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儿童青少年是人类祖先的转世灵童(三)
2016-12-22毕世响
毕世响
灵魂上天
那么,何兆武先生在学生时代是怎么激荡出来思想的呢?高中的时候,何兆武就在午饭后和同学去逛书肆,旧书、洋书、新书,“从前听说有二十四史,没看过,到了书店,哦,那儿摆的有二十五史,还有二十六史,原来还有这么多史”。他睁大了眼睛,看到了天外的天。他后来有一阵子想学音乐到了着迷的境地,因为他从书上知道了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巴哈、勃拉姆斯等大音乐家的名字,“觉着这些位大音乐家了不起,就想学音乐”。“中华书局印的《世界名歌选粹》……几乎每一首都给我的印象非常深。第一首是法国古诺的《小夜曲》,第二首是舒曼的《梦幻曲》,听了真有一种梦幻的感觉,还有舒伯特的《小夜曲》,回肠荡气的,简直令人销魂。后来一个间接机会我又听了舒伯特的《圣母颂》,觉得美极了,灵魂都像上了天一样”。②
一个人,特别是中小学生,能够体验到“回肠荡气”“令人销魂”“美极了”“灵魂像上了天一样”,那么,他就在刹那间看到了生命的本原。即使降低一点说,他也体验到了心理学上的所谓“高峰体验”。何兆武称自己那个时候的精神是“天籁幻想”。他进一步说:
一个人的精神生活,不仅仅是逻辑的、理智的,不仅仅是科学的,还有另外一个天地,同样给人以精神和思想上的满足。我想信仰宗教的人大概也有这种感情,这是不能用理智来论证的。我们的科学仅限于逻辑推论的范围之内,其实在纯理范围之外还有广阔的天地,还另有一个精神世界,就像《王子复仇记》中哈姆雷特的朋友Horatio说的话:“这个广大的世界不是你那可怜的哲学所能想象得到的。” ③
他经常去看体育比赛,去听音乐会,“感觉好极了”。体育和音乐,是教育中最动人魂魄的精神,是一个有教养的人的气质,恰恰是当代我们教育中最微末的东西,有的学校基本上没有体育课和音乐课,所以,当代的孩子没有“感觉好极了”的生命刹那;他“上小学、上中学的时候也去看戏”,他在看戏中体悟出“古典主义的艺术,它跟浪漫主义不一样,浪漫主义讲究发挥个性”。一个人做人,也应该有古典主义的气质,也应该有浪漫主义的气质。何兆武身上恰恰是这两种高贵的气质,这就是平民时代的贵族气质。现在的学生和老师,哪里知道古典主义、浪漫主义呢?只有考试主义。
看西方电影曾经是一个有教养的人的一个标志,也是接受新时代道德最生动、甚至立竿见影的教育,电影更是社会思潮、社会时尚的途径。实际上,电影也是一个国家的意识形态、道德观念和政治意图,绝对不是纯粹的娱乐。电影对儿童青少年当下的“教育”,超过学校,超过老师,我们多忘记了教过的老师的名字,却记得几十年前电影演员的名字,一些老演员的名字甚至百年不忘。人们把电影演员叫做“星”,老师似乎只能是“萤火虫”。好的电影导演,是半个哲学家或者思想家。而能看原文(英文)的西方电影的人,那是接受过相当教育的文明人。
当年我们还有一个重要的娱乐或者知识的来源,那就是电影,大多是好莱坞八大公司的电影……有几部我影响很深,像《蝴蝶夫人》,那是歌剧电影,还有《倾国倾城》,即Antony and Cleopatra,男演员是Fredorich March,女演员是Claudette Colbert,当时都非常有名。还有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导演是Reinhardt,配乐是19世纪的作曲家门德尔松,都是世界名人。还有一个印象最深、至今都不能忘记的,是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中文名字叫作《铸情》,演朱丽叶的是Norma Shearer,那时候北方译名和南方不一样,北方把她的名字译作“薛爱梨”,南方译作“瑙玛·希拉”,演罗密欧的是Leslie Howard,也是《乱世佳人》的主演之一(《乱世佳人》里女主角是费雯丽和Olivia de Havilland,男主角一个是Clark Gable,另一个就是Leslie Howard)。那时候我十几岁了,思想刚刚开窍,才知道,哦,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美妙的东西。那时的电影没有配音,都是原文,当然大多听不懂,可是偶尔也听懂几句。罗密欧看见朱丽叶以后说:“啊,那是东方,朱丽叶是太阳。”听了非常感动。从那以后,几次跑到北京图书馆借莎士比亚的中文译本来看。①
当下在电脑和手机上随时都可以看到的国产影视,倒像叫花子讨饭得来的又硬又臭的馊馒头和稀饭。中国作家、编剧、导演、演员就是不能给世界贡献出一部戏,对应的,中国学校和老师,就是培养不出来人物。这样的时代了无可说。
我儿子是在城市出生、城市长大的孩子,何兆武的中小学生活的风韵,他一些也不曾享受过。我在农村长大,那野孩子一般人的情趣,他只有听天书的份儿。他上学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似乎,他生在这个人人都上学的时代,人家上学,他也上学。他这一代比我这一代吃得好,穿得好,却不比我这一代人住得好,我们有能翻跟头、打陀螺、踢毽子、掏小鸟、大喊大叫的院落,我们是散养。他这一代人,家里的房子能上100平方米,就有点奢侈的味道了,他们是圈养。他们晚上看不见天上的星星,天天在灯光下与作业叫劲,那实在是与自己的命叫劲。那干巴巴的枯寂人生,多么可怜呀!孟子说人应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我倒觉得这一代孩子的命运恰恰相反:生于安乐,死于忧患。哀哉!
心性与古风
其实,百年来,中小学生的生命历程,在整体上基本上都是在老师,课堂,课本,学校,看书,娱乐如音乐、体育和电影(电视),生活琐事几个道场翻跟头。中国第一所近代海军学校是位于福建福州马尾的船政学堂,1866年设立,当时叫“求是堂艺局”,严复、詹天佑和中国近代海军和近代工业的中坚皆出于斯。当时的上课形式和课本,与今天了无二至。在福州马尾的“中国船政文化博物馆”里,有复原的当年教室,展室有那个时候学生的课本和作业——那些作业本比印刷的课本还要清雅,在那些作业本面前,我们只有两个字:惭愧!还有两个字:无知。现在的我们无从知道外国教习(老师)是怎么给粗通文墨、操着南方“之乎者也”啁哳语调的孩童,用英语、法语等讲解近代科学的。他们从那个地方走向世界,托起国家,彼时教育庄严如斯!
我们在教育上不可能有新花招,凡是说教育与道德创新的人,一定是下三滥的骗子和在电线杆上贴秘方的江湖野郎中。周作人在《代快邮》中的一段话,很可以作为我们在道德教育上的一个思考:“我相信历史上不曾有过的事中国此后也不会有,将来舞台上所演的还是那几出戏,不过换了脚色,衣服与看客。五四运动以来的民气作用,有些人诧为旷古奇闻,以为国家将兴之兆,其实也是古已有之,汉之党人,宋之太学生,明之东林,前例甚多,照现在情形看去与明季尤相似:门户倾轧,骄兵悍将,流寇,外敌,其结果——总之不是文艺复兴!”西方人把“五四运动”叫做中国的“文艺复兴”,人们总是把对古旧文化的复兴,当作思想运动,思想与道德就在于古旧文化的复兴。
所以,在教育上,在道德上,“率由旧章”仿佛有些保守,却显古典主义风骨,那个迷人深入骨髓。道德本身就意味着“古典”与“古风”,它通向悠远。人本来从悠远而来,悠远意味着本原,这是人天生会复古、怀旧的心性。否定或者厌恶复古、怀旧的人,也是害怕复古、怀旧的人,是不敢面对人的本原的人。道德的一个面孔是“古风”,譬如我们用“人心不古”来说道德不振。那么,一个真正吸引人的人,是身上有古风的人。这个“古风”,不是现代人穿着古人的衣冠——在时人眼里,这样的人谓之“装”,到底是不是“装”,我可不敢妄说。甚至“古”是对人和道德的最风雅的评价。古,要有视野而精神独立,有学识而勤勉,不随俗却思想放达,不张狂却有个性,人在入世与离世之间,平和、学识与人的本色,最根本的是要有不动的本心。
老师那神秘的微笑
陶行知、鲁迅、老舍、朱光潜、丰子恺、钱穆等一大批那个时代的思想者,都曾经是中小学老师。他们当时不愿意用浅薄的考试来应付学生,而按照自己的意愿引导学生的灵魂,做了一回真正的老师。当代教师似乎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引导学生的灵魂,说得刻薄一些,也许当代教师没有自己的灵魂呢。朱光潜们自觉或者不自觉地触摸到了生命本原,有能力引导学生去触摸生命本原,对生命和宇宙产生着应该有的惊异。朱光潜在欧洲留学时,给国内的中学生写了十二封信,发表在《一般》杂志上。1929年,《给青年的十二封信》正式出版,现在仍然称得上是一个时代的教育经典。我读了这样的文字,益发不知道怎么教育青少年了,因为,他谈论的深度,现在的博士、教授尚且达不到。在《谈读书》中,他说:“你与其读千卷万卷的诗集,不如读一部《国风》或《古诗十九首》,你与其谈千卷万卷希腊哲学的书籍,不如读一部柏拉图的《理想国》。”①在《谈在卢佛尔宫所得的一个感想》中,他教中学生怎样欣赏《蒙娜·丽莎》:“我穆然深思,我悠然遐想,我想象到中世纪人们的热情,想象到达·芬奇作此画时费四个寒暑的精心结构,想象到丽莎夫人临画时听到四周的缓歌慢舞,如何发出那神秘的微笑。”②
现在的学生到底应该接受什么样的教育?教师,只是披着教师的外衣么?顶着一个教师的名号么?当代学校道德教育的深度与生命本原没有关系,教师多进不了生命本原。道德教育在学校只是一个名义,不是生命本原意义上的道德教育。学生与老师,对生命或者宇宙失去了惊异,那也就没有了对生命本原的情愫。教育的本意是引导,它把人灵魂中固有的知识与德性显现出来。教育是灵魂的召唤,要达到生命本原的境界。什么样的教育,才能契入生命本原?或者,人在什么样的场景或者情境下,才能够回到生命的本原?教育的本原是言说,一切教育都是通过说,把人带到一个固有的世界之中,教育并不创造世界,也不创造生活,“人,归根结底是味道和境界,人一来到人世间就具足一切,教育不能增加人的丝毫,不能减少人的丝毫,教育不能在人之外团弄出一个人来”① 。教师也只能用言说引导学生,教师伺候的教育,是哲学与话语的结合。哲学与权利的结合是强权,那是反道德的勾当。
生命本原是人既不能用感官感受,也不能用一般的理性描述的神秘,人的心性还达不到能够与生命本原直接对话的境界。但是,人可以用理性“观照”到生命本原,“所谓‘观照,就是聚精会神,心无旁骛地对凡是神明的‘凝视。这意味着一种最高的精神境界和最高的审美修养。恰是‘观照,‘使神成其为神的;而对于人,就是与神契合无间、浑然一体,‘凡是凡人所能分取于神的他们都得到了”。②那么,对生命本原的观照与教育本原(言说),是道德教育能够达到灵魂境界的哲学言说。
朱光潜的言说,触动了何兆武的灵魂:
朱光潜的《给青年的十二封信》《谈美——给青年的第十三封信》,似乎给我打开了看待世界和人生的又一扇窗口。记得他的第十二封信是《慢慢走,欣赏啊!》,他说,人生中很多挫折和不幸都是不可避免的,关键在于我们如何去看待。阿尔卑斯山奇峰峭壁,风景壮丽,可是很多人在游览时都是驱车前行,风驰电掣一转眼就过去了,所以路边就竖有一个牌子,写着“慢慢走,欣赏啊!”意在提醒游客要慢慢欣赏美景,不要走马观花。文中谈到,人生就像游览阿尔卑斯山,要经历无数的艰难险阻,我们应该好好地欣赏。③
朱光潜的这种触动人的灵魂的教育,是春风化雨,是涵养的,是哲学的,他成就了几代人,我们仍然应该读朱光潜那个时代的著作。现在的“心灵鸡汤”和超男超女式的学术男女的著作,类似于潘金莲喂给武大郎喝的最后那一碗。
自由意志
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灵魂道场。只是,不同时代,人在哪个道场翻跟头,是不一样的。何兆武们的中小学,更多的享受的是在课堂外学习知识、涵养性情的“艳福”,更因为他们的心性根基宏大,能够在阔大的道场翻跟头。这个时代,是佛法所谓的“末法时代”,众生心性有些萎缩甚至猥琐,做不了大事,见不了大阵仗,也只能在螺蛳壳子里做道场,哪里还能够伸展灵魂呢?人,却应该是一个倔汉或者贱种,越是不能伸展灵魂,越得要伸展灵魂,否则,那怎么叫人呢?
即使在这个教育普及的时代,人不接受学校教育,不是也能够生活和生存吗?为什么一定要接受学校教育呢?人,道德不高尚,不也是人吗?为什么要道德高尚呢?人,就是要活出人的尊严和高贵,敢于与神叫板。《圣经·创世记》说人是神(上帝)创造的,所谓的神(上帝),是有灵魂没有躯体的纯粹理性,并不是偶像。神创造的是人,不是玩物。因为神创造人的时候,给人赋予了自由意志:人可以选择听神的话,也可以选择不听神的话。人,选择的是不听神的,才有可能在伊甸园就和神叫起了板。人被神驱逐出了伊甸园,虽然来到人世间“满面流汗,终生荆棘”,却创造了花花世界,过上了有夫妻儿女、鸡鸣狗叫、炊烟袅袅、日落月起、吹箫弹笙、作诗吟唱的人的日子。人,是神创造出来的,连神都可以叫板,哪还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人之为人的乐趣呢?
责任编辑 徐向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