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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的理想,约等于现实

2016-12-14雪女

诗歌月刊 2016年9期
关键词:理想诗人诗歌

雪女

在我的阅读视野内,张执浩算是一个极有能量的诗

人。他写诗,写小说,写散文随笔,写诗评诗论,主编

诗歌刊物,在武汉轰轰烈烈开展各种诗歌活动(如带头

和湖北一干诗人办“平行诗歌论坛”,在地铁站拓展诗

歌阅读空间,在大中小学举办诗歌讲座等等)。仅仅通

过网络关注,但凡在湖北的大型诗歌活动中,一般都会

见到他宣讲诗歌主张,极力推广现代诗的身影。他对湖

北现代诗发展不遗余力的推动,令人刮目。用他自己的

话说,“逐渐改变了武汉这座城市的文学生态环境,在

钢筋水泥中渗透进来一些诗意的东西。”不可否认,湖

北一些实力诗人的面貌,都是我这十几年来上网阅读张

执浩的博客、微博、微信而逐渐认识和清晰起来的。

当我2006年到“平行诗歌论坛”读诗的时候,张

执浩已经是一位实力雄厚的诗人。那年正当他的诗集《苦

于赞美》出版(武汉出版社),我通过他个人求购了一

本,同时还顺购了他的短篇小说集《去动物园看人》(湖

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长篇小说《天堂施工队》

(作家出版社2004年版)、《水穷处》(长江文艺出

版社2006年版)。了解一个诗人的写作,除了读诗之外,

我更愿意从其它文本进行全景式的观照。因为一个诗人

在诗歌中浓缩的思想、感情、阅历,在其它文本中可以

松弛地呈现。无疑,张执浩是一个多面手,不但诗写得好,

随笔、小说也都很出色。我喜欢看他的短篇小说,如那

篇经典的《去动物园看人》,无论是整体架构,还是细

节铺陈,抑或对主题、节奏、语言的驾驭,都表现得技

艺不凡,是一篇不可多得的好小说。短篇集《去动物园

看人》我一一细读过,篇篇可谓上乘之作。特别是小说

中的先锋性和诗性元素,早已打破一般写实小说的套路,

是非常可贵的探索。但张执浩似乎对自己的小说缺乏信

任,他更愿意承认自己是一名诗人。

张执浩本质上属于抒情诗人。但他是理性抒情者,

是在对语言、节奏、气息、物象、意象等等一些诗歌必

要元素充分调度和接洽的基础上进行的抒情。所以读他

的诗歌,既能充分感受到诗中充沛的情感力量和强烈的

气场,又能体察到词语中闪烁的智性光芒。放得开,收

得拢,细节处着手,又纵横捭阖。写诗对于他来说,已

进入自由之境。

中国诗人很多,但能进入自由之境者不多。很多诗

人写的也不错,但是读他(她)们的诗,你马上能感到

其诗歌受到某些来自个人因素的掣肘,不是技艺上的问

题,就是审美上的问题,或者认知上的问题。当然,这-

些问题反而促成某些人诗歌中偏执的风格则另当别论。

我这里说的自由之境,是指诗人的综合素质较高,没有

明显的短板,在各个方面都能应对自如。也许有人会说,

这样的诗人固然好,但缺乏辨识度。我不否认这样的看

法,就像各方面都优秀的人反而缺乏魅力一样。但张执

浩的诗歌,既能抵达自由之境,又恰恰有辨识度。这个

辨识度就是他诗歌中传递出的温度。凡是读过张执浩诗

歌的人,都不难承认这一点。诗歌的温度来自情感的发

力,来自思想的穿凿,也来自词语的敲击。而情感的发力,

最能体现诗歌的温度。比如他的《终结者》一诗,带给

我们的已不仅仅是温度了,而是翻滚的岩浆!

你之后我不会再爱别人。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你之后我将安度晚年,重新学习平静

一条河在你脚踝处拐弯,你知道答案

在哪儿,你知道,所有的浪花必死无疑

曾经溃堤的我也会化成畚箕,铁锹,或

你脸颊上的汗水、热泪

我之后你将成为女人中的女人

多少儿女绕膝,多少星宿云集

而河水喧哗,死去的浪花将再度复活

死后如我者,在地底,也将踝骨轻轻挪动

这首具有挽歌气质的爱情诗,流畅的气息,美妙的

旋律,将凝重的情感有机带动起来,自然、放松,却又

形成强力磁场,丰沛感人,铭刻人心。这样的爱情诗,

往往以一种毁灭性质的决绝力量击中你,仿佛一道电流

穿过身心,瞬间将你唤醒。在我的阅读范围内,如此震

撼心灵的爱情诗除了张执浩这首《终结者》,还有陈先

发的《前世》。这样的诗在写作技巧上似乎没什么难度,

没有过多的修辞,也没有离奇的情节,诗人只不过站在

自己独特的心灵坡度和审美向度上抒情而已。但,切不

可小看这个心灵的坡度和审美的向度,它们往往是诗人

最痛彻最难忘的生命体验,深埋的情感力量一旦找到合

适的表达方式,就会直接把一首诗带入至情至境,成为

绝唱。整首诗中词语的力道、节奏的推动和气息的转换,

诗人都控制得恰到好处。这样的诗,不是在某一个方面

打动你,而是整体上打动你,但呈现出来让你感受到的

只有情感的力量。据我的经验,越是发生在生命中铭心

蚀骨的感情,越是难以下笔,控制不好未免滥觞。无疑,

张执浩这首诗正是在情感有效的收束中呈现出情感强大

的张力。像这类深沉而又具强烈抒情性质的诗,在张执

浩《苦于赞美》这本诗集中很多,给我印象深刻的有《亲

密》组诗、《青苗》《寻找调门的人》《一个人的山水》

《高原上的野花》《与父亲同眠》、《再见“妈妈”》《身

边的丘陵——给修文》等。

跟踪阅读张执浩的诗歌,我发现,他一首接一首抒

写的,乃是自我的心灵史。是个体与生活与命运对抗、

屈从、和解的历史。在一地鸡毛琐碎平庸(也被张执浩

称之为“不值得一过”)的生活中,既然每个人都要置

身其中,无从逃避,那么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就从一地

鸡毛开始写作。诗人试着捡起这一地鸡毛,观察它,思

考它,吹拂它,发现它还有羽化飞翔的功能,还有做衣

取暖的作用,于是诗意产生了,被写进了诗篇。这是张

执浩诗歌中体现出的另一种温度,即日常性。当很多诗

人还津津乐道于远古理想中的风花雪月,高山流水、琴

棋书画等生活方式时,张执浩却把目光转向了柴米油盐

的现实生活,并用他持久的耐心和勇气,与这平平淡淡、

消磨意志的现实生活死磕。

要有足够的耐心为土豆削皮

我一再要求自己:要敢于

将平淡的日子过得热气腾腾

细小的、些微的、缺乏味精的生活

足够的承受力将带来足够的

欢乐:不哭,也很少笑

体内的厨房,和体外的餐厅

一个人坐在那里,我独自

喝下一小杯苦酒,慢慢品味

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我必须学会怎样将自己关紧

在一个人的地方想念人类

足够的时间做梦,足够的梦想

一定能带我回到肉体的故乡

足够的爱一定能使被爱的人变得特殊

我已经明白了

一颗心是怎样破碎的,就像一个人的肢体

分门别类地来,然后全体消逝

对此,我有足够的信心

我每天清晨出门,一动不动地坐

在家里,在思想中

在足够的光线里,我写下的

与其说是白昼的身影,不如说是时间的

光临,像一位农夫在挽留身上的泥土

——《足够的……》

这首诗足以表明诗人的生活与写作态度。如果将削

土豆皮喻为琐碎平淡的日常生活,那么诗人的态度是保

持足够的耐心,把土豆皮削完,把土豆洗净切好放进锅

里做出美味佳肴,“将平淡的日子过得热气腾腾”。也

就是说,诗人必须将自己置身于生活中,才能改变生活,

并在生活中享受它的馈赠。置身于生活,并不是做生活

的奴仆,为一日三餐庸庸碌碌。置身于生活,是为了增

强自己“足够的承受力”,为了在“体外的餐厅”品味

人生的苦酒,为了有底气有能力去做梦,去爱,去孤独,

去思想,去写作,去抵抗时间的流逝。

许多人认为置身于生活中的写作,大概是容易的,

因为生活的素材唾手可得。而我认为这恰恰是有难度的,

甚至难度更大。日常生活正因为它的日常性,一是被我

们熟视无睹,神思变得麻木;二是生活的内容庞杂琐碎,

湮没了诗意。如果没有敏锐的洞察力,十足的定力,善

于发现和思考的能力,以及过滤和化解鸡零狗碎的魄力,

一个诗人很快就会被生活拖垮。张执浩执意选择在生活

中写作,并通过写作去干预生活,提升生活品质,足见

他担当的勇气和生存的智慧。与那些抱怨生活,逃避生

活的写作者相比,这样的诗人更强大,也更可敬。

从一个人此时此刻的生活出发,是诗歌在场性的表

达。所以,张执浩的诗歌从不缺失在场性,甚至他自己

就是一个现场。他时刻让自己保持在场,不仅是坚持与

生活同步,更是坚持与自身所处的时代同步。

三十年前我的理想是当兵

二十年前我的理想是成人

十年前我的理想是活着,不生病,爱上

一群不该爱的女人

如今,我是儿子、丈夫和父亲

三位一体,互相排斥,又互相妥协

如今,我的理想是——

用十年时间卸掉儿子的身份

用二十年时间摘去父亲这顶帽子

用三十年时间完成做丈夫的责任

那时,我的理想是孤立,独自,一无所是

尽情地衰老吧,并深深爱上

这衰老本身

——《理想》

这首诗运用排比层层扒皮的手法,把一个人的现实

处境和他自己的理想处境进行了明明白白的揭示。其实,

这首诗前面提到的理想的确还是理想,因为诗人年轻,

有资本有时间谈论理想。后面的理想已不能算是理想,

而是遵循家庭伦理生活的一个男人的完成式。“如今,

我的理想是——用十年时间卸掉儿子的身份/用二十年

时间摘去父亲这顶帽子,用三十年时间完成做丈夫的责

任”。实际上这是个被理想剩下的人,是把理想与生活

划上等号的人。诗人把这强调为理想,既有反讽的意味,

也有酸甜苦辣的充实,蕴含着深层的人生况味。“那时,

我的理想是孤立,独自,一无所是,尽情地衰老吧,并

深深爱上,这衰老本身”。一个有理想的男人,并不逃

避家庭的责任,并不与生活和亲人为敌,而是顺从与配

合,直到这样的生活把他变成一个善于接纳,能够包容,

汇聚成海洋般宽阔的人。他近年的诗集取名《宽阔》,

正是体现了他的这一诗学立场。然而,反过来讲,这样

的生活又何尝不是诗人的理想呢?是现实的生活给了诗

人安身之所,给了他悲欣交集的情感体验,给了他生命

成长的土壤,也给了他思考与写作的支点,他又有什么

理由抛弃他的生活呢?张执浩的生活态度,决定了他的

写作态度。生活中的一切皆可人诗,诗可深入所有生活

之中。正如他在回答“搜狐文化”提问时所说:“我的

写作基本上是敞开的,我也几乎从不将文学视为我生活

的掩体,而是与我个人的生活状态保持同步。”

在中国当代诗人中,张执浩不但是一位将诗歌写作

与生活保持同步的诗人,也是一位将诗歌写作与诗学理

念保持同步的诗人。在我阅读过的文本中,张执浩是少

数几个将自己的诗学理念和写作实践结合得最好的诗人

之一。有的人虽然诗写得好,但没有自己建设性的诗学

思考,完全是自发性的写作;有的人诗学理念很清晰,

很现代,但写作跟不上,不是故作高深就是废话啰嗦,

诗歌理论和诗歌创作严重脱节甚至完全不搭调。张执浩

则使这两条线互相靠拢,互相支撑,并行不悖,形成推力。

既能在写作每一首诗中体现他的诗学观念,又能在纷攘

喧嚣的诗歌流派中冷静审视,辟出一条坚实的通向诗歌

本质的写作路径。所以我说张执浩是比较全面的诗人,

热爱生活,理性思考,感性写作,相得益彰。

张执浩在谈到诗歌写作时,经常用到的几个词语是

“目击成诗”、“败笔为生”、“主动生活,被动写作”、

“唤醒与复活”、“撞身取暖”等等,我们可以将这些

提法看作张执浩几十年的写作经验之谈,也可以看作张

执浩认真梳理的一些诗歌理念。他对这些观点都有过自

己的阐释,很多批评家也做过详细的解读,我就不赘述。

我想说的是,他的这些诗歌理念一如他的诗歌写作,是

建立在朴实、真诚、可操作的层面上,而非把诗歌理论

架在一知半解、华而不实的掉书袋中,或看似深奥实则

不知所云的概念游戏中。我宁愿相信一个好诗人的只言

片语,也不愿相信一个评论家的宏篇大论。张执浩的可

贵之处在于,他既有功力深厚的诗歌写作经验,又能从

这些写作经验中概括出清晰、实在的写作理论。比如他

在谈及诗歌语言的现代性时说,“汉语诗歌这一百年来

在其内部发生的一场又一场深刻的革命,最显明的一点

是,由语言的现代性所唤醒的思想的现代性。只有现代

性的语言才能赋予我们汉民族现代性的精神。何为现代

性的语言?即,那种日常的、鲜活的,带有我们此时此

刻此在体温的语言,那种看似充满缺陷却生机盎然的语

言,才是真正需要我们当下的书写者,尤其是我们现代

诗人们大胆使用的语言。”纵观张执浩的诗歌写作,正

是运用这种日常的、鲜活的、带有自身体温的语言,完

成了他自成体系的诗篇。

越是活到一定年龄的诗人,越是会把写作和自己的

生命紧密联系在一起。在张执浩的诗歌中,以及他的诗

学论述中,我能感受到他对这个问题越来越多、越来越

深入的思考。说到这个话题,我不妨摘录一下我在微信

和张执浩谈论他的诗观时两句对话。他说,“这两年我

比较强调诗歌的‘唤醒与‘复活功能,主要觉得人

生无意义。所以,在写作中尽可能追求语言带来的画面

感和声音。”我说,“我很认同。但不能说人生无意义,

只要创作就产生意义。”当时,我不知为何那么自信地

说只要创作就产生意义?如果是无效的创作,如果一首

诗没有像张执浩说的那样对人的情感“唤醒”,没有让

麻木的心灵“复活”,它的意义又何在?可见,张执浩

在这个问题上比我们思考得更加深入透彻,他早已预见

到写作的残酷性,所以提出“败笔为生”的观点:“一

个优秀的诗人必然有独特的音色,这能让他在喧嚣中保

持相对稳定的辨识度。问题却在于,任何一个优秀的诗

人都无法确保他写出的每一首诗都很优秀,‘败笔为生

的命运是每一个写作者共同面临的命运。”

既然每一个写作者都面临着“败笔为生”的命运,

为何还要写诗?张执浩提出的“唤醒”和“复活”,也

许正是诗歌写作所要面临的终极问题,它关涉到生命的

终极问题。随着我们生理年龄的增长,肉体的生命正在

老化。老化的肉体带动着迟钝的心灵,正走向生命的终

点,逐渐显露出它的虚无性。那么,诗歌写作如何切人

和改变我们的生活生命状态?一个诗人的所有作为,就

是用语言去“唤醒”。美国作家、诗人罗伯特·潘·沃

伦强调“肉体的感受是诗歌的意义”。他说,“一首诗

读罢,如果你不是直到脚趾都有感受的话,那不是一首

好诗。”他的观点与张执浩的“唤醒”之说,有着异曲

同工之妙。但张执浩探索的不仅仅止于“唤醒”,更重

要的是“复活”。他主张被诗歌唤醒的情感能反照尘世,

以使杂乱混沌的生活和生命变得澄明有序。从某种程度

上讲,他将诗歌的功能提升到了宗教的地位。“我认为,

凡是能够被唤醒的情感都应该视为诗歌的肌体和血肉,

而诗歌的真实使命就应该是用这些肌体和血肉重组我们

当下的生活,让逝去时光中的那些依然在闪闪发光的东

西反射进来,照见我们晦暗不明的心灵世界,使我们不

至于成为来历不明、去向不清的人。”张执浩这段话,

也许说出了诗歌写作的最大价值和终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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