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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同:遁入老时光的一截柔肠

2016-12-13冉令香

雪花 2016年5期
关键词:石屋院墙胡同

冉令香

窄窄的胡同,被两边高高的红砖青瓦房拥挤得歪七扭八。温存的风,翻过青石院墙,检索家家户户的春夏秋冬。贴墙根儿钻出的丛丛杂草,南瞭瞭北望望,那慢吞吞的光阴就在小胡同里徜徉。几许苍凉,几许破败,条条胡同就是老街两侧延伸出去的触须,长长短短,宽窄各异,沉淀在时光的河里游弋。

我犹疑的视线在小胡同里摩挲,一位农妇端着簸箕迎面走进了我的相机。不知是我那张陌生的脸,还是贸然闯入的相机,阻止了她悠然姿肆的脚步,慌乱中她躲进旁边的大门,偷窥我的一举一动。

她绝对想不到,这个在胡同口徘徊眺望的人也曾是胡同的居民。而今,跨越了二十余年的时光再来,就成了这个村子的“不速之客”。

不是我不想回老家。其实,是我一直不敢回老家。回老家看什么?那座空荡荡的院子,老得让人伤心。那些坍塌的房顶,那些裸露的房梁,那些颓败的石墙,还有那几棵老枣树,爆裂的树皮、歪斜的身子,哪一眼落下去都是伤感。

但我,还是来了。此刻,就漫无目的地走在老街上,翻检那些衰老的胡同。街,依然是那条老街;胡同,依然是那些羊肠胡同。一天天苍老,唯有岁月留痕。

那两簇碧油油的麦冬点缀在大门槛外,那细瘦的叶子似在品味男主人的胸襟尺度。一道突出的山墙,折转了胡同的走向。两家高耸的檐角,急欲吻成一体。不知道那手推车“吱吱呀呀”的哀叹,可是福贵无奈的抱怨?他装满秫秸的地排车,又如何跟在一双黄胶鞋后转弯?

东家的房檐凭什么高出西家三砖?李家的院墙为什么越过了公家划定的界限?那条条电线在屋头架起,哪里辨得清邻里之间的鸡鸣犬吠?滋味丰厚的农家日月,就着鸡毛蒜皮,磕磕碰碰,在小胡同里旋转酝酿,无论哪一天都过得满满当当。此刻,我真想听听母鸡下蛋的“咕咕嘎嘎”,看看大门口看家狗的摇尾乞怜,可悄无声息的胡同冷淡地将我拒之于外,一扇紧闭的铁大门后,只睁着外窥的猫眼。

一道坍塌的土坯墙默默地守住入口,小胡同像蚰蜒腿一样艰难地向里延伸。两座石屋的外墙像两扇门板,把胡同的腹部卡得更细更深。我不知道,德顺爷那长把的锄头的头,如何委屈地穿行其中。也不知道,他颤颤悠悠、颠簸起伏的扁担缀着水桶,如何小心翼翼地行走。

一身尘土两腿泥,收获也好,播种也好,胡同里总响起他苍凉的唱腔。那些年的戏台上,他描眉勾脸,唱《铡美案》,也唱《小二黑结婚》,最拿手的还是《七品芝麻官》。田间地头歇息时,他抹一把脸上的汗珠,拍拍裤腿上的尘土,会“咿呀哇呀”地唱:“锣鼓喧天齐把道喊/青纱轿里坐着我七品官/想当年在原郡我把书念/凉桌子热板凳铁砚磨穿……百姓们纷纷告状到衙前/权贵们犯法要不惩办/我枉为百姓的父母官/我宁愿南牢草长满/不叫我的好百姓受屈冤……”那番幽默诙谐慷慨激昂,引得围观者哈哈一笑心气顺畅,也能暂时忘掉满身疲劳和辘辘饥肠。

听惯了德顺爷唱段的胡同,如今冷清异常。看不见一只猫的影子,也听不见老人的一声咳嗽,只是探出墙头的梧桐枝垂满粉紫的喇叭,偶尔“噗”的一声花朵落地,像是一声清幽的叹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这深陷在胡同底部的院落,似乎已沉睡了将近一个世纪。青砖鱼鳞瓦,青砖砌院墙。灰黑色的雕花门框张着空洞的眼,深得让你看不到底。精雕细刻的木格窗棂,挂着凌乱的蛛网,那是几十年风雨路过留下的足迹。老瓦间隙杂草丛生,那裸露的椽子和房梁,伴着寥落的桐花默默走过一个个春夏秋冬。看这房屋的气派格局,哪里是普通乡民能拥有的建筑?但最终抵不过时光的游走。人走,院空,所有的热闹和繁华都交于这一院寂寥。

衰落、凋敝,让这条胡同了无生机。曲径通幽处,转过屋角,这里竟然还有居住的人家。这石屋大概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建成,仅凭那一米多高的石院墙和巴掌大的小窗户,即可想象屋内的昏暗潮湿。这里应该是老光棍瘸五的家。

那些年,快嘴媒婆也曾带着相亲的姑娘一茬茬过滤过这个石头支撑的院落。有的姑娘瞅瞅空落落的院子和黑乎乎的石屋,一声不吭地走了;有的姑娘撇撇嘴,两眼乜斜着那条瘸腿。那一波波泛寒的白眼时断时续地抛过来,直让瘸五心虚冒汗。不知道《西厢记》《牡丹亭》《杨门女将》《嫦娥奔月》那些年画,是否还温暖着他暗淡的墙皮?“这画上的闺女如果下来给俺当媳妇,我天天洗衣做饭伺候她也心甘情愿。她光陪俺说说话就行。”瘸五的痴话早已成为胡同里的笑柄,随风流散。而今,陪他蜷缩在小黑屋的,还是那破桌子、瘸腿凳子、小木柜子和空空的大肚子泥瓮。没有炊烟缭绕的房顶,没有鸡鸭鸣叫的院落,日子早已惨淡地跌落进老时光的那片泥土里,没有了生息。

一瓶瓶老白干麻痹了他的神经,一年年的孤单寂寞消磨掉了他的生活热情。那散乱地堆在屋角的一大堆白酒瓶,无声地控诉着他的嗜酒如命。脑血栓早已让他瘫痪多年。石屋老了,他也老了。他却挣脱敬老院的怀抱,执拗地瑟缩进空荡荡的胡同,死守着空落落的家。

院外小路,杂草蔓延,那几个落寞的脚印最明白个中滋味。那道残破的木门半掩,说不清日子的温热寒凉。院墙外枯死的老树阻止了我行进的脚步,那些僵硬干瘪的枝条何时成了时光匆匆丢落的老年斑?

一辆鲜红的轿车端坐在胡同底端,那睥睨一切的架势与旁边的高墙和宽敞的大院落十分匹配。水泥抹墙从头到底、水泥路面一尘不染,这底气十足的胡同总算与时下城镇里的流行色同步。只是这灭绝生命的水泥灰,总有说不清的距离感,让我触摸不到乡村的真实贴切。

这光秃秃的水泥墙,哪里适合丝瓜藤蔓安家?那些粉紫色的扁豆花何时爬得上它冷漠的脊梁?这空空的胡同哪有奔跑呼叫、追逐游戏的孩子?那月明星稀的夏夜,还有谁抱着蒲团、凉席聚在胡同头的池塘边纳凉,听捋着山羊胡的董姥爷说书讲古?那阴雨绵绵的秋天,还有谁抱着千层底,坐在大门口穿针走线,叽叽喳喳,家长里短……

胡同越来越沉默了,一茬茬走出去的人再也没有回来。老了的永久地沉睡了,再也不理会胡同里的风霜雨雪;搬出去的,偶尔回家走走,也只会看着衰老的胡同慨然一叹。

追随着老时光衰败了的胡同,再也没有了复苏的技能。丢失了的胡同,再也找不回来了。当我站在不远处新建的楼群居高临下地俯视胡同时,它们正悄悄地变酥变软,成为遁入老时光的一截截柔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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