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直腰杆对羞辱式培训说“不”

宗河

近些年来，磕头下跪、爬行谢恩、剃阴阳头、当众打屁股等各种奇葩培训屡屡见诸报端和网络，虽然饱受诟病，但依然层出不穷。

奇葩培训层出不穷

培训机构良莠不齐

6月19日晚开始，一则“山西一银行培训员工打屁股”的视频在网络热传。视频中，4名男子和4名女子穿着整齐，面朝台下观众站成一排。随后，一名中年男子用手中的木板依次抽打8位员工的臀部，来回数次。另一段视频显示，在这次培训中，有一些男性员工被剃发，知情者称这是“削发明志。”

据介绍，2016年6月18日，长治漳泽农商银行为提升员工业务素质，自行聘请了上海鸿风领导力学院的老师，对全行员工开展以“业绩突破”为主题的员工技能培训。培训方将参训员工划分为27个小组，每组8人，共计216人进行了业务技能培训。晚11时，培训方老师姜洋公布了当日技能培训打分情况，并对排名最后的一个小组8人以“打屁股”、“剪头发”的方式进行了处罚。

长治市有关方面表示，视频经网络曝光后，引发了网友的关注。山西省农村信用社联合社长治办事处高度重视，迅速成立调查组，第一时间进驻长治漳泽农商银行开展调查，并做出了初步处理意见：立即叫停此次培训课程；责成培训方上海鸿风领导力学院及讲师姜洋，就培训过程中体罚长治漳泽农商银行员工的不当行为进行公开致歉；由于对培训课程内容和环节审核把关不严，对长治漳泽农商银行党委书记、董事长陈小飞，党委委员、分管副行长崔俊安进行了停职处理；漳泽农商银行已对被打员工进行慰问，并将代表员工向培训方依法商讨经济补偿。

针对此次培训过程中发生的“体罚”事件，长治农信系统表示，将举一反三、吸取教训，进一步提升员工权益保护意识，不断强化系统培训管理工作，为员工创造良好的成长和发展环境。

事实上，对企业员工的类似培训在各地时有发生。今年1月，南京某公司10余名销售员躺在广场地面上，一会儿鼓掌，一会儿爬起来跺脚，一会儿声嘶力竭地叫喊，甚至还亲吻垃圾桶“励志”；今年4月，吉林某公司为“激励”没完成销售业绩的员工，让员工当街爬行……

专家认为，“羞辱式培训”往往被用人单位和培训机构披上“自我认识、自我改变”“激发潜能”的外衣，其实就是以培训的名义摧残人的自尊心，让人陷入偏执状态。

对于培训中的惩罚，受访的业内人士认为，对企业员工而言，严格的培训可以磨炼一个人的忍耐力，锻炼意志本领。但是，体罚、伤及自尊的惩罚是不可取的。

根据相关法律规定，用人单位、培训机构无权用侮辱、体罚的方式来培训员工。业内人士认为，这种培训方式侵犯了员工的人格尊严、名誉权、生命健康权。如果情节严重，还可能触犯刑法。

近年来，培训行业蓬勃发展，培训机构增长迅猛。《2015年全国教育事业发展统计公报》显示，除民办教育机构外，全国共有民办培训机构2.14万所，近千万人次接受培训。据统计，仅上海每年就有百万人次在各类培训机构参与培训。但市场上培训机构良莠不齐，有些培训机构只有一套教材、一名讲师、一问教室就可以完成培训，距离规范化的产业市场还有很大距离。

一名曾参加过培训的企业员工回忆说，培训师上台就讲故事，煲心灵鸡汤，以获得人们的认同，然后喊口号，做游戏，一场培训下来并没有学到什么东西。

记者调查发现，企业培训师的进入门槛并不高。记者咨询了一家培训机构，说明自己想要成为一名企业培训师，以后给企业员工讲课培训的意图后，工作人员推荐了一款培训课程，并说报名没有学历及工作经验等条件限制，培训时间2天，费用3800元。只要交费参加培训，不用考试就能取得“企业培训师”职业资格证书。

国家有关部门规定，申领企业培训师资格需具有硕士学位，从事职业培训工作满3年，或者具有大学本科学历（或同等学历），从事职业培训工作满5年，或者取得本职业助理企业培训师职业资格证书满4年。

据了解，一些机构以“教育咨询”等名义注册公司，实质上却开展经营范围以外的培训业务。设立经营性民办培训机构是否需要审批、由谁审批、谁监管、怎么监管存在较大争议。

目前，市场上的民办培训机构主要分为文化教育类、职业技能类、企业公司类。文化教育类培训机构由教育部门审批管理，职业技能类由人社部门管理，企业公司类由工商行政部门审批管理。民办教育促进法规定，在工商行政管理部门登记注册的经营性民办培训机构的管理办法，另行规定。但时至今日，相关规定还未出台。

据了解，上海等地已出台地方性规定，对辖区内民办培训机构实行登记准入制，一些因缺少规范、打“擦边球”造成消费者权益受损的现象，将得到清理整顿。

羞辱式培训为何大行其道

这些年来，各种各样的奇葩培训着实让人“大开眼界”，比如让员工到闹市跳艳舞、扮作乞丐讨钱……明明是在羞辱员工，却大都美其名曰“突破自我”，锻炼员工的自信、提高胆量等等。尽管此类培训屡屡遭到舆论批评，但并不妨碍其大行其道。

明显侵犯职工权利的羞辱式培训，为何如此风靡？原因不外乎几个：首先，这样的培训可能确实起到了提高企业业绩的作用，让企业心动。另外，劳资双方缺乏平等的话语权，面对企业组织的羞辱式培训，大多数员工不敢反抗，转而选择沉默和接受。

羞辱式培训一再上演，企业赢得的或许是业绩的增长，但广大职工损失的却是人格尊严。而让他们失去尊严的培训大行其道，是对社会公序良俗的挑战。

时下，不少企业提倡“狼性文化”，想通过外部“激励”培养员工的进攻性，市场上的一些“励志”培训班正好迎合了企业的这种心理。一些企业盲目听从培训机构的安排，甚至只交费，不问效果，忽略了员工感受。涉及“打屁股培训”的企业承认，单位为提升员工素质对员工开展技能培训，但对培训课程内容和环节审核把关不严，目前已对被打员工进行慰问，并将代表员工向培训方商讨经济补偿。

刘志权在《新京报》发表署名文章指出，其实，经过文明熏陶以及接受过现代大学教育的当代人，没有几个人会心甘情愿地让人“打屁股”的。但这难不倒这些培训师的——比如这位“打屁股”培训师，他的理论依据是强调知行合一、致良知的“阳明心学”。

什么是致良知？“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阳明心学强调道德修养，而且认为最高道理不需外求，从自己内心即可得到。但在培训者这里，变成了从“屁股”发动，而且目标直指“业绩突破”。“致良知”的修行，变成了肉体惩罚激发的“厚黑学”。如果王阳明老先生地下有知，一定会无奈地摇头。

但细想，这一现象的存在，的确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一方面，传统伦理道德与市侩成功学的此消彼长。道德滑坡已成社会公认的问题，我们一面谴责，一面从未稍停过追求金钱物欲的脚步。因为，“贪婪”已成社会性症候。另一方面，我们有“臣服”的文化。有人说，中国的跪拜文化中，难以产生真正的贵族。这句话有一定的道理。归根到底，打屁股，打掉的是个人的尊严和羞耻感。而“羞耻感”，其实是弥足珍贵的东西。

打学员屁股的培训师姜洋一再强调，他的培训方式是为让学员们放下所谓的自尊，洒脱地去拼命。好的培训固然要创造新环境，让学员们愿意放空自我，学习新知，但这一切手段的运用都应基于对学员尊重的基础。对于培训老师来说，听课的员工是学员，也是客户，而培训本质上也是一种服务，这基本的价值观不能颠覆。

当然，好事者也不妨去较真求证一下，其身上的名校“教授”、“学者”的光环，是否跟小广告上推销假药的“专家”类似。悲哀的是，这类人物，在中国社会中从来都是如鱼得水。而个中原因，正是我们缺少了尊严和羞耻感，离“致良知”太远。

虽然保护劳动者的法律、法规日趋完善，但用人单位始终处于强势地位。部分员工的法律意识淡薄，相关部门的监管缺失，都是造成培训闹剧发生的原因。有网友说，有什么样的员工就有什么样的企业，这话是否合理还有待商榷，但不争的事实是，如果培训师第一轮打屁股时就有员工喝止，或者被打者提出抗议，培训师或许不敢继续造次。某种程度上讲，正是因为无人说“不”，培训师才更加有恃无恐，打了一轮又一轮还呵斥被打者“把手拿开”。

这类病态的培训之所以大行其道，甚至颇受一些企业欢迎，其真相还在于，培训机构捏准了相关企业管理层的小九九。他们深知有些企业就是希望员工任劳任怨，逆来顺受，这种培训说白了就是“培驯”。似乎员工越驯服便越好管理，越能给企业拉业务、多赚钱。报道中有个细节，涉事培训机构称他们的培训课程是“一个投资回报率可以达到500%的培训课程”。如此高的回报率，自然会让一些企业高管向往不已，问题是企业高管怎么不亲自体验一下？

据律师称，打屁股涉嫌触犯《治安管理处罚法》和《民法》中关于尊重和保护人格尊严的规定，基于此，那些被打屁股的员工是不是该依法维权呢？那些与培训机构合谋的企业管理层是不是也该被打屁股呢？那些乌烟瘴气的培训机构是不是该被管一管呢？

别了，羞辱式培训

“山西一银行培训员工打屁股”的视频在网络热传后，有关方面一度给出过这样的解释：上述视频拍摄于该行一次内部培训会，挨打员工系玩游戏失败后受罚，与业绩无关。据说被打者并不反感甚至乐于接受。言下之意，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一打一挨中，培训师赚取报酬，银行员工获得成长，各取所需，玩得很嗨，所以“侮辱人格”、“滥实暴力”、“违反法律”等之类的指责纯属多余。

但果真如此吗？非也。事实上，无论是涉事银行的正面回应，还是培训师的出面澄清，都无法让这种令人惊悚的培训方式变得合情合理起来。相反，随着更多信息披露，培训师姜洋——这个顶着教授、学者等多个头衔的打人者，以及他多年坚持摸索的培训模式，变得越来越可疑起来。

据报道，姜洋这套名为“业绩突破”的内训班价格不菲，要价10万元/天。而且，姜洋还“创建”了自己的一套理论，其哲学支撑是王阳明的心学。按照姜洋的理论，体罚是触动肉体的力量，痛苦是唤醒沉睡心灵的有效方式，因此体罚可以成为一种高效的培训方式。

陈广江在《长沙晚报》撰文指出，说到标新立异、出其不意的培训方式，传销组织者可称为“专家”，具体细节不必赘言。现实中，一些旁门左道的培训招数层出不穷，比如员工完不成业绩被罚爬行、跪地、裸奔、剃头等，引发广泛质疑。按姜洋的理论，这些都可以归为“用痛苦唤醒沉睡的心灵”。

近些年，干企业的确实不容易，但企业家不能因为眼前的困境而慌不择路，否则可能会被各路“大神”忽悠。此外，把职工当成工具而不是当人看，这样的企业终究成不了气候。

回到羞辱式培训上，即使这种方式很有效，也不应采用，更不能提倡。评判某件事是否可取，除了有没有用这一功利标准之外，更主要的是要看其是否符合社会公序良俗和法律法规。无疑，打屁股、剃光头之类的培训游戏玩过头了。人家培训师在玩游戏赚钱，企业家在干什么？在咧着嘴傻笑吗？

著名时评员毕舸认为，无论是不是公司领导层亲自打员工屁股，也不管是内部培训还是其他事情，当众打员工屁股，本质上还是人格羞辱。在文明社会中，即使对犯罪者，不得实施社会羞辱应该是常识。因此，在多大程度接受和容忍羞辱成为衡量一个国家文明的尺度。

令人欣慰的是，在当下的中国，各类羞辱事件虽不时发生，但公共舆论对社会羞辱事件的讨伐和反思也基本能保持同步。

如果让羞辱他人成为一种习惯，乃至被不少人认同、遵从，那将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如果员工对于羞辱全盘接受，那么他要么是屈辱忍受，在某个临界点会转而报复其他不如自己的人，从而获得心理平衡，要么就是成为在“庸常的恶”下沦为接受者，觉得被比自己地位高的人羞辱没什么大不了，同时还会心安理得地去羞辱不如自己的人。

投射与认同，这是人际关系中最重要的心理互动机制。当一个所谓地位高的人去羞辱另一个人时，是一种投射，而接受他人羞辱却不反抗是认同，是在心里接受这种羞辱方式。这种投射性认同显然把羞辱习惯传递到他人身上，甚至沿袭到下一代，最终造成羞辱的社会和代际传递。

在《正派社会》一书中，马格利特指出，正派社会的第一原则不是做什么，而是不做什么，不是不做哪一些事，而是不做哪一种事。窃以为，在我们不应该做的事情清单中，羞辱他人，就是我们最不应该做的一件事。不羞辱社会成员，不羞辱比你更弱小的他人，是无论以怎样的正当理由，都不能逾越这条制度和社会伦理红线。

对企业而言，对员工进行必要的培训，不可或缺。但是值得警惕的是，别总是想方设法让员工感恩企业，让员工敬畏领导。培训游戏内容里，有多少能提升员工能力，有多少是单纯洗脑，必须区分清楚。否则，培养出来的只是木偶和傀儡，不想被当成工具的员工，或者跳槽，或者骑驴找马。

所以，企业对员工进行必要培训时，也要擦亮眼睛，确定合理目标，如果请来的培训师上来就一杯杯地猛灌鸡汤，让人晕头转向之际开展洗脑术，但凡聪明的领导，都应对此及时喊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