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月光下酒
2016-12-20章青定
文◎章青定
昨日月光下酒
文◎章青定
她似乎只适合生长在梅望镇,在他被迫远离俗世时发光,照亮他那一小段的崎岖,然后各行各路。
倦了
江左到达梅望镇时,阿川已经开着一辆小皮卡在车站门口等他。
夏天并不是以温泉闻名的梅望镇的人潮高峰期,白日当头,行人寥寥。阿川从皮卡前窗里探出手,招呼江左。此时的江左很落魄,公司倒闭,身无分文,女友也跟他分了手,问遍同学朋友,没人肯借钱给他。只有阿川说:“行,借你,不如来我这儿休息一段时间,调整好了再做打算。”
阿川是江左大学时的室友,当年毕业时阿川决定回家乡去开花场,江左嘲笑劝说了他半个月,现在阿川的花场已颇具规模。
梅望镇很小,阿川以比走路快不了多少的速度前行,一路招呼“九叔”、“尹婆婆”。江左沉着脸坐在旁边,挤不出半点笑。他曾经整天把笑挂在脸上,现在的他倦了,更何况乡野间的老头老太太们对他并无半点用处。
到了阿川家,阿川太太在门口迎接他们。她和阿川自小一起长大,她没考上大学,阿川考上了,人人都说阿川十有八九不会回来了,不要再理她。做媒的人依次上门,但她笑眯眯地种她的花花草草,笑眯眯地回绝他们。
江左说,换了赵敏行,早嫁人了。
赵敏行是他的前女友。他的生意完蛋后,赵敏行跑得飞快,订好的婚纱酒店统统不作数,退得干干净净,她拿着退到手的不菲的订金去了香港。
阿川只是笑,不接这腔,让他吃完饭去泡泡温泉。
一心求醉
梅望镇上除了设施齐备的大型温泉池,也有许多家庭式的小温泉馆,收费低廉。江左随意刷卡的日子已经过去,由不得他挑剔。他走进一间小温泉馆,因那间门口斜插着一面小旗,写着“梅子酒”。
门口柜台里有个留妹妹头的姑娘抬头对他笑,那是十八岁的阮清江,圆脸圆眼睛,整个人似一枚雪白的糯米丸。
“您好,右手边可以换拖鞋,桌上有梅子酒。”
梅子酒是阮清江自己泡的,这手艺传自她爷爷。
江左成了阮家温泉馆里头一位喝梅子酒醉倒的人,人人都说阮清江的酒清淡,但抵不过饮酒的人一心求醉。
来接他的阿川不敢相信这是江左。他记得当年读大学时的江左,每回喝醉酒就大声唱歌讲笑话,但现在的江左已在一次次的推杯换盏之间学会了醉酒后沉默。
喝醉了的江左很安静,像个影子,他坐在温泉馆淡黄的光影里,抬头冲阮清江笑了一下又一下。那笑容有点儿愁苦,直击到阮清江十八岁的心里,击得她心神摇曳。
女魅
江左已经习惯去阮家温泉馆泡澡,因为那儿有梅子酒。但阿川叮嘱过阮清江,每次给江左的酒一定不能超过三杯。江左就着脸,笑眯眯地说:“阮姑娘,再多给我一杯,就一杯。”江左磨起人来很有一套,曾经出了名难搞的赵敏行也是这么被他追到手的。
江左说梅望镇实在无聊,阮清江问他那你为什么还要待在这儿?
江左说你就一直待在这小镇里不想出去?阮清江说你一直在外面还不是要来镇上长住。
那日关了店,阮清江提一盏小小的风灯带江左上了山。满山黝黑的树木,崎岖的路,嶙峋的石,不时有飞鸟扑棱着冲上天。
江左不屑:“这什么鬼地方,有什么好的?”
她神秘地“嘘”了一声,说:“别在山上说这山的不好,女魅会听见的。”
这是梅望镇的山间故事,古有女子为爱而亡,死前仍等待被迫远走他乡的爱人,因爱人临行前说过终会返来,所以魂魄直至现在也不曾离去,留在山中等待爱人。
江左说,这女魅还怪霸道,连山的不好也不能说,说不定她的爱人正是因她霸道才不肯回来的。
阮清江转过身瞪着他,说:“你这人真讨厌,铁石心肠。”
江左看着阮清江,山风吹得她的头发和裙子飞起来,她整个人在月色里白得发光。他软下来,不再和她怄气斗嘴,只是伸出手去拂了拂她的头发,问:“风大,你冷不冷?”
山外
有一回阮清江问他,来玩的人都开开心心的,为什么就你整天皱着一张脸。
江左说,说了你也听不明白,要能像你只知道镇子、温泉、梅子酒,我就不会烦。
阮清江也不恼,笑嘻嘻地说:“你整天苦着脸,镇上的人见你都绕着走,你只能将就着跟我说。”
江左瞟了一眼阮清江,之前被他损得满脸羞愤的女性下属不少,这小姑娘脸皮倒颇厚。
“不过,你的脾气倒真的很坏,像七叔公。”阮清江说,“七叔公就是谁也瞧不上,爱数落人,七叔婆早被他骂走了,他现在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镇子里。”
江左哑了声。
再见到七叔公,江左同他打了个招呼,吓了七叔公一大跳。
不到半天,镇上大半人都知道阿川那个黑脸朋友头一回主动跟人打招呼。中午阿川回家,笑着问他:“为什么恰好挑到七叔公?”
阮清江知道,她坐在柜台后用凤仙花汁染着指甲,对他说:“是觉得同病相怜吧?”
是的,他现在是真正的孤家寡人。此时仍在孜孜不倦寻找他下落的人,大概唯有债主了。
三杯梅子酒片刻下了肚,酒还剩半壶时,有客人出来结账。客人身穿干净的白衬衫,但说话却有些下流。他看着阮清江说:“酒不算优惠,小妹妹陪我喝才算……”说着,伸出手去拉她。
没等他的胳膊完全伸过去,先有酒从他头上淋下来,接着他被江左一把推到了门外。
江左怒骂道:“一肚子坏水别脏了温泉,滚远点儿。”他双眼通红,等旁人赶来将江左拉开时,客人一张清俊的脸已青红发肿。阮清江免了客人的单,阿川赔了他的钱,还替硬着脖子不愿道歉的江左赔了不是。江左说凭什么,要道歉也得他先向阮清江道歉。
阿川说:“你出了气,拍拍屁股走了,阮清江和她爷爷还是得在这里开店的,到时候人家不依不挠地上门来捣乱怎么办?”
这道理江左不是想不到,但梅望镇就像是神奇的所在,江左的精明、打算和计较在这里都被卸了去,他像回到了冲动无知的少年时代,做明知不对的事,说明知实现不了的话。
他对阿川说:“那我就带他们走。”
阿川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说:“阮清江的爷爷是不会让你带她走的。”
阮清江的父母当年外出打工,说外面的世界好,钱好挣东西好看,他们让爷爷带两年阮清江,等阮清江大一点他们就回来接她出去上学。后来他们打过几次电话,也汇过两回钱,然后就再没有音信了。阮清江的爷爷报了人口失踪,但有乡邻从外面回来,说看见了阮清江的父母,带着一个小男孩,有说有笑。自此,爷爷总对阮清江说,外面的世界没什么好的,人去久了,心都变硬了。
他希望阮清江就留在梅望镇,守在温泉馆里。她也真心喜欢梅望镇,外出回来的年轻人对她描述的花花世界对她一点儿吸引力也没有,但在这个夏日的午后,她突然问江左:“山外真的好吗?”
江左看着她的眼睛,一时答不上话来。
预料
阮爷爷邀请江左来家里吃顿晚饭,感激他对自己孙女的出手相助。
阮爷爷的眼睛已经全盲了,他说起初是眼前浮着黄色斑点,后来视力就越来越差,一直到完全看不见。但周围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他都了然于心,他摸索着找到江左的手,握了握,说:“谢谢。”
吃到一半酒喝光了,阮清江拿起小壶去酒屋取酒。
阮爷爷突然说:“别再来我们家泡温泉了。”
画面转得太快,江左不由得怔住,问爷爷可是生气下午他太冲动了。
阮爷爷摇头,道:“别搅动了阮清江的心思,她那性子不适合离开梅望镇。跟着你,她是要吃苦的。”
江左忙说自己的困难只是一时的,总有一日会好起来。阮爷爷说:“不是这个苦,她一向吃得惯粗茶淡饭,这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年轻人,是你心太大,她跟不上。”
江左想辩白,但阮清江已经走近,他只有闭嘴。
阮爷爷有一点没看错,他心大,躲得够了,现在又开始向往镇外的世界,迫不及待地要再回商场拼杀。
夏季快过完时,江左决定离开梅望镇。
他去跟阮清江告别。阮清江笑嘻嘻地拿出一大壶梅子酒,酒过三杯,阮清江的眼里渗出泪来。
“我要回上海去了。”
“嗯。”
“回去之后我先重新找个住处,接着就去跑公司的手续。”
“嗯。”
“你跟我一起去吧。”
阮清江抬起头,她在这一刻理解了山中女魅,有些人的话是会让她情不自禁地想应承,想允诺,哪怕明知艰难。
江左到底走了,他一早就买好了火车票。阮爷爷听到孙女在房间里辗转反侧,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本想看看江左会不会为了阮清江改变原有的计划,如自己预料中的一样,他没有。那小子心高念头野,给不了阮清江什么结果。
小小一方
回到上海的江左忙得好似陀螺。他抽空给阮清江打过几次电话,她说天气渐冷,梅望镇的游客多了起来。
江左记得很清楚,她没有说她会来上海。
所以三天后他接到阮清江的电话,说她在上海站,江左惊得差点丢了手机。他推了一场局,奔去火车站。阮清江就站在车站广场上,小小的一个人,穿着不合适宜的布衣衫,在一群热情拉她去住店的人中一脸惊慌。
江左问爷爷怎么会同意她出来,她红着眼睛笑答说,爷爷就叹了口气说你去吧,你待在镇上过得也不像以前那样快活了。
江左信誓旦旦:“我会让你知道,你不会来错的。”
阮清江学历不高,又没有正式的工作经验,就到小区旁的便利店做收银员。但因不熟收银机的操作,又连收错了两张百元假钞,这份工作没做太久就失去了。
江左笑话她,在温泉馆也守过这么几年店,为什么就没看出来。
阮清江说她从没想过会收到假币。江左说,从今以后,不能事事按梅望镇的来,这里有这里的做法。
后来阮清江又找过两份差不多的工作,但都没有做长久。江左说不用勉强,他再努把力就行,不必她出门去工作了。
于是江左外出时,阮清江就在家里打扫卫生,做饭种花。就这样,她每天精打细算,用土豆萝卜大白菜拼出一道道色香味俱全,守一只白色的砂锅,炖各色汤水,她的天地只得这小小一方。
整个人都像钝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人在家闷得久了,就会变钝。拿到当月利润表的那天,江左请阮清江出去吃饭庆祝。
在那间烛光摇曳、气氛浪漫的餐厅里,她先是磕碎了杯子,接着用餐刀划伤了手。她吸引了全餐厅的目光和暗里的嘲笑,让江左满脸发烧。
江左问她怎么了。阮清江嚅嗫着,最后只说她不习惯,用不惯刀叉,穿不惯这么窄的裙子和高跟鞋。
江左在心里审视她,承认她说得对,她套在那身裙子里确实有些怪模怪样,甚至连她整个人站在这餐厅里,都有种说不出的不协调。
他给阮清江买了衣服和化妆品,买来礼仪教程,报了英语课,但她学得并不好。每次带她出门参加朋友聚会,江左都会对阮清江说:“记得多笑,少说话。”
阮清江点头答应了,其实她也只能这么做,他们聊的东西她不大懂,女士们谈论新款的衣服、钻石的克拉数,她也插不上嘴。她曾想跟她们说说桂树何时开花,绿云爪何时冒芽,但想到江左的话又闭上嘴,只是微笑。
朋友们说江左运气好,找到了一位“微笑夫人”,比家里那些动辄出差回来没带新款衣饰而大发脾气的母老虎强多了。
江左听出这话中的意味,他假装不以为意,回家后倒了阮清江正在往手上涂的凤仙花汁。他几乎是咬着牙将抽屉里他买给她的那些指甲油掳出来,摆满一桌子,问她:“不好看吗?不好用吗?为什么要整天涂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阮清江受了惊吓,江左又吼:“你瞪我干什么?”
她就低下头去,不再和江左针锋相对,她整个人都像钝了起来,连眼睛都不复从前那么亮。
江左余怒未消,临出门前踢翻了阮清江的一盆月季。
江左走后的屋子空而寂静,但阮清江觉得这寂静让她心安。她凭着一腔幼稚的孤勇来了,那时候她想,有江左着,哪里都没什么好怕的。但现在,最让她害怕的就是江左,怕他发脾气,怕他瞧不上她。
她给自己下了一碗鸡丝面,从江左的酒柜里拿出一瓶红酒。她觉得这酒并不好喝,远不如自己泡的梅子酒,但现在的江左已不喝她的梅子酒了,也不许她在家里酿。他说红酒的产地年份她统统喝不出,白酒的等次适合用来招待哪些客户她也不会辨,会做梅子酒有什么用。
阮清江喝一口红酒,心想,真难喝啊,这酒有什么好的。
各行各路
江左在公司沙发上睡了一宿。清早就接到阮清江的电话。
他一路奔回去,闯了红灯,在拐进小区时蹭了车门,打开门,家里没人。阮清江留了字条在玄关处,那字条上的字潦草歪斜。
她说她回梅望镇了。
江左整个人瘫软下来。可是,他不得不承认,在心里藏得很深的地方也悄悄地松了口气。
是的,他已经有点厌了。阮清江于他就像梅望镇,初看乏味无聊,日子久了能看出些趣味来,但这点趣味也撑不太长久。他已经看出他们的确并非一路人,阮清江似乎和凡俗世间所要面对的一切事情都不相干,而江左关于搞定一个客户拿下一笔买卖的喜悦也无从和她分享。她似乎只适合生长在梅望镇,在他被迫远离俗世时发光,照亮他那一小段的崎岖,然后各行各路。
只是因为阮清江因他背井离乡,离开爷爷和梅望镇,他不敢说出“分开”那两个字。他怕阮清江的眼泪,怕阿川会打来电话责怪,也怕证明爷爷当时对他的判断竟然成了真。现在阮清江自己走了,他故意不去细想原因,这不必面对面的告别让他舒了口气。
一个难以理解的词
如果不是有个固执又自我的客户在梅望镇度假,让江左如要续约就即刻过来签的话,江左应该不会再踏进梅望镇。
冬日里的梅望镇游人如织,没有半分两年前的夏天的影子。客户住在度假中心,在小镇的最深处。江左顺着公路一路走去,突然有一个老头子冲出来,冲他嚷:“嘿,果然是你,我就知道我没看错。”
那是七叔公。他依然精神矍铄,语气也依然是从前爱教训人的语气,他说:“你这小子果然没良心,清江有病你不带她治,她人走了你也不回来送,你现在出息了倒还能没事人似的来这里再泡着。”
江左怔住,“走了”此刻对他来说成了一个难以理解的词。
没有好好道个别
阮清江是在夏末时摔下梅望山的。
那天天高云淡,阳光透亮,她从她以前上惯了的左山向上走。她大概是忘了,在上海时她的视力便开始下降了,就像她爷爷当年一样,眼前有光点漂来浮去,接着视物开始模糊,生活中的小事做起来也越来越艰难。她想让江左带她去医院看看,但那时的江左已经开始因为厌烦她的笨手笨脚而烦躁易怒。于是,她自己去了医院,拿回了一张stargardt病的诊断书。医生告诉她,这病可以延缓,但极难治愈,她的视力迟早会完全失去。
那天阮清江回去后,思量了许久,决定回梅望镇去。她怕自己在江左朋友圈里的称呼会从“微笑夫人”变成“失明夫人”,叫他难堪气恼。她走得狼狈不堪,甚至他们都并没有好好道个别。
阮清江又回到了梅望镇,守温泉馆,泡梅子酒。她每天会取出三杯的量倒进小酒壶里,存在柜台下。晚上温泉馆关了门,她就独自上梅望山去,也不提灯。她说她迟早也用不上灯,要再熟悉熟悉上山的路。
她视力下降的速度比医生预计的要快,不等她能做到闭着眼上山,就已经几乎看不见了。
江左去了阿川的花场,问阿川为什么不和自己说。阿川说,是阮清江叮嘱的,她说“别告诉江左”。阮清江知道江左的分开之心已久,告诉他只会让他因为良心和同情自责拖延,倒不如狼狈分开。
江左在晚上去了梅望山。他去阮家温泉馆的柜台下拿了阮清江存下的梅子酒,没提灯,只借着月光上了山。
山顶的风仍然很大,林海的声音自四面八方而来。江左在山顶上,想起那日他问阮清江:“你说这女魅会不会后悔等了这么久?”
阮清江在他前面跳跃两步,转过身说:“这个我不知道,但我猜她那个爱人是会后悔的吧。”
江左喝下一口酒,阮清江,你是对的。
编辑/张德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