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道德问题

雾满拦江

一

三年前，小朋友兜兜上小学一年级。他报名参加了诗朗诵比赛，老师分配给他一首诗———《假如我是一支粉笔》：

假如

我是一支粉笔

我会很乐意

牺牲自己

让老师在黑板上写字

让同学在黑板上画画

我不需要你们保护

但求你们不要让我

粉身碎骨

放学回家，兜兜站在客厅里，用激昂的语调开始练习朗诵。正朗诵着，兜爸进来了。

兜爸问：“儿子，你在干什么？”

兜兜回答：“我在诗朗诵。”

兜爸怀疑地说：“儿子，你朗诵一遍给爸爸听。”

于是兜兜开始朗诵，没等朗诵完，兜爸就发飙了，大吼道：“这是谁写的诗？这也配叫诗？你欠了谁的亏了谁的？凭什么要牺牲自己？你还是个孩子，没有生存能力，凭什么不需要大家保护？难道这个社会还需要你们孩子去保护五大三粗的成年人吗？这根本不是诗，这叫丧尽天良的胡说八道！”

兜兜吓坏了，问爸爸：“那我该怎么办？”

兜爸说：“回学校告诉你们老师，你不要牺牲自己，老师也不应该教育你牺牲自己，你需要的是被保护，而不是求别人别把你粉身碎骨。”

次日回到学校，兜兜找到老师，说：“老师，我不要做粉笔……”

兜爸就是诗人北岛。大概只有他，才能辨别出儿子朗诵的诗句有问题，提醒我们，对普通人砸骨吸髓的极端道德要求，其实是有问题的。

二

道德问题，其实是每个社会的困扰。

好多年前，台湾不仅穷，而且乱。不仅乱，而且人人满腹幽怨、满脸悲愤，出门都带着扁钻，一言不合，扁钻相见。

那时候的台湾人，根本不理会什么道德或者秩序，挤公交车时全都拼了命，经常挤得妇孺号啕大哭。

台湾人对此习以为常，没感觉到有什么问题。但有个美国人到台湾，发现公交车下挤成一团，年轻的学生和成年人在车门口你争我抢。这个美国人很震惊，写了一篇文章，讥讽台大的学生枉为读书人，连上公交车排队的意识都没有，太原始、太粗放。

台湾的一家报纸把这封读者来信登了出来。

这封信让当时台大的学生感觉受到了奇耻大辱，如坐针毡。学生们展开了激烈的讨论，讨论如何恢复名誉、重建自尊。

最后讨论的结果，就是发起一场道德自律行动。

此后台大的学生有事上街，等公交车时坚决不挤，而是要排队。他们希望从自己做起，提升整个台湾的道德水平。

一段时间过去，效果极为明显———台大的学生发现他们很悲惨。如果他们排队的话，那他们就坐不上车，因为他们排队丝毫也不影响别人不排队，最后的结果是，公交车满载着拥挤的人群扬长而去，扔下一排傻兮兮排队的学生，在冷风里发呆。

台大学生的道德自律行动彻底失败了。

他们没能拯救台湾的道德状况，相反，善良的学生发现自己都变成了伪君子。车没来时规规矩矩排队，公交车来到，一声呼啸，队伍立刻解散，所有的学生都疯了一样往车门里挤，不挤就甭想上去。

就这样大家又狂挤了几年，终于有一天，台湾人醒过神来了：他们遭遇到的，根本就不是道德问题！

早年，台湾人之所以不排队，并非是道德水平低下，而是公共资源配置出了问题———公交车的班次太少！

此后，台湾有关部门有意识增加公交车班次，结果一夜之间，台湾人的道德水平大幅飙升。横竖车上有许多空座位，下一趟车几分钟就会驶到，只要不是太着急，谁也不会争先恐后地去挤。

这件事情让人们发现，当一个社会的公共资源配置出了问题，就会对民众提出道德要求。而且这里还有个规律：对民众的道德水平要求越高，社会资源配置问题就越多。而一旦社会资源配置理顺了，道德问题就不再是问题了。

三

把社会资源配置问题转嫁为民众的道德问题，这其实就是北岛的愤怒。

中国的经济发展水平直线飙升30年，已经积累了相当丰富的社会财富。但由于社会财富配置失衡，导致了诸多问题，这些问题解决不了怎么办？就只能“只求你们别把我粉身碎骨”。

有人指责中国人，说中国人不患寡，而患不均———这其实是昧却良知的胡说八道！

从来没有哪个中国人说过要“均”，中国人也和世界人民一样，要的并不是平均而是公平！公平并不是说你要拿的和每个人一样，而是你付出了，就应该拿到与自己的付出差不多的回报。但现在的问题不是这样，所以大家才会恼火。

就因为财富配置瞎胡闹，才会出现同样是养老，多交钱的享受不到、不交钱的多吃多占的问题。才会出现中国经济总量直追美国，年轻人到处想找份工作，而在职职工不但不按时退休，反而要求老头、老太太推迟退休，继续占坑奉献的怪事。

当经济资源配置出现凹陷，道德高地就会隆起。

老师无法对孩子们解释这一切，就只能教育孩子们做粉笔，甚至发出“但求你们别让我粉身碎骨”的无奈乞求。

四

一个社会的道德水平跟国民素质关系紧密，更与经济资源配置的公平度息息相关。

具体说来就是，越是社会问题层出不穷，希望道德来救场时，就越是道德每况愈下，甚至会跌破底线之时。

在一个正常社会里，人只要有基本的道德意识，不打架、不骂人、不咬狗、不抢猫粮吃，就活得很幸福了。相反，在一个经济配置失衡而导致人心失衡的社会里，纵然是你提出“但求你们别让我粉身碎骨”这等超高难度的道德要求，也是糊弄不过去的。除了造就一群口是心非的伪君子，并无助于问题的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