详细一点的介绍[14],认为:
所谓“八音摄”,又名“哨语”,流行于福州地区。明代抗倭名将戚继光驻闽(福建省)时,为便于外地兵士学习当地方言曾编了一部通俗易学的韵书,名为《戚参军八音字义便览》。是书《例言》除胪列编撰体例之外,还附有“嗽语”与“嗽语切”两项。椐以今日福州方言考证,“嗽”与“哨”音同,“嗽语”音协“哨语”,实为“隐语”或“暗号”的意思。
依此推断,所谓“嗽语”即“八音摄”,与当今仍流传之别称“哨语”亦相符合。是书将福州方言音系韵母分为三十六类,系以所定三十六个字母标示;又将声母分为十五个,声调分为八类,亦用字标示,因名《八音字义便览》。是书所用以注音的“反切法”,实为明清曾流行一时的“标射韵法”,极便于外地人学习当地方言俗语,亦便于本地人识字,故流行较广,于后世亦颇有影响。
今所见流行于民国时期福州一带的“八音摄”(即“哨语”),是类如“反切语”而又略有区别的一种以改变语音为构造方式的民间秘密语。其区别在于,当将本字化为二音节时,第一音节(即上字)与本字相同,而第二个音节只保留韵母,换以固定的声母“k”;若第二各音节声母本就是“k”的话,即将其改为“r”。
究其实,今所见之“八音摄”,即当初《八音字义便览·例言》中所说的“嗽语”遗制。由此亦可断知,作为一代名将的戚继光当时于军中推行《八音字义便览》,其直接的功利性目的在于为当时军中所用秘密语(即“嗽语”)提供定则。从此意义上说,《八音字义便览》是明季“戚家军”的标准密码本。
近年来,仍续有关注。如陈叔丰《潮汕的反切语》、梁玉璋《福州方言的“切脚词”》、潘家懿《海丰福佬话里的 “尾仔”》、马重奇《闽南漳州方言中的反切语》、林伦伦《广东揭西棉湖的三种秘密语》、潘渭水《福建建瓯“鸟语”探微》、陈延河《广东惠东的“双音话”与“三音话”》、张维耿《客方言区的江湖话》、李蓝《方言比较、区域方言史与方言分区——以晋语分音词和福州切脚词为例》、陈靖云《兴宁“鸳塘话”研究——兼兴宁苑塘罗氏家族的兴衰史》、王秋珺《客家方言的双音反切语——关于梅城下市话的调查报告》*陈叔丰《潮汕的反切语》,《中国语文》1940年第3)期;梁玉璋《福州方言的“切脚词”》,《方言》?1982年第1期;潘家懿《海丰福佬话里的 “尾仔”》, 《汕头大学学报》 (人文科学版)1993年第 3期;马重奇《闽南漳州方言中的反切语》,《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1期;林伦伦《广东揭西棉湖的三种秘密语》,《中国语文》1996年第3期;潘渭水《福建建瓯“鸟语”探微》,《中国语文》1999年第3期;陈延河《广东惠东的“双音话”与“三音话”》,《方言》2000年第3期;张维耿《客方言区的江湖话》,谢栋元主编《客家方言研究:第四届客家方言研讨会(2000年)论文集》第65——72页,暨南大学出版社2002年出版;李蓝《方言比较、区域方言史与方言分区——以晋语分音词和福州切脚词为例》,《方言》2002年第1期;陈靖云《独兴宁“鸳塘话”研究——兼兴宁苑塘罗氏家族的兴衰史》,《客家文博》2012年第2期;王秋珺《客家方言的双音反切语——关于梅城下市话的调查报告》,《客家文博》2015年 第2期。,等等。
个中,潘渭水《福建建瓯“鸟语”探微》写道:
在福建建瓯的一些边远山村流行着一种“仔语”,有的地方叫它“燕仔语”,或是“燕语”,即“鸟语”。其实,它是一种隐语。这种隐语是有规律性可循的。它只是将一个音节(一个字读出声来)的声母、韵母拆开,在声母后面加[i](带鼻尾韵的音节则加[i]),在韵母前面加[l」,然后将声、韵对调移位,先说带[l]的韵母,后说带[i]的声母,声调照旧,使单音变成了双音节,读出来就是了。
显然,其所谓“鸟语”,亦即容肇祖半个世纪前所说的“燕子语”。马重奇的《闽南漳州方言中的反切语》一文把漳州方言中的反切语按照赵元任的命名方法分为la-mi式和ma-sa式两类,分别加以介绍,并将其与福州的“仓前廋”“嘴前话”等反切语进行比较。比较得出以下结论:漳州la-mi式反切语与福州“仓前廋”在定音方法上较为相近;ma-sa式反切语与福州“嘴前话”不太相同,却与福州另一种反切语——“切脚词”用法十分接近,它们有一个特点,即“皆以口语为根据,或颠倒其双声叠韵,或搀杂无谓之韵纽,以混人闻听”。
杨伟煊先生在下市角街头有如身临其境地介绍“下市话”
较早将客家话反切秘密语明确定性为“江湖话”并以之冠名的,是在2000年举行的第四届客家方言研讨会上,梅州籍的中山大学教授张维耿提交的论文《客方言区的江湖话》。文章提到了一个以客家江湖话切音作名的实例,即中山大学中文系已故老教授楼栖名字的由来。梅州市梅县区人楼栖教授本姓邹,原名邹冠群,现用名原本姓氏的梅县客家江湖话切音。文中,作者还模拟梅县话的“江湖话”做了一篇题为《亻厓係客家人》的“江湖话”短文,读来甚是生动有趣。
五、“下市话”:发端于梅江河畔攀桂坊市井的反切秘密语
自从把“下市话”纳入“非遗”视野以来,这项梅州客家方言中的语言文化“奇葩”每每受到各种媒体的关注。不妨先浏览一些媒体的报道,亦可从中略窥“下市话”一般概况。且摘录若干如下:
“说起下市话的渊源,可离不开黄遵宪先生!”随着杨伟煊的娓娓道来,记者了解到,“下市话”又称“叶(ea)话”,按古书籍《客话本字》书中有双音反切“叶话”方法记载证明,下市话从清光绪三十一乙巳(1905年)至今,其流传可考历史至少有105年。
它是梅江区梅州古城区东郊“攀桂坊”(今梅江区金山街道下市角及周边范围)客家人特有的一种民间文学语言。最初,由于黄遵宪祖辈经营典当业,渐渐地典当行内形成了一种行业专用语言。黄遵宪先生从小接触这种行业语言,加上学识渊博,于是便深加研究,将《康熙字典》字母、字韵切音法识字方式与祖辈的行业专用语言结合起来,采用梅州城区客家方言加以双音反切衍变而成了极具古梅州城区地域标志的客家独特方言,因而形成了初始形态的下市话。
据了解,下市话曾主要用于重要场合、重要事项的隐蔽交流,也在梅州古城区东郊“攀桂坊”民间交流。
——《百年“下市话”欲申遗》(《广州日报》2011年1月28日)
下市话是采用梅州城区客家话切音的一种特殊方言。在1956年之前,我国还未推行汉语拼音,都采用以两个音切成一个字的切音识字法,原本5个字的一句话就成了10个字的一句话,比如说,“嘀咕”两字可切音成为“都”。黄遵宪将40个字作为字母,24个字作为字韵,同时,根据梅州城区客家话的特色,将字转读6音,让下市话成为比较系统的体系。由于其语言生动并含蓄隐蔽,而语言韵律独具梅州古城区文化特色,并可用客家方言读音文字代替书写,用其读书、唱歌、与人交流,因此口传心授流传至今。它曾主要作用于重要场合、重要事项的隐蔽交流,也在梅州古城区东郊“攀桂坊”民间交流。
“黄遵宪先生作为驻日参赞时,使馆里潜伏有许多中国通的间谍,而身边同僚又多属客家人。那时正值清政府日渐衰退,出于形势需要,并为了防止泄密,他创造并教会了身边同僚使用下市话讨论要事。”说起这段典故,杨伟煊兴奋不已,他说下市话语言流传至今,被杨恭桓、杨檀儒、杨雪儒、杨幼敏等历史名人广泛运用。尤其是黄遵宪归隐故里时经常使用它谈论国家时政,让人觉得十分隐蔽、十分时尚。因其有规律的反切方法,客家人易学且外人难于听懂,因而在当地很快流传,特别在上世纪初至70年代初,从梅州城区、东山中学到文化公园周边的文化单位如梅县山歌剧团都十分盛行,当时,梅州城里有许多人都以会讲下市话为时尚。
随着时代发展,聚集交流的场景在渐渐退出人们的视听,今天城区使用下市话的人也日渐减少,但在下市“攀桂坊”及周边范围仍有好些60岁以上的老人热衷用其对话交流感情,“攀桂坊”在外经商的成功之人如黄华、李贵辉(上世纪50年代梅县山歌剧团演员)等仍然十分常用“下市话”交流感情。在文化大省、客家文化生态保护实验区的建设下,下市话作为区域特色文化,得到梅江区政府的重视和保护并重点宣传,目前,该区有关文化部门正在加紧对其收集、挖掘、整理申报,加以保护。
——《双声叠韵下市话奥妙含蓄意韵藏》(《梅州日报》2011年2月23日)
近日,致力于挖掘保护工作的传承人杨伟煊在他的家乡下市攀桂坊发现一批华侨信函,其中有关海外向梅州汇款的内容,频频使用“下市话”来传递信息,以避免汇款数目和分配情况外泄,为下市话发源于商业暗语增添证据。
杨伟煊发现的这批华侨信件属于下市杨桃墩原居民丘和德的家信。据他介绍,丘和德老人现年八十多岁,收藏的信件是他在印尼经商的父亲和哥哥当年向家乡汇款后写的家信。
记者看到,这些信函寄发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其中一封丘和德父亲发出的信内提到:“和德儿:知悉,昨日接来九月寄的信,所云清旋伯到家各事……”杨伟煊解释,信中写到的“清旋伯”在下市话中就是钱的意思 ,“清旋”是下市话里“钱”的发音。丘和德的父亲从印尼寄回钱款准备购买河唇店铺,为了保守秘密用下市话覆盖了信中涉及资金的内容。
在杨伟煊出示的另外两封信中,丘和德的弟弟用部分下市话写道:“已探悉,捲四之清璇,实是育只清先双甘驳隔容璇,因国良姊丈捲四信时弄错了(如图)。”杨伟煊解释这句话的实际意思是“已探悉,寄之钱,实是一千三百元,因国良姊丈寄信时弄错了。”对于不懂梅城客家话以及下市话反切读法的人士来说,无疑是天书,根本无法弄懂其含义,从而起到保密作用,即使信件在半途被人截取私拆,外人也弄不清其核心内容。
记者从信件保存者处了解到,寄信的人在印尼的三宝垄经商,历经两代人,远离家乡多年,在涉及商业机密的情况下,习惯采用下市话保守秘密。杨伟煊表示,这为下市话源自商业暗语提供新的证据,因为下市攀桂坊从清朝中叶开始,有不少家族参与钱庄、当铺的生意经营,有使用类似这批侨信保密功能的需要。杨伟煊还向记者出示手上抄录的杨桃墩文人杨檀儒为族侄子芸的《叶音字韵便读》所作的序文,显示在清末,攀桂坊人士已在系统梳理下市话。
——《60年前华侨信件为“下市话”源自商业暗语添新证》(《梅州日报》 2013年12月06日)
(福建)省档案局副局长马俊凡介绍,侨批档案作为中国国际移民的文献遗产,最迟出现于19世纪30年代,基本消失于20世纪70年代。而现存最早的福建侨批产生于19世纪90年代。
侨批也存在不同形式,如“暗批”,就是在非常时期,当时寄递批款受到限制,写信者就在侨批封上写上“暗语”说明具体款数。
——《“侨批档案”入选<世界记忆名录>》,《东南快报》2013年6月21日A11版。
诸如此类的媒体报道,多属关于“下市话”的民间解读。其学术层面的认知,迄今尚未见到更多的专题研究成果发表,所见者主要为梅州中国客家博物馆青年学者王秋珺的《客家方言的双音反切语——关于梅城下市话的调查报告》。读罢,笔者认为这是一篇可圈可点、可资参考具有借鉴价值的“下市话”专题研究成果,是迄今所见公开发表的一篇属于学术层面较具说服力的研究报告。个中颇有一些值得关注的一些要点*为避免过于烦琐,以下引述本报告不另一一注明所出。。主要是:
首先,关于“下市话”发生的地域、名称和性质,文章认为:
古城区东郊“攀桂坊”一带(即今梅江区金山街道政府辖区内的小溪唇、下市角、杨桃墩、张家围、东街、月梅等村居委),曾经流行着一种独特的语言——“下市话”。之所以称“下市话”,是因为这种语言起源并主要流行于梅江区金山街道下市角及周边范围,因此以“下市”这个地名为之命名。据说这种语言现象的存在已有上百年的历史,从清光绪年间开始使用和流行,主要用于重要场合、重要事项的隐蔽交流。其主要特征是采用有规律的反切法,将本地客家话的单字音拆分成双音后进行对话,从而起到混淆视听、防止泄密的作用。对于下市话,许多人都认为它是当地特有的一种语言,甚至传说是下市角人黄遵宪所发明的。出于兴趣和专业学习使然,笔者认真查找了相关资料,发现采用双音反切进行秘密交流的语言并不止是下市话一种,并且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下市话并不算是一种语言。事实上,“下市话”是“反切语”的一种,而反切语又是秘密语的其中一种类型。反切语不仅历史悠久,而且通行于大江南北,几乎每个方言区都曾经存在或至今流行着当地的反切语,只是名称和特点各有不同而已。
其次,关于“下市话”的发生的具体社会背景和时间,文章提出是“地域斗争”的结果:
所谓地域斗争主要是指在下市和上市两个紧邻的区域之间展开的。通过调查和查找资料我们得知,在梅城下市角有“下市话”这种秘密语,与下市仅一街之隔的上市也有“江湖话”(与下市话的构成规则不同)这种秘密语。那么为什么在嘉应州古城区这块并不大的地方就出现有两种地域相邻、类型不同的秘密语呢?显然是上市和下市两地在当时存在着某些不和谐的因素,导致各自采用不同类型的秘密语来达到对内团结、对外抗争的目的。至于这些不和谐的因素从何而来,我们推测主要是由于两地经济文化的不平衡所造成的。下市比起上市来,商品经济更为发达,文教和人才也更为出众,许多著名人物如黄基、杨炳南、黄遵宪、黄遵楷、李象兰、黄伯韬、杨幼敏等等均出自攀桂坊的下市角。在一个小小的地方走出如此多的出众人才,可想而知下市的物产、经济、人文等都相当可观,因此下市角人有着良好的优越感也在情理之中了。这样,相邻的两地百姓之间就会存在或多或少的矛盾,久而久之其矛盾越来越大,最后形成公开的竞争甚至斗争。既然存在着斗争,那么在内部交流时也互相采用对方听不懂的语言,以防外人窃听。这个因素也可以借此解释下市话产生的真正原因。那么上、下市之间存在斗争的状况在何时出现呢?据多方资料显示,黄遵宪在童年时期已经习得下市话,说明由地域斗争促使产生下市话的时间至迟应为黄遵宪出生之前,即19世纪40年代之前。
第三,关于“下市话”的发生与本地名人黄遵宪有关系。通过辨析,文章提出:
下市话之所以为人所津津乐道,很大程度上是由于黄遵宪使用下市话进行国事保密的传说故事。“据说,19世纪70年代,黄遵宪在中国驻日使馆担任参赞时,使馆里来往的日本人有许多‘中国通’。那时正值清政府日渐衰退,为了防止泄密,他教会身边同僚使用下市话讨论要事,因为身边的上级和同僚又多属客家人,如首任驻日使何如璋,随员梁诗五、黄锡铨等都是大埔或梅县的客家人。”至于黄遵宪本人为何会使用下市话,有一种说法认为是“黄遵宪将《康熙字典》字母、字韵切音法识字方式与祖辈的行业专用语言结合起来,采用梅州城区客家方言加以双音反切衍变成了极具古梅州城区地域标志的客家独特方言,因而形成了初始形态的下市话” 。这一说法与事实显然不符。一是下市话早在黄遵宪之前就已在下市角附近的百姓中普遍流传;二是像下市话这类秘密语多为民间口头传播,完全没有必要按照文人使用的识字方法来推广。因此下市话的产生应如上一小节所述,是源于地域斗争的需要而出现的。下市话除了使用在参事议事等正式场合,民间也有一些材料显示下市话在当时的普遍使用,其中一个使用场合就是海外华侨与家乡亲人之间的通信。
下市话不是由黄遵宪一人创造的,也不是其祖上因经营典当行业而创造的商业暗语,而是于民间兴起和流行的,主要原因应为上市与下市之间的地域斗争引发的。黄遵宪对于下市话的贡献主要在于将下市话这种民间使用的、不登大雅之堂的暗语运用到正式场合中,使本来名不见经传的下市话因黄遵宪的使用而为人所关注,并将与下市话有关的一切背景均与黄遵宪这位出自下市角的著名诗人和外交家联系起来。
再即,关于“下市话”与(《客话本字》等字书)的关系,作者认为,《客话本字》所记载和论述的是客家话中的字的反切方法,相当于我们今天所说的“客家话拼音”,“作为反切语的一种的下市话,通常只留存于民间百姓的口语中,而不会‘登大雅之堂’地以文字的形式加以记载”。因而,“《客话本字》《叶音字类》都不是记载下市话的文献资料”,亦并非被视为“下市话”传承人“杨伟煊所称为记载下市话的文献材料”。
凡此,作者关于“下市话”的辨析,多切中肯綮,言之成理。还有一些地方,体现了学术的理性。比如,作者注意到,“新闻报道和评述的主要受访者都是杨伟煊先生,关于下市话的主要观点均出自受访者本人之口,并且这些观点多为其主观猜测,缺乏科学性和实证性”,因此,作者试图“对下市话及其所属的反切语进行梳理和研究,既补充了客家地区的反切语研究成果,又避免让有关下市话的错误观点继续流传”。
文章当然还是有一些值得商榷之处的。比如,作者认为“下市话”是“地域斗争”的结果,其“斗争”这样的表述用语,似可替换为“竞争”之类,似乎更为切合实际一点。不赘言之。
曲彦斌与被访谈人杨伟煊和谢永昌老人在下市角街头谈论“下市话”时合影
历经长期的经济交流,也是明末清初以来客家地区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中心。因此,特定的历史地理使梅县话是客家方言的代表性方言。即如梅州籍学者谢永昌的研究提出:梅州地区面积较大(含梅江区、梅县区、兴宁市、五华县、丰顺县、大埔县、平远县、蕉岭县共8区(县、县级市)),故梅州话内部存在不同口音,又可细分为程乡小片、兴华小片等,但梅城话、兴宁话、五华话等其他梅州话可以完全互通[15]。那么,概言之,所谓“下市话”,是发生于清代梅县梅江河畔攀桂坊市井商业社区下市角一带的一种以梅县客家话为母本的反切秘密语。原本是基于市井商业活动民间隐语行话,一度是当地实景的一种言语时尚。后来,当其失去了商业活动中的特定功能之后,则逐渐成为青少年用以娱乐的语言游戏。或可言之,“下市话”可谓梅县客家话的代表性反切秘密语之一种。
六、“楼栖”教授:以客家话反切秘密语易姓为名
就此题目,且先从以反切秘密语易姓为名的故实谈起。
有篇题为《读注释》的文章写道:“著名的语言学家王力先生,在四十年代写了不少随笔,结集出版后题名《龙虫并雕斋琐语》,署名王了一。大约是把学术当成雕龙大业,而把写随笔当成雕虫小技,笔名了一则是力字的反切。……王力先生化名发表随笔,大约也是迫于经济的压力,文章本身其实没有多少犯忌的成分。当时西南联大的不少教授用的笔名,都是名字的反切。古文字学家唐兰,笔名唐立厂,就是兰字的反切。[16]”所说“王力先生化名发表随笔,大约也是迫于经济的压力”未必尽然,不过,其以反切原理取名倒是王力先生本人认可的故实,见于即其《龙虫并雕斋琐语·姓名》所自述的,“为了避免雷同,有些雅人采用偏僻的名字。我本人就是其中的一个。在十五六岁时,我嫌父亲所给的名和老师所给的字都太俗,太普通,于是自己改为‘力’,改字为‘了一’”。“新浪”有篇博文《浅释古人名和字的关系》亦谈到,用声音来系联名和字,往往用古代注音所用的反切。比如钱锺书的夫人著名翻译家杨绛,字季康。“绛”就是“季”“康”切音字。季是切音上字取其声,康是切音下字取其韵(一般而言是有调的,但是因为古今音变,很难读出来),然后二者拼合即是。还有古文字学家唐兰,字立厂。再如龙虫并雕斋主王力先生,他的字是了一。也是反切。由此可见,“当时西南联大的不少教授用的笔名”,如此别出心裁,堪谓一时文人雅趣。这种基于汉语汉字独有特点的取名,也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乃至文化史上的一个有趣的现象。
就此,笔者所要引出的话题的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乃至文化史上还有一位采用反切秘密语(注意,是“秘密语”)易姓为名的人物,乃已故中山大学教授楼栖先生。如本文前述,在2000年举行的第四届客家方言研讨会上,张维耿在题为《客方言区的江湖话》的发言中,简略地言及此事。当时,笔者不曾恭与盛会,亦尚未见到后来辑集印行于会议论文集中的此文,倒是去年以来由于关注侨批隐语和“下市话”,偶然在客家博客中拜读到张维耿先生题为《梅县旧时的江湖话》的博文*www.worldexperts.org/web/Z23/Z23-6875.htm。。文章写道:
中山大学中文系有位老教授,梅县梅西人,叫楼栖。大家都叫他楼老师。他的一个侄孙以往在梅县与我同事,姓邹。我觉得叔公和侄孙不同姓,很有些奇怪。有一回我上楼栖老师家请教,顺便问他:“你的侄孙姓邹,老师你怎么姓楼呢?”他说:“我是姓邹。客家人说江湖话,邹说成楼栖,我就起了楼栖这名字了。”原来老师的姓名是按江湖话来起的。
我想起上小学时,常听留余堂张姓同学说江湖话。如“梅桂小学”就说成“来眉loi2mi2利贵li4gui4了死liau3xi3乐气log6hi4”,我们楼下塘也有些小孩儿说江湖话,在每个字音前头加上个韵母和声调相同的l声母的字,如把“梅桂小学”说成“来梅loi2moi2利桂li4gui4了小liau3xiau3乐学log6hog6”。
江湖话究竟怎么个说法呢?我在中大中文系学过音韵学,明白旧时没有国际音标,没能用国际音标来注音,为汉字注音就用了反切法。如《康熙字典》:“东”的注音为“德红”切,取“德”的声母d,与“红”的韵母ong拼合起来,就成为“东”这个字的读音dong了。客方言的江湖话实际上是一种倒反切,如“梅”字是“眉来”的反切,倒过来江湖话就说成“来眉”;“小”是“死了”的反切,倒过来江湖话就说“了死”,诸如此类。但是,江湖话的反切不同于《康熙字典》的反切。江湖话的反切,其上一个字是用该字同声母同声调而韵母为i的字,下一个字是用声母为l的韵母与声调相同的字,如“梅”字说成“眉mi2来loi2”,倒过来就是江湖话的“来loi2眉mi2”了。楼栖教授姓邹,为“栖楼”的反切,倒过来江湖话就是“楼栖”了。
至于楼下塘小孩儿说的那种江湖话,即在每个字音前头加上个韵母和声调相同的声母为l的字,应该是一种级别较低的客方言江湖话,人人都很容易听得懂,如“坐车去松口”,说成“啰坐lo1co1拉车la1ca1利去li4hi4龙松liung2qiung2篓口lêu3hêu3”。而那种倒反切的江湖话级别较高,听说双方都需训练有素,才有快速表达和认知的技能,一般的人是不容易具备这种听说能力的。如“坐车去松口”,倒反切江湖话说成“啰妻lo1qi1拉妻la1qi1利气li4hi4龙徐liung2qi2篓起lêu3hi3”。你若对这种江湖话不熟练,就很难听得明白了。
读罢这篇博文,笔者随即觅得张维耿先生的联系方式,与之通过电话、电子邮件、短信乃至亲往其中山大学寓所附上访谈,比较清晰确切地廓清了楼栖先生以反切秘密语易姓为名的故实。个中,据张维耿先生的电子邮件答复得知,“楼栖的侄孙,叫邹允文,1934年生,梅县梅西区人。上个世纪50年代,曾在梅县县委办公室工作,后调进广东省公安厅,为处级干部。现已离世”。张维耿先生谈其与邹允文的交集关系为:
我1956年调干考进中大中文系。1954-56年我在梅县县委办公室工作,邹允文原在梅西区区委工作,与我早认识,可能是1956年调来县委办公室的,所以说我们是同事关系。邹允文60年代初调出广州市省公安厅,一直到本世纪初,我和他常有联系和聚会。
有关资料显示:
楼栖(1912-1997)原名邹冠群。广东梅州市梅县区人。民盟成员、中共党员。1937年毕业于中山大学文学院社会系。历任香港华南中学高中部教员,《广西日报》国际新闻编辑,广西工业作家协会分会工作站主任,香港达德学院文哲系教授,广州市军管会文教接管委员会新闻出版处杂志组长,中山大学中文系副教授,中国现代文学教研室主任、系副主任,民主德国柏林洪堡大学东方学院教授,文科教材《文学概论》编委,中山大学中文系文艺理论教研室主任、系副主任,教授。同时,楼栖先生还是中国作家协会广东分会第一、二、三届理事及第三届副主席,广东省第一、三届文联委员,中国郭沫若研究学会第一届理事,广东中华诗词学会理事。1956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散文集《窗》,杂文集《反刍集》、《柏林啊,柏林》、《楼栖自选集》、《楼栖作品选萃》,中篇小说集《枫树林村第一朵花》,文学专论《论郭沫若的诗》,长诗《鸳鸯子》等。
如此一位卓有建树的现代文学学者兼作家,少不得要进入各种人物辞书、传记,至多也就介绍其原名(本名)为邹冠群而已,笔者视野所及,尚未见记载其“楼栖”之名原本竟然出自以客家话的反切秘密语易姓为名的故实。客家话专家、也是有心人张维耿教授,以其深厚的研究功力和翔实的佐证破解并予揭载,与其现象一样,必将载入中国现当代文学史、文化史,自然,亦是为中国方言学史和汉语隐语行话研究史填写了别有情趣的重要一笔。
七、考察“侨批”隐语与梅州“下市话”的几点思考
从基于学术问题意识的关注、引发浓厚的兴趣,到亲赴实地实施对“侨批”隐语与梅州“下市话”的考察研究,到现场访谈、组稿,期间自然发生许多学术思考。有一些将陆续写进其他相关文章,于此,则主要写下三个方面的问题,期望能够为有关诸君提供一点参考性信息的同时,引起对有关现象的积极关注,乃至引发进一步的讨论、批评。凡此,皆予之所殷切期待者也。
首先,关于“下市话”等“小地域性”乡土秘密语现象。
根据王秋珺《客家方言的双音反切语——关于梅城下市话的调查报告》的考察辨析认为,“所谓地域斗争主要是指在下市和上市两个紧邻的区域之间展开的。通过调查和查找资料我们得知,在梅城下市角有‘下市话’这种秘密语,与下市仅一街之隔的上市也有‘江湖话’这种秘密语”,亦即张维耿《客方言区的江湖话》一文中有所记载和论述分析过的“梅县地区的反切语,也就是他所说的‘江湖话’,其实就是上市话”。如果此即当地当时的言语事实的话,则说明,第一,客家话内部曾经产生、流行过多种因地域而异的反切秘密语;其次,有些客家话的反切秘密语存在于很近、很小的区域内;再即斯可推测的“江湖话”曾是当地影响较大的客家话反切秘密语,早于“下市话”,“下市话”在其基础上形成。
在此,需要注意的是,就在同处梅江河畔攀桂坊市井,还存在一种名曰“鸳塘话”的客家话反切秘密语。南京大学教授黄发有有篇文章言及客家话的一种名曰“鸳塘话”的民间隐语行话。文章写道[17]:
闲谈之间,一位客家阿叔罗埔先告诉我们,鸳塘内部有一种非常特别的语言,一个字读两个字的音,母音、子音各有24个。那位阿妹说“吃饭”的读音是“首席花散” ,“发财”的读音是“发抵就达”,她说她就只知道这些。这种封闭性的语言和门户森严的齐安围,不正是异曲同工吗?我顿时来了兴趣。罗埔先大叔为我们提供了他自己搜集的文字资料,又主动地提出,要领我们去找一位还会讲鸳塘话的90岁老人。他一手打着雨伞,一手架着自行车,歪歪扭扭地骑行在泥泞的乡村小路上,其间还走错了一条田间岔路。老人叫罗友先,又名罗硕民,1914年出生,他还特别强调其身份证上的出生时间是1913年。老人思维清晰,他说关于鸳塘话的起源,他听到的就有好几种,一说为罗姓祖先在京为官,因言惹祸,无奈出逃至江西九江,为避免重蹈覆辙,就自创了一种内部交流的语言;另一种说法是太平天国时期一位前辈秀才所创;第三种说法是辛亥革命时期有一位革命人士罗翼群,鸳塘当地的文人为了保护他,就发挥集体智慧,从江湖黑话中获得启发,创制了鸳塘话。据说罗翼群不仅借助鸳塘话的保密性来从事革命工作,传说他还在危急时帮孙中山脱离困境。鸳塘话的母音和子音分别组成了一首六言诗:
安手野行我快,短蓬孤就波遮。
问先宗身何处,桃花源李门家。
宽心东西磊私,亏跟砌粗他山。
漂身春秋淹呵,低声呼相欧歌。
前一首的二十四字为母音,后一首为子音,声调与古汉语一样,分为平声、上声、去声、入声。为了方便我们记忆,老人形象地解释两则诗的文化蕴涵,并说他们当年学鸳塘话时,教授者也这样讲解:
安静地在野地里独行,我心快乐,
小小的草蓬孤零零地遮风档雨。
要问祖先的根在何处?
桃花源里藏着那门人家。
宽心的只能是安顿自己的小家,
难过的是总要在他乡吃亏受累。
漂泊的岁月为什么淹留不止啊!
我低声哼唱,与梦中的她遥相呼应。
这些诠释性文字经过我的润色与锤炼。意味深长的是,这两首六言诗的字面含义,似乎以隐喻的形式表现着客家人千年流浪的漂泊体验。在我看来,鸳塘话正是近千年来缺乏安全感的客家人,在反复遭受外界排斥的过程中,以倔强的姿态背对世^的精神形式。这是作茧自缚的独立王国,是用语言的砖石修筑在心上的城堡。罗埔先大叔告诉我们,“ 文革”期间,鸳塘也爆发了两派斗争,“旗派”和“联派”势不两立,常常派军宣队和社教队驻村工作,他们开大会,底下的群众就用鸳塘话开小会。那些革命干将一气之下,将“鸳塘话”。定性为“反革命”语言,被禁止使用,相关的文字材料也被焚烧。随着那些会讲鸳塘话的老人们相继过世,中年人还知道一些皮毛,年轻人对此不感兴趣,鸳塘话注定无法抗拒行将消逝的命运。
从兴宁回到梅州,听当地的朋友说,梅城也有三种与鸳塘话类似的语言,那就是:上市( 司) 话、下市《司)话和江湖话。以前,因为江南一带还是荒无人烟,梅城城区分为上市和下市两部分。据说,很久以前,住在下市的人和上市的人相互不服气,于是,上市的人发明了上市话,下市人就发明了下市话。这样,各自的的秘密就不容易被对方探听了。现在,上市话和下市话都已失传,只有个别高寿的老人还会讲几句。相对而言,掌握下市话的人还多一些,但原来下市有肖屋、丘屋、张屋、黄屋等,现在都已拆迁,因此会讲下市话的人住得很分散。通过辗转打听,了解到当地客家人经常挂在嘴边的。“溜水”一词就是下市话词汇,意思是不辞而别,“溪小” 则是好不好的意思。至于江湖话,顾名思义,是当地黑帮的行话。
和齐安围的命运一样,不只是土石砖块修筑的城堡,就是这些语言的城堡,同样无法抵挡时间的洪流,在岁月的冲击下分崩离析。就像许多古建筑,即使留下模糊的外形,但在反复的修复和商业的开发之中,变得面目全非,将前人留下的草蛇灰线一样的生活遗迹,逐渐地磨蚀殆尽。让我感到纳闷的是,为什么客家人的建筑和语言,总是千方百计地强调封闭性和安全性,成为文明的活化石?不管如何牢固的城堡,终有一天会倒塌;不管如何保密的语言,也终有一天会被破译,或者莫名其妙地失传。但是,如果一种人群的心中总是矗立着无形的城堡,那么,在一种城堡和一种语言消失之后,他们必定会建造另一种形式的城堡和语言。我希望,随着这些城堡和语言退出历史的地平线,伴随了客家人上千年的不安也能随风飘散。只是,我心里也有一种模糊的担忧:如果这种不安消失了,客家人的文化认同是否就瓦解了?客家人是否也就被周围的人群淹没了?
兴宁位于广东省东北部,扼东江、韩江上游,地处粤东最大盆地兴宁盆地,东连梅县区,与梅县相距大约50多公里,方言属于客家语的粤台片兴华小片兴宁话,与梅县客家话比较接近。梅州市兴宁县位于所辖龙田镇东南的鸳塘村,是所谓“鸳塘话”的发生地和流行地。据陈靖云《兴宁“鸳塘话”研究——兼兴宁苑塘罗氏家族的兴衰史》的记述,“鸳塘话类似于梅县的下市话,其利用两个字的本地读音反切成一个字,也就是第一个字的声母与第二个字的韵和调组成一个新字的读音”[18]。文章举例的日常用语(圆括号内为普通话语义,括号前为鸳塘话记音)如:野罐桃祥问大(鸳塘话),行答(下),手箱(上),手食花散(吃饭),敏散元身(问谁),宗糗(走),门呆(买),门待(卖),安懂短西(唔知),航漂(好),安歹(矮),孤亏(贵),野息(一),李想(两),先也(三),先记(四),安懂(五),李刺(六),就吉(七),波底(八),姑就(九),手扶(十),波答(百),就娟(千),问散(万),等等。作者例举其所调查来的记述“鸳塘话”切拼规则的一首韵律诗(笔者案:谓之谣诀似更为确切)为:
安手野航我快,短蓬孤袖波遮。
问先宗身何处,桃花源李民家。
宽心东西磊私,亏跟砌组他山。
漂中春秋淹呵,低声呼相欧歌。
与之上述《客家原乡(三题》所辑录的大同小异,仅仅是谣诀则带有笔者所加下划线的四个字。不过,本文作者采录的被当地村民视为“关于客家人历史的诗”的译文,则与上述《客家原乡(三题》所辑录的存在较大的差异。一并迻录如次:
在田野里流浪,我感到快乐,
小小的房蓬将就遮雨避风。
要问先生家在哪里?
桃花源里就是我的家。
可以宽心的就是有个自己的家,
但处在他乡还是吃亏。
漂泊在外总是受冤,
只能低声唱歌相呼应。
学者们发现,与此“下市话”“鸳塘话”遥相呼应似的,在粤东的闽方言地区还曾流行着民间统称为“棉湖僻”的几种秘密语。此所谓“僻”者,一些地方谓反切秘密语,因不明就里而以其为怪异难懂的言语。据林伦伦《广东揭西棉湖的三种秘密语》[19]记述:
在粤东的闽方言地区曾经流行着几种秘密语,民间统称为“棉湖僻”。“僻”即僻语之省,僻语意即秘密语。
为什么把粤东闽方言地区流行的秘密语称为“棉湖僻”?这是因为它发源于棉湖镇。棉湖镇今属广东省揭阳市,古称道江,创建于宋仁宗年间,距今900多年。后因镇东南面的云湖两岸盛产木棉,遂改名棉湖。从宋、元、明、清以来,棉湖一直是揭阳县(揭西县是1965年才从揭阳县析出的)的重要墟集。清初,棉湖便行使佐堂职权,辖区范围长40公里,宽20余公里,有“棉湖半揭阳”之称。“棉湖僻”就诞生在这个粤东商镇中。
棉湖秘密语开始源于商贸。墟集中的商人们,特别是经纪人(当地称“中人”)中流行,目的是为了不让行外人知道他们之间讨价还价的秘密。
在棉湖墟集中,由于买卖不同,这种秘密语也略有不同,因而又有“猪中僻”“药铺僻”“剃头僻”“拍铁僻”之分,甚至还有“乞食僻”,即丐帮秘密语。随着理发匠、打铁匠和乞丐们的到处流浪,棉湖秘密语也在粤东各地下层社会和市井中流行。30年代后期至40年代初期,为了逃避日本飞机的轰炸,县立揭阳一中迁至棉湖。这些学生觉得棉湖秘密语很好玩,大都学会了。由于这些学生的传播,使当时的汕头市和潮州府城的中学生中掀起了一股小小的说“僻”热。时至今日,还有不少六七十岁的老人对此记忆犹新,不少人还会说这种秘密语。棉湖镇,会说棉湖秘密语的更是大有人在。可惜的是,由于棉湖秘密语产生、流行于市井下层社会,《揭西县志》等史志均不记载,文人学者对此也视为下贱者之鄙俗之语,未加注意,使得今天我们已无法了解它产生的确切年代。
棉湖秘密语最常见的有三种,第一种是“声韵颠倒反切秘密语”。第二种是“叠韵式”秘密语。即利用要说的音节的韵母,在其前面加上个[s-]声母(如果这个音节正好是[ts-]声母),拼成一个音节,置于要说的音节后面。实际上是在要说的音节后面制造一个衍生音节,以达到行外人听不懂的目的。此种秘密语多流行于丐帮或轿夫帮等,所以又叫“乞食僻”“轿夫僻”等。第三种是“改韵秘密语”。即只留下要说的音节的声母和声调,把韵母全都改成为[-iu]或[-iu?]。在棉湖产生秘密语,是因为它是几百年来比较发达的集市,江湖市井、三教九流人物都在这里集散。从另一个角度看,在潮汕地区产生这种以分析音节为手段的秘密语,也有其浣的文化基础。潮汕地区素有“海滨邹鲁”之称,群众的文化素质向来较高。1912年,便有了潮汕方言的韵表式同音字典《潮汕十五音》,至解放前夕,这种韵表同音字典竟有10多种,发行量达40多万册。时至今日,在潮汕本土、香港和泰国等潮人聚居地区,还常见坊间有此种字典出售。
除上述侨乡客家话的“下市话”“鸳塘话”“江湖话”,广东粤东闽方言地区的“棉湖僻”,乃至淮河流域的正阳关的“市门语”等,全国许多方言区大都存在有地域性颇强的“小地域性”反切式的乡土秘密语,总括言之,不妨杜撰试谓之一种独特的“下鸳棉市话”现象,或即确切第说是“乡土秘密语”现象,权且作为泛指性概称。其共性特点是:大都发源于当地,流行范围较小,产生于商业群体竞争需要而形成的市井语俗,以本地方言土语为母本有规则地变化而来,至其原有的初始功能消逝则演化为青少年的语言游戏;这些“小地域性”乡土秘密语本身及其存在的历史,承载着源生地深厚的乡土文化,是一项不可多得的语言文化遗产珍稀资源,是中国宏观历史文化资源的有机构成。
“下市话”与“鸳塘话”的发生、流行地域相距很近,属于同县域的近邻乡土社会及其客家话区域,但是仍然个性特点突出,同样存在差别。例如,根据专家们的采集和解读,常用的数目字一、三、百、千,“下市话”分别读作“育只”“双甘”“驳隔”和“清先”,“鸳塘话”则分别读作“野息”“先也”“波答”和“就娟”。可以肯定地预见,世上还有众多暂不知名的“小地域性”民间隐语行话有待发掘发现,还未进入文化史的视野,获得认知、解读和保护。随着城市化的进程,人口流动以及更新,时刻处于消逝的濒危状态,弥足珍贵,毋庸讳言,必然会有一些尚未得以发现就在拆迁的推土机轰鸣声中葬身永世消失。可见,“小地域性”民间隐语行话亟待抢救性发掘保护。
其次,关于“下市话”与侨批隐语的关系。
“下市话”语料文本的今存,主要在于保存在一些侨批中。例如上世纪50年代初在印尼经商的弟弟丘精法在写给下市角杨桃墩的哥哥丘和德(字“和法”)的家信(1951) 中说道:“和法兄台鉴:前日接兄台来信,唯兄台对清璇之事……已探悉,捲四之清璇,实是育只清先双甘驳隔容璇,因国良姊丈捲四信时弄错了……”云云。信中有几处是用下市话表达的,如:“捲四”是指“寄”,“清璇”即“钱”,“容璇”则是人民币货币单位“元”,“育只”即数字“一”,“双甘””即数字“三”“驳隔””为“—百”之数,“清先”即数字”“—千”之数。凡此,只有解读出这样混杂于侨批话语中的一些反切秘密语,方得读懂全信。“显然,这封信中凡是涉及到钱财时就使用下市话来进行保密,以避免汇款数目和分配情况外泄”[20]。今存侨批浩如烟海,难得逐件爬梳辨识解读。但是,有鉴于口头传承人之稀见,还应一方面做口述史,一方面同时组织人力爬梳侨批等有关文献。两相互校,必定会发掘整理出一个可靠的、可资保存和再现的研究文本。尤其是,“下市话”业已进入争取进入非遗保护名录的视野,侨批也已入选联合国《世界记忆名录》得以重点保护,这都为深入研究“下市话”在文本方面,提供了可能和必要的条件。
民国十七年(1928年)一位署名“利瑗”的
“鸳塘话”也是与当地关联密切的侨批隐语。即如调查者所注意到的,“当地村民坚信,在鸳塘话最盛行的时候,还能进行书写。整个鸳塘地区都流行用鸳塘话写信的说法,有故事为证:在民国时期,外出打拼的男主人写信给在家的妻子,但妻子不识字,需要人读信;但涉及到隐私信息不能为外人道也,故男主人用鸳塘话写信,这样就不怕信息外泄,同时也能传达给妻子”[21]。无论目前是否已有发现和保存,侨批中一定也理所当然会保存有“鸳塘话”样本的信息。
各地侨批是发掘发现各地乡土性民间秘密语的主要文本资源。解读侨批同样绕不开对个中各地乡土性民间秘密语的解读。两者互为表里,相辅相成。此即“下市话”等乡土性民间秘密语之于侨批以及侨批隐语的最根本关系所在。
关于“下市话”等乡土性民间秘密语与侨批隐语的关系,首先是侨乡地区的客家话的“下市话”“鸳塘话”,以及广东粤闽方言的“棉湖僻”等乡土性反切秘密语。
第三,关于发掘、保护与解读及其核心环节。
要发掘保护一项文化遗产,首先是要遵照设定并认可的规则发现并予以界定,研究并确定对其保护的意义和价值,弄清楚其原生态什么样子,时下的存在状况、濒危与否及其程度,以及如何保护的方法、手段,保护的形式与路径,关于保护的结果与保护之后的价值何在?难度如何?如何有效地解决?等等。如此这般,最基本的核心环节,乃科学的解读,否则,一切无从谈起。对于诸如侨乡客家话的“下市话”“鸳塘话”“棉湖僻”等民俗语言类型的民间语言文化遗产,同样都是不容回避和忽略的问题,其难度之大,不难想象。
仍以“下市话”为例。对于“民间也有一些材料显示下市话在当时的普遍使用,其中一个使用场合就是海外华侨与家乡亲人之间的通信”。现所可以直接用作考察研究的“下市话”文本,除现在世的少量可视为“传承人”的口述之外,更主要是存在于侨批里面。或言之,今所能面对的“下市话”文本,主要是清代以来运用并主要遗存于侨批之中需要爬梳、解读和认定的话语文本。
必须提出并值得注意的是,“下市话”“鸳塘话”从近距离的口头交际言语到远距离交流的书信体口语,“下市话”经历了一个流变的过程。口头交流与进入书信落实到纸上笔下,那些个方言发音如何以通行汉字记音,尤其是使用具体的方言本字规范地书写出来,则绝非民间寻常易事。由于汉语汉字的纷繁复杂,五彩缤纷的地域方言,诡谲万端的社会方言,因此从古至今都是训诂学家、语言文字学家们考据不尽难题。对此,“下市话”“鸳塘话”“棉湖僻”亦皆不例外,同样是访谈记录和从浩如烟海的侨批中发掘、爬梳、识别和解读的难题。
像“下市话”这样一些乡土秘密语等亟待发掘保护的语言类民间文化遗产,需要立即采取有效的措施,抢救性地采辑口述史性质的文本,还要不失时机地发掘、保护散存于各类文献中的文本并予及时准确地解读。此所言“文献”,是指存在于各种形式载体的文献,不仅仅口述性的、文字性的还应涵盖可能存在的与之相关联的建筑物遗址遗迹、器物、可复原的场景等等,是全方位的文献,以期切近真实的认知和保存,力求全景式地复原和再现原生态本相,乃至切近其原生态的话语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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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董丽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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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2-25
曲彦斌(1950-),男,研究员,主要从事社会生活史及民俗语言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