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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愚园:“愚者”的智慧

2016-12-10宋羽

江苏地方志 2016年4期
关键词:愚者园林

◎ 宋羽

金陵愚园:“愚者”的智慧

◎ 宋羽

民国初年,辞去大总统职务隐居于天津租界的徐世昌正在修编《晚晴簃诗汇》,在这部清代诗歌总集里,徐世昌收录了一首题为《秋夜》的诗——“蟋蟀啼不止,虚斋秋夜长。隔帘见河汉,云影淡微茫。竹树弄疏响,罗衣生嫩凉。流萤解人意,来照读书床。”这诗写得虽不算出彩,倒也流露出怡然自得的雅兴,读来觉得平静祥和。

写诗的人叫胡恩燮,徐世昌编诗稿时他已离世多年,只在金陵城南留下了一座以“愚”为名的宅院,以及一段并不为太多人所知的“愚者”往事。

远离仕途:大智若愚

胡恩燮祖籍安徽歙县,清道光四年(1824)生于南京,其父胡莹轩长期经营皇宫织锦贡品的业务,在南京城颇有名望。也许是经商者特有的性格使然,胡家人一脉相承的是含蓄、内敛的格局。对富甲一方的胡恩燮来说,在晚清的官场上谋个像样的职位,并不是什么难事,然而胡恩燮的仕途一直不顺,跌跌撞撞二十年,不过赏了个“蓝翎六品”苏州府候补知府的虚职。对于这样的结局,胡恩燮并没有流露出什么不满,而是以“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接受命运的沉浮起落。

纵观胡恩燮的一生,从庙堂之高到乡野之远,其实经历了一段多舛的命运,他依然记得二十年前胡氏家族遭遇的血光之灾——咸丰三年(1853),太平军攻克南京,城里的宦门富户尽遭杀戮,胡家也同样陷入险境。与母亲感情深厚的胡恩燮,在水西门外芦苇荡里挖掘地窖,将母亲藏匿其中,等到天黑再亲自背着母亲逃离南京。清政府为表彰他的孝义之举,敕建孝子牌坊。在这场变故中,胡家共有11口人罹难。

此后,胡恩燮招募了一支武装队伍,投靠清军将领向荣,多次与太平军交战,并立下战功。史书记载,咸丰四年3月20日夜晚,胡恩燮引导清军江南大营副帅张国梁部抵达神策门外,在通过沟堑时胡恩燮被太平军设置的竹签戳伤了双脚。后来不久,向荣拨给胡恩燮水军300人,胡恩燮领兵在大胜关一带的江面上伏击了太平军水军,击沉敌船数艘,生擒敌将刘显英。几个月之后,胡恩燮还参与了七桥瓮之战,很受向荣的赏识。

也许是家族变故带来的创伤,清政府收复南京后,胡恩燮不再热心于仕途,同治四年(1865),他放弃了赴京接受吏部考察的机会,选择在家中照顾患病的母亲。接下来他先后在江宁织造和苏州织造衙门做幕僚,最终平静而低调地远离了风诡云谲的晚清政坛。

虽然胡恩燮在光绪七年(1881)接受了左宗棠的委托,去徐州创办利国驿煤铁矿。在徐州经营煤铁矿期间,胡恩燮、胡国光父子仿照欧美股份制公司的做法,发行股票、募集资金,在上海、苏州等地设立办事处,成为徐州晋代煤矿业的奠基人。胡恩燮并没有拿着这些成果向清廷邀功,光绪十三年(1887),他以养病为名辞去矿场总办职务,回到南京老家,也许对他来说,这次出山徐州不过是重拾经商这个老本行罢了。

在俗人眼里,放弃封妻荫子的机会,心甘情愿做一个商人,实在是愚笨,胡恩燮却从“愚”中读出了做人的智慧。他在筑园时袒露了自己“乐山水而自晦于愚”的心迹,在大巧如拙、大智若愚的人生哲理中度过余生。如今,“容安小舍”的天井内还有一株百年枇杷树,为愚园旧物,老树枝繁叶茂,浓荫淡碧尽显当年园主人的散淡情趣。

晋代陶渊明在《归园田居》中写道:“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解甲归田,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相逢尽道休官好,林下何曾少一人?”还是胡恩燮活得明白和洒脱,给了自己不一样的人生境界。

暂寄红尘:梯愚入圣

细数愚园的历史,还得说到明代大将中山王徐达,愚园恰是在徐达后人徐傅的别业旧址上修建的。在明代开国功臣中,徐达低调而谨慎,是少有的善终者,死后赐葬于钟山,徐家族人也因此得以保全血脉。也许,胡恩燮选择在此筑园就已从徐达的人生中参悟出世事无常的道理,进而获得了一种淡泊的心性。

同治十三年(1874),愚园刚刚建成时,胡恩燮写了一篇《寄安别墅记》,他在文章写道:

“地寄于天,万物寄于地,寄之为义,大矣哉!人不知身之为寄,何有于物。既知身之为寄,更何有于物。余行年五十矣,于杏花村畔购屋数楹。嗟乎!我寄予屋耶?仰屋寄于我耶?即谓屋寄于我,所寄亦甚暂矣。或传之子若孙,能守之,此寄之长者也,寄也。或及吾身而不能守之,此更寄之暂者也,亦寄也。光阴易逝,瞬即蹉跎,日用伦常,完其性分,以期安此寄焉云尔。”

胡恩燮用一个“寄”字阐述了他的世界观,在自然万物面前,他认识到了自己的渺小,也明白自己只不过是“暂寄”于人世间而已。对于愚园来说,他只是一个过客,无论是尊贵还是卑微,生命都是有限的,结局都是平等的。在历经仕途坎坷、商海沉浮、家族变迁之后,胡恩燮开始以散淡之心对待生命中的得失,当他在波光潋滟的愚湖畔发出“光阴易逝,瞬即蹉跎”的感叹时,尘世间的蝇营狗苟已被他忘在了身后。功名利禄,多少人为之耗尽青春,多少人间真情被弃之不顾,可一朝得到了,就能永远属于自己吗?就像这座精致的宅院,今日这宅子姓胡,传了两世三世,也许就换了主人,攫取太多而不懂得放弃,只会把自己束缚得更紧,那才是真正的愚笨。

一篇《寄安别墅记》,短短百余字已道出了园主胡恩燮的心声,已到知天命之年的他不再为名利所羁绊,开始回归家庭,把更多的精力用在了修身养性和营造胡氏家族长幼有序、和睦相处的良好氛围上。不大的一方院落,为胡恩燮留下了一片世外桃源,他得以在此思考和休憩,静静等待灵魂伤痕的愈合。

在愚园内,胡恩燮盖了一间“课耕草堂”,作为胡氏家族的子孙躬耕灌园的场所,胡恩燮经常召集本家妇孺在草堂前,他亲作示范,或种植花木,或耕种粮谷,以此教育胡家子弟不要安于享乐。“犁雨锄云皆事业”,他在诗中这样写,在他看来,修身与修心是同等重要的,只有躬耕于红尘,才能真正体会到人生的乐趣,

胡恩燮在自家的花园里也写下了不少诗句,如《城市山林》诗“小筑效山林,聊以志吾志”,《愚湖》诗“人笑愚公愚,构园如移山。大智莫若水,名愚岂其甘”,处处充满返璞归真之趣,在愚的哲理中步入乐以忘忧的高度。

光绪十八年(1892),68岁的胡恩燮在愚园闭上了双眼,他走得平静安详,走得无牵无挂。千帆过尽,阅遍沧桑,人生豁达莫过于此。

《乐隐词》有曰:“短短横墙,矮矮疏窗,花楂儿小小池塘;高低叠嶂,绿水旁边,也有些风,有些月,有些凉。”

——从愚者,到圣贤,原来只隔着一堵不高的马头墙。

借景山水:愚人自乐

明清时期,南京曾出现过许多著名的私家园林,比如袁枚的随园、李渔的芥子园、甘熙的“九十九间半”,胡家的愚园也是其中之一,而且是晚清最著名的南京私家花园,知名度甚至可与江南四大名园之一的瞻园相比肩。可以说,愚园凝聚了胡恩燮及其养子胡国光两代园主的心血,在愚人自乐的心性里不经意间造就了一方胜景。

胡恩燮修建花园的灵感来自于苏州的园林,早在他在苏州任候补知府时,他就为城内形态各异的园林苑囿所折服,尤其钟情于狮子林的假山。辞官后,他便在南京城南购下西园故址,修建亭台水榭,广植花木,还特意在宅院西边的花园里还叠起一片规模不小的假山,其形态和结构多仿狮子林,愚园因此有了“金陵狮子林”的美誉。胡恩燮在园中建有清远堂、春晖堂、水石居、无隐精舍、分荫轩、松颜馆、城市山林、在水一方、小山佳处、渡鹤桥、小沧浪等景观,是为愚园“三十六景”。民国四年(1915),胡国光扩建愚园,增设34处景观,故有愚园“前后七十景”之说。

辛亥革命后,愚园被张勋“辫子军”所占据,三次革命时毁于战火,抗日战争期间又多次遭遇损毁,仅留有水池和一些不多的遗迹。所幸著名建筑师童寯曾亲赴愚园,将其格局及主要景观绘制在了《江南园林志》中,如今才得以重新复建。

愚园的建筑特色为前衙后府,这符合胡恩燮曾出过仕的身份,整座宅院由主厅、厢房、前堂、客厅、天井、花园组成,其形制和结构明显带有中国北方民居的特色,又因地制宜地吸纳了江南园林的精妙手法,同时在墙体、天花板、门柱等进行修饰时,还采取了清末贵族热衷的西式纹样,可以看出商人出身的胡恩燮具有灵活变通的心性。

一座精巧的园林,总离不开山与水的衬托,有了山,就多了俊朗飘逸的洒脱;有了水,就多了玲珑剔透的婉约。明末造园艺术家计成著有《园冶》一书,对于园林的选址,计成推崇的是“山林地”和“江湖地”。地处南京城南的愚园,毗邻秦淮河,近有凤台山,远有紫金山,山水交融,让一座园林在有限的空间里拥有了无限的景观。

今日的愚园,最佳的风景莫过于一座假山和一方池沼,叠山理水,移花接木,寥寥数笔,其实是给了园林画龙点睛之妙。造园学家陈从周在《说园》中提出“水曲因岸,水隔因堤”之说,水本无形,因堤岸而呈现出或柔或刚的线条,这恰恰体现了东方文化中阴阳刚柔相济的哲学。因此堆砌假山,轮廓须有变化,胸中有丘壑,这是假山设计者必须具备的素质。愚园的山虽是今人复建,倒也虚实得体,有清芬雅致之感,尤其是山间的曲折小道,回环往复,行走其间,趣意盎然。

园林艺术体现的是人文与自然的和谐,是园主人借助于自然景观体现自己情趣的一种载体,当胡氏族人洒脱地把无限风光拥入怀中时,内敛的愚园已在不经意间惊艳了大半个江南。

(作者联系地址:南京市中华路26号江苏银行3103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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