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寻梅兰芳艺术表演精微

中国戏曲学院 / 吴乾浩

探寻梅兰芳艺术表演精微

中国戏曲学院 / 吴乾浩

【内容提要】通过梅兰芳源于生活对程式的创新，既动作规范又合乎格局，加进新的理解，丰富了生活情趣，恢复程式源自生活的美学品性。和在对知人，知己，知戏认知基础上对戏剧人物及内容的理解与创新，使梅兰芳的表演艺术发挥到极致。

梅兰芳艺术精微 程式 知人知己知戏

梅兰芳所创造的表演艺术博大精深，浑然一体，深邃而平易，浓艳而含蓄，创一个时代的高峰。在揽胜仰视之外，有必要深入细部，观察品味，发现其精微处见精神的优长。精微涵盖诸多方面，有传承也有创新，有吸收也有变革。

戏曲离不开程式，京剧更把程式提高到一个新阶段。戏曲动作程式是在塑造具体人物模拟设计的基础上，按照美化·节奏化的原则加以提炼，筛选，日益完善的。程式化同样有反映生活的品格。如‘起霸’惯常表现战将出征前准备和检查各自的军衣装备，显示威武的气概和昂扬的斗志。程式是戏曲形象创造的结晶，由简而繁向更高水平发展。不同程式是有基本尺度和要求的，可以增减。如起霸有全霸和半霸，但大的规矩不能乱。 动作程式指导练功，影响不同性格的人物塑造，统一于整体舞台节奏，深入到排练与演出的全过程。对程式的熟悉和熟练的程度成为检验演员水平的准绳之一。程式经过变形加工，形态与生活动作远了，甚至很难讲出确定的含义。卧鱼是旦角身法的基本动作，就不易讲出目的性。这就需要后来者有新的理解，在运用中发挥创造性。梅兰芳在扮《贵妃醉酒》中的杨贵妃时，在醉步中上场，左右两边作反方向卧鱼。梅兰芳演得的确很美，深得喝彩。但他很不满足，卧鱼代表什么人物，为什么这样动作，讲不出道理来。偶然的机会，他在花园看到一片鲜艳的花朵，爱慕之心油然产生，身不由己俯身嗅花。由于卧鱼动作训练有素，动作自然带有舞蹈性。一个熟朋友开玩笑说他用卧鱼嗅花。生活感受诱发灵感，梅兰芳豁然开朗，主动对程式加以改造。头一个卧鱼扭身下蹲时左手攀枝嗅花，双眼稍眯，尽情享受鲜花的芬芳。睁眼站起，把花枝放回原处，用袖子掸身上。二次卧鱼加进拈花枝，掐花朵，扔花瓣，闻花香的动作，把眼神移到花丛之中。三次卧鱼双袖抬起拢枝闻花，点明百花亭环境又表明人物醉后郁闷无可奈何的心态。此处梅兰芳的动作，规范上是严谨的，合乎以往的格局，但加进新的理解，丰富了生活情趣，恢复程式源自生活的美学品性。梅兰芳几十年舞台生涯中，对格局谨严，名目繁多的动作程式努力做到灵活应用，使上下楼，开关门，走边，趟马等成了点染环境，表露心情，塑造性格的手段，又美妙多姿，煞是好看！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当年看到梅兰芳的动作上有那么多的创造变化，大为惊叹，以“有规则的自由行动”加以概括和赞美。规则和自由行动看起来是矛盾的。规则是客观事物发展中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人类是被动的。但事物的内在关系并非杂乱无章，有规律可寻。只要发挥能动性，掌握规律，有可能得到相对的自由。天才的表演艺术家梅兰芳就通过努力得到新的领悟，使有的程式获得另样的生命。

梅兰芳是王瑶卿的高徒，学习名师不少表演手段和艺术方法，使失传的剧目得到延续。但仔细品察发现，梅兰芳更得益老师经常强调的‘“三知”道理，即“知人，知己，知戏”。知人是‘’知人论世‘’ 熟悉社会，认识人生。好演员知晓人情世故，了解时代的脉搏，才会塑造有历史意义的人物形象来。有了知人的基础梅兰芳才如有的国外艺术家所言：不是在模仿女子，而是在创造中国女性的本质和意象，力求传达中国女性的温柔含蓄高雅等特征。

知己看来容易却最会被忽视。对自己难道不了解！许多从艺者常不是自满就是自卑，影响艺术的提高。每个演员有各自的条件，扮相身段，嗓音气质，基功能戏，创造能力各不相同，有的是强项，有的是弱点。有的可以苦练赶上，有的终难弥补。在艺术生涯中，每次飞跃都与清醒的对待自我，扬长避短，发挥优势分不开的。王瑶卿清醒的看到梅兰芳与其余三大名旦的差异。他们都是青衣花旦，都文武昆乱不挡，但都不是通才，各有侧重。梅兰芳体态大方，嗓音甜亮，气度轩昂，善演典雅华贵的上流人物。程砚秋唱腔曲折低回，柔中有刚，委婉有致，适宜苦戏。荀慧生声音娇美，动作妩媚，崇尚自然，袅娜多姿，装扮下层少女极佳。尚小云武功扎实，目有英气，白口清亮，善扮巾帼英雄。他们既博采众长，全面发展，又术有专攻。梅兰芳更不平均使用力量，藏拙的同时，把优点发挥到极致，如不这样，既不能与其余三大名旦并立，更不能梅派独树一帜，高标奇峰。

知戏的含义比较清楚，梅兰芳高标准严要求，要做到老艺人夸张提出的‘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对戏，演员该知的是繁复而深广。唱做念打要熟谙，明白演出性格来，清楚为什么这么演，而不那么演，多问为什么。如无长期努力，反复思考，加上充沛热情，要想深入到戏剧情景中去，创造栩栩如生的艺术形象，只能是一种美好的愿望。梅兰芳善于在比较鉴别中进入脚色。《武家坡》《汾河湾》，《桑园会》都是梅兰芳常演的老戏，有相似的排场。梅兰芳的理解和处理不同一般。王宝钏断了娘家相府门，绝了父女情，苦守寒窑18年，无子女，缺吃少喝，但她不怨貧寒，丈夫薛平贵是心目中的指望。柳迎春的丈夫从军同样18年，但她有子打雁，稍有依靠，思念行事，另有身份气度。而罗敷家有老人，出门采桑养家，日子勉强过得去。这些人物身份，往事，情境明白了，梅兰芳就做到‘心里有’，然后通过情节发展，把人物的不同“透”出来。观众的眼光是厉害的，从戏情，戏理变化中，就区别出同中之异。

知人，知己，知戏的三知是统一的，艺术家的目的是更好知戏。他们要在舞台上将人物演活，满足观众日益提高的审美欣赏要求。三知开了窍，一定程度实现王瑶卿提出的“成名的好角”的要求。

成名的好角在艺术表演上开始有自己的精微经验，或多或少，或高或低。而开一代风气的大家的见解，更发人深省，有更不一般的价值。走近梅兰芳，探寻他的精微所在，发扬广大，是研究者的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