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过的土地上，白霜哗啦啦地白着（组诗）

●惠永臣

我走过的土地上，白霜哗啦啦地白着（组诗）

●惠永臣

致秋野最后的完美

这样的北风，恰好给坚果晃动的理由

他们的声音，过于细小

以至于匆忙的秋天

也没有觉察到

野鸟的声音里，落着冰霜

“世界的白，是对亡灵最好的安慰”

万物似乎都有归宿

他们都懂得，只有不断地交出自己

才能不断地赢回自己

悲伤没有由头

你看，我走过的土地上，白霜哗啦啦地白着

晴朗

小野菊盛满秋风。她黄金的禀赋

为她赢得了一座山坡的摇晃

她的眼睛清澈

唯有的一滴泪，是晃动的露珠

小芳爱怜地拭了拭

然后快速地跑下山坡

山风，为我们送来了又一个晴朗的日子

蝴蝶飞走后

“我看见，枝叶上坐着天空”

青杏

四月青杏小。树枝上的黄雀

唤出阴影

奶奶立于门前，小脚咯噔咯噔地

踩着我们的笑声。邻家的小女子

还不到18岁

就出嫁了

汽车喇叭不停地响。奶奶想起了黑毛驴

她眼角的泪水

是喜悦还是伤感

杏树旁的一条土路

走过娶亲的婚车，也走过拉奶奶灵柩的架子车

致秋菊

天空高远

秋风里，漫长的一天约等于一生

你用持续的奔走，寻找路

夏花终于开败了，让这无名的山坡

轻松了好多

大地上的好多生命，都曾拥有过幸福

你这么想时

你把自己的伤口慢慢地捂住

唯有一朵小菊，用黄金般的诚心

为你递上一丝温暖的晃动——

小菊被一场秋风点燃

又将被一场白雪熄灭

亏欠

桌面上半开的台历，告诉我

一些时间已经死去

一些还未到来

面对的这一页，也在死去的途中

它上面落满了时间的蜕皮

每天面对即将死去的时间

我竟然无动于衷

在这样的不经意间

自己一天天老去。那些陪过我的文字

“满身伤痕，带着一柄斧头的愤怒”

我也无法安慰它们

我亏欠它们的

只能用时光继续亏欠

我的内心，有时焦躁，有时平缓

我不愿撕去这么多死去的时间

因为到现在

我还没有能力

为它们准备一座体面的坟墓

我每天能做的，无非是向身体的深渊里

不断地投石问路

总是寂然无声，总是让我

一再地无所适从

归去与来途

无所谓方向。一个不断否定时间的人

最终否定了自己

看戏

老戏台已经不能再斑驳了

否则，它卧倒，像一头老黄牛

时光也不能再老了

昏暗的光线遍布四周，四周是

唏嘘的观众

是一个个把黑暗往心里填的戏迷

戏已演到中场

看戏的人，入戏太深

他甩着空袖管

哼哼唧唧，他要唱着回到过去

回到一场事故中

他感觉到了疼，他的声音更加喑哑

他中年的肉身

沉重地倒下，和上次一样

不过，这次是心疼

像看见落日下的故乡一样的疼

围观者围观

戏台已经彻底模糊了

仍有人在追问，下一场是苦戏

还是喜戏

清理

我无法清理掉自己身上的杂物

它们实实在在地存在，它们已经堆积了很多

它们压迫着我，盘剥着我

它们都是讨债者

我背负的越多，我感觉自己越轻

轻得害怕一股小南风，吹走我

或者吹出我的病灶，我的自负，羞愧

针尖大的狂傲

我每天试图清理它们

越清理越多

我是一个远离了故乡的人

有时，我也多次试图从凌乱的词语里

组合出一个温暖的故乡

这样的组合，往往是故乡离我越远

徒劳无功的我

甚至羞愧地无法面对一株青草

我一直清理着

当我面对落日

面对一列奔跑的火车

面对一只疲惫的黑蚂蚁

面对草尖上沸腾的晃动

我就无法按捺住一滴眼泪的清凉

我一直清理着

在别人不知道的时候

在夜深人静时

在一群饥饿的词语里，我清理着今天

也清理着明天

快

风从桑树上揪下的叶子

它下落的过程犹豫不决

不像邻居的二蛮，他从高处跳下来

那么快速，决绝

这样的快

怎么形容呢

……像一盏暗夜里突然熄灭的灯

像一个人的心死

致塔

在一张白纸上，我建造一座高塔

我要一砖一砖地砌

我要砌进花的浓香，树的摇晃

砌进自己的思想和爱

我要供奉上心爱的词语

和自己飘忽的阴影

同时，我要亲手制作一盏灯

它高悬在头顶

“灯里发光的荒草”

是我和你采自野外。那里，现在风声正紧

那里，有一朵花

喂养着黑暗

日积月累

塔渐成雏形，而我却慢慢苍老

当初的雄心已不在

我是借假修真的人

我往往高估了自己，辜负了未来

半拉子工程，让一张纸有苦难言

而那塔，在自己的绝望里

用摇摇欲坠

赞美着自己的残缺

醉语

已至仲夏，天还没有彻底暖和起来

他种在你心里的种子

还未发芽

他的初恋，阴雨霏霏

他整日醉醺醺的，忘记了自己的爱

有时，为了争取更多的阳光

拎着酒瓶，在屋顶上长饮

或者吼着摇滚歌曲

“不能没有你”

不能让种子窒息于往昔

邻家王二的孩子已经上托儿所了

六一那天，他看见他拽着妈妈的衣袖

要巧克力

他还看见他的眼里有一座蔚蓝的大海

孩子真好！

爱，真好！

酒也真好！

一无所有真好！

状态

月光散尽。黑暗里找脚

一桌子的好酒菜，已像散落的词语

无法规整成一首像样的诗

跌倒的酒瓶子

嘴里还流着胆汁般的苦水

这竟是想象

喝酒的人，他们都回到各自的家里了吗

他们会不会抹黑

合衣躺在老婆的身旁

梦呓里

有没有泄露秘密

有没有人，趁黑敲别人家的门

有没有人继续游荡

直到清醒时，发现离家越来越远

我来到街道上。我像个丧失记忆的人

拐过一条大街

却寻不到另一条街道——

吱嘎一声，我不知道，哪一股风

已从树木里逃生

致山坡

小野菊如期地开了

一面动荡的上坡上，它们过于矮小

它们的小

甚至会被一股秋风熄灭

唯有一棵苦楝树，因静观天下

而显得如此平静

它内心的笔墨

在等待谁的一张白纸

我就站在半坡。我有继续攀爬的可能

也有原路返回的可能

一首构思已久而未写出的诗

似乎还有不可言说的良德

我反复地酝酿，又反复地推翻

举棋不定之时

这面山坡

早已在秋风里泪流满面

对于一个外来者

它只有沉默

持续地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