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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水千山只等闲

2016-12-20沈熹微

家庭生活指南 2016年11期
关键词:老韩田东白石

文◎沈熹微

万水千山只等闲

文◎沈熹微

无论你起得多早或是多晚,浓妆或是素颜,走路还是乘车,命运早就等在某处,时间一到,不是你撞上它,就是它撞上你。

有气无力地彼此宽慰

空空空。空空空。寂静的夜里响起这样几声,似敲门,又比敲门轻。海真将儿子的房门带上,蹑手蹑脚穿过黑暗的客厅,靠近防盗门上猫眼的位置。

影影绰绰地有个人在那里。太暗了。海真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楚,那人又抬手叩门,是老韩!她赶紧打开门。

“怎么这么晚?”海真压低声音问,“我都不敢开门。”

“嘘——”韩白石将妻子往屋里推。两人进来,去没有窗的饭厅坐下,开了一盏小小的壁灯。

才刚坐下,孟海真就别过脸捂着嘴哭了,老韩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显然是被打过了,头顶的发早已所剩无几。此刻他闭目靠在椅背上,鼻息重重地喘着,整个人看过去老了十岁。

“这些天,去哪里了?又被人抓到了?”海真抹了抹眼泪,却知问也白问。最近这一年多,她见老韩的次数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每次见面是深更半夜,每次老韩说好了好了,等这几天过了就好了,过后却没了下文。到后来,海真有点儿怕听他说那句“好了”,她知道他是自欺欺人,他也清楚她知道,可他们没有揭穿,就靠这话有气无力地彼此宽慰。

妻子的问话,韩白石果然没答,只是重重喘息,一声重似一声。海真知道他难受,叹了一口气,取来热毛巾给他擦拭脸上的淤痕。要是几年前遇见这情况,不知道她会惊慌失措成何样,现在居然有些习惯了。夜这样深,海真的心也沉,她仔细擦着,突然间,老韩紧闭的眼角有泪渗出来,她见状鼻子也跟着一酸。

“撑不住了啊。”老韩说着,一头扎到她怀里,竟无所顾忌地大声号啕。

找个漂亮的台阶下场

有时你不能不信命运这回事,就像张爱玲说的,在时间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无论你起得多早或是多晚,浓妆或是素颜,走路还是乘车,命运早就等在某处,时间一到,不是你撞上它,就是它撞上你。

孟海真记得,翻过那个冬天,她就三十岁了——那一年对于她来说,似乎特别艰难。亲戚朋友频繁说教,将她推到各种相亲场合,身边每个人用尽全力地让她相信,田东不会回来了,等待是无望的。

孟海真并不天真,某种意义上,田东只是她对抗生活侵袭的一个借口。毕竟他们的恋爱已经久远,远到六年前念研究生,远到从北半球到南半球。田东刚出国的前两年。他们的联系甚是火热,最近两年,虽仍不时有讯息,但海真心中的希望,却如将尽之烛火,慢慢变得微弱。

背后的议论海真是知道的,几年前她还是重点大学研究生毕业,一心找个高级白领的职业,最好是外企,没想到最后沦为本地某房地产公司的一名总助,说来说去,和她出身农村不无关系,因为学历好,模样也端庄,她是不甘的,平素在公司总以骄傲的形象出现,骨子里少不得有些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可随着三十岁慢慢临近,这点优越感有了强撑的成分。

造型摆久了,说不累是假的。孟海真不是不着急,眼看着年龄数字上攀,意味着身价同比下降,但她下不了决心,每一个相亲对象都有那么点彼此不如意的地方,在她看似镇定的外表后面,找到漂亮的台阶下场是当务之急。

不知是不是加进了这味急迫做佐料,那天夜宴,孟海真的老板赵总向她介绍了席上那个叫韩白石的男人时,她的心突然往下沉了沉,有种平安着陆的感觉。

有了千山万水中相逢的意味

公平地说,韩白石的外在着实有些抱歉。倒不是丑,只是矮,年纪大。不过孟海真也不是高挑的女孩儿,她属于那种娇小圆润的体型。骨骼小,藏着肉,韩白石大她十八岁,前年发妻病逝,有个儿子在外地念书,四五十岁的人了,在外奔波忙碌一天回家没口热乎饭吃,经朋友张罗,前后相过不少女子。

发妻走后一年多,韩白石也算阅尽群芳,他心知肚明,自己的条件想找个女人并不难,虽模样欠佳,自有经济找补,人是现实的。可他这个人,前半生去了个脾气爆的老婆,被管得服服帖帖,从未想过年过半百有这等转折。都说人生三大喜,升官发财死老婆,他确实似脱缰野马狠狠潇洒了一段日子,可到底不踏实,沾花惹草必须支付高额的时间和情感成本,而他这个年纪,更想有个不必费太多心的安稳家庭。

老赵向他提起孟海真时,韩白石没想到会就此定下来,缘分这东西也奇,他见这女孩儿生着一张有福气的圆圆脸,不是那种打扮时髦的白领妖精,第一印象已有了七分好感。后又在酒桌上见她半点儿不来虚的,禁不住关切劝酒:“不要喝了吧。”

孟海真这几年陪老板四处应酬,早练就了面不改色喝到吐的本事。这天她只当公务应酬,乍听了韩白石这话,不觉心中一暖,当即报以感激的目光。韩白石与她之间隔着两三个人,她望过去时,对方正好也望过来,这一瞥陡然有了千山万水中相逢的意味,一下子脸也热,耳朵也烧,破天荒地周身不自在。

下了席,赵总问她韩白石如何,她才醒过神来。赵总说韩白石实力是有的,她要抓紧机会。她也深知时不我待,当即答应联络看看。

他们认识时是夏末,虽然老韩很忙,到深秋却已抽出时间约会过好些次。尽管少不得被人侧目,但韩白石成熟稳重的气度,渐渐使孟海真从容。因为有足够丰富的人生阅历,他的体贴温柔也来得特别周道,不多不少,正合她意。

一起回她家那次,韩白石叫辆货车拖了全套进口新家电在后面。当然拿钱更方便,可孟海真是从村里出来的姑娘,知道这一天自己里里外外被邻里亲戚们观察着,排场是要的。

坐在孟家朴素的屋子里,海真没怎么说话。她只是听着,韩白石诚恳地向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岳父岳母提及亲事,几声轻笑从门后围观的人群中传来,她看见爸妈尴尬的神色,担心那过分长久的沉默让韩白石下不来台。可韩白石是见过大世面的,顾自定若磐石,不卑不亢,海真爸爸终于努努嘴唇道:“只要我姑娘觉得好就行。”

“放心伯父,我一定让海真幸福。”韩白石保证着,声音有些不着痕迹的颤抖,孟海真听出来,她在身畔看着他头发里隐隐几缕饱经沧桑的白色,当下柔肠百转。

幸福是由物质构成的

婚礼办得很盛大,是韩白石的主意,仿佛唯有这样隆重,才能弥补年龄差距上对海真的歉意。

婚庆公司照例走俗套浮夸的路线,司仪将他们短短的感情历程编排得像一出琼瑶剧,台下的人那么多,知情不知情的人们心照不宣地鼓掌起哄。那一刻,孟海真在灯光下突然恍惚起来,她设想过美好的人生开阔场景,却没想过这样华丽近似虚无,她走神了,真的结婚了?这时韩白石拉着她的那只手笃定用力地握紧,暖意递上来,海真散乱的心志一下子集中,冲摄影师仓促一笑,照片里的她眼泪汪汪的。

拍婚照,办婚礼,都是累死人不偿命的事,更有蜜月马尔代夫一行,桩桩件件韩白石比她还耐心还认真。孟海真知道,一个男人的情意不外乎在这些地方。纵然没有像年轻时那样要死要活地爱过,她应该满足。

冬天时海真怀了孕,更觉出老男人的好处。韩白石原来不只生意上一把好手,厨房里的本事也毫不逊色。他每天变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逐渐将她本就圆润的身形养得向球状靠近。她有时刁钻地逼问他,是不是被前妻严管出来的厨艺,却不曾真正吃醋过。年龄差距大有大的好处,两人既是夫妻,又仿若父女般依恋亲昵,韩白石脾气好,更何况再得一子,让他摘星星也是愿意的。

婚姻这件事,摆在明面上的幸福是由物质构成的。那两年,孟海真的新衣比过去三十年加起来还要多和贵,更不用提首饰和最新款的手机。要说没一点儿虚荣和愉快肯定是假的,世上哪一个女人不喜欢漂亮物件?难得的是里子的幸福她也有,儿子出生后,老韩的生意更忙了,他说要努力让儿子在最优越的环境下长大。

“老公,不要那么辛苦了,足够了呀。”海真环顾四周,儿子三岁时他们新搬了两层小楼,从装修到家具样样是高级货,老韩难得闲暇时最爱去超市,把冰箱、泡菜坛、零食抽屉都塞得满满的。她由衷地感到安全和知足。

“你不懂,要有忧患意识,这个行业,这个世道,说变就变。”韩白石说着,伸手在妻子饱满的脸颊上拧一把。虽然结婚几年了,他还是下意识地把她当成小姑娘,很少跟她说生意上的难处。有时他也想念发妻,一起白手起家,彼此知根知底吵得闹得的关系,这辈子不会再有了。他对海真,有感激,有喜爱,更有一份保护感。

出师未捷人先老

后来海真才知道,老韩说那句话时,生意已经出现了大问题。他正在做的商品房工程,房地产商卷款跑了,他一次次垫钱,终于垫不起,工程晾在那里,工人的工资发不出,房主的房子交不上,欠银行的钱还不上,可谓几面夹击,焦头烂额。

工人逼得太急了,老韩就去借高利贷发工资,债务当即如雪球般越滚越大。没了本钱,有一笔烂债,新的工程揽不到,他不得不开始动脑筋去外地,用一些这些年结交下的资源,看看有没有一线生机。那些日子老韩家里也顾不得了,总是奔波在路上,常常通宵开车。揽生意没行头是不行的,因此好车用着,好衣服穿着,好酒店住着,人前仍要强装兵强马壮的样子,商场半生,一时半刻他自然仍保得住风度和体面。可时间久了,渐渐露出了窘态,人佯装不知地吃喝他一顿,说好的生意却没了回音。

每次海真打电话来,他宽慰她:“快好了,快好了。”可好在哪里?银行逼款,二层小楼不敢住了,因为没法照顾,他让海真回娘家住着。海真说她的滋味不好受,他当然知道,当初多少风光多少非议,现在就有多少奚落。快好了,快好了,可他心里那股劲儿慢慢松弛下去,眼见着五十几了,有一天他又落了空,心灰意冷,不禁将微信签名改成“出师未捷人先老”,在异乡的酒店房间里,好生伤心了一回。

多少挣到一点儿,应付高利贷都不够,大儿子算是长大工作了,可小儿子怎么办?韩白石再想不到自己会落到这份田地。他不敢停下来,只能以各种名义继续奔波,好几次被讨债公司的人抓住,一顿揍,想方设法再凑点儿钱,到底是杯水车薪。

“好累啊,好累……”他在妻子怀里号啕着。

次日清晨,小城里被一则新闻炸开了锅,曾经风光一时的建筑商韩某某不堪负债跳楼,留下三十五岁的妻子和不到五岁的儿子。所说留下了一张字条:“抱歉啊,扛不住了。”

还年轻,活着多好

孟海真没想到又遇见初恋情人田东,是在那样的场合。那一年韩白石离开后,留下一堆难以收拾的债务,讨债人无数次上门威逼恐吓,将她父母家里能搬的东西都搬走了,面对孤儿寡母,最后只能不了了之。孟海真经历了人生最可怕的低谷,她深知不可能更低了,事实上如果不是儿子,她可能也选择离开这个世界。但不能啊,她还年轻,活着多好。

还是要感谢老韩,幸好有年他主张一定要将她老家空置的房子拓宽重修,加上还有几块自留地。这一切成了海真后来振作开农家乐的资本,债主逼也没有用,老韩留下几千万的窟窿,能指着她这点小营生吗?实在来了人,有钱给点儿钱,没钱给句话,赔个笑脸,也就过去了。孟海真如今真正长进了,她得顽强,得狡猾,得周旋,才能让儿子和爸妈有保障。

田东带着妻女来种地,是那种时兴的真实版农场,城里人花钱租了,有时间来管管,过一过田园生活,没时间就同老板代管,也就是孟海真和她爸妈。这一回地里收成真不错,番茄一个个沉甸甸挂着,他们摘了吃直说甜。

“大姐,有袋子吗?”田东问。他显然没有认出眼前的妇人。

“番茄种得真好,谢谢啊!”他又说,灿然一笑,海真有些晕眩。

从墙上扯了个袋子递去,海真匆忙背过身假意忙碌,只觉半生经历皆在眼前沸腾,胸中一股力量似要破土而出。此时突闻门外车喇叭作响,又有客人来了,她本能一嗓子喊出去:“欢迎啊!”

编辑/陈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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