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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身取暖”的人

2016-12-14魏天无

诗歌月刊 2016年9期
关键词:诗人

主持人语:

本期评论与武汉这座城市结缘:两篇出自武汉高校的评论家,

一篇评论对象是长居武汉的诗人。

魏天无的这组札记话题多样,看似互不联属,实则贯穿了某

些具有一致性的理念,此如对坚韧的理想主义和诗性情怀的赞美,

对自由、宽容和多样化的诗歌与文化生态的呼唤,对艺术中极端

主义的批判,等等。这些看起来更像是常识,而非创见;但在一

个价值混乱的时代,往往常识与对常识的坚守才更可贵,不是吗?

“撞身取暖”这个词经由余笑忠、张执浩等诗人的多重语义编织,

已获得丰富而深长的意味。而在作者笔下,“撞身取暖”(而非“抱

团取暖”)隐喻着对一个诗歌和评论写作者的理想共同体的建构,

在这个共同体里面,人们通过互相碰撞(而非伤害)来构造一个

暖意融融、生机勃勃的精神家园,以抵御时代的荒寒。“有作温

煦之声,援吾人出于荒寒者乎?”在魏天无这里,我仿佛听到鲁迅

的悠长回声。

诗何为?或者诗有什么用?这是中西诗歌传统里的永恒之问,

它要求每个时代的诗人做出新的回答。荣光启的文章深入浅出地

对这个问题作了层层辨析,指出诗最直接的作用还是在于自我慰

藉和自我认知;诗无力发挥直接的社会功能,它的社会功能只能

是间接的、隐约的,即以潜移默化的方式改变民族的语言和感受

性。诗看起来好像是无用的,但这无用正是诗发挥作用的方式。

对于“用”的问题,其实中国古代的老庄早就非常智慧地作了回答。

但是功利主义的魔鬼在任何时代都无孔不入,于是诗人们不得不

随时准备为诗辩护。悲乎!

“我宁愿相信一个好诗人的只言片语,也不愿相信一个评论

家的宏篇大论”,雪女如是说。但诗人和评论家并非冤家对头,“只

言片语”和“宏篇大论”也非势不两立,因为一个好诗人总是一

个好评论家,哪怕他写的是“只言片语”。雪女本人就是现成的

例子。基于丰富的阅读和写作经验,雪女在这篇文章里细致辨析

了张执浩在诗歌写作与诗学观念上的一些特点,诸如抒情与智性

的高度融合、对日常性与在场性的重视、对诗歌“唤醒”与“复活”

功能的强调,等。于此,不仅可以见出雪女在诗歌阅读上的慧一心,

更可见出她对一种更符合个人,心性与时代感性的诗学价值的深度

思考。

——刘康凯

你好,薇依

该如何描述西蒙娜·薇依,这位“赤色贞女”、“圣

西蒙娜”?她英年早逝后,其侄女西维尔·西蒙娜因其

身份,也因其长相酷似姑姑,被当作“圣徒胫骨”,不

断有薇依的虔诚信徒想来摸一摸她,用手指梳一梳她的

头发(帕拉·尤格拉《西蒙娜·薇依评传》,余东译)。

蛰居一隅的湖北宜昌诗人毛子,以《致薇依》表达

了对她的穿越时空的敬仰:

夜读薇依,时窗外电闪雷鸣

我心绪平静

想想她出生一九。九年,应是我的祖母

想想十九岁的巴黎漂亮女生,应是我的恋人

想想三十四岁死于饥饿,应是我的姐妹

想想她一生都在贫贱中爱,应是我的母亲

那一夜,骤雨不停

一道霹雳击穿了附近的变电器

我在黑暗里哆嗦着,而火柴

在哪里?

整个世界漆黑。我低如屋檐

风暴之中,滚雷响过,仿佛如她所言:

——“伟大只能是孤独的、无生息的、

无回音的……”

诗来自对薇依著作或传记的阅读。诗人选择的阅读

对象,对阅读印象和经验的呈现与反刍,都在显示他对

诗歌写作的理解和认知:诗是一种伦理;诗也必得承担

它当承担的伦理。在“整个世界漆黑”的时刻,需要有

人用哆嗦的手划亮一根火柴——一首诗是一根火柴,能

发出的光非常有限且短暂,但不能就此默然于黑暗,就

像一战时的薇依不会考虑是否因为她拒吃巧克力,前线

士兵就一定可以吃上甜品而不去作为,并坚守终身。在

诗人眼里,薇依也是一点光亮,它会奇迹般穿越遥远时

空,在它该降临的时刻,抵达那些被黑暗压低的人的手

中和心中。

在世人眼中,薇依是位传奇人物,哲学家、神秘主

义者,错生在女性世界的男孩子。她聪颖早慧,非比寻

常,19岁时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巴黎高师,第二名是

著名的西蒙娜·波伏娃。薇依集中注意力的超强能力令

人叹为观止。在高师做论文时,她给自己开了一份长得

令人难以置信的书单,然后一连好几天把自己关在房间

里,不吃不睡。她把书一本一本地摊在地板上,自己也

趴在地板上。由于眼睛近视,她的鼻子不得不蹭着书本,

就这样边读边从房间这头爬向那头。但是,她那双笨拙

得同样非比寻常的小手,让她也让她的同伴吃尽苦头。

她参加了“妇女运动俱乐部”的第一支女子橄榄球队,

没有什么困难能让她放弃,但是由于她打得不好导致球

队失败时,她成了球队的威胁。后来她自告奋勇去工厂

当计件工,因为笨手笨脚,常常被割伤和烫伤,她的同

事的收入就大受影响。西班牙内战时,不会开枪的她一

定要一支枪。一位上校教她怎样射击,聪明的人都自觉

地躲得远远的。她的传记作者说,这支枪对战友构成的

威胁甚至超过对战壕对面的敌人。

纳粹占领法国期间,想从事最艰苦劳动的薇依被引

荐给古斯塔夫·梯蓬,一位天主教哲学家。她住进了后

者的农庄里。梯蓬说:“我很清楚,认识和爱上一个比

自己优秀的人,必须给自己带来压力。不同高度的气涡

差异最容易形成风暴。”一年半后,薇依全家获得前往

美国的签证。分别前,她告诉梯蓬不要悲伤,他必须爱

上他们之间很快就要出现的距离,因为“那些互不相爱

的人是分不开的”。

如果说有爱就会有分开,这是相爱的人不得不面对

和接受的痛苦事实,那么,我们该怎样理解“互不相爱

的人是分不开的”?

2015年12月24日

不朽之木

这世上的事真是巧得不能再巧。

2006年6月世界杯间隙,读完薇依的《重负与神恩》

(我习惯在书后标明阅读时间)。2015年年底,因为

写一篇评论,翻出这本书来重读,注意到封底勒口责任

编辑一栏,印着“韩东”。不知此“韩东”是不是诗人、

作家韩东。隔日,诗人小引打来电话,说韩东来了,这

回他的身份是电影编剧兼导演。他把自己的小说《在码

头》改编为电影,来武汉找外景。我和小引陪他在武昌

临江大道、天兴洲、昙华林周边,寻找具有20世纪90

年代风貌的码头和小巷。途中我问到薇依的书,他说那

就是他。我说你好像还写过一首关于薇依的诗,他说是

的。那首诗叫《读薇依》:

她对我说:应该渴望乌有

她对我说:应爱上爱本身

她不仅说说而已,心里也曾有过翻腾

后来她平静了,也更极端了

她的激烈无人可比。言之凿凿

遗留搏斗的痕迹

死于饥饿,留下病床上白色的床单

她的纯洁和痛苦一如这件事物

白色的,寒冷的,谁能躺上去而不浑身颤抖?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至少宇宙是满盈的。”

“白色的床单”是令人深刻的意象,一如乌有,一

如爱本身,也一如纯洁和痛苦。按照《西蒙娜·薇依评传》

作者的看法,她是“通过饿其体肤而加速了肺结核带来

的死亡”。人们都清楚肺结核患者需要更加注意营养和

休息,但在法国被占领期间,薇依拒绝食用超出国内同

胞的食物配给量,并且把每月食品配给票的一半寄给牢

狱中的政治犯。至于休息就更谈不上。她自愿去梯蓬的

农庄里从事最艰苦的劳动,有时累得站不住了,就躺在

地上继续摘葡萄,而随手在路旁摘一把桑葚,就可以当

一顿饭。因此,说薇依死于饥饿并不为过。当她最终倒

下,她拒绝住在伦敦医院的单人病房里,享受特殊的照

顾。在她强烈的要求下,1943年8月中旬,她被送往

肯特郡的一所乡间疗养院。疗养院一派田园风光。看着

新搬进的房间,薇依说了句:“多么漂亮的等死房间!”

未几,34岁的她便离开了人世。

纳粹占领期间,曾与薇依共度了一段美好时光的古

斯塔夫·梯蓬说,他一开始并不想接待从未打过交道的

薇依,但是,“我不愿拒绝命运在我的生活道路上安排

的灵魂”(《重负与神恩·法文版编者序言》,顾嘉琛、

杜小真译)。对于2003年的韩东(《重负与神恩》中

文第一版出版于这一年,韩东的诗也写于这一年),对

于2006年的我,薇依也仿佛是命运在我们的生活道路

上安排的灵魂,突然闯入的、陌生的,又令人“挣脱自身,

独自,置身于伟大的风暴”(里尔克《预感》,北岛译)。

在一个混乱不堪也残缺不全的时代,薇依的苦行主义确

实让人觉得有些过分,不近情理,甚至难以理喻;她的

话“灵魂的永恒部分以饥饿为食”充满宗教的玄思。诗

人崇敬她,是因为她扎根于漂泊不定之中,也扎根于他

人眼里的生活的不可能性和荒谬性的组合之中——我由

此怀疑韩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扎根》(2003)的题目

不仅来自文革话语,也来自薇依语录。在《读薇依》中,

“白色的床单”应当来自对薇依形象与死亡情境的诗意

想象,是虚拟的:它如此单纯、素朴,一如薇依之生,

也一如薇依之死;它甚至让我们嗅到乡村田野中阳光照

射下的青草味道。

后来翻阅《韩东的诗》才发现,韩东并非只写下了

《读薇依》。五年后的2008年,他写下另一首《西蒙娜·

薇依》:

要长成一棵没有叶子的树

为了向上,不浪费精力

为了最后的果实而不开花

为了开花不要结被动物吃掉的果子

不要强壮,要向上长

弯曲和节疤都是毫无必要的

这是一棵多么可怕的树啊

没有鸟儿筑巢,也没有虫蚁

它否定了树

却长成了一根不朽之木

这首诗的最后一句原为“却成了唯一不朽的树”,

收入诗集做了修改。诗人的修改除了表明他对待写作的

一贯的审慎态度(《读薇依》收入诗集时也做了改动),

也让此诗更为圆满:树与木的不同在于,树依然会让人

想到被风吹拂的树叶,乃至花朵和果实;木则让人的意

念集中在树干,向上的,笔直的,干燥的,去除了多余

的部分。如果你用手叩击,它宛若一根骨头。

2015年1月4日

荒谬的英雄

法国哲学家、作家加缪的《西西弗的神话》,是

一篇为西西弗(一译西绪福斯)“正名”的文章。西西

弗是古希腊神话传说中的人物,生性机智狡黠,得罪了

死神塔纳托斯、冥王哈德斯等。诸神于是判罚西西弗将

一块巨石推上山顶,然后巨石由于自身的重量又会滚下

山去,由此循环往复,永无休止。诸神认为,没有哪一

种惩罚比让西西弗进行这种无效无望的劳动更为严厉的

了。但加缪却说,西西弗明知推石上山的举动是徒劳无

益的,但他依然义无返顾地一次又一次地走到巨石面前,

从这种“无尽的苦难”、“非人的折磨”中获得生命的

激情和幸福感,并且以此作为他对诸神惩罚的蔑视:你

们算老几!“在每一个这样的时刻中,他离开山顶并且

逐渐地深入到诸神的巢穴中去,他超出了他自己的命运。

他比他搬动的巨石还要坚硬。”(杜小真译)

加缪将西西弗这个古老神话中的人物形象定位在

“荒谬的英雄”上,是为了阐明,这个世界存在着许许

多多的荒谬,每一个个体对此应当有所承担,而不是一

味的抱怨和回避。荒谬一词的意思可理解为,现代人往

往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被种种外力所牵制;但你可以

在看似无望的拒绝和反抗中进发激情——这是人的命

运。

不过,西西弗离我们生活的时代太过遥远,加缪借

助这一在西方家喻户晓的人物所阐发的存在主义哲学观

念,也比较晦涩。2009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德语

诗人赫塔·米勒,她在颁奖典礼上的演说,被中文编译

者加了个柔情万分、令人心动的标题:“带手绢了吗?”

在演说中,她以抒情散文的语调讲述了自己当年在罗马

尼亚痛苦的、愤懑的生活遭遇。演说快要结束时她提到,

当她就要开始流亡生活之前的一个清晨,母亲被村里的

警察带走。母亲走到门口时想起忘了带手绢,便不顾警

察不耐烦的脸色回到屋里拿了块手绢。在警局里,那个

警察对母亲大发雷霆。母亲的罗马尼亚语不太好,不明

白他在喊叫什么。后来警察离开办公室,反锁住大门,

关押了母亲整整一天。“最初几个小时,她坐在警察的

办公桌旁哭泣,然后她走来走去,开始用泪水浸湿的手

绢给家具擦灰尘。后来,她又从墙角拿起水桶和挂在墙

钉子上的抹布擦地板。事后她告诉我这件事时,我惊诧

不已。我问她,你怎么可以为他打扫办公室。母亲一点

都不难堪,她说,我找点活干,好打发时间。而且那个

办公室那么脏。碰巧我还带了一块男人的大手绢。”赫塔·

米勒不无感叹地说道:“直到现在我才明白,通过那些

额外的,但也是自愿的屈辱,她在监禁中为自己获得尊

严。”(李永平译)

因为女儿的不屈从而受到连累和骚扰的母亲,在那

一时刻渐渐忘了监禁她的警察,与那些剥夺女儿工作和

写作权利的人是一丘之貉。她看到的和不能忍受的只是

办公室的脏,她只是做了她觉得自己该做的事情。也许

这是母亲的本分,也许这就是另一位母亲乔治·桑说的:

“我不憎恨可怜又亲爱的愚蠢,我以母亲的目光来看它。”

也许赫塔·米勒和她母亲的遭遇并不能简单地说是“愚

蠢”所导致的,可是,那些人,除了愚蠢,还能有什么呢?

赫塔·米勒的母亲可能不明白“荒谬”是什么,也

不会把自己看作反抗荒谬的“英雄”。这个世界愚蠢太多,

所以需要他人的呵护:不是为了避开愚蠢——谁又能避

开呢——而是当你陷身于黑暗时,他人的呵护让你觉得

黑暗想轻易吞噬你生命的念头是可笑的。所以,母亲才

会在女儿每天出门之前问:

“带手绢了吗?”

2015年11月24日

“疾病是一所修道院”

余秀华为什么能够一夜爆红?对此已有许多解析。

不过,“脑瘫”这个身份标签,是推动她的诗歌最初在

微信圈病毒式传播的最主要诱因。尽管后来诗人颇为恼

火地不断做出澄清和纠正,但我相信那些突然对当下诗

歌备感兴趣的读者,下意识地把“脑瘫”等同于“智力

低下”;而“生命的痛感”也随即成为赞赏她诗歌的关

键词之一。

众所周知,病痛对身体的折磨,是文学普遍的而非

特殊的主题,只不过诗人可能对此尤为敏感。卡夫卡终

身遭受肺结核的袭扰。他与“文青”雅诺施第一次见面

时就说:“只有痛苦是确定的。”(《卡夫卡口述》,

赵登荣译)有传记作家认为,疾病使卡夫卡的身体“女

性化”,他更加依赖于别人的照顾。当他最后一次前往

波罗的海的疗养院,遇见了在犹太孩子夏令营做辅导员

的朵拉·迪曼。两人的关系迅速升温,甚至开始憧憬未来:

一起去巴勒斯坦开家餐馆,朵拉当厨师,卡夫卡则幻想

当一个招待。数月后,卡夫卡的肺结核扩展到喉部,不

能说话,只能用便签与人交流。他要求一直和朵拉照顾

他的朋友增加吗啡剂量,并忍着剧痛悄声说:“杀了我

吧,不然你就是一个杀人犯。”(桑德尔·L·吉尔曼《卡

夫卡》,陈永国译)

如果卡夫卡作为诗人还不够典型,那么里尔克,

终其一生备受头痛、颈痛、舌头痛的侵扰,以及由血液

流动传送的痉挛、抽搐,前额和眼睛充血的折磨。当他

后来患上致命的血液病白血病时,口腔里的囊肿让他想

起久远岁月中的那些不曾离去片刻的病痛,他感到自己

“落在那些褊狭的魔鬼手中”。他在去世前一年写给最

知心的朋友露·安德烈亚斯-莎乐美的信中绝望地呼救:

“我看不到在这种情况下该如何活下去。”由于伤心欲

绝,这封信在他手里搁了一个多月也没有发出。艺术并

没有给他带来慰藉,甚至让他对病痛折磨的感受愈发细

微:他对症状的直觉描述从医学角度来说是非常具体精

确的。(参见茨维坦·托多洛夫《走向绝对》,朱静译)

作家加缪十七岁岁就得了肺结核,经常是洗了澡、

走了路或者天气太热就会突然咯血。吐出的血先是鲜红

的、带着泡沫,随后就变得黯淡。在当时的阿尔及尔,

如果得不到治疗,三个病患者中会有一个在十八到二十

个月之后死去。如同卡夫卡一样,结核病使加缪的感官

变得更为敏锐。每次一发烧,各种颜色就不仅仅是被他

感觉到,而且变成一种强烈的,有时甚至是痛苦的光线

刺激。医生将其称为“过度敏感症”或“感觉过敏症”,

同样患过肺结核的纪德称之为“感觉的聚会”。加缪则

称自己“浑身都是感觉的穿透细孔”。(《加缪传》,

黄睎耘、何立等译)

诗人余秀华也许会赞同卡夫卡的如下说法:“事

实上,作家总要比社会上的普通人小得多,弱得多。因此,

他对人世间生活的艰辛比其他人感受得更深切、更强烈。

对他本人来说,他的歌唱只是一种呼喊。艺术对艺术家

是一种痛苦,通过这个痛苦,他使自己得到解放,去忍

受新的痛苦。他不是巨人,而只是生活这个牢笼里一只

或多或少色彩斑斓的鸟。”(《卡夫卡口述》)加缪则说:

“疾病是一所修道院,有着自己的清规、苦行、静谧和

灵感。”(《加缪传》)终身的疾患对任何人来说都是

痛苦与不幸的深渊;我们不必故作高深地说,它对诗人、

作家来讲是福祉。因为这里并不存在一种可以换算的交

易;存在的只是,那些虔诚地投身于诗歌与文学的人的

一生,注定是痛苦和不幸的,疾病只是让他们更早也更

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如果必须为此支付痛苦和与世

隔绝的代价,那就支付吧。”(加缪)

2015年10月6日

艺术中的极端主义

自从有了网络,有了BBS论坛,就有了无数“匿

名者”隐蔽在电脑后,靠一根数据线,伴随着电脑猫

(MODEM,调制解调器的俗称)的滴滴声,与这个庞

大世界发生关系。这些匿名者也许觉得匿名正与他们的

生存状态契合无间,也正是网络为他们提供了前所未有

的自由言说与写作的权利;匿名也是我们评价网络写作

初期特征的最重要的一面,延续至今。

令我自己也感到费解的是,从上网伊始,我就一直

使用真名实姓,以至多年前有人在本埠一家官方报纸网

站的论坛上,称这是一个“有趣的现象”。我能理解人

们为什么选择匿名,也明白自己其实也是多重人格群体

中的一员——谁又能例外呢——但就是无法躲在虚拟的

ID签名档后发言。这可能是我与成长于新媒体时代的

80后、90后的代沟所在,也极可能是另一种强迫症,

需要疗救。我唯独不能理解和接受的是,匿名造就和强

化的网络语言暴力;后者当然不能单纯地归咎于匿名,

却是匿名者洗刷不掉的罪名:匿名在某种程度上放大了

各人内心的恶魔影像,潜伏在语言中,又被自我化解为

“那只是说说而已,干吗那么认真?”

网语中有许多很有意思的词汇,比如“控”;但更

多的是极端化思维的碎片,从中可以见出说话人的暴戾

与极端,比如“绿茶婊”,比如“正能量”。它们自动

生成对立面,简化了这个极其复杂的世界;同时也在自

己和对立面之间划分出等级,表达出立场——只能是这

个,绝不可以是那个;或者反之。更重要的是,这是一

种世界观:它从根本上把好与坏,也就是好的世界与坏

的世界对立起来,从而导致要决定性地毁灭后者;而好

与坏的标准可能是因人因时因地而变化的。

与此相应,文学艺术领域内,在好与坏、崇高与

低俗之间画出绝对界线并具有强烈排他性的观点,也就

是极端主义者的观点,是我深恶痛绝的。艺术与美学中

的极端主义,有可能是政治极权主义的倒影,现代主义

艺术史上已有例证。患有语言暴力症的人,当他声称厌

恶政治的时候,可能正在对他所厌恶的政治暗中施以援

手。

也许,乔治·桑的观点更有启发。在她看来,艺术

与生活、好与坏、绝对与相对不是截然分开的,即便在

提法上两者的并列会给人以断裂的印象,它们之间还是

会建立起某种连续性:这一个并不是那一个的负面,而

是它的凝聚、净化与成形。乔治·桑认为,以揭示真实

的人的真实存在为目标的艺术,应该克服好与坏的二元

论思想,而且要指出存在于两者之间的“持续的滑动”:

“艺术不仅是批评性和讽刺性的。批评和讽刺只是描绘

出真实的一种面貌。我要看到作为其本人的人。他不好

也不坏,他既好也坏。但是,还有一些细微差异的东西。

对于我来说,艺术就是表现细微差异。”(致福楼拜的

信)这让人很容易联想到晚年的苏珊·桑塔格关于文学

是一座“有着细微差异的屋子”的观念,让我们重新思

考她为何坚守文学对世界的复杂性的关注——这种文学

立场何尝不是一种政治立场。

乔治·桑说:“我不憎恨可怜又亲爱的愚蠢,我以

母亲的目光来看它。”我也许还不具备她这种宽容以待

的怜悯之心。不过,假如我偏爱余秀华的诗,不会认为

其他女诗人写的是“闺中诗”;假如我赞赏许立志的诗

句“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不会认为沃尔科特说月

亮是“一个椭圆形、无实质的元音”(来自英文moon

的发音)是无病呻吟,或者,毕肖普说“月亮是天空顶

部的一个小洞”形同废话,或者,罗伯特·瓦尔泽说“月

亮是夜晚的伤口”有些矫情。我们的写作可能没有变得

比网络出现之前更为艰难,但也并不更加容易。

多一点善意吧,网络中的匿名者。

2015年10月6日

“撞身取暖”的人

诗歌曾经多么辉煌?朦胧诗人当年明星级的待遇离

凡人太远,还是说说我自己吧。

1984年,在华中师范学院(现为华中师范大学)

读中文系大一的我往校广播台投了一首诗。诗歌播出后,

时任校广播台编辑的历史系学生张执浩给我送来一张油

印的稿费单,我们就此相识。稿费是五毛,什么概念呢?

可以在食堂买十个肉包子,或者,买两份回锅肉,一份

吃着,一份盯着。——我说的是校广播台发的稿费,一

首诗的稿费。

1994年回母校师从王先霈先生读文艺学研究生,

因为专业学习的需要,也因为好友的不断邀约,我放弃

诗歌转而写评论。诗评在一家公开期刊发表后,一直不

见稿费,便去问好友。我还记得他那种眼神,意思是:

稿费?给你发出来就不错了。自那时起,我便知写诗歌

和搞诗歌评论的人,实际是一路货色,忍受着毫无道理

的待遇,还要抱着感恩心态。

前不久收到一本诗歌合集,收有我的评论文章。但

凡各种选集收录作者文章,不打招呼,无须同意,已成

惯例;给样书已算仁至义尽,至于稿费,哪怕五毛,也

是痴心妄想。

尽管我有我的主张,我不会责怪该书主编,哪怕我

主张的仅仅是作为写作者最基本的权利(多年来有大量

的诗人、评论家自掏腰包出版选集,另当别论。我对他

们一如既往地致以敬意)。但是当我翻阅后记,一路看

着主编的感谢从高层干部、中层干部、基层干部、同僚

到入选诗人、责任编辑,唯独不见那些如我一样在懵懂

中,被光荣地收进集子里的评论者。我自然无权要求致

谢——我的写作不是为了致谢——并且,以我这样做惯

了评论者,似乎在他人眼里已坐稳了评论家位置的人的

心态,我还得感谢,在这样一个时代,把我的评论收进

集子并促成集子历经艰辛终于出版的那些人。

这就是我作为诗歌评论者的真实处境,与诗人一样。

但不同的是,我还得装作没有看见、听见诗人对评论者

的冷嘲热讽,谩骂诋毁。

主编是我尊敬的长辈,一位好师长。我借此事说出

可以借他事想说的,相信他会一笑了之。我更想表达的

是,我从内心深处感到诗人与评论者团结一致的必要。

是的,停止无聊的相互诋毁,超越学理的谩骂,以及毫

无原则、既败坏评论者也败坏诗人名声的吹捧。应当前

所未有地感受到诗人和评论者作为一个共同体生存下去

的必要。这个共同体按照奥登的说法,“是有理性的人

组成的,因大家有着对某事物的共同热爱之心而团结在

一起”;与之相反,“大众”则是乌合之众,“一群虚

无之徒,他们只是表面上的联合,他们只是对一些事物

感到担心,害怕,这种害怕心理的实质是他们一想到自

己要作为理性的人要对自我的发展负责任就感到恐惧”

(《耐心的回报》,叶美译)。能够结成共同体的人,

既是理性的,也是对自我发展负责任的;既不会恐惧,

也不会自怨自艾。

诗人余笑忠曾在诗中写道:“寒冬在加深。一群乡

村小学的孩子,在墙角彼此撞来撞去。他们这样相互取

暖”。当年的历史系学生、诗人张执浩赞赏不已,并由

此生造出“撞身取暖”一词作为一部诗集名。我不清楚

诗歌的寒冬是否已经过去,如乐观者所言;我知道的是,

世事愈发无常,世态的确炎凉,尤其是你选择了做一位

诗人或诗歌评论者。我们仍然需要“撞身取暖”,不仅

仅是在寒冬。

2015年8月18日凌晨

爱上福斯特

英国作家福斯特在BBC广播讲座的文字结集出版

后,依然保留着通俗易懂、深入浅出的风格,但这并不

意味着他不理解或不喜欢复杂的表达。年轻一代的英国

女作家扎迪·史密斯说:

“他是爱·摩·福斯特:他不需要别人都来效仿他。

看起来,这是世间最简单、最显而易见的道理——然而

能做到这点的英国小说家又有几人!在英国小说中,现

实主义者们捍卫现实主义,实验主义者们捍卫实用主义;

言简意赅的作家自然对简洁明了的写作风格大加赞赏,

而好用修辞的作家则将抒情奉为文学的最高价值。福斯

特则不然。……他可以坐在自己的文学角落里,而不必

宣扬它比别的角落来得优越。他顽固地为乔伊斯辩护,

尽管他不怎么喜欢乔伊斯;他为伍尔夫辩护,尽管她令

他感到困惑;他为艾略特辩护,尽管他对艾略特心存畏

惧。”(《改变思想》,金鑫译。下同)

我不知道福斯特是否有史密斯说得这么好,但如果

他真是这样一个人物,无论是作为小说家、评论家还是

普通读者,都令人肃然起敬,以至让人有尽快重读他的

小说和评论的冲动。在这个人身上,体现的是对文学与

世界的好奇,是他的广博阅读和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的一

颗宽厚而温暖的心,是对自己所缺失的他人身上优点的

不吝赞美,当然也是一种自信。且不说英国的文学分类

体系将福斯特归为普普通通的作家一类(扎迪·史密斯

语),即便是在中国当下语境中,一个似乎没有任何锋

芒和个性,一个为自己不喜欢、不理解的东西辩护来辩

护去,一个这也好那也好,一个不懂得想出头就要一条

路走到黑、想上头条就要扯去底裤的写作者和评论家,

不被挖苦和嘲弄已算是最好的结果了。平庸的写作者都

想抓住一点什么,不管那点东西是什么:先锋,异类,

谄媚……否则惶惶不可终日。也正是这样的平庸的写作

者,喜欢把跟他不一样的人,讥讽为平庸之辈。

瓦尔特·本雅明说,卡夫卡毕其一生都在自问到底

长相如何,但他从未发现还有镜子这种东西。福斯特可

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自己的长相,他到处在找镜子;他

郑重其事向听众推荐的每一本书,都可以看作是他找来

的一面镜子,先拿来照自己,再看看别人是不是可以用。

他在向听众推荐E·F·本森的回忆录《我们这样的人》

的时候,就像是拿着镜子在照自己,并提醒自己不要重

蹈如下命运:“不幸的是,大多数中年人不只是身上的

肌肉和活力,连‘精神纤维都失去了弹性。经验也有

其危害:它有可能给我们带来智慧,但也有可能导致头

脑和思维的僵化,因而失去弹性,造成严重后果。”而

在简·奥斯汀这面镜子面前,他这样表达他对她的喜爱:

“她是英国人,我也是英国人,我对她的喜爱,可以说

是一桩家务事。”

如果你认为福斯特是完美无缺的,那就错了。史

密斯说,福斯特有很多毛病和缺点,比如:“福斯特的

作品里有魔力和美感,也有软弱,还有少许慵懒,些许

愚蠢。”“福斯特总是有点儿太过谦逊,有点儿不够坦

率。”“他跟我们一样。很多人为此爱上了他。”史密

斯的意见是:“喜爱福斯特,就要像他本人那样,满足

于他的平庸与杰出的结合。”

这可真够难的。

2015年6月9日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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