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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有什么月?

2016-12-14荣光启

诗歌月刊 2016年9期
关键词:海子诗人文学

荣光启

珞珈山上,武汉大学的逸夫楼里面,曾经有三个学

院,西边是历史学院,中间是哲学学院,东边是文学院。

逸夫楼东面就是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我常常想,人文

学科,像历史、文学、哲学、政治,它们之间有什么区别?

文学作为一门学科,其独特性是什么?

我自己有一些浅显的思考。我觉得这些学科首先在

说话的方式和目标上是不一样的,文学的特点也体现在

这个地方。对于同样一个事件,历史、哲学、文学、政治,

它的表述从方式到目的可能都是不一样的。历史这门学

科,就像它不能脱离考古学一样,它非常强调回到现场、

用证据说话、让真实的“历史”为人所知。所以“政治”

最大的敌人,可能是“历史”。和历史比起来,政治作

为意识形态的话语实践,它的目标可能是指向那个应许

给人民的未来,比如“和谐社会”。如果说历史的目标

是重建过去的话,那么政治可能是建设未来。历史是要

重新回到现场、认识过去、以真凭实据说话;政治话语

不一定真实,但是它允诺未来、试图建设出一个未来。

这是我自己的理解。那么哲学,Philosophy,大家都

知道是“爱智慧”的意思,哲学的语言是抽象的、逻辑

的,它所追求的是普遍的原则:幸福生活的原则或者说

普遍的真理、本质这些东西。在言语方式和传达目标上,

哲学相对其他学科都显深奥、不易理解。

跟这些学科一比较,文学是非常独特的,最直观的

特点当然是有趣、好玩、感动,文学是让我们有感觉的。

这有趣、好玩、感动,如果再细致地讲,就是文学的语

言通常是让我们获得对自我与世界的具体性。是什么具

体性呢?在感觉、经验和想象上的具体性。文学语言所

给我们的,文学语言对这个世界、或者说对人的表述,

它通常给我们带来的是一种具体性,那个具体性体现在

感觉、经验和想象这些层面上,这是文学的特点。如果

说文学的语言有时也难以理解,那不是因为哲学式的深

奥,而是因为其言说方式在感觉、经验和想象这些层面

上的新奇,比如意象与意旨之间的链接的缺失、意象在

传达意旨时的夸张和变形等。所以文学是非常有意思的。

我们经常觉得这种说话方式很好玩,之所以好玩是因为

它激发了我们的感觉、搅动了我们的经验、唤起了我们

的想象。它的原理是这样。

文学的这种独特性它会带来什么作用?“文艺为工

农兵服务”,这一类观点强调的是文艺的“文以载道”

之功能,或者说文艺对社会有什么用。这样的追求无可

厚非,但文学首先的作用不是这些东西,文学的作用首

先是自我慰藉、自我认知。对个体而言,文学写作最大

的作用是自我在写作当中的一种敞开,以及这种写作和

敞开带来的自我认知的不断深入与提升。这句话当然不

是我说的,我最早接触到这个观点是从余华那里。余华

的小说《活着》单行本最早它有一个序言,这段序言我

觉得讲得非常好,长期以来我一直想知道我到底为什么

要写作,余华给出的答案颇合我意:

一位真正的作家永远只为内心写作,只有内心才会

真实地告诉他,他的自私、他的高尚是多么突出。内心让

他真实地了解自己,一旦了解了自己也就了解了世界。很

多年前我就明白了这个原则,可是要捍卫这个原则必须付

出艰辛的劳动和长时期的痛苦,因为内心并非时时刻刻都

是敞开的,它更多的时候倒是封闭起来,于是只有写作,

不停地写作才能使内心敞开,才能使自己置身于发现之

中,就像日出的光芒照亮了黑暗,灵感这时候才会突然来

到。

“只有写作、不停地写作才能使内心敞开”,对个

体而言,文学写作首先是对自我的一种认知方式(艺术

其他门类的创作,应该也有这样的效果)。余华的话让

我想起,我们的内心,就像一块坚实的土地,写作就像

挖井那样一个行为,艰难的挖掘,可能会使我们里面涌

出活水的源泉,写作中呈现出一个真实的自己、一个鲜

活的自己、一个丰盛的自己。当然,对于认同于这个世

界的法则、追随世俗的人们,可能无法享受到文学写作

的乐趣与效果。人只有认识自己,才能认识世界。如果

说文学有什么用的,首先可能是这个用途。

西方文学史上有“为诗辩护”的传统,诗人们常绞

尽脑汁去回答“诗何为”的问题。当然,已经有了很多

宏伟的答案。但在我看来,诗歌的功能首先是对自我的

慰藉。我写诗是因为我想写、我想看到我的内心如何被

表达出来、能否被表达出来。里尔克曾在回复一位青年

诗人的信时说:

你在信里问你的诗好不好。你问我。你从前也问过别

人。你把它们寄给杂志。你把你的诗跟别人的比较;若是

某些编辑部退回了你的试作,你就不安。那么(因为你允

许我向你劝告),我请你,把这一切放弃吧!你向外看,

是你现在最不应该做的事。没有人能给你出主意,没有人

能够帮助你。只有一个唯一的方法。请你走向内心。探索

那叫你写的缘由,考察它的根是不是盘在你心的深处;你

要坦白承认,万一你写不出来,是不是必得因此而死去。

这是最重要的:在你夜深最寂静的时刻问问自己:我必须

写吗?你要在自身内挖掘一个深的答复。若是这个答复表

示同意,而你也能够以一种坚强、单纯的“我必须”来对

答那个严肃的问题,那么,你就根据这个需要去建造你的

生活吧……

写作的原由是人里边有不得不写的东西,不写的话,

就难受,夸张一点,可能会死。然后呢,有可能,我期

望这样的表达,在阅读者那里,也看到他自己的内心,

也会有感动。任何人的写作都会有一个隐含的读者,一

定有的。这样的话,写作活动就会形成人与人之间一种

心灵的交流。我的作品虽然是从我个人的经验出发,但

是我没有把它写成私人日记。我力图在个人经验与公众

接受之间寻找一个平衡。譬如说,我的这些语词、意象

和意境,都是大家可以试着去理解、接受的,那么我的

这个作品可能会形成这种心灵之间的交流、共鸣。这是

文学在个体之外,人际之间的意义。

优秀的文学作品可以形成人与人之间的心灵的交

流。这个心灵的交流会带来一种更大的价值或意义吗?

我们都明白,写一首诗,并不能马上唤起很多人起来爱

国、起来服务社会。它的功能首先不在这里(也不排除

它最终会有这样的效果)。不过,从历史的角度看,诗

歌确实还有更大的社会功能。诗歌有时会改变民族的语

言。如何改变?就是在一个民族当中,好的文学作品形

成经典的话,在人们长期的阅读当中,它们会形成某种

民族的共同语言。在这个语言体系的成长过程当中,人

的思想可能会有改变。杜甫的《春夜喜雨》被很多人接受,

然后这首诗的意思在很多人的思想当中,慢慢地形成一

种潜意识、一种思想方式:就是我们对待很多东西或事

情,我们要用爱和包容,慢慢地去融化,去交流,就像

春风化雨一样,而不是以那种狂风暴雨、急功近利式的

方式。文学作品改变民族的语言,而语言能够改变人的

精神。然后这个语言在一个民族的无意识当中会发挥很

大的作用。

“五四”时期,胡适他们一代人试图改变国家,输

入“欧洲真思想、真精神”,首先想到的是从语言的革

新开始。语言不革新,思想不可能得到革新,而语言革

新的场域,只能发生在文学写作的历史当中。他们的口

号就是“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文学,就像一个

大熔炉,那个民族共同语——“国语”,是在这个熔炉

当中淬炼出来的。一个民族没有好的文学传统,它不可

能有好的语言;没有好的语言,这个民族的精神,不可

能有好的面目。“五四”时期的启蒙先驱是这样的思路。

但后来很多人都忽略这样的思路,经常的做法是:要实

现某一个目标,在精神上让人对这个目标有认同,我们

就不断地灌输相关的思想,不惜牺牲文艺的美感(忽略

文艺首先在自我慰藉、自我认知上的功能)来直接炮制

各类粗劣的所谓作品。

在当代汉语诗坛,不管人们对海子有怎样的意见,

但不得不承认,在普通文学爱好者的层面,最受欢迎的

当代汉语诗人,可能是海子。海子的许多诗句,在民间

广为流传。海子的成就,根源在何处?其诗歌写作的特

点在哪里?为什么他有这样的影响呢?我们就以海子为

例考察一下诗歌的社会功能问题。

记得2009年3月26日,海子离世20周年纪念日,

我在怀宁查湾。海子墓前那片荒凉的山冈上,武林大会

一样,人山人海,官方邀请、组织的人员之外,还有江

湖上无数自发前来纪念海子的诗人。据海子家人透露,

20年来,几乎每天(每月?)都有人来海子墓前祭奠。

陈超曾在一篇文章里说到,他有一次“到山区看望

教育实习的学生。当我走进太行山褶皱里一所中学,我

听到高一年级教室传出‘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朗朗的

诵诗声。海子的诗歌入选中学《语文》必修课本已近十年。

现在,海子已成为继朦胧诗之后当代最有影响的一位诗

人(不是‘之一),他的诗作得到了精英知识分子与大

众的一致认可,甚至跨出文学领域,他成为人文知识分

子们‘回忆八十年代的理想主义的一只精神屋宇尖顶

上的‘风信鸡。无论是出于对现实焦虑的曲折的宣泄,

还是精神文化意义上的怀旧,海子都成为非常重要的精

神镜像或参照。”

海子生前好友、诗人西川先生在当日的海子诗歌研

讨会上说:“海子的诗歌,使我们获得了一种描述中国、

想象中国乃至想象世界的方法。”相对于此前学术界和

诗歌界对海子的解读和批评,这是个新鲜的、有说服力

的说法。在约1983年至1989年间,短短几年,海

子以其独特的想象力和火山喷发一样的热情创造了200

多万字的作品,在这些作品中,有一个令人深喟的社会

转型期的“中国”,更有一种独特的想象“中国”、描

述“中国”的方法。海子的诗歌之“用”,可谓大矣。

有意思的是,海子的诗在他的生前赏识者并不多,

发表的也很少;据尚仲敏、杨黎的回忆,当年海子背着

一书包诗稿到成都与四川诗人们论诗时,四川诗人大多

怜悯地看着这个外省青年,有些人心里说的是“这是个

傻×”。不过,这也应了诗人艾略特说过的话:“我认

为假如一个诗人很快就赢了大量读者,那倒是一个相当

可疑的情况:因为它使我们担心这位诗人实际上并没有

什么新东西,他给予人们的不过是他们已经习以为常的

东西,也就是他们已经从前一代诗人那里得到过的东西。

但是诗人在他那个时代应该适当地拥有少量读者,这是

很重要的:永远应该有少数能鉴赏诗的先行者,他们独

立,并在一定程度上超过他们自己的时代,或者随时准

备比常人更快地吸收新异的事物。”

海子的成就和影响也让我想起艾略特说过的“诗的

社会功能”:

我所说的诗的最广义的社会功能就是,诗确实能影响

整个民族的语言和感受性,尽管随着它本身卓越性和活力

的不同,它影响的程度也不尽相同。

请不要把我的话理解为:我们使用什么样的语言完全

取决于诗人。文化的结构实际上要复杂得多。事实上,诗

的质量同样依赖于人们使用语言的方式:因为诗人必须从

周围人们实际使用的语言中提取他自己的语言,并用来作

为他创作的材料。如果语言不断改进,他将获益不少;如

果语言逐渐衰退,他必须加以最大限度的利用。在某种程

度上,诗能够维护甚至恢复语言的美,它能够并且也应该

协助语言的发展,使语言在现代生活更为复杂的条件下或

者为了现代生活不断变化的目的保持精细和准确……

我想说海子诗歌成就首先是在“语言”的层面上造

就的。海子那个时代是一个非常哲学化的时代,无数的

西方思想,特别现代主义哲学,迅速涌入中国。但海子

觉得现代主义有很大的问题,没有让这些东西占据他的

生命。相反,他回到了四大文明的源头、去阅读那些文

明的基本典籍,譬如圣经、波斯文献、印度史诗等。他

的阅读跟同时代的诗人很不一样。此外,海子的诗不像

翻译过来的西方诗歌那种风格,他的文字里有很多中国

民间的东西,譬如“愿有情人终成眷属,陌生人,我也

为你祝福,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等等。总之,他写作

的一个重要资源是民间,他在阅读上倾向于人类文明的

经典。也就是说,海子写诗同样先是自我的慰藉,但他

的写作是在一定的语言和文化结构之中,所以他的个人

性的文字,别人也能够领会。这是很不容易的。我不认

为海子为广大诗歌读者所喜爱是一个偶然事件,这与他

的诗歌的语言构成及背后的文化结构有关。海子无意间

建构了汉语文化中的读者与诗之间的一个中介体系。这

个中介体系吸引了更多的人亲近诗,当然,负面的效果

可能就是让海子之外的许多诗歌写作方式受到忽视或轻

视。

海子在写诗上是确有天才和异禀的,但他的写作没

有进入一个无人能懂的死胡同,而是与我们共处在一个

语言和文化结构当中(我们很多写作者常常无知或者狂

妄自大到“不读书会写得更好”的地步)。海子诗歌一

方面确实有宏大而复杂的部分,另一方面又为广大读者

接受和喜爱。海子的诗歌让我们看到现代汉诗合理的生

成状态和发挥其“社会功能”的方式:经验(“感受性”)、

语言和形式(诗歌这一特殊文类的本体特征)三者的互

动。“经验”的变动是社会层面的,“语言”和“形式”

的变化是诗歌写作层面上的,后两者由前者发出,前者

又在后两者之中变动。作者对社会和语言的感受性,又

藉着作品的传播,给读者对社会和语言的感受性带来很

大的影响。毫无疑问,海子诗歌所带来的抒情方式、想

象力、汉语的美感,已经在当代汉语诗歌写作中被广为

传播。甚至,海子诗歌对自我和世界的态度,也在藉着

文学阅读影响着读者的生命品性(当然,这种影响是双

刃剑)。这大约是诗与社会之关系的一种简略而合理的

描述。

诗,有什么用?诗能做的事或首先要做的事,就是

改变一个民族的语言,然后是在这种语言中改变一个民

族的“感受性”。诗人该做什么或能做什么?艾略特说:

“诗人作为诗人对本民族只负有间接义务,而对语言则

负有直接义务,首先是维护、其次是扩展和改进。”

其原因正在于前面所说的,“诗能够维护甚至恢复语言

的美,它能够并且也应该协助语言的发展,使语言在现

代生活更为复杂的条件下或者为了现代生活不断变化的

目的保持精细和准确”。

除了在“语言和感受性”上发挥其隐约的功能外,

我不知诗歌还能做什么。当然,你也可以说,诗不是可

以写写雪灾、水灾和震灾吗?不是可以表达我们对灾区

人民的感情吗?有那么多的“地震诗”,我听武汉的一

位诗人说,2008年有关地震的诗集据统计有500本之

多(其中获国家某某奖的有5本)!这种事还是用艾略

特的话来回应吧:“人们怀疑所有具有特定目的的诗:

诗人用以宣扬社会、道德、政治或者宗教观点的诗。他

们往往会因为不喜欢诗中的某些特定的观点而断言那不

是诗,正如另外一些人常常因为某个东西所恰好表达了

他们喜欢的观点,而认为那就是真正的诗一样。我要说

的是,诗人是否用他的诗来宣扬或者攻击某个社会观念

这无关紧要。”这个时代有各种各样的诗人,有各种各

样的诗,诗歌看似着实发挥了不少的“功能”,但是,

“我们也许会在考察了所有这些诗的功能之后,仍未触

及诗的功能是什么这个问题。因为这一切都能用散文来

表达。”它们未见得就是“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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