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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事

2016-12-17

大理文化 2016年9期
关键词:虎子香草梨花

●张 淼

春事

●张淼

四指

我从云鹤镇出来,已是黄昏。就在一个岔路口,我突然看见同村的狗蛋爹正在招手搭车,就停下了车:“叔,您咋这时候还搭车?”从这里回到奇峰村,将近五十公里呢,“上来吧,我捎您回去……”

狗蛋爹一个劲儿感谢,上了车,话匣子就打开了:“这个狗蛋,这几年在家老待不住,不是么,两口子一合计,就在城里开了一家饭店,生意还马马虎虎,硬叫我来玩两天,可我咋丢得下呢,你看,我的牛羊猪鸡,还有一个他们的小崽子,你大妈一个人怎么忙活?我跟他们说,出去走走,就想着如果有车,我就回家……真巧就遇到你了……”他掏出手机,给狗蛋打完电话,乐呵呵地点上烟,“哼,先斩后奏,我看他们拿我咋办?”

狗蛋是我发小,一起玩泥巴打窝窝币又一起上学,直到初中毕业。我上了高中,他去了玉石厂;后来,我高中毕业,他已经是玉石厂市场营销部的主管了,我就去跟着混了几年,直到玉石厂倒闭。

“我说四指,不是说你要结婚了吗?怎么跑城里来了?你的生意好吧?……这年头啊,你们这些孩子就是脑子活络……我说麦子可是个好姑娘啊,你要好好待人家……”

我开着车,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着。可是我听到他叫“四指”,我的心咯噔了一下。

“四指”是我的绰号,也是我最嫌恶的绰号。

那一年,我高中毕业,几乎所有的人都没有料想到,一向成绩优异的我会落榜,只有梨花知道,是我把录取通知书烧了。

“我没有考上,我爹已经托狗蛋在玉石厂给我找了个工作,你就安心去读书吧……家里的老人我会照顾,还有,我每个月给你寄生活费……四年的时间,我们咬咬牙就挺过去了……”那个初秋的黄昏,梨花在后山的林子里找到了我。她低着头,用力绞着衣角。梨花和我是村里仅有的两个高中生,从小学到高中,我们都是一个班。在大人们看来,郎才女貌,我们就是天生一对,而我们的内心,也总是有着一份单纯而青涩的情愫。每到周末,我们就一起洗净衣服,然后在常青园娇嫩欲滴的枝叶下,看书做作业或天南海北神侃,这时,她总是微笑着看着我的眼睛听着,直到打饭的铃声响起,她才默默起身,一边收拾着晒干了的衣服,一边自言自语:

“我愿身化石桥,

受五百年风吹,

五百年日晒,

五百年雨淋,

只愿你从桥上走过……”

放假了。我们回家要坐半天车,还要步行二十多公里的山路。

“我走不动了!”她渐渐落在我后面,“你还是男人吗?把我的包背上……”她大叫,我就在石头上坐着等她。她疲惫地走近了,近了,然后径直噌噌地往前走了。

“喂,我说梨花,你怎么就……”我追上去。她却走得更快了。

我气喘吁吁地拦住她,她扭过头,我却看到了她眼里的泪花。“我跟你闹着玩呢……来,我来背东西,好不好……”

她没有说话,抖了抖背包,紧紧攥着背带。

我慌了神,说了一大堆好话,她才松开手:“以后不许欺负我……我走不动的时候要牵着我……”我答应了她所有的条件,我们就手拉着手唱着歌走在夕阳橘红色的影子里……

谢谢你,给我的爱,

今生今世我不忘怀;

谢谢你,给我的温柔,

伴我度过那个年代……

许多年以后,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个黄昏,当我唱完《小芳》的时候,梨花紧紧依偎在了我的肩头……

后来,班主任找了我们。

“现在是学习的紧要关头,不能因为一时的冲动而耽误了前途啊……”头发花白的老师语重心长,恩威并用,“如果不听我的劝告,我就开除你们!这是纪律,懂吗?”我低着头不敢吱声,心里千万次地祈祷着……

“老师,我知道你是为我们好,我也知道学校的纪律。”梨花唯唯诺诺的,却突然一仰头,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可是你要叫我和他分开,我做不到……而且,都是我的错,所以,就处分我一个就行了……”那一刻,我感动得视死如归!

在老师暴跳如雷的叫嚣中煎熬了一个下午,事情终于不了了之。依旧忙忙碌碌的校园生活,可是梨花的学习成绩却一落千丈。

“你不能分心啊,一定要好好学习……”在常青园的草坪上,我一脸的忧戚,“还有半年就高考了啊!”

“我会听你的话的,”她眼里噙着泪,“可我就是……你一定会考上最好的大学的,你会忘了我吗?”

“不会的,一定!”我信誓旦旦。那一刻,她的脸颊如漫天飞舞的霞彩……

可是不久,我一向康健强壮的父亲却突然病倒了,一检查,是恶性肿瘤!那一刻,我感觉天塌了!

虽然多方奔走求医问药债台高筑,可父亲依然在我高考前夕含恨离去。弥留之际,他紧紧拉住我的手,说:“孩子,你要记住,你是男人,已经是一个男人了啊!”许多年以后我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可那一刻,我看到瘦骨嶙峋的父亲浑浊的眸子里无尽的幽怨与悲戚!我知道,妹妹还小,母亲体弱多病,这个家,该是我挑起大梁的时候了!

于是,我毅然决然地将录取通知书付之一炬……

“不论生活有多艰难,我都会跟你站在一起的!”那个黄昏,梨花紧紧依偎在我的怀里。身后,是一株百年海棠梨坚实的躯干。我抬起头,看见枝头绽放的花蕾,如晶莹璀璨的星星充盈了只属于我们的夜空,洁净,明亮,而又激情萌动;我知道,梨花开了,春天来了,我们将有新的开始了……

那一年梨花绽放的时候,我们俩都进了玉石厂。梨花是导购小姐,我是保安。虽然每天上班十多个小时,有时连饭都顾不上吃,可我们依然很快乐——能够和心爱的人厮守,或许就是最大幸福。月明的夜晚,我们就手拉着手爬到对面的鞠月峰,躺在嶙峋的乱石间,听着彼此怦怦的心跳,看着月亮在淡淡的云霭间穿梭,直到斜月沉沉,然后,蹚着响水河清冽的泉水回到宿舍……月缺的黄昏,我们就沿着门口的国道不停地行走,然后,数着过往的车辆,直到数到预定的吉祥数字,才慢慢往回走,这时,我们总是玩耍着最幼稚的游戏,以此来决定谁背谁。可她总是赖在我肩膀上不肯下来……来往的车灯刺痛了我们年轻的眼睑,也照亮了我们前行的路,我们就在苍白的歌声里咀嚼着纯粹的时光……每到轮休,我们就早早地收拾好行装,背包里带上干粮,手牵着手徒步二十多公里,回到家的时候,母亲已经把做好的饭菜热了又热。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母亲的眼里充盈了怜爱的温柔,而梨花,总是微笑着为我一盘盘转动桌上的菜肴:“你这吃相,就像人家不给你吃饭一样的……下次回来,把锅灶都带上……”“看明年开春,你们就办了吧!”母亲拉着梨花的手,满脸幸福的褶皱。“我已经跟亲家妈说过,她说,什么事情都由着你们俩呢……”梨花低着头红着脸羞涩的容颜如洁白的梨花丛中娇艳欲滴的桃红:“我不知道……就问他吧……”我“嘿嘿”地笑着,抬起头,看见房前屋后一树树晶莹洁白的梨花如蝴蝶飞舞……

那年秋天,正当我们紧锣密鼓地筹备着婚事的时候,在后山放牛的母亲突然出事了。

那个和往常一样平静的午后,母亲照常去后山唤牛,顺便捡一些菌子。她已经晒干了很多野生菌,准备着给我办酒席用呢。可就在这时,吃草的牛被一只马蜂叮了几口而狂奔不止,一甩头就将母亲顶下了山崖……母亲命大,挂在了一棵悬崖下的老梨树上……

我在医院看护了一个多月,又回家精心护理了半年多的时间,母亲才渐渐好起来,可我,已经债台高筑——刚刚还清了父亲的医疗费,母亲又遭遇到九死一生的磨难,我还要供养正在读初中的妹妹香草——看着母亲苍白的脸和香草忧郁的笑容,我无奈地挺挺脊梁,扛起锄头走向了夏日的麦田……

在异常艰难中,梨花还是不离不弃地跟着我,不仅在物质上给我最大的帮助,而且总是在我最苦闷的时候给我最温暖的安慰。她还在玉石厂上班,已经是总经理助理,自然,工作轻松,工资也高了许多,还不时有营销提成和奖金——许多年以后,我还对她心存感激——她每个月的收入,几乎都添补进了我贫瘠的家!“先度过这个难关,以后我们一起努力!”她的微笑总是像春天里纯净的梨花,扫除我额头的阴云。

“这一生,我们永远厮守!”就在村后的老梨树下,我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母亲痊愈了。当我骑着那辆半旧的摩托车回到玉石厂想给她一个惊喜的时候,无情的现实将我所有的期待和梦想撕扯得支离破碎!

那个黄昏的霞彩血红如旗。我探问到她的单身宿舍,循着熟悉的鹅卵石小路,拐过办公楼,就到了领导的宿舍区。当看到窗帘上的灯光,我激动不已;靠着门扉侧耳倾听,似乎还有隐隐约约的说笑声。我敲敲门,等待着梨花开门的一瞬间惊讶的表情和兴高采烈的拥抱……

“谁呀……”半晌,才传出她懒洋洋的声音,“今天我有点不舒服,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我执拗地敲着门,故意变着腔调说着话:“外面出了点事,一定要你处理一下的……”

“好吧,你先回吧,我就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真是烦人啊……”

良久,门开了。我看到了发髻蓬松的梨花惊讶的眼神,却没有想象中的拥抱——因为我还看见那张单人床上斜靠着一个赤裸着上身正吞云吐雾的中年男人——玉石厂的王总——我定定地看了看眼前的女人,然后,缓缓地转过身,稍停顿,一跺脚,飞快地奔跑起来,身后,是梨花声嘶力竭的哭喊:“虎子……”

就在那个晚上,我在响水河镇的酒馆里酩酊大醉,迷迷糊糊地又跨上了摩托车,一路飞奔……

就在舍茶寺往东的拐角处,摩托车一晃,人一抖,我就飞向了乱石岗……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病床上。医生告诉我,捡回一条命,已经是万幸了,如果不是跛子发现,早已一命呜呼了。医生又说,这是卫生院,没有更好的条件,所以只好把严重受损的左手食指截了……

我面无表情地听医生絮絮叨叨。看看窗外阴沉的天,只觉得一股钻心的疼痛……

当我回到村里的时候,人们就偷偷地给我起了个绰号——四指——虽然人们当面还是很亲善地称呼着“虎子”,可我知道,无论大人小孩,背地里都叫嚷着“四指”。我没有理睬,但我的心里却充满了怨恨——既怨恨于他人对自己极不尊重的贬损和侮辱,更怨恨于梨花对我和我的真情的背叛!

从那以后,梨花再也没有回过村。后来,听说,她跟着玉石厂的王总去了一个大城市,还给她买了房子;后来,听说她被王总的妻子当街暴打了一顿,还收回了房子;后来,听说她在一家很豪华的夜场上班,傍上了一个大款;后来……

我无法屏蔽关于她的消息,甚至,有些渴望。我不知道自己希望得到什么样的消息,可每一条传闻,都会让我隐隐地痛……许多年以后,我已经逐渐挣脱了年少的稚气与轻狂长成坚毅沉稳的青年,可我的记忆深处,却依然是那个青涩年代刻骨铭心的爱和仇恨……

后来,我把一万多块钱还给了她的父亲。老人佝偻着背脊没有搭理,我把钱放在屋檐台上就匆匆逃出,身后,是他边咳边骂的声音:“这个臭不要脸的……”

沿着国道飞驰了一个小时,到响水河路口左拐,就是盘曲的乡村道了,车速顿时慢了下来。狗蛋爹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发出雷鸣般的鼾声。要是我的父亲还健在该多好啊,他现在也一定会在村头的老梨树下骄傲地呼喊着他的儿子,或者,逢人就说“我家的小兔崽子不听我的劝告只落得忙得整天不着家”等等之类的话,或者,总是有事无事晃荡到村公所前的青石坪上看人打牌下棋,然后呵呵地跟人说起我家的虎子昨天刚回上海今天飞到外国去了……还有,还有他儿媳妇梨花……梨花,我的心头一蹙!我们都在不停地奔跑,有效的时空里,我们永远无法回到过去了啊!这些假设还有什么意义?可是,每当我一个人安静地跑在这条路上的时候,我的心头总是会浮现出梨花哭泣的脸,忽闪忽闪地跟着车窗外的蚊蝇追逐着我的眼前的光亮……今晚这是怎么啦,我和麦子都要结婚了啊!我突然又想起,我和麦子的婚事早已板上钉钉了啊,可母亲为什么还一拖再拖呢?难道麻爷又说了些什么了?麻爷真可恶,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谁会相信你那一套啊?可是也怪啊,为什么村里的人都把他说得神乎乎的呢?……正想着,一个急弯,就到了狗蛋家门口。我停下车,看着老人家呼喊着老伴的名字摇摇晃晃地走了进去,我才调转车头回家。车灯一扫,却已经看见麦子搀扶着母亲站在路边的刺篱笆旁……

麦子

什么是幸福?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现在就很幸福。生长在滇西北高原一隅的奇峰村,每天都在蓝天白云下的青山绿水间劳作,就如同徜徉在如诗如画的桃花源。初春时节,青青麦苗油油地镶嵌在红土地的格子里,枝头粉红色的桃花夹杂在大片大片雪白的梨花里,蜂飞蝶舞,莺啼鸡唱,一派热闹祥和的景象;盛夏时节,金黄的麦穗随风招展,而浓密的核桃树荫里,三三两两白发的翁妪一边摇着扇子吆喝着近旁的孙儿一边扯直了嗓子聊天,张家长啊李家短,腊狗家的娃仔神婆的嘴……两不掂对却兴高采烈;秋冬时节,忙完了农活,家家户户就开始采摘满树的乌心梨了。乌心梨是最古老的品种,味道酸酸甜甜,脆酥多汁,人们把它装在层层稻草铺垫的篮子里,可以储藏到来年的开春;那时,果肉就夹杂了点点淡淡的青乌,而味道也变得绵柔香甜,入口即化,故名乌心梨;每年的采梨时节,女人们就把一年的吃口储存好,然后再把那些有点破损的舂碎,酵在大缸里,几天以后,一家人一年的食醋就足够了;这时,外乡人就蜂拥而至,人背马驮地把梨子运到几十公里外松桂镇,销售到各地——一成不变的生活模式使淳朴的人们在恬然自安的日子里多了几份满足的骄傲。许多年前一个梨花初绽的傍晚,村里来了一个姓林的城里人,据说是一个摄影家。他拿着照相机在村里蹲守了几天,后来,人们就在报纸上见到了奇峰村的梨花美景,简直就是人间天堂啊!后来,就陆陆续续地有人来参观,村子就热闹了起来……

我的幸福却不仅仅因为生活在奇峰这样的世外桃源中,更主要的,是还有我的虎子哥。

我和香草是同学。从小学一直到初中,我俩就一直占据着第一二名的位置,可是,高中以后,我的成绩就一落千丈。我知道原因是什么。我母亲去得早,父亲又是一个跛子,供我读初中高中已经很吃力了。我总是很乖巧懂事,勤俭朴素,学习刻苦,可是,听说,读大学需要很多钱的啊!我真的不敢想。读到高中,其他同学都穿红着绿涂脂抹粉,我连一日三餐都很拮据,甚至有时还断炊呢。香草每天总是打一大碗饭菜然后嘟囔着吃不完就往我碗里扒,有时还支使我帮她拿本书或抢操场边草地上背书的位置什么的就给我去打饭。我知道,这是一份纯洁而珍贵的情谊啊!每到想回家的时候,虎子哥就会开着车来接我们,第二天又把我们送到学校。虎子哥跑车,拉人也拉货,可他从不收我的钱。“你要给钱就别跟我坐!”他不多说话,每次都把前面的座位留着给我们。我每次都会呆呆地看着四个指头的左手熟练地转动着黑色方向盘,一颠簸,我的目光遇到了他古铜色的脸上射来的黑亮亮的光,我瞬间脸红了……

那个周末回家,父亲跛着脚在院子里收拾着被大雨淋湿的谷子,看到我进门,自嘲地笑笑:“今天的雨太突然了,我又在前坡开荒,就……没事,明天天晴再晒晒……”我突然发现,父亲的笑容是那样苍白无助而又充满怜爱!辍学?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那个周末香草来约我回校的时候,我已经在前坡的荒地上了。父亲浑浊的眼里无奈的深情让我惊悸,可我依然执着地安慰自己,不能让父亲再这样为我无休止地付出,一定要让他幸福!夕阳西下,已经该是到学校上自习的我高高地举起三齿耙狠狠甩下,抬起头,却看到定定地站在我的身旁的香草和目光焦灼的虎子哥那坚毅的表情……那一刻,我泪流满面!

我跟着虎子哥回家,擦了一把脸,拎起书包上了车,身后是父亲开心的笑容:“虎子啊,你得把她们送到学校跟老师说一声啊……”

虎子哥的车子拐过几道山梁,在路边停了下来。

“香草,把你的生活费拿出来。”他一脸严肃地,“麦子也拿出来!”

香草拿出了两百,我抖抖索索地,只搜罗出十多块钱。虎子哥拿钱数了数,然后放到我的手里:“从今天起,你们一起花!”他又拿出两百递给我,“生活费由麦子掌管,不够了由香草跟我拿!”

香草紧紧拉住我的手:“我们是好姐妹!我们就是亲姐妹啊!”

车子又走了。虎子哥自言自语:“我父亲看病的时候,我母亲出事的时候,我车祸的时候,都是大家出的力啊!特别是你爸,不是他把我送到医院垫付了医药费,我的小命早就不在了!人啊,既要学会关心别人,又要学会感恩啊!没有相互的帮助,人还是人吗?”他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如果你是因为这个而辍学,你就太自私了啊!”我伏在香草的肩头哭了,哭得酣畅淋漓哭得兴高采烈!

可是,我还是没能考上理想的大学。我知道,虎子哥把我扶持到高中毕业,我已经欠了他一笔债:钱可以偿还,可是这份情,却是永远无法清算的啊!更重要的,是虎子哥从此走进了我心中!

送香草上大学的那个早晨,我有说不出的高兴,又有着莫名的伤感。香草考上了很好的学校,而我呢,只是一个职业技术学院,我不去上了。虽然父亲和虎子哥多少有些失落,但还是同意了我的决定。车上只有我和香草一家三口。一行人谈笑风生,话题自然是刚刚结束的高考,同学,以及香草未来的大学,可是谈到我打算时,李孃却一语惊人:

“我说麦子啊,现在虎子要跑车,还要招呼家里的生意,忙不过来,你不如先过来帮忙吧!再说,虎子也老大不小的了,我看你们还是很般配的啊,只是虎子比你大几岁……这也不是问题,虎子他爸就比我大十来岁呢……”

李孃的话还没有说完,香草就拍手了:“好啊好啊,这个最好,我们以前像一家人,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啊!……”到了县城的车站,香草就嫂子嫂子叫开了。

“这只是我们的愿望,还要看他们两个的意思呢,还有,还得跟老根叔说呢……”还是李孃沉稳,“香草你这丫头也是的……”

“他们两个人肯定没问题,对吧嫂子,”香草比自己上大学还高兴,“我看我哥那熊样就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她冲我不停地挤眉弄眼,“我说虎子,你就不能表个态,好叫我安心……”

“我就怕人家看不起我……”虎子哥诺诺地,一脸的窘迫,突然间捧起我的脸狠狠地亲了一下……我紧紧抱住香草,哭了……

那一年的秋天刚过完,两家人就已经搭伙了。“我们老两个,就指望他们小两个的了……亲家亲家就是一家嘛!有时虎子要跑车,家里又来几桌客人,真的忙不过来……索性,你们爷俩就不要开伙了……”我每天早晨起来,就到虎子哥家,帮忙李孃打理针对观光客的农家小吃店,父亲则悠闲地照看着他的几头牛,自个儿在家做饭吃。虎子哥经常跑车,客人多的时候就在家掌勺;虽然都是山乡的家常菜,李孃和我都做得不错,可是跟虎子哥比起来就差了一大截。“把传统技艺与现代烹饪技术结合,才能推陈出新。”虎子哥掂着大勺,不苟言笑,“老人家有些顽固不化,所以你要多学习!”大勺一颠油锅一翻爆火腾起又熄灭,一盘香气扑鼻的腊炒鸡就出锅了。“这个家是你的!”我红着脸瞥了他一眼,幸福地上菜去了……

“麦子咋还红着脸呢?”白净谦和的林叔是常客,不时会开一些不荤不素的玩笑,“好啦,以后叔叔不再说你和虎子啦……”

“知道好吃就行,你这德性!”林姨嗔着眼要打林叔的手,林叔急忙告饶,我转过身走开,却听到林姨温柔的声音,“麦子脸红是小两口的事……”

趁着这几天来客较少,虎子哥说要赶紧去进点货,大清早就开着车出门了。可到了下午还不见回来,打他的电话,却老是关机,直到黄昏,才接到他的电话,说是车抛锚了,要天黑才能到家。送走了最后几个客人,我就匆匆走到村口,焦急地向山的那边不停张望,直到远远地看见一束耀眼的车灯在盘曲的山路上刺破黑夜的沉重,我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转过身,李孃轻轻地搂住了我的肩膀……

春桃

天天忙碌的日子里,看着虎子和小麦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来的快乐的默契,我的心里却不时地略过一丝隐隐的担忧。或许是我多虑了吧,现在已经什么年代了,还这样迷信,这些孩子肯定会笑话我,不过,想想虎子爹和梨花,我的心不觉又悬了起来……

婚丧嫁娶是大事,看着孩子整天乐呵呵忙碌了一年又一年,眼看虎子将近三十,小麦也二十出头,我悄悄找到了麻爷。

麻爷是村里的寿星,耄耋之年,虽然双目失明,足不出户,可大情小事了然于心。据说,是得到了父亲的真传。当年,就是他的老父亲给我和虎子爹合的八字。

那阵子我和虎子爹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我们是在电影场认识的。当小青年在电影场的后面打情骂俏争风吃醋的时候,他却安静地在第一排席地而坐,映着荧幕的光,他静默的脸庞如完美的雕刻,坚毅而安详。我挤到他的身旁,他冲我微微一笑,给我挪出个位,又继续专注地看电影了。我知道,他每次都在这个位置,因为电影场就在他家门口的空坝上。于是,每一次电影,我都会挤到他的身旁,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和烟味,我的心就怦怦直跳。“我叫春桃……”我涩涩地说。“我知道……”他一瞥,一笑,我的脸热辣辣的。那天晚上的月亮很圆很圆,我们就倚着各自的老梨树,听着柔软的风沙沙地摇摆着葱郁的枝叶,以及远远近近蟋蟀和夜莺的鸣唱,世界仿佛瞬间凝固……十四五岁的我就是喜欢虎子爹英俊硬朗沉稳干练,可是父母坚决不同意,原因是虎子爹是地主。可已经是社会主义新时代,自由恋爱是每一个年轻人的神圣权利。双方父母最终让步,条件是要合八字,于是,我们在一个黧黑的夜晚悄悄找到了老麻爷。许多年以后,我还清晰地记得老麻爷黑魆魆的屋子和黑魆魆的脸,犹如一个阴暗的鬼域叫人毛骨悚然。家长把写着孩子八字的红纸恭敬地捧上,一行人就整齐跪下,仰着脸静静等待着老麻爷的答案……瓦片上的松脂吱吱地冒着黑糊糊的浓烟,昏黄的光,把他映照成黑夜的骷髅……我颤抖着看着他蠕动着嘴唇掐着指节算计了半天,惊人的喉结一滑动,吐出几个字:“你们回吧……”

在母亲的一再央求下,老麻爷极不情愿地开口了:“这是我们都不愿意看到的结果啊……如果两个年轻人要自由恋爱,就由他们去吧……不过,天罡西斜,地支北撤,东升不炎,四旬早夭啊!”虽然八字不合,可已经箭在弦上了,于是,我还是义无反顾地嫁进了在村口梨园搭窝棚的虎子爹家。两年以后,我们的第一个孩子降生,可就在刚刚满月的不久,在家照料孩子的婆婆忙碌之间听到一声孩子的哭泣就没有了声息,还以为是小孩梦呓呢,可是等到她去筛豆子的时候,却发现满地血污!惊恐的婆婆打开卧房,看到用包谷杆扎成的围栏洞开了斗大的口子,瞬间瘫倒,从此一病不起,几个月后也撒手人寰……虎子爹招来全村的男人循着血迹找遍了山岭,最后,只在梨园后面的刺蓬中寻到几块被鲜血浸红的碎布头……我的不到四个月的孩子就这样成了饥饿的野狗的一顿美餐……浓重的悲伤和生活的重压几乎使得一个和美的家庭支离破碎!

那一刻,我似乎看到了老麻爷瘦削阴沉的脸孔,使我瞬间惊悸不已……直到几年以后生活好转,虎子和香草才相继降临到世间……

世界的变化往往出乎意料。就在婆婆去世后不久,原来的生产队说解散就解散了,不仅把田地和梨树都分到了各家各户,还把队里的耕牛骡马和所有的公共用具都分了。虎子爹什么都不看重,就要了村头的梨园和一匹骡子。我知道,他对梨园有着特殊的感情,他说,只要有梨园,梨子不仅可以充饥,还可以卖钱,树下还可以种粮食,有了梨园,一家人就可以解决温饱了。吆骡子是他的老本行,轻车熟路,一家人就在自家的梨园里挖刨了一个春夏,等到秋收的时候,不仅粮食满仓,虎子爹还赶着骡子,把梨子驮到几十里外的松桂街,卖了好价钱;又趁着农闲时节,到马耳山拉回了木料,不到两年的时间,我们就盖起了村里的第一栋楼房……看着日渐壮实的虎子整日在梨园疯跑,我的心里渐渐变得踏实;两年后,香草的降临又给这个艰苦却幸福的家庭带来了更多的欢乐……

就在日渐丰盈的日子里,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虎子就要到离家百里的县城读书了,可我的心头总是无法排遣老麻爷干瘦的声音里飘来的阴影。老麻爷已经在静默中离开了人世,可是虎子爹就快四十了啊……老麻爷阴森恐怖的脸孔使我在夜深人静时一次次惊醒,醒来时,我的耳边还清晰地回响着他苍老而坚硬的声音:

“……天罡西斜,地支北撤,东升不炎,四旬早夭啊!……”

我惊恐地摇醒了虎子爹:“你还记得老麻爷吗?”虎子爹翻了个身,拍拍我的脸颊:“都什么年代了,你咋还记着这茬呢?我们一家人不都好好的吗?快睡觉吧!”话音刚落,男人的鼾声就低沉地响了起来……

后来,就在虎子考大学的那一年的冬天,一向健硕的虎子爹却突然几天不吃不喝呕吐不止,到大医院一检查,说是恶性肿瘤,没救了!

安葬了虎子爹,我几乎崩溃了。家里没有了顶梁柱,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啊?家里还有两个读书的孩子呢,特别是香草,才读小学啊!那一年,虎子爹四十六岁,我三十七岁……

懂事的虎子没有去读大学,他悄悄地把录取通知书烧了。这是梨花偷偷告诉我的。虎子的学习一向都是最好的,村里人不时开玩笑说,你家有虎子的奖状,不用粉墙了啊!我起初不相信他说的考不上大学的话,可是后来,也只好由着他了。我知道他的脾气,跟他爹一样倔,他自己决定的事情,九头牛拉不回。再说,看着他和梨花很要好的样子,也就只好作罢,早发财不如早生子嘛,再说,家里没有个男人不行啊……

我不想说梨花的事情。一个姑娘家的,怎么就这样不检点呢?都说读过书的女人不一样,难道就是那样吗?要知道,一个女人的名节比命还重要啊!不过,也是命该如此啊,如果不是我的那场大祸,虎子就不会半年多不上班,他们厮守在玉石厂,可能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啊!不过也难说,如果以后结婚了,也难保不出什么事情啊!不过,最为可气的是,虎子还差不多为此丢了性命呢!难道这就是命吗?要说老麻爷的话灵验,那也是上一代人的事情了啊!

虎子是个好孩子啊!他的吃苦耐劳的品行也和他爹一样啊!跟梨花分手后,他就一直在家,同辈的青年约他去大城市打工,他都回绝了。只要肯干,在哪里都一样,他是这样说的。他继承了他爹的职业,那年秋天,就雇人把村里的梨子拉到松桂街、县城,就赚了一大笔,又贷了一笔款,买来了村里的第一辆汽车,跑起了运输……后来又经营起了村里的第一家农家饭馆,一到春秋两季就忙得像个棏螺……几年下来,不仅把香草送进了大学,还跟香草的同学小麦恋爱上了。

其实,小麦是个好姑娘。小麦爹是个瘸子,好歹说了个媳妇生下了小麦,可女人年纪轻轻就得了一种什么病死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父女相依为命,小麦不仅知艰识苦、勤劳简朴,而且学习优秀,可是家庭的拖累使她没能继续去念大学。自打虎子跟小麦好上,似乎每一个人都很看好他们俩,可是,昨天经过麻爷家门口的时候,我突然想起,许多年以前虎子和梨花在玉石厂上班、在村里出双入对的时候,我在村后的老梨树下遇到了颤颤巍巍的麻爷。他半眯着眼睛,似乎自言自语,声音却很清晰:“这两个孩子啊,天生就是夫妻相……可惜啊,八字扭着,要费些周折的啊……”我紧跟上询问,他却不再言语,只是打着哈哈,“没什么没什么,随口咋咋,不当事不当事……再说,新时代的青年啊……”想到这茬,我心里不禁有些打紧了,于是,我在一个月色斑驳的夜晚敲响了麻爷沉重的门环。

依然像记忆中昏黄的灯光下黑魆魆的房间里黑魆魆的脸孔,麻爷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山涧:“这些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只要他们年轻人喜欢就行啊……新时代了啊,不兴时我这一套了啊……”

一夜无眠。麻爷的话不利索,肯定有什么隐情。如果是好事,就像二狗子的媳妇生双胞胎的时候,他在村里逢人就说,是他的爷爷的坟地风水好,二狗子以后还会大发呢;话没有挑明,可是个个都知道,那是他麻爷的功劳啊!可是现在,他却没有吐露半个好歹,这个意思,就是不会有好兆头了啊……

鸡叫的时候,我就已经起床。打理好家里的牲口禽畜,天已大亮。农闲时节,到后山耙些松毛垫圈,是村里男女主要的活计。既可以引火烧饭,垫圈积肥,也好让牲口有个暖和的环境过个舒服年啊。背上背夹出门,我却觉得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眩晕,扶着路边的老梨树站定,抬起头看看天,山头的霞彩一改往日的娇艳欲滴的鲜亮,有些乌亮而沉重。连日的劳累,加上气候的变化,前几天就已经喷嚏连连了,还是去看看医生吧,可是,耽搁了这一两天,可就不知道有没有时间了啊……

犹豫间,墩子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看见我,急忙打住了脚步,站住,气喘吁吁地:“婶子,虎子哥在吗?我大伯说不出话了,一个劲地抽……请他送一下医院……”

不等我插话,他就不由分说地拉着我就往回走,“我知道梨花姐和虎子哥的事情,可那已经是好多年的了……再说,梨花姐是梨花姐,大伯是大伯,对吧?老两口就这么一个女儿,这几年也真够可怜的……都一村一营乡里乡亲的,人命关天,村里就只有虎子哥有车,所以……”

我一把甩开墩子的手,“那你还叨叨啥,还不赶快跑啊?”墩子一愣,兔子一样撒开了腿。

“虎子不麻利你就给他几柴块啊!”我冲着他的背影喊道。

梨花

接到母亲电话的时候,我还在睡梦中。

浑浑噩噩中,我似乎已经麻木于这种昼伏夜出花天酒的声色犬马的生活了。活着,对于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简直就是一种摧残!都市的喧嚣繁华,早已把我涂抹成一支为追逐绚烂灯光而漂亮的花瓶,只有任凭主人的指挥而空虚地骄傲着;或者,是一只生死无尘的蝼蚁,没有人知道你的苦乐悲欢,甚至,没有人把你当成人,自生自灭,悄无声息,还要乖巧地躲避人们趾高气扬的脚步和颐指气使的神气,在几乎窒息的空间寻找一点点的属于自我的空气和阳光;或许,都不是,准确地说,是一条狗,在奴颜媚骨摇尾乞怜强颜欢笑中,把所有的悲伤和尊严廉价地出售,然后换取一杯深夜独饮的酒,搅拌着心底隐秘且耻辱的痛一饮而尽……金钱不是万能的,可没有钱却是万万不能的啊!那些衣冠楚楚的男人,不仅可以购买你的肉体,还可以肆意践踏你的尊严!难道,每一个青春的女子,就是这样低贱?不,她们同样需要温暖、尊严、爱情和家,可是,都市灯红酒绿的泡沫犹如无形的旗帜牵引着为活着而活着的美丽容颜一步步走向阴暗的角落,堕落成最光鲜亮丽的暗夜天使……我已经记不起多少个夜晚,我的梦中总是故乡红得鲜亮的大地,和红土地上洁白的梨花、阴翳的树林、金黄的麦田、弯弯曲曲的田塍路,和父亲爽朗的笑、母亲回眸时深情的牵挂,还有,还有虎子忧郁的脸庞上仇恨的目光……一失足成千古恨啊,我已经回不了过去了啊,就连我原本最贫瘠而平常的家,和父母的温暖,都成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幻象了啊!我像漂浮的尘芥,没有了方向,没有了目标,没有了根,在日复一日的虚空与麻木中出卖着廉价的笑和尊严……

听到母亲的声音,我惊悸不已,只有滚烫的泪水还在提示着我的存在和善良;父亲已经不能在临终前看见我了,原因是没有人知道我沦落何方;只有母亲,还是希望我能在父亲下葬前看看他,也看看她——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我知道,这个城市里没有人知道有一个叫梨花的姑娘,而在那个小山村,也没有人知道有一个叫梦馨的夜女郎!我努力隔绝了和所有过往的联系,把自己装饰成没有历史的时尚玉女,然后极伪善地把自己淑女地摆放在精致的水晶瓶中,幻想着开始一个童话般的故事;可浮躁的霓虹中没有参观者,没有欣赏者,更没有同情者,每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需要的只是一种夜色和酒精浸染下的最原始的兽性的游戏,于是,我依然是一个婊子,一个空虚地高昂着头颅的漂亮婊子,一个高傲地拒斥着雀斑脸水桶腰蓬头垢面的女人却又忍不住一再回首她身后鼻涕邋遢的孩子的婊子,一个鄙夷地嘲笑着俗世的男人却又摇摆着丰乳肥臀亲吻着每一个散发着铜臭的男人的婊子!可我,无法割裂我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一个活着的未来!

听完母亲的电话,我浑身抽搐着把头埋进了枕头,那个还在醉梦中的肥猪一样的男人却把我的乳头揪得生疼:“来吧,再陪……大哥玩……一次!”

我恹恹地打开他的手,起床,洗漱,收拾行李,然后取完肥猪钱夹里的现金,默然地离开了那个豪华的套房,挤进了刺眼的阳光里。刚坐上出租车,电话响了,是肥猪声嘶力竭的吼叫:“你他妈这个婊子!”

“我的局长大人啊,你报警啊,你嫖娼我卖淫,咱俩去派出所玩玩!”我在的哥平淡的眼光中一样平淡地关了电话……

一个小时后,我坐上了回家的飞机。我必须在父亲装殓前到家,几千公里的路程,我别无选择。

飞机渐趋平稳。我闭上眼,泪水却汩汩地奔腾起来。自从离开了玉石厂,离开了奇峰村,离开了虎子哥,这么多年,我就一直在一种失重的漂浮中不停迷失啊!

我想起了那个魅惑的夜晚,KTV的光影、冒着激情泡沫的酒、男人的微笑的眼神和声嘶力竭的音乐,一切都在迷醉的癫狂中将迷惘无助的我推向了万丈深渊。公司安排我到遥远的省城进修学习。与其说是业务学习,不如说是交际培训,仅仅一两天的时间,我就真实地感受到了有钱人花天酒地挥金如土的生活。他们的一包烟、一瓶酒就是我一个月的生活费,他们一顿饭就是我几个月的工资……一种深重的自卑感将我团团围住,令我窒息。人事部主管刘姐看着我惶惑的眼神,顾盼生情的眸子里闪着熠熠的光彩:“王总今晚请大家去嗨皮一场,在全市最豪华的莎拉歌舞厅……”她拉住我的手,“我说妹子,人活着就是要学会享受,别老是愁眉苦脸的,王总可是最喜欢你了啊……一个女人,特别是像你这样的年轻美貌的女孩子,就是要学会利用资源,懂吗?”她神秘兮兮地把我拽到一边,“你还不知道呢,你把游客遗落的玉佛偷偷处理了,人家投诉了……你不知道公司每一个角落都有监控?你看你这孩子,真是的!王总悄悄替你把事情摆平,还不让我告诉你呢!……今晚你得好好感谢人家啊!……”我惊呆了!那几天听虎子哥说,婶子的医药费不够了,要想办法借一点。正好那一天游客匆忙上车时把刚刚购买的玉佛遗落了。我看四顾无人,就偷偷藏了起来,第二天又以近千元的价格卖了出去。自以为天衣无缝的事情,怎么会这样啊!我怀着极忐忑的心情坐在包厢的一隅,看着红男绿女不停地唱歌喝酒,自己也就身不由己地一杯杯灌下。觥筹交错,一种迷醉的癫狂中我逐渐漂浮……“我知道你缺钱,可你也不能那样啊!”王总为我倒上酒,“你知道吗,如果给你换个工作,你的收入就会成倍增长——比如领班的,基本工资,加上组员的销售提成,至少就是你现在的三到五倍……”一声清脆的碰响,他一仰脖子,干了,“只要你好好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来,干杯!……可是,如果……不好好听哥哥我的,可别怪我不客气!……我只要把你的事情捅出去,你就身败名裂!……”那个几近失忆的夜晚,我在宾馆宽大的席梦思上,留下了一个女孩最为珍贵鲜红,而王总,就在我无声的哭泣中一次次疯狂地冲向胜利的巅峰……

我无法表达自己是在一种怎样的无奈与纠结中煎熬。我喜欢虎子哥,我愿意为他奉献我的一切,直至生命,可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钱,可我没有!我害怕王总,可是他却能给我带来自己最需要的金钱——他把我从一个小小的导购提升为营销部的副经理,不久又把我提升为行政办公室副主任,自然,我的薪酬不仅翻了几番,而且还有固定不固定的奖金——这,正是我所急需的啊!而且,从先前唯唯诺诺畏首畏尾的一个下级职员跃升为总是接受别人特别是以前总对自己颐指气使的同事尊崇的领导,一种扬眉吐气的骄傲与虚荣逐渐征服了自己内心无以名状的价值感,使我在每一个光洁鲜亮的射灯下忘乎所以……每一个静谧而迷醉的夜,王总每一次激情的冲刺,都使我在暂时的癫狂中的体会到了一个年轻女人的疯狂的快乐与膨胀的虚荣;虽然我的内心无法消减对虎子哥的愧疚与负罪,可我的钱又给了我些许的安慰……我不知道这样矛盾纠结的生活将会有怎样的结果,可是王总给予我的身份地位收入和我给予婶子的经济上的帮助,又使我获得了些许的慰藉——没有钱,就只能在白衣天使鄙夷的目光中等待死神啊;可是,虎子哥回来上班了怎么办?他知道了这些事情怎么办?即使能够瞒天过海,我又怎么才能跟他解释我的初夜我的贞操?王总现在几乎每天都晚上都要我去他的宿舍或他来我宿舍睡觉,这是整个商场人尽皆知的秘密啊,他说过,等虎子回来的时候,他就不会打扰我们的生活,可是他还说,只要我不听从他的安排,他就会对我不客气!“不客气”是什么意思呢?他什么时候才会放过我呢?我亲眼看见一个漂亮的姐姐刚刚堕胎就被他辞了,理由很简单,不服从领导的安排……我也知道那些笑容可掬的女人堆砌在微笑背后的极轻微细腻的余光——不就漂亮吗,能脱吗,有什么了不起啊——我隐隐约约地感到,我已经走向了一条没有未来的路……负罪的愧疚与无法挣脱的无奈使我一次次屈从于王总的淫威,使我在一种自欺欺人的骗局中漂浮着,无法着陆,无法定位,无法预见自己光怪陆离的未来……炽热的灯光和喧嚣的人潮警醒着我的存在,我挺起傲然头颅扭动着丰乳肥臀敲打出一串优雅的足音飘忽地消失在了寂寞的长廊,可那一刻,我的内心无比清晰地感到,无数飞溅的唾沫正汇成汹涌的河流即将淹没我的真实的存在……

那夜晚,当我看到虎子极度失望后平静的目光中投射的鄙夷和仇恨,我惊悸的心头笼罩了死尸般的悲凉。

“没什么稀奇的……不就一个愣头青吗?跟着我赚足了,还愁嫁人?三只脚的癞蛤蟆难找,两只脚的男人就像这响水河的鹅卵石!”王总出奇地平静,吐着一个个极精致的烟圈。

“你把我彻底毁了!”我呆滞的目光瞬间炸出了耀眼的闪电,“你毁了我的初恋毁了我的爱情毁了我的未来毁了一个女人比性命还重要的名誉!你毁了我的一切!……”我全身的血液瞬间沸腾,膨胀的脑袋几乎炸裂!我抄起桌子上的水果刀扑了上去,他却一闪身就将我抛在了沙发上……

“你省省吧……我是这里的老大,我的地盘我做主!这么一个大商场,几乎清一色都是女人,想跟我睡觉的多的是,高矮胖瘦,我想睡谁就睡谁!你知道的啊,你躺在我的床上,深更半夜还有人敲门!谁会相信你的贞洁?你看看,你已经没有了退路!”他一把夺过我的刀子扔出了窗口,“一个有姿色的员工勾引了有钱的老板,故事应该是这样的经过——温和一点呢,我们是两情相悦,”他仅仅盯住我的眼睛,“玩暴力呢,你就是人尽可夫的婊子!”他看着我惊愕的表情,缓了一下,捋了捋我的头发,俯到我的耳旁,“这个世界很现实啊,有钱的男人玩几个女人,不算什么,可是,女人呢,能跟你上床的男人,就是你的全部了啊!”

他优雅地点燃一支烟,贪婪地吸了几口,吐出一串串烟圈:“还是好好跟着我吧,哥哥不会亏待你的……”

他斜睨着我把烟头狠狠地踩在脚下,猛然扑了上来,撩开了我的裙子……

一滴泪,咸咸地,在他兴奋的节奏中缓缓滑落……

后来,我听说,那个晚上,虎子在乱石岗出了事,幸好命大,可还是被截去了一个指头,从此,人们都叫他“四指”……

后来,我在母亲颤栗的哭泣声中被憨厚而严厉父亲逐出了家门……那个寒冬的夜晚,沿着崎岖的山路走了很远很远,父亲声嘶力竭的谩骂和母亲低沉的饮泣还一直回荡在的我的耳畔,许多年以后,我在每一个酒醒的夜晚都会听到那魔咒般的声响,使我在男人钞票中悲恸不已……

后来,我跟着王总从一个城市辗转到另一个城市,最后,蛰伏在了一个南方城市窄小精致的单元楼里,在每一个喧闹的夜晚守候着凄苦的寂寞,为一个没有未来的希望,为一个没有承诺的男人……

后来,王总把一个又一个衣冠楚楚肥头大耳满身铜臭的男人带到了我的床上。女人嘛,不就那么回事,不趁着大好的青春捞一把,等到人老珠黄了……看着眼前吞云吐雾的男人,我突然明白,原来,我只是一个玩物!欲哭无泪时,变本加厉地从一个个赤身裸体的男人的口袋里攫取大把的钞票……

后来,我被一个漂亮的城市女人驱逐出了那扇存留了许多记忆的门,赤裸裸地,就连自己的一条内裤都没能带走;而那个男人,却已了无踪迹……“他有什么资格玩女人包二奶,没有我,他就是死狗一条!”她一直在房子里踱着圆圈,眼睛始终盯着自己的脚尖,毫无表情,“如果你还不想在这个世界消失,那就马上从我面前消失!”我犹豫着想收拾自己的衣物首饰和银行卡,漂亮女人轻轻地摆了摆手,我就已经被两个剽悍的男人捆绑成麻花状塞进了一个巨大的旅行箱里……几个小时后,我被丢在了一个山崖边,下面是咆哮的江流。矮胖的男人递给我一张钱:“认栽吧,你斗不过她的……她叫我们做了你,我们不忍心,你走你的吧,别去招事了……你不仅会害了自己,也会害了我们哥俩!……”两天后,当我去挂失银行卡的时候,却发现我所有的存款都已经被取走了……

后来,我成了那个城市的夜女郎。当我饥肠辘辘徘徊在霓虹闪烁的街头,我发现,一个女人的漂亮脸蛋和丰乳肥臀,就是我唯一赖以生存的资本……于是,我成了“红楼公馆”的头牌——梦馨……在每一个糜烂的夜,我旋转起女人的曲线,把彩色的灯火和绚烂的酒精缠绕成激情的蛇,肆意地撩拨着每一个衣冠楚楚人模狗样的男人……酒精,男人,床,钞票,在看不见太阳的时光里,我已然行尸走肉!

后来,我认识了虾米,一个一同上班的服务生,有些痞,又有些憨厚的精瘦男孩。那个夜晚,我被三四个男人灌倒在包厢扒了个精光,第二天路都走不了。虾米不仅把我送到了医院,还找人揪来了那四个男人暴扁了一顿……一个月后,我搬到了虾米的出租屋。他每天嘘寒问暖的陪伴点燃了我早已死寂的心,使我在每一个喧闹的夜晚期待着黎明的到来开始只属于我们两人温情的浪漫……可是,一个星期后的一个下午,我在清理房间时,发现一个箱子里装了很多的制作好了的塑料瓶!他吸粉!我不动声色地退了出来,一转身,他就在我的身后定定地盯着我的眼睛!……当我找了个机会收拾了行李准备离开的时候,发现我夹在行李箱最隐秘的地方的存折已经被注销了!这是我辛辛苦苦一年的卖肉钱啊!我惊愕中回头,却发现他又幽灵般站在了我的身后!“你别想着溜……你离开公馆,离开我,你就活不了啦!”我彻底绝望。从此,我不仅要把工资和每天的小费如数上交,而且还要保证每天的收入不少于他的毒资!冬夜的寒风彻骨,没有挣到小费的我只好徘徊在红灯区的街口,冲着每一个过往的男人搔首弄姿……

后来,虾米被警察带走了,说是吸贩毒。我把他所有的行囊付之一炬,默默地离开了那个城市,像一片轻浮的羽毛,飘到了另一座城市。没有新的生活,我依然是夜女郎。烟,和酒,和都市魅惑的霓虹,以及赤裸的男人和钞票,我已经彻底麻木!……

下了飞机,又坐了几个小时的汽车,来到奇峰路口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我还有几十公里的山路啊,我拎起简单的行李,就匆匆地往家赶去。

“梨花姐……”我听到了一个怯怯的声音。是刚刚从同一辆车下来的小女孩。借着路边的车灯,我看清了,是香草,虎子的妹妹!几年不见,那个黄小辫鼻涕虫的瘦弱的女孩,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我在读书呢,刚刚放假……”香草走了过来,拉住了我,“我哥来接我了,我们一块走吧……”她拉开了停在岔路旁的面包车门,不由分说地把我拖了上去……

香草

几个小时的飞机后,我终于来到了丽江机场,终于又看到了久违的只属于高原的蓝天白云和青山绿水,心情瞬间云开雾散。可是,本来说好哥哥来接我的,可却收到了他的一条短信,说事情有点忙,叫我搭车回去,他在国道边接我。我又有些恨恨的,什么大事情呢,叫我一个人拉着一大箱行李转几次车,多费事啊!不过,哥哥肯定是什么大事了,不然,他不会这样的,再说,几天的火车换成几个小时的飞机,就已经轻松了许多了啊!这么多年,从我读高中到大学到研究生,都是哥哥无怨无悔的支持与付出啊!

等到我在县城坐车到奇峰路口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就在县城的班车上,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梨花!我上车在最后一排坐定的时候,最前面的一个时髦女郎一甩头,又默默地转了头……可我就在她回眸的瞬间认出了她——虽然已经不是当年清纯稚嫩的模样,可眉眼间顾盼多情的神态,却依然是当年梨花姐的神采!

我的心里瞬间有些纠结。

她本该是我的嫂子啊,怎么就成了这样呢?我曾隐隐约约地听到过一些关于她的传闻,只言片语中,我听出了母亲和哥哥,以及奇峰村所有人的一种鄙夷和不屑中不愿再提及的愤慨。可我,除了对他们的未果婚姻还有些许的遗憾之外,对梨花姐,只有些不解和困惑,更多的,是一种同情。每一个人都有追求自己的自由和幸福的权利,可是一个女孩子,特别是处于这样一种相对淳朴封闭的山村的女孩子,爱情婚姻观就更为单纯、牢固,对自己深爱的男人,有着超出了常理的刻骨铭心的执着与依恋,她绝对不会因为什么而背叛自己的爱情的。所以,我敢肯定,当年发生的一切,必定事出有因,可是,梨花姐不可能以正确的方法和手段维护自己的权利,而且,那时那地,也没有任何人理解、同情她,更不用说帮助她了。因此,一个青涩的农村女孩,成了双重受害者,在凶手和帮凶的双重压制下无助地承受了所有的一切……

在我的记忆中,奇峰村有两个女人特别漂亮,一个是我的母亲,这自不待言,既有着母女之间的血肉深情,又有着普遍审美的共识,瓜子脸,大眼睛,小嘴唇,一笑,像漫山遍野的梨花飘落的宽敞温厚欣喜;那一年刚刚上大学,在网上一搜,居然看到一个姓林的本土摄影家的一组照片,其中一张就是母亲在我家屋后的梨园里,背着背篓,拎着镰刀割猪草回来的情景,她水红色的坎肩和随意而羞涩的笑容,和身后的缤纷落英,构成了天地间最美的意境;再一看,点击率还特高呢!另一个就是梨花。她自幼就像大姐姐一样护着我,我特别喜欢看她精致的脸,细腻而友善,笑容一漾,能熨平所有的悲伤;直到学到《登徒子好色赋》,看到描写“东家之子”的美时说“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才找到一个词来形容她的容貌,那就是“恰到好处”!所以,尽管多年未曾谋面,尽管她草绿色的羽绒服的高毛领和漂染的长发遮住了半边脸,我还是在她不经意的回眸中准确地辨认了出来。可是,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家,而且,听说是被她的父亲赶出了家门的,怎么就突然回来了呢?究竟怎么跟她相认呢?开口说些什么呢?迷迷糊糊中,就到了岔道口了,哥哥的车已经停在路边了……

我把梨花姐拉上了车,从尴尬的言谈中,知道她的父亲不幸去世,她是赶回来奔丧的,而哥哥这几天很忙,就是在她家里帮忙的缘故。我知道,老人过世,按风俗,是要在家停放一七,然后才出殡,而这中间就需要有人帮忙处理很多善后的事情的。可是,梨花姐就是家里的独苗,她的事情发生以后,对老人的打击很大,他们几乎不和亲戚邻里来往,故而也就没有什么人来帮忙,大小事情就落在了虎子哥和墩子身上了……

回家几天,母亲和麦子拉着我就在梨花家帮忙。各人忙着分内的事情,我就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跑龙套的。看着梨花姐家颓圮的房屋和婶子憔悴的容颜,不禁使人心酸。而梨花姐,整日苍白着脸木木地端坐在灵柩一侧,更让人揪心。家族里的人都来了,可大家都只是凑个人场,能办事的只有墩子,虎子哥就从看金井、请客、计划以及每日的大小开支等等事无巨细地亲力亲为着。开初的时候,麦子还很热情地和我拉拉家常吹吹闲话,可几天后,我却发现她的神情有些异样,我主动跟她搭讪,她也总是很冷淡地敷衍几句,这让我一头雾水。就在出殡那天的晚上,我跟母亲谈及这事,母亲也有些莫名其妙……

梨花姐家的丧事办完,也就过年了。往常都是和麦子家一起过年吃年夜饭,可是今年却有些异样,麦子爹说,几年没有在家烧火了,过年嘛,还是要开开火敬敬祖,就和麦子回去了。母亲一再挽留,看着不行,就让哥哥送了些菜肴过去……

年过得有些冷清,谈起哥哥的婚事,他有些含糊其辞,一副心不在焉而又心烦意乱的样子,弄得一家人都悻悻然……

过完年,又将是一个新的开始了。春天即将来临,那时,漫山遍野的梨花和零星点缀的桃花又将把美丽的山村装扮成诗意盎然的世外桃源,那时,哥哥的生意又将随着熙熙攘攘的游客的到来而红红火火……我真的希望再看看小村的美景,看看哥哥和麦子劳碌的样子,看看母亲忙碌中羞涩的笑容,可男朋友的一个电话,又将我牵出了小山村。在一家外企上班的男朋友很敬业,也很忙碌,就连过年的休假也只有一两天。他说,他的父母来了,要看看我,我就只好初二就走了。明年吧,或者,明年吧,我一定会回来看看漫山遍野的花的海洋……

春天

春天来了。

依旧一树树纯洁鲜亮的梨花,依旧恬静安详的农家小院,依旧熙熙攘攘的游人,依旧宾客盈门的农家小吃,依旧干练忙碌的虎子,可一样平静的阳光里,虎子和母亲的神情似乎已经有些不同了。

这一年没过新正,麦子就出门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她只留下一句话,说,梨花和虎子才是真正的一对……

麦子才出门,梨花也走了。她的母亲竭力挽留,可她说,她没脸在村里待下去了……

时光总在春燕的剪尾和翼间悄然滑落。梨花白,麦子黄,红土高原上的小山村不紧不慢地把一年又一年的光影叠加成迷离的烟霭,在鸡鸣狗吠中一任熙攘的游人来了又去。

每个残阳如血的黄昏,在村口开满各色小花朵的刺篱笆旁的大石头上,总会坐着一个精瘦的男人,闷闷地抽着烟。

她会回来的,也许明天就回来了……他说。

是的,明天,就明天。

编辑手记:

小说的故事其实很简单,就是叙写了居住在高原小山村里的虎子一家以及围绕着虎子一家发生的事。可贵的是小说聚焦了这些山村里的小人物,他们都是贫苦的人,在金钱面前,他们各自悲伤着甚至困惑着,因为没钱,他们中有人辍学、有人失足……但这却不是小说的意义。小说真正要诉说的是他们即使生活在贫瘠、边远的地方,即使被生活磨砺得浑身起了茧子,看上去历经悲苦,屈服现实,内心却依旧不失温暖,不失希望。在这个小山村里,无论是辍学的虎子还是失足的梨花,他们都是渴望着爱,渴望着亲情,渴望着生活的真实存在。虎子通过努力,终于撑起了家庭的重担,梨花也在最后的回归中被救赎。在小说的最后,是春天的气息,春天来了,一切都是生机与希望……“她”也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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