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中的身体
——从传统地域到现代空间
2016-12-23曹梦琰
曹梦琰
诗歌中的身体
——从传统地域到现代空间
曹梦琰
“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小国寡民的理想、虚构的地理环境吸引着时间中的人们。封闭的环境,对封闭的向往与遗失这类主题,也成为古典文学的一个情结:“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既出,亲旧零落,邑屋改异,无复相识。”作为理想中的地理状态,人们在构筑美好的同时,难免会怀着它随时会遗失的恐慌感与危机感。而美好本身和现实处境也形成巨大的落差,封闭空间的完美在刺痛现实的支离玻碎,封闭时间中永恒的美,则照应着现实时间中凋零的万物。“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李商隐《无题》)在现实中追求理想的、封闭的地理空间,必然遭受重重阻力。诗歌中这种虚构的地理状态,始终是美好、未经染指之物的征兆。耐人寻味的是,还存在另外一种想象的地理状态,和封闭相对应的广阔。“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地之所载,六合之间,四海之内,照之以日月,经之以星辰,纪之以四时,要之以太岁。”可见,开阔亦是理想中的地理状态。恢宏、自由、超旷,就身体的脆弱和易于腐朽而言,开阔同样显得难以企及:“从来系日乏长绳,水去云回恨不胜。欲就麻姑买沧海,一杯春露冷如冰。”(李商隐《谒山》)封闭到外物无法侵染,开阔到外物的任何侵染都能被消融,对两种极端地理状况的虚构与向往,寄托着人们于时间与世事的某些心愿。然而,虚构者本身的脆弱,他们天然无法逃脱的身体之束缚,总在或明或隐地征兆着,这种地理状况与加之于它的时间的不可能。
“然屈平所以能洞监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歌者构建的想象中的地理空间,始终关系着实际的生存空间。歌者所处的诗歌现场包括地理环境,作为一定时期内较稳定的处境,地理环境会带给身处其中的人某些共同特质。这也是近乎血脉一样的东西,或曰文气:“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于是,就有了源远流长的南北文学之差异:“北俊南孊气不同。”(龚自珍《己亥杂诗》);“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吴楚多放诞纤丽之文”;“大抵北方之地,土厚水深,民生其间,多尚实际;南方之地,水势浩洋,民生其际,多尚虚无。”歌者所处的地理环境,以及命运颠沛导致的处境之变,和他们的写作息息相关:“屈子南人而学北方之学者也”;“清新庾开府”(杜甫《春日忆李白》)到“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杜甫《戏为六绝句》);“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杜甫《咏怀古迹五首》,其一);“自子山、总持身旅北方,而南方清绮之文,渐为北人所崇尚。又初明、子渊身居北土,耻操南音,诗歌劲直,习为北鄙之声,而六朝文体,亦自是而稍更矣。”理想中极致封闭或极致广阔的地理状态是无法企及的,最终,关涉文气的地理状态就既是彼此隔绝的,又是互相交流的。隔绝能够引发对远行与远方的向往,而交流带来的异质有时是新鲜而惊奇的,有时则意味着身体与命运的重创与撕裂:“洎余身而七叶,又遭时而北迁。提契老幼,关河累年。死生契阔,不可问天。”(庾信《哀江南赋》)时间加之于身体的残酷性,不露声色,作为自然规律不可逆转。而地域的转换,当它被迫与个人身世的颠沛流离联系在一起时,其中的残酷更直接易感。
南北不能一概而论,“唐诗、宋诗,亦非仅朝代之别,乃体格性分之殊”。对于地理上的南北来说,亦如此,我们更多地把它作为文风的区别。然而在漫长的时间中,最终形成的文化性格与文风上的基本差异,确实始于地理之差。地理因素潜移默化着世代的歌者。即使现代性速度致命地介入空间,让它无限缩小,跋山涉水意义上的家园不复存在。一万重的地理阻隔,能被神奇的速度去差异化:“我们把大地搬到了天空/在上面立足,倒下,或此或彼/而我们世世代代的家园/一天天从脚下飘逝。”(欧阳江河《空中家园》)“天何言哉”的敬畏感遗失在现代性时间中,人们进入天空,并且让它成为高速度、极限速度的承载者。抵达地球那端的异国文明,也只需要国际航班上黄粱一梦的时间:“教授在恐龙的腹地睡过了头,飞机/着陆时仍然留在黑名单上。”(欧阳江河《国际航班》)更遑论南北方间的咫尺之遥。人们把自身交付于速度化的天空,速度成功地让我们实现对远方、异域的好奇。当好奇转变为羡慕与依附时,时间中和地理上的家园都在某种程度上流失。
曾经的汉语:“在这些矜持而没有重量的符号里/我发现了自己的来历/在这些秩序而威严的方块中/我看到了汉族的命运/节制、彬彬有礼。”(赵野《汉语》)现在的汉语:“我居住在汉字的块垒里,/在这些和那些形象的顾盼之间。/它们孤立而贯穿,肢体摇晃不定,/节奏单一如连续的枪。”(欧阳江河《汉英之间》)文化自卑、语言自卑,传统中好的东西在丧失。于是否定传统,去依附另一种文化与文明:“一百多年了。汉英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如此多的中国人移居英语,/努力成为黄种白人,而把汉语/看作离婚的前妻,看作破镜里的家园?”(欧阳江河《汉英之间》)一百多年,回顾新民兴国浪潮,回顾白话文运动,再回到现代社会,梦幻的经济和时间……从所有的历史现场中,都能找到“移居”的理由。地理和地域的概念,在全球化的席卷下,正在淡化。我们谈歌者和他们某种程度上被地域塑造的身体,但身体所处的更强势的地域,是现代技术带来的一体化空间。
张登堂 古老的黄河
在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看来:“人在正常使用技术的情况下,总是永远不断地受到技术的修改。反过来,人又不断寻找新的方式去修改自己的技术。”当人们投身于现代技术,被它塑造又去修改它时,他们也将自己放置于现代技术营造的空间之中:“像每天早晨的牙刷/英语在牙齿上走着,使汉语变白。”(欧阳江河《汉英之间》被涤荡的文化,在丧失它的丰富性——那些所有细节构成的秩序与威严,我们生命里、血液里沉重的隐忍、节制。剩下的是:半调子的文化残肢,强行被割裂与撕碎的传统。一百多年,古典汉诗到现代汉诗,流变到断裂,传承到遗失,汉语丧失了什么?身体在虚拟空间中的虚无感,越来越强:也许这仿佛触手可得的空间,不过是封闭房间中一台上网电脑肆意驰骋之处——而曾经“青山隐隐水迢迢”的空间则是在诗人眼前,是身体在身体力行时感受的地域。从大地到天空,家园确实在飘逝。
尽管身体被一体化的空间席卷,血液中承袭的某种文化秉性在淡化甚至隐而不见。但是地域本身,作为诗人的成长环境,其中的文气始终潜移默化着他们。“亚麻色的农妇/没有脸孔却挥着手/向着扶犁者向前弯去的背影/一个生锈的母亲没有记忆/却挥着手——好像石头/来自遥远的祖先……”(多多《北方闲置的田野上有一张犁让我疼痛》)这是很北方的诗歌,甚至从诗题的长度中,都能感受到沉重的密度:某种文化,文化被遗弃的荒凉,文化象征物,还有身体的钝痛(不是刺痛)。钟鸣说:“我们黄种人的皮肤,是用来感受土地的,由黄河流域延伸的土地,要的是厚重,结实,和密不透风的压力。”北方历来是滋养正统文化之地,它厚重、务实,不够丰饶的土地还哺育着贫穷与苦难。弯曲的背影指示着这种文化的重量和分量,也指示着它的苦难,它加之于身体的痛楚。
南方,则是另外一种气息:“我站在忧愁的山顶/正为应景而错/短小的雨季正飘来气息。”(陆忆敏《年终》)江南的哀愁与潮湿,短小的雨季、短促的呼吸,身体是轻盈的。再往南,“水流动发出一种声音/树断裂发出一种声音/蛇缠住青蛙发出一种声音。”(柏桦《表达》)水的南方,务虚而独居一隅的南方,危险丛生却又不能一眼看透的南方。钟鸣称赞柏桦的这首诗:“它是一种感觉和某种更深的情绪,带有遗忘而试图恢复的特征,南方式的多愁善感和厌烦”;“蛇缠住青蛙发出一种声音,这声音肯定不属于垂直响亮。”南方的丰饶与湿润,滋生了这委婉的声音。流动、断裂、缠住,它们带来的身体感觉更复杂、微妙,痛得让人捉摸不透。“谁真正认识过南方呢?它的人民热血好动,喜欢精致的事物,热衷于神秘主义和革命,好私蓄,却重义气,不惜一夜千金散尽。固执冥顽,又多愁善感,实际又好幻想。”这个南方,更确切地来说是巴蜀之地。不同于隐秀的江南,它更倾向于飞扬跋扈:“仅我腐朽的一面/就够你享用一生。”(万夏《本质》)颓废而挥霍,精致而腐朽,这个南方滋长着无法无天的身体,众多“第三代诗人”成长于此,打架谈恋爱,争名夺利。地域滋养了身体,也限制了身体:“北方那种不可胜用的经世之想——相反,南方那种过分的任性,轻薄,乃至毁掉诗歌的那种强大的消极力量,早在它繁荣前,就显示了它的式微之兆。”尤其是,当身体被卷入速度化的空间,故乡与他乡,故国与异国的界限在调整。身体感知到的东西越来越复杂,如果固执于自己的地方意识,结果不是停止写作,就是陷入写作的狭隘化与无效化。
青春的身体有对远方的渴望:“我想乘上一艘慢船到巴黎去/沿途我将同每个国家的少女相爱。”(胡冬《我想乘上一艘慢船到巴黎去》)远方和异域对于他们中的一些人最终成为现实,有地理意味上的远方,也有诗歌意味上的远方——他们为诗歌写作引入异质性与开阔性。无论南方多么迷人,会让人沉溺其中腐朽下去(作为一种生活方式也许非常好),写作本身却应该抗拒这种惰性的自我消耗。多年后,这块土地上成长起来的某个诗人,终于下定决心向北挺进:“王大和王三在命里往北疾走,一直往北,/就能走进祖先的队列里,就能修改时间,就能回到邂逅之前。”(李亚伟《河西走廊抒情》第六首)走向北方的沉重,深入传统隐而不发的厚实情感中,以此抗拒自身过度机智、过度轻薄的东西。多年后,同样是这块土地上成长起来的某个诗人却身居异国:“黄种人的柠檬:两者皮肤的湿度/改变着气候。/两者明暗的对比/超出了地理学的肤浅。”(胡冬《黄种人的柠檬》)依然有南方的潮湿,身体和诗歌却逾越了地理的界限,改变母语的气候——它的局限与狭隘。多年后,成长于这块土地的又一个诗人,在西边的“我”和东边的“祖母”身上,勾勒出时间与空间的交集:“给那一切不可见的,注射一针共鸣剂,/以便地球上的窗户一齐敞开。”(张枣《祖母》)依然是一体化的空间,然而一旦抽空了其中拥堵的一切,让这轻盈的腾空等待并容纳某种召唤,幽闭的身体和写作都朝更广阔的意义敞开——不局限于某种文化,甚至不局限于人本身。
想象中的地理,地理文化的沿袭与传承,现代技术对地域的强势改变:寄居其间的身体始终是敏感的存在。它被塑造也抗拒被塑造。古人感怀身体受万水千山的阻碍,有了“所思在远道”的吟咏,也有了对身体在其中不受束缚的、那种极致封闭或极致广阔空间的幻想。置身现代,加诸身体多维度的空间让它的处境更复杂。身体被文化地理塑造,又抗拒狭隘的地方性;被一体化空间约束,又抗拒它的单一性与去个性化:“我们应该获得一种空间感而非空间。”(钟鸣《胖僧》)张枣的《大地之歌》中有几句:“如何重建我们的大上海,这是一个大难题:/首先,我们得仰仗一个幻觉,使我们能盯着/某个深奥细看而不致眩晕。”前一句的语气也许有几分玩笑,重建家园的焦虑感却是真实的。大地,大上海,土地文明和现代文明,单看打着这些旗号的表面现象,确实容易让人眩晕。复古也好,现代化也好,需要触及它们深处,到它们的根部,到它们由来的那种文化或文明。这也是在现代空间已经强势侵入的境况下,重新去谈论地域传承的意义。
注释:
①《老子道德经注校释》,王弼注,楼宇烈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190页。
②陶渊明:《桃花源记》,《陶渊明全集》卷六,陶澍注,上海:上海中央书店,1935年,第76页。
③刘义庆:《幽明录》,郑晚晴辑注,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8年,第2页。
④庄子:《逍遥游》,《庄子今注今译》上册,陈鼓应注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37页。
⑤《山海经校注》:袁珂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84页。
⑥刘勰:《文心雕龙·物色》,范文澜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695页。
⑦刘勰:《文心雕龙·物色》,范文澜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693页。刘勰在《物色》中已经谈到了从《诗经》,到《离骚》,再到汉赋,诗人所处的环境改变,周围物的变换,体现在文风上也是不同的:“物貌难尽,故重沓舒状。”
⑧梁启超:《中国地理大势论》,《饮冰室合集》,第10册,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86页。
⑨刘师培:《南北文学不同论》,邬国平、黄霖主编:《中国文论选》,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第654页。
⑩王国维:《屈子文学之精神》,《王国维学术文化随笔》,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6年,第223页。
○11刘师培:《南北文学不同论》,邬国平、黄霖主编:《中国文论选》,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第659页。
○12钱钟书:《诗分唐宋》,《谈艺录》,上海: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7页。
○13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何道宽译,上海: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79页。
○14钟鸣:《旁观者》,海口:海南出版社,1998年,第434页。
○15钟鸣:《旁观者》,海口:海南出版社,1998年,第680页。
○16钟鸣:《旁观者》,海口:海南出版社,1998年,第740页。
○17钟鸣:《旁观者》,海口:海南出版社,1998年,第807页。
○18钟鸣:《旁观者》,海口:海南出版社,1998年,第13页。
曹梦琰,文学博士,现在同济大学人文学院从事博士后研究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