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放白鹿青崖间
2016-12-21沈熹微
文◎沈熹微
且放白鹿青崖间
文◎沈熹微
无论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我们都必须为之付上相应的代价,当然,也会有相应的收获。That is life。
突如其来的打扰
深秋的瀑布小镇,清晨来得尤为缓慢,陈碧云裹着披肩在阳台上站了好久,对面山坡在影影绰绰中显出形来,一辆发光的小火车随山势蜿蜒而上。
喜欢清晨这一小段时光,这些年无论身在何处,早起的习惯不变。截至到这天,陈碧云在瑞士境内游荡了整整一个月。开着租来的小雪佛兰自在前行,看见喜欢的小城就暂作停留,无边无际的寂静,摄人心魄的湖水,童话般的木屋,这些都是她徘徊不去的理由。
冲了一袋挂耳咖啡,思忖着要不要抽枝烟。一串跑步声由远及近,她探出头去,一个大个子欧洲男人蹲下系鞋带,呵气成霜的季节,还穿背心短裤,陈碧云不自觉呀了一声。那男人应声抬头,冲她笑着挥手,又往前跑去。
邮件是在晚些时候发来的。陈碧云正拌开一盆昨天从COOP超市买的蔬菜,外面的世界对于她来说一切都好,除了饮食。她是个热爱美食的人,可能因为身体里流淌着重庆血液的缘故,在外只好混一顿算一顿,面包牛奶是一顿,可乐薯片也是一顿。
“碧云你好,冒昧给你写这封邮件,不知你是否还记得我,我是徐薇。上次重庆一别,你的样子在我心里挥之不去,想知道你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比如你此时身在何处。如果你愿意,我想和你做个好朋友,偶尔通通信,聊聊天,好吗?徐薇。”
徐薇。杨沛的太太。陈碧云皱眉,出于礼貌,她随手敲下这样两行字作为回复。
“徐薇你好,收到来信很意外,你怎么知道我的邮箱呢?我现在在瑞士,一切都好,只缺烦恼。哈哈!陈碧云。”
改变和不变是两条轨道
陈碧云记得徐薇的样子。那日聚会,她站在发福30斤的杨沛身旁,素雅名牌套裙,脖子上挂着一颗钻石坠子的锁骨链,头发绾在脑后,笑容略显倦意。
“你不认识么?我们市里电视台的资深主持人啊。”鲍丹丹挽住陈碧云的胳膊,过于隆重的脂粉味让她有些不自在,丹丹挤眼睛道:“杨沛可本事了,太太是名人,女儿在国外念中学拿最高奖学金,他自己呢,下得厨房入得厅堂,最近还高升了,是我们省里最年轻的行长啦!
“是么?我还不知道呢,杨行长,恭喜恭喜呀。”陈碧云努力应酬着,谁叫她脑袋一昏答应丹丹参加老友聚会。其实刚下计程车就后悔了,光门口站着的人就有七八个,她几乎要临阵脱逃,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眼疾手快地抓住她:“小云,你怎么还是一副慌慌张张的老样子?!”
陈碧云定睛一看,不是杨沛又是谁?天!他起码发福30斤!她大笑起来,说:“你倒完全不是老样子了,哈哈哈!”杨沛脸色一沉,左右顾道:“别那么大声嘛,稳重点儿!”
“哦。”她说。
就是这时,徐薇手伸过来:“早就听说过你哦,碧云。”声音温温柔柔,非常好听。
旁边有好事者帮腔,“当然啦,碧云当年可是我们全班男生心中的女神啊。”
陈碧云窘道:“见笑了,女神经病还差不多。老了。”
“我看你就是太年轻,还跟过去一模一样。怎么能跟过去一模一样嘛!满世界乱跑!瞧你这乱糟糟的!”杨沛道,用的是对待下属的口吻。责怪她没跟着他们一起变老,至今还不让人放心。
碧云嘴巴一咧,眨眨眼示意“懒得理他”,徐薇心领神会,握着的手上微微用了点儿力。
许是太久不见,大家像看见外星物种,对碧云的波西米亚长裙、一点儿妆容也无的好皮肤、手上土耳其市集上淘的戒指轮番赞叹。赞叹过后到底按捺不住打听,她到处旅行靠什么经济来源,不用照顾孩子么等等。
“没结婚哪来孩子。”陈碧云耐着性子解释,“停下来就工作,路上不需要花特别多。”
“啊!”一众惋惜如期而至,有个嘴快的女同学说,“这把年龄了,还是该结婚啊。”众人纷纷点头:“话丑理端。”陈碧云连忙岔开话题。
菜色华丽,频繁推杯换盏,杨沛席中两三次提及不久后将有一次公务出访欧洲,问她有没有什么建议,又说自己在国内关系通达,陈碧云去哪里玩儿都可以有人接待……陈碧云以为自己已经表现得很好,以她对人际关系一向超低的忍耐度而言,当晚起码打80分。这份勉强却被徐薇看在眼里,第二封来信里,她是这样写的:
“碧云,感觉我们一样,不太喜欢人多的场合,说着说着话,脸就慢慢僵了,会不由自主地失神。我因为平常工作都在说话,下班回家很疲累,日子异常安静,或者可以说是空虚,孩子出去念书之后尤为如此。杨沛应酬不少,他不喝酒时有些教条,喝多了又过分忘形,但世俗生活大致如此。我羡慕你的潇洒不羁,却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勇气。邮箱是我从网上搜索得来的,网络时代,闲云野鹤也会留下点儿痕迹,但愿不会太失礼。徐薇。”
眼前浮现出杨沛喝多了的样子,对,就是忘形。那日酒过三巡,他将椅子往她那边挪,拼命解释她根本听不懂的项目,酒气直烘她一脸。碧云暗暗佩服徐薇的涵养,不知是素性恬淡,还是对于丈夫的官场作风见惯不惊。反正她是有些吃惊的,可能还有些隐约的失望,但她总不能指望他永远是那个诗意的年轻人。
陈碧云和杨沛恋爱时,二人均19岁,上个世纪90年代,正是女生热爱诗歌,男生着迷吉他的年代,他们当然也不例外。陈碧云兴致来时拉着杨沛整夜整夜压马路,激烈讨论各种关于生命无解的命题,冷淡起来好几天不说一句话,大冬天裹件薄外套在墙根看书,一根根猛烈抽烟。吵架的时候要死要活头破血流,和好了,又一起跑到后山放歌笑到流泪。
顺手打开网页试着键入名字,某个旅行杂志的网络页面果然显示出陈碧云曾经写过的专栏,介绍里有她的照片和邮箱。倒有些惭愧,本以为对方是俗套的窥伺打探,毕竟人届中年,“初恋”这个角色,很难不让人落入暧昧的想象。
“不是总那么潇洒,路上会有很多意料之外的问题发生,而这个时候往往只有自己一个人。我有次在墨西哥大街上大白天遭遇抢劫,吓死了,不过幸好人没事。钱包丢了受点儿小伤,哭一场就算,不过真是有点儿伤心,钱啊!哈哈,这漫不经心的毛病有点儿令人着急。常常烦恼自己为什么没有长进,永远那么‘作’,可有时又感到,在瞬息万变的生活里,有维持一点儿不变之物的必要性。碧云。”
难得的是遇到理解
邮件发完的当天,半夜陈碧云发起高烧,大概是在山上徒步时受了凉。她庆幸没有按照原计划黄昏出发,瀑布镇落脚的这处旅店是一个天津人开的,一切能够照应。可即便是同胞,也不好深夜搅扰,她贴了退烧贴,却是无用,好容易挨到天明,已经烧得头疼欲裂。
深秋游人稀疏,旅店的早餐时间几乎无人光顾,陈碧云歪歪斜斜地扶着墙壁走下去,拉开凳子哐啷坐下,动静之大,将老板娘吓了一跳。
被照顾着吃了药,重新躺下来,睡了冗长的一觉,在梦里,她忘了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大学毕业后,杨沛继续念研究生,陈碧云迫不及待地逃离学校这所“监狱”,按照户口归属,被安排到她老家重庆附近的一个县城工商银行上班。小地方工作最重要是人际,可惜这正好是她的短板,办公室的勾心斗角难看,小头目的跋扈嚣张也难看,相比之下业务太容易了。可这么容易的业务,也一塌糊涂,心力全拿来搞斗争。陈碧云初出茅庐,想做一股清流,积极提出多项改革建议,谁知接连在会议上吃上司的训斥同事的白眼,最后变成“她以为自己名牌大学毕业就了不起”。
杨沛说她不懂变通,不够策略,要是上司不训她,岂不是证明了自己失职?陈碧云说:“那我该怎么办?难道跟他们一样混混日子求自保?要不然干脆买两斤毛线去办公室织毛衣!”杨沛笑起来,说:“你不要那么暴躁嘛……”陈碧云一听他笑,更是火上浇油,猛地挂上电话,觉得他从来没有懂得过她,甚至不愿意耐心地听一听她。他不知道那种孤立无援。
工作做满一年半,陈碧云病了,抑郁症。这种事情搁在别人身上就是现实与理想磨合的自然过程,可对于她来说就是过不去的坎儿,说玻璃心也好,倔脾气也好,一个人怎么能解释得清自己到底有多艰难呢?祈求理解就是自取其辱。此生第一次,她为自己的脆弱和笨拙感到羞耻,拼命说服自己去适应,去学会世俗法则,却还是不行。她像行尸走肉一样地上班下班,慢慢不敢再向人说起她的不得劲,羞于说。直到后来,她发现自己好长时间完全不想说话,偷偷去看心理医生,才知道是病了。
最可怕的不是抑郁症,是你抑郁了,别人还不停告诉你,这没什么大不了。
最可怕的不是痛苦,而是这种痛苦被所有人轻视。
她悄悄辞职,跑到百货公司去应聘了一个售货职位,不知怎么被熟人发现传到她父母那里。他们当然第一反应是她一贯任性,争吵过多次才发现不对劲,大惊小怪地架着她去看精神科,尽管医生耐心地解释,精神和心理是两个范畴,但她脑袋有问题的名声不胫而走,大家都用异样的眼光看她……这是为什么陈碧云这些年来不喜欢回老家的原因。
其实除了徐薇的邮件,这些年社交网络的普及,陈碧云间或都有被人“捉拿”的经历,那些陌生如前世的朋友,话题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避忌,令她有种被窥探的感觉,所以近两年连微博也写得少。
门轻声叩响,于陈碧云半梦半醒间游离的思绪应声断开,老板娘端着一盘刚出锅的饺子进来,她呀地坐起,一欢喜,人已好了大半,异国虽常有打着中国菜招牌的餐馆,却很少有这样地道的。她感激得要命,一股脑吃下二十个。
在老板娘强留下,陈碧云又在瀑布小镇呆了三日,房费只收一半,说是反正没生意,就当省给她做营养费。同胞盛情不容推却,加之那几日镇上越发清寒,初雪呼之欲出,陈碧云也不出门了,整天在旅店里看书写字,有时下楼和他们闲聊,混了好几顿满足的伙食。
再度出发的那个清晨,又来了封邮件,很短,徐薇问她:“到底怎么样,才能下定决心放弃一种被大家视作理所当然的生活呢?我是说,当年。只是好奇,如果无意越界了,抱歉,可以不回答的。”
碧云笑了,也没有什么好禁忌。
尽管孤独使人感伤
杨沛快毕业的那个月,陈碧云去找他,她独自坐火车穿过半个中国,去那座他们念书的北方城市。这是她毕业之后第一次回校,在经过了很长时间的压抑,又或许还有药物的作用,她异常喜悦。那是夏天里惯常有的晴朗日子,他们去了过去常去的学校后山小河边野餐,水面波光粼粼,鱼儿欢快游动,仿佛一切正迎来崭新的局面。杨沛说了很多畅想未来的话,那未来里已有完善的人生构图,工作、婚姻、房子、孩子,陈碧云温柔笑着看他,他终于停下来,问她,“这样好吗?”
“老杨啊。”她说,声音那样平静,她说,“我是来和你分手的呀。”
从那时起,开始了长长短短的旅行。
“理查德耶茨曾经在一本小说里写到,不是人们喜欢什么样的生活,而是更能够忍受些什么。或许正是如此,相比饮食男女世俗人情的纷繁复杂,我更能够忍受在路上的孤独吧。瑞士已经很冷,据说这两天就会有今冬第一场雪,但仍有少许行者,于阗寂山间独自前行,自得其乐。现在我也要出发了,下一站去伯尔尼,会有好吃的巧克力哟。世界很美好,孤独也很美好,尽管它常常令人感伤,你说是吗?碧云。”
对于陈碧云来说,在路上就是她的日常,偶尔停下来,反倒是适当调和旅途疲惫的插曲。前些年大理房价没涨的时候,她用两万块钱在那里买了个小院子,停下时就在大理呆着,给旅行节目写策划,给杂志写文章,摆摊攒旅费。家人早就对她死心了,幸好有个弟弟,传宗接代的责任轮不到她头上。
感情不停在遇见,爱固然很好,但不及自由好。那些短促明亮的缘分,如暗夜花火,在她生命中绽放过漂亮的光。有过一段非常浪漫的恋情,跟一个全世界骑车旅行的法国男人。也曾和很有才华的在上海工作的建筑设计师爱到近乎婚嫁,那段关系维持了三年。每一次要不就是陈碧云越不过最后那道坎,要不就是世俗眼光残酷的度量使她败下阵来,如此,她慢慢将单身视作一种宿命,35岁后,不再做此尝试,倏忽之间,五年过去了。
用喜欢的方式活着
不知不觉,这么多年。陈碧云边走边想,在伯尔尼长长的拱廊下穿行,走进每个心仪的店,与老板点头微笑简单交谈,又走出来,继续往前。她突然感到自己的人生就像这次穿行,偶尔被橱窗里的风景吸引,却始终更中意前面的风光。
她坐在钟楼下吃汉堡,百无聊赖地打量着从旁走过的裹紧衣襟的各色人种。这样冷的天气,依然有人在教堂门口拍婚纱照,原来全世界都一样,有向往自由的人,就有向往婚姻的人。
过了数日,碧云正驾车穿越德国边境,准备到荷兰看风车。她停在一个加油站买咖啡,休息片刻的间隙,徐薇才又发了新的邮件来。
“碧云,其实你大概能看出来,我状态不太好,生活在他人艳羡的目光里,看似优雅却惶惶不可终日。不知是不是中年危机,也可能工作上新人辈出,渐渐没有太多存在感。给你写第一封邮件时,我甚至有疯狂的想法,想要效仿你,给自己一段彻底放空的时间。前些天独自去了三亚,以为会玩得很轻松,可面对无尽天海,竟然像小孩子那样难过起来,想回家。我想,也许旅途的意义就是让我们更好地认识自己吧,我依然还在探寻,也希望能一直和你写信。不管如何,谢谢你。徐薇。”
正思忖如何回复,一个老太太牵着孙子从旁经过,老太太头发雪白,在可见度极高的空气中发着颤巍巍的亮光,而那个小男孩儿,神情严肃眉头紧锁,就像时刻做好准备要面对未知的世界。老太太对她说:“早安啊孩子,天气真好。”
陈碧云会心一笑,真的很好。享受当下就很好,她想。无论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我们都必须为之付上相应的代价,当然,也会有相应的收获。That is life。
编辑/陈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