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 控
2016-12-23黄跃华
黄跃华
失 控
黄跃华
胡雪几乎每天下午都泡在麻将馆。她四十多岁,丈夫跑生意,儿子读大学,自己又不需要上班挣钱,闲得无聊,麻将馆便自然成了好去处。
胡雪住在一个高档小区,一式的二层小楼,四幢一个建筑群,周边小河环绕,芳草萋萋。小区内有两家麻将馆,条件很好,但胡雪却不喜欢那儿。她去得更多的是马路对过的私人馆,那儿更平民化,也更热闹。
中午十二点,胡雪便会准时来到麻将馆,手里抓着一个粉红色的保温杯,杯身印着星巴克咖啡的图案,洋气又有身份。胡雪嘴碎,常给大家带来好多新闻,大家对大路货新闻不感兴趣,比如说谁当美国总统,叙利亚死了多少人,这些都不是他们关心的。大家更感兴趣的是身边的事,身边的事新鲜、接地气,就像刚从地里摘下的菜,带着泥土的芬芳。她与三户人家为邻,一个女舞蹈演员、一个信访局局长和一个中学老师。带来的新闻自然不少与他们有关,比如,女舞蹈演员换男友像换衣裳一样勤,三个月前是个长头发的,两个月前换成卷毛的,上个月则换成一个光头男;信访局局长家天天门庭若市,上门的人一波接着一波,前脚走后脚进,多得连狗遇到生人都懒得叫;中学老师昨天晚上又带回十二个学生搞家教,他虽然从事着太阳底下最光辉的事业,但那些学生从他家里出来,一个个都变成灰头土脸的,像窑场上的童工似的。
胡雪之所以能对四周的生活了如指掌,这得归功于她屋顶上的四个监控,用她的话说,这是她的天眼。有人跟她开玩笑,说你丈夫在外面彩旗飘飘,装天眼是监视你,怕后院起火吧?胡雪心直口快,男人彩旗飘飘就不兴女人起火?是人哪个不骚?众人大笑。丈夫耀祖常年在外,拈花惹草免不了,耀祖曾在一次酒桌上撒欢,说不嫖不赌,对不起三代宗祖,又嫖又赌,光宗耀祖。哪料到酒还没喝完,话就传到胡雪耳朵里,追到饭店一把掀翻桌子,骂道,狗日的,原来你家老棺材就叫你耀的这个祖!
胡雪一年前搬进城里,刚搬时也没想到装这个天眼。耀祖要将母亲接过来一起住,胡雪不同意,说老不合少伴。耀祖只得把车库装修了一下,让母亲住。没车库车停哪儿呢?夫妻俩一合计,想在车库旁搭个棚子。怕其他人家反对,两人一起登门打招呼,还特意开车到乡下买来刚出水的老菱,一户一篮。三户人家都表示没意见。胡雪和耀祖感动得恨不得一一给他们磕头,想到在农村为屁股大的地方都要争得面红耳赤甚至大打出手,不由得感慨还是城里人文明,有修养。
然而,就在他们利用一个小长假火速搭好车库时,城管局却发来拆除通知。耀祖找到在信访局工作的表弟小辉打听,说是有人举报了。谁举报的呢?夫妻俩分析,举报者无疑在这三户人家中,有可能其中一个,也可能两个,但也不排除三户联手。可你们当初不都满口答应的么,咋能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城管来强拆时胡雪扑上去又咬又抓,像一头愤怒的母狮子。城管队长要溜,她一把伸进队长的裤裆,揪住他的命根子拼命往外拽,痛得队长面无人色杀猪般惨叫。
车库被强拆了,胡雪和耀祖怎能咽下心中这口气,跺着脚骂了整整一个月,祖宗十八代都骂下来了。想想还不解气,夫妻俩盘算了一夜,咬着牙花四千块装了四个摄像头,一是自保,你想想看,跟一群“笑面虎”打交道你有什么安全感?二是报仇,我有天眼,不相信抓不住你们的把柄。
耀祖在外跑医疗器械,跟医院打交道,出一趟差要十天半个月,回来照例喊上几个朋友出去神侃海喝一番。耀祖酒量大,但回来当天不管别人怎么劝也不敢喝多,酒友们都知道,晚上他有任务,要向胡雪“交公粮”。
回到家,耀祖先泡杯茶,点上支烟,然后跷着二郎腿调看监控。他喜欢坐得高高的,居高临下地审视屏幕,像法庭上的法官。他最喜欢调看晚上九点左右的录像,胡雪知道,舞蹈演员每晚大约那个时候回家。舞蹈演员漂亮,瓜子脸,杨柳腰,臀部饱满得像一面圆鼓。耀祖每每被那圆鼓弄得长吁短叹,口水直流,忘情间有时甚至忘了胡雪的暗示,直到房间传来“臭肉惹苍蝇”的骂声才悻悻离去。胡雪控制男人有办法,定期“交公粮”,两个节点最重要,一是出门前交,交空了让他不至于一离家就急吼吼找女人;二是回来时交,看你敢不敢在外面子弹打光了只剩下空枪。
耀祖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说,还是农民好呀,十多年前就不用交税了。胡雪不满地瞪了他一眼。等到耀祖脱衣躺下,床上多出一大堆白晃晃的肉,胡雪熄了灯,二话没说,策马跃上那堆肉山,不顾一切地尽情驰骋起来。
耀祖的眼前还晃动着舞蹈演员鼓一样圆的屁股、雪一样白的大腿,晃着晃着,突然,他双脚一蹬,一把掀下胡雪,翻身上马,轰鸣着像一列失控的列车碾轧而来。胡雪喘着气骂,你这个骚怂没准把我当成哪个白骨精了。耀祖咧开大嘴笑,喷出呛人的酒气,当成又怎么了?没准你也把我当成赵秀才那鸟人了。
赵秀才是胡雪的初中同学,同学了三年,胡雪暗恋了他六学期。
欧阳可人 故乡情
胡雪还是天天中午去麻将馆,她打牌很认真,不喜欢别人打岔。一天,她摸了一手筒子,听成清一色,但她并没有喜形于色,而是拿着星巴克杯子悠悠地喝水。对面是个胖男人,摸了一个筒子,犹豫着是否打出来。这时,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突然走过来,站在离胡雪一尺远的地方。胡雪认得她是舞蹈演员的母亲,医院的妇科医生。医生对胡雪说,抽你点空,出去我跟你说件事儿。胡雪没好气地说,看不见人家在打牌吗?医生没有走开,瞅了瞅牌又说,那就等你这牌和了。对面胖男人一听,可能觉出了危险,赶紧收回筒子。胡雪气得直敲桌子,和你个头!
两人四目相对,胡雪冷着脸问,什么事你说吧?医生说能否出去一下,这里人多不方便。胡雪把牌搅得哗哗响,明人不做暗事,有话你就明说。
医生犹豫了片刻,慢慢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块湿巾,擦了擦嘴,这才说,我听说你常在外面说我女儿坏话。
胡雪乜着眼,皱着眉,我说你女儿坏话?你说,我说了她什么坏话?
医生咽了一口唾沫,关于我女儿谈对象的事。
胡雪手一拂,医生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胡雪说你女儿谈对象关我屁事?抬起头问众人,大伙听着,她说我说了她女儿坏话,你们听说过吗?
医生脸红起来,两只手不住地搓着。胡雪得理不饶人,你说呀,我说你女儿什么坏话了?狠狠地把一张牌拍在桌上,不说出来今天不好走。
医生终于回过神,也开始大了声,你,你说我女儿谈对象三天两头换一个,像换衣裳,坏了她的名声。
胡雪冷笑道,噢,这回事呀,来,我问你,三天两头换对象有什么不好,说明你女儿漂亮,有魅力,人见人爱……
医生红了脖子,嘴角一抽一抽的,那是人家的隐私,你这般乱说不道德。
不道德?胡雪突然一仰头,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胸前直颤小腹直晃,像秋天的稻浪,还隐西隐东呢,我既没爬上人家屋顶偷看,又没躲到人家床下偷听,我在家里看我的西洋景,碍到谁了?谁说看到的不能说?哪条法律规定的?
医生手指头顶,颤抖着说,你把监控装在屋顶,对着人家。
一提到监控,胡雪一下子又火了,不装屋顶装哪儿?你说,装地下?装裤裆?笑话,又没装到你家,又没对着你床,你着什么急!不服你叫人来拆,就像当初拆车库一样!
医生的脸由红变白,手臂里的包几次差点掉到地上。好半天,她才转过身,跺着脚走了,留下一句话,我保留告发你的权利。
胡雪朝她身后狠狠地啐了一口,告发,告发,你就是告发的命!对面胖男人笑道,自己女儿三天两头换男人你不管,反倒要告人家,上梁不正下梁歪,保不准你本人就是一个泡男高手。
麻将馆顿时爆发出欢快的笑声,人人都笑得前仰后合,捂住肚子,有的甚至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有个牌友透露,胡雪上学时也是泡男高手,初一就追男生。胡雪倒很大方,停下来悠悠地喝了一口水,解释说那不能算泡男,只能算是暗恋,纯洁得像冬天里的第一场雪。胡雪暗恋的对象叫赵秀云,全班五十六个人,每次考试都第一,同学们私下里都叫他赵秀才。众人起哄,要她交代,胡雪只得讲了当年上课如何不看老师看秀才,看久了,班主任赶忙给她调位子,说再不调看成个斜眼我可负不了责。胡雪把众人都讲笑了,所有的不快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包括刚才没和上的牌,整个人轻盈得像一只鸽子,几乎能飞上天。
胡雪一高兴,便拍着胸脯说今天她请客。小区门口刚开了一家溱湖八鲜馆,不但鱼饼虾球做得好,红烧老鹅更是全城第一,鹅是散养的,土灶烧。满满两桌人,个个喝得面红耳赤手舞足蹈。
胡雪也破例喝了一瓶啤酒,晚上回到家仍沉浸在莫名的兴奋中,打电话给耀祖,滔滔不绝地说,耀祖哈哈地应。胡雪见他心不在焉,要他打开手机上的位置共享。从手机有这个功能后,胡雪就利用它来定位,以确认耀祖说不说谎。耀祖不耐烦地说刚送走客人,准备睡觉。胡雪不咸不淡地,怕不会一个人睡吧?
秋天到了,小区外主干道上落满了金黄色的银杏叶。舞蹈演员穿起长长的裙子,挽着仍旧光头的男朋友。与往常不同的是,他们再也不像过去猫一般轻盈地来去,而是旁若无人大摇大摆地说笑,拥抱,还互相捧着脸啃。光头男甚至还拿手扮成手枪,“叭叭”地朝楼上开枪。胡雪明白他们在挑衅自己,“哗”的一声拉上窗帘,咬着牙说,凶什么凶,等耀祖回来把这录像刻成光盘,换新男朋友就把这光盘寄给新男朋友。
胡雪还是天天去打麻将。输赢她并不太看重,图的只是乐趣,所以大家都喜欢跟她搭台。一天,她屁股刚一挨椅子,便有人打来电话。她用下巴夹住手机,边抓牌边接电话。
电话那头声音很大,胡雪,你猜我是谁?
胡雪鼻子里哼了一声,她最恨那种打电话让你猜的人,好像你是奥巴马普京,全世界人都必须认识你。
胡雪叉过两墩牌,故意不紧不慢地,贩牛的刘二?
电话那头大笑,我怎么会是刘二?
再不紧不慢地,杀猪的朱三?
电话那头瓮声瓮气,你怎么老把我说成那种人,还亲戚呢,发财了眼角就高了,我是耀祖的表弟小辉,记不得啦?上次为车库的事耀祖还找过我呢。
胡雪没好气地呸了他一口,小辉你公鸡嫖母鸡兜什么圈子,再让我猜下一个不猜你李登辉也猜你本·拉登。
小辉告诉胡雪,他在信访局工作。胡雪说我晓得,信访局好呀,有权有势,吃香的喝辣的,你没见你们局长家的门槛都让送礼的踏平了,狗见了生人都不叫。
小辉连忙打断胡雪的话,哪里话,那些人都是上访的,谁会给信访局送礼呀!信访局是出气筒,专替人擦屁股。
胡雪刚和了一把牌,把手机从左下巴换到右下巴,继续叉牌,理牌。小辉见胡雪没搭他的话,接着说,现在的人难缠得很,白天找不到你就晚上找,单位上找不到你就上门找,我家早上六点就有人敲门,前天我送你侄女上学,门一拉一个老太“扑通”一声跪下来,把你弟媳妇差点吓出神经病。
胡雪“噢”了一声。
电话那头又说,我们局长不但廉洁,而且十分尽职,工作起来不分昼夜,有时几天几夜不合眼,你看他瘦得,瘦得……
胡雪终于搭腔,胖子好吃瘦子好色,你们单位有没有女职工?漂不漂亮?嫁人了没?小辉着急了,别逗了嫂子,我今天打电话给你是想请你帮忙的,我当办事员八年了,这次老科长退休,难得的一个好机会,你跟我们局长是邻居,局长也知道我们是亲戚。
胡雪立即打断他的话,邻居又怎么了,人家是大局长,咱们平民百姓一个,我帮你说不上好话。
小辉在那头跺脚,不是说好话,是坏话。局长马上要当副市长,你老泼他污水,影响局长形象,连我都要带颜色。
胡雪扔掉手机,骂了句“放你的屁!”
手机在沙发里翻了个筋斗,继续不依不饶地又叫又嚷,胡雪不理它,继续叉牌、出牌。手机在“喂、喂”,胡雪呸道,喂你个头。手机怒不可遏,扯着嗓子吼,胡雪你不答应我从此不认你这个混账东西!
胡雪干脆关了手机。想想还不解气,又打开来把他拉黑,愤愤地对着众人说,田鸡要命蛇要饱,外面儿子不认老子的都多得很,你不认我我还不认你呢。
继续打麻将,但胡雪连出了几张错牌,气得连骂几声手臭,显然她还在为刚才的事耿耿于怀。她停下手问,你们说局长不收礼谁信呢?众人附和,鬼都不信。胡雪说局长的老子经常深更半夜背着蛇皮袋出去,鬼鬼祟祟东张西望。出去干什么?对面的胖男人直起身,那还用说,销赃,人家送了那么多烟酒,偷偷去卖呀。街上回收店最喜欢这样的老头,你找他,他调包,十条烟起码给你换成九条假的。有人立即拍手,不调这样人的包调谁的呢?调包人智勇双全呀,替天行道!胡雪一拍桌子,怪不得老头每次都垂头丧气像丢了魂,活该!活该!
胡雪虽然进城一年多,但认得的熟人还没有手中的麻将牌多。每每这时,她便期待着一年一次的同学会。虽说只同学了三年,但那是青春飞扬的三年,是热血沸腾的三年。胡雪上学时活泼好动,人长得漂亮,又会唱歌,初一时就有男生给她写信,但她从来不看,总是随手扔进纸篓,她的心中只有赵秀才一个人。
这一次的同学会安排在城区最好的酒店,还像往常一样,胡雪和赵秀才一到,大伙便拿他们开玩笑。赵秀才成绩好,考上县中,又考上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县化肥厂,到技术部当部长。有人说胡雪要是也考上大学,说不定早成部长夫人了。胡雪没好气地说,没那个福分,咱不是读书的命。胡雪上学时成绩不好,但只要赵秀才考第一她比谁都高兴。那时他们住宿,早饭天天稀饭加馒头。赵秀才家里穷,吃不饱,胡雪每天都把她的那个馒头藏起来,课间操时悄悄塞给赵秀才,自己从第三节课开始就饿得两眼发绿。大家要赵秀才交代,是否真的天天吃胡雪的馒头,赵秀才点头。同学问,那馒头白吗?赵秀才还点头,软吗?再点头。众人大笑。胡雪着急得直跺脚,笨蛋,他们说的这个馒头不是那个馒头。赵秀才扶扶眼镜,愣了愣,这才想起什么似的,随即也笑得趴到桌上。众人起哄要赵秀才敬酒,赵秀才酒量不大,但一高兴竟也一口干了一大杯。
同学会的气氛历来融洽,同学间的回忆就像陈年老酒,年份越久,味道越醇。胡雪今天的心情特别好,声明两桌饭全由她埋单。同学会过去采用的众筹方式,一人一百块。但今天胡雪主动提出来埋单,大家自然高兴。但赵秀才却不领情,掏出一百块丢在桌上,说该我出的我出。众人面面相觑。赵秀才虽然在厂里当部长,但只管三个临时工,工资两千多元,老婆下岗,儿子念中学。他这般做摆的什么谱?
赵秀才出去接电话。胡雪苦笑着摇摇头,只有她才知晓赵秀才的心思。赵秀才曾私下里嘲讽过耀祖赚的黑心钱。耀祖跑医疗器械,四千块的心脏支架,卖给医院八千,医院卖给病人一万六。赵秀才母亲去年住院,一下子装了三个,一场病看下来花了三年的工资,气得他老婆扬言要放火烧了医院。
赵秀才苦着脸返回酒桌。胡雪站起身抖着票子帮他解围,谁叫人家是知识分子呢,知识分子就爱钻牛角尖。她给赵秀才斟满酒,说钱你花了,酒也要多喝一杯。
众人起哄,今天你不喝可就亏大了。赵秀才端起酒杯,又放下,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问了半天,赵秀才才支支吾吾地说老婆要给儿子找家教,儿子上初三,数学不好,不补连普通高中都考不上。赵秀才怕老婆出了名,到家连接电话都要老婆同意,为儿子的学习他已经被老婆关在门外两次了。胡雪一听蹦起来,找什么家教,那都是骗人的,现在的老师课不认真上,让你课后找他补,昧着良心赚钱,我们小区那个就是,你说这是什么品行?
胡雪不说也罢,一说就像油锅里泼进冷水,噼里啪啦爆炸开来。在座的人大多数找过家教,一个学期下来花费少则几千,多则上万,你说工薪阶层谁补得起?大家都义愤填膺起来,过去都把教师比喻成蜡烛,春蚕,说什么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可现在的教师,哪还配得上这样的诗句?这春蚕现在吃的不光是桑叶,还有人血啊。
胡雪用手拍了拍桌子,示意大家安静。她说我们小区那个眼镜,成天头发梳得亮光光的,一到周末就有几十个学生来补课,我打12345市长热线举报,你知道教育局怎么答复的吗?胡雪故意咳了一下,清了清嗓子,经调查,该老师利用休息日帮学生补课完全属于义务性质,所补对象皆为农民工子女,没有收受任何费用。你们说谁相信?
胡雪话音刚落,几个人便起身质疑,如果眼镜帮学生补课分文不收,那他不就成了雷锋,活着的雷锋吗?眼镜能有这么高的觉悟?现在还有雷锋?报纸电视上天天喊打击有偿家教,但为什么总打不了?根子还是在上面,没人撑腰他敢这般猖狂,这般胆大妄为?胡雪发狠,不行去政府上访,连教育局一起告。胡雪说得慷慨激昂,仿佛不仅为自己,也在为赵秀才出着气。
赵秀才喝多了,舌头开始变得大起来,拉着胡雪又说起老婆不让他进门的事。外面刮着大风,刮得路旁香樟树的叶子满天飞,像一只只美丽的蝴蝶翩翩起舞。胡雪说我与你同路,捎你一程。路过胡雪的小区,胡雪停下车,赵秀才说咱们再聊会儿。胡雪又继续认真地听赵秀才倾诉,赵秀才说到情深处不住唏嘘,胡雪竟也拿手擦眼睛。外面很冷,但胡雪却感到今天心里暖暖的,她甚至还温柔地把头倚到赵秀才宽宽的肩上,听两颗近在咫尺的心脏在怦怦直跳,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欧阳可人 故乡情系列之二
胡雪真的去市政府了,同去的还有五六个人。工作人员把他们带到信访局。没想到正好碰到信访局局长,车库拆了以后,胡雪每次在小区遇到他都视如路人。但局长仍礼貌地朝她点了点头,说那个老师遭人举报多次,但他们经过认真调查核实,结论与教育局一样,没有发现他搞有偿家教的证据。胡雪不相信,对局长说,你不要忽悠我们,你把这话拿到大街上去说,十个人里有一个信我们就认。局长好脾气,不紧不慢也不生气,胡雪她们是拳头打在棉花上——有劲使不上。胡雪只得说,你跟他是邻居,当然帮他说话。信访局都这般,我们只好上网发帖,让大家来评议,让社会来评判。
胡雪气呼呼地从信访局回来,立即打电话找人帮忙上网。耀祖打着饱嗝进了门,泡了杯浓茶,边剔牙边调看电脑里的录像。胡雪揶揄道,秋天了,白大腿再也看不到了。耀祖坏笑,我有透视眼。接着伸了个懒腰打起了哈欠,胡雪走过来,认真地说,交你两个任务,一把白骨精和男人亲热的镜头录下来,刻成光盘,她要再谈新男人,就给她寄过去,看她还嘚瑟;二找找眼镜有没有去麻秆家串门,麻秆这么死心塌地帮他说话,怎么可能没收他的好处?我要拿到证据。
耀祖嘴里叽里咕噜,但仍点上烟,边晃着脑袋边审着录像。胡雪还在旁边喋喋不休,麻秆局长马上要当副市长了,抓住他收礼的证据送到纪委,看他还提拔什么,神气什么。耀祖嘴里嗯嗯着。一支烟刚抽完,耀祖的脸突然黑下来,原来23号这天的录像没有了,屏幕黑乎乎的。自从装了监控以后,还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耀祖喊来胡雪,胡雪也被问住了,眼睛向上翻着。突然,她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安,耀祖敏感地捕捉到这个不安,眼光一下子犀利起来。胡雪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她想起来了,23号那天正好是同学会,当时没注意,一觉睡醒了才想起两人昨晚在车里待的时间太长了,怕引起耀祖的怀疑,匆匆忙忙删了。
然而,这个过程胡雪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告诉耀祖的。她开始变得吞吞吐吐起来,挠着头冥思苦想,但很快便又一拍大腿,噢,我想起来了,那天停电,整个小区都乌黑一片,一直停到第二天早上。
耀祖向后仰了仰,抓过手机快速地翻。胡雪感觉到,耀祖喘出的气越来越粗,越来越烫人,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突然,耀祖嘿嘿干笑两声,我问你,那天我在哪儿?胡雪摇头。耀祖拿手戳着她的鼻子,呼伦贝尔呀,你当时不是说电视里正在放降央卓玛的《呼伦贝尔大草原》么,你说,停电了怎么看的电视?
胡雪有点慌了,尴尬地搓着手。她记不起那天降央卓玛唱的歌,也记不清有没有打电话给耀祖,只顾低着头自言自语道,反正没什么,反正没什么。
没什么?耀祖拿手笃笃地敲着桌子,没什么你为什么要删?为什么早不删晚不删偏偏要删了这一天的?这一天不是你们同学会吗?同学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难道会到家里会到床上?
胡雪往边上偏了偏,避开耀祖四溅的唾沫,同时避开耀祖那咄咄逼人的目光。胡雪从没见过耀祖这种目光,这目光刀子一般,闪着寒光。她犹豫了片刻,但随即便挺直腰,理直气壮起来,屁不是这放法,我们同学会怎么啦?我想起来了,那天我顺路送赵秀才回家,下来说了一会儿话,光明正大得很,不是像有些人想的,疑神疑鬼!
耀祖针锋相对,我疑神疑鬼?是你做贼心虚吧!
胡雪拿手指着自己,我做贼心虚?我就说了一会儿话,光天化日的,没躲没藏难道犯了王法?够到千刀万剐?够到杀头枪毙?
耀祖叉着腰,怒吼着,谁证明你们只是说了一会儿话?谁证明那个狗日的没进我家门?没上我的床?你说,谁证明?
胡雪的脸霎时白了,白得就像一张纸。空气也一下子凝固起来,划根火柴就能点着,怒目相向的两具身子僵持着,听得出全身血管往外迸裂的声音。突然,胡雪抓起桌上的红茶杯,“叭”的一声砸向电脑。
开水溅了耀祖一身,胡雪还不解气,抓过手机给赵秀才打电话,边打边说,让赵秀才证明,我们究竟做了什么。电话通了,没人接,再打,还是没人接。胡雪恨不得摔了手机。终于,有人接了,但一通便被按了,传来“正在通话中”的提示,一连几次。胡雪气不过,一把拉开门说,走,今天非找到他本人不可。
耀祖被胡雪拖得踉踉跄跄上了车。胡雪一边把车开得飞快,一边骂,狗日的赵秀才,你死也改不了你的怂相,怕老婆怕疯了,天下哪有这样的窝囊废!红灯亮了,胡雪一个急刹车,耀祖一头撞到玻璃上,正欲发火,座椅上的手机突然打摆子似的抽动起来,胡雪头也不回地说,赵秀才的,你接,直接问他。耀祖一按键,没等开口,那头便像机关枪似的炸开了,赵秀才老婆尖着嗓子骂,姓胡的,你想男人想疯了!平时你们偷鸡摸狗不算,还深更半夜勾引到人家家里,你还有脸啊!
胡雪眼前一黑,浑身的血一下子冲向头顶。她猛地一踩油门,骂道,操你妈的!汽车轰的一声炮弹一样飞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