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先生与5点钟
2016-12-08廖小琴
廖小琴
下午5点钟,整个小城一个人也没有!
街道上没有人。
商店里没有人。
咖啡馆没有人。
温先生大吃一惊!要知道平时这个时候,街上到处都是人:疯跑的孩子,拎包进酒吧的小伙,提着菜篮回家的主妇,哼着小曲从办公室出来的职员……温先生退休后,每天都会选择这个点散步,正因这是紫薇城最热闹最欢腾的时候。
可是,现在街上一个人也没有!是不是大家去参加某个节会啦?比如石榴节、闹鱼节或是读书会、园艺会?
“也许大家又把我忘了?”温先生自言自语。
温先生生性腼腆,不论和谁说话,都会紧张。不过,他也很喜欢各种节会,喜欢热闹,喜欢躲在角落微微笑着看别人。小城的人也喜欢他们这位善良温厚的花匠,不过偶尔还是会忘记给他送去新出炉的南瓜饼、免费的电影票,或是某个节会的通知。
可是,广场上也没有人!以前,大家都聚在那里唱歌、跳舞、朗诵诗歌,或是一边品尝着馅饼、石榴、苹果,一边唱歌、跳舞、朗诵诗歌。
诧异的温先生只好慢吞吞地回了家。
“当——当——”他刚站在屋前的走廊时,屋内的钟响了。温先生习惯性地掏出怀表。
怀表上的时针指向5点。
温先生以为自己眼花。他将眼睛凑近。没错,时针确确实实指向的是“5”!怎么可能?自己明明是5点出的门,现在应该是6点才对呀?
温先生很黯然。老怀表坏掉了呢。
难道人病了,跟在身边的老物什也会随之衰坏吗?
怀表是温先生曾祖父留下的。据说,是从英国带回的舶来品。接手父亲花店的那天,他也从父亲手中接过这份特殊礼物。从此,怀表就一直跟在他身边,准时准点,一分不差地走着,整整完好地陪伴了他37年。
温先生将怀表放回上衣口袋,推开房门。
“滴答,滴答……”墙上的挂钟不紧不慢地走着。温先生不经意抬头看去。——时针停留在“5”,分钟指向“1”,而秒钟则有节奏地“滴答”着。现在才是5点?温先生吃惊地张大嘴,比他年轻时猛然看到心爱的姑娘来到他面前时张开得还大。
怀表没坏?难道是自己的脑袋坏了,4点就出了门?温先生默默地站了好一会儿。他一会儿看看怀表,一会儿看看钟。
温先生再次走出了家门。
这正是紫薇城最热闹最欢腾的时候。有绅士脱帽对他问好,有妇人匆匆从他身边经过,有捧着鲜花的小伙朝他把头点。
一切和昔日一样!
也许,真是自己糊涂啦?不过,刚才这些人都去哪里了?温先生百思不得其解。
第二天下午,怀里表、墙上钟的时针都指向“5”的时候,温先生又出门了。
街上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街道上没有人。
商店里没有人。
咖啡馆没有人。
甚至,连一只猫也没有,一只狗也没有。不过,除了这些,别的全都在:美丽的花房,吱吱呀呀响着的水车,全城遍开的紫薇,还有橱窗里的衣服,放在花坛的花洒……
这一次,温先生很小心。
他掏出怀表。里面的时针分针秒针都不紧不慢有条不紊按部就班地走着。他狠狠地在胳膊上掐了一把,胳膊上马上有了指痕;他将一个空酒罐扔入垃圾桶,桶里立刻发出一声“哐当”;他将风吹倒的树苗扶正;他将蒙尘的长椅擦拭干净……所有的一切都证明他不是在幻觉中,而是实实在在地站立在他生活了67年的紫薇城。
“当当当……”突然,广场上巨钟的声音敲响。
6点啦?
温先生抬起头。
广场不见了!他看见爬满牵牛花的木栅,看见种着月季花的小院,看见白色的走廊,而他,还站在门前的走廊上。
掏出怀表,5点!
推开门,墙上的钟也是5点!
刚才是怎么回事?温先生站了许久,才又重新出了门。他发现这时他臂上的指痕消失了,垃圾桶里的酒罐不见了,树苗仍歪斜在路旁,长椅上仍有灰尘……一切的一切,和平常一样。
难道出现了幻觉?不,哪有如此真实的幻觉?即使是幻觉,但那种一个人行在街道上自由自在的感觉却是真实的,手臂也曾真的疼痛,扶起树苗时的喜悦也曾在心中涌现。父亲曾说,一个人梦里的内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梦里的感受。那么,是否是幻觉也不重要吧?重要的是自己拥有了那1小时,一个对于他人来说似乎不存在的1小时!一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1小时!温先生想着,轻轻笑起来。
第三天,“5”点钟,除了温先生,街上一个人也没有。
第四天,“5”点钟,除了温先生,街上一个人也没有。
……
就这样,温先生的一天变成了25个小时。
“这也许是因为上天看我的日子所剩无几,才要每天免费送我1小时吧。”晚上,温先生躺在床上幸福地想。
“你的病很严重,只有几个月时间了,请考虑住院吧。”没错,替温先生诊断的医生就这么说的。可是,温先生还是坚持回到了一个人的家。他太害羞了,羞于和别的病人,还有医生们来往。而现在,每一天,都有1小时使整个小城都只属于他,让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他为邻居们修剪杂乱的草坪;他为一位老顾客送去一盆盛开得正美的月季;他为城里的每株紫薇浇水。
他去游乐园,骑上旋转木马;他去公园,唱起一首童年时唱过的歌;他去朋友的门前,大叫他的乳名;他还去酒吧,对着空空如也的柜台说“嗨,伙计,我要一打黑啤”;
他拿着扫帚,将每条街打扫干净;他编织鸟窝,挂在每棵树上;
……
后来,他还去了年轻时就喜欢的女孩家。当然,她现在已是老太婆,有了丈夫、孩子,还有孙儿。
他喜欢了她一辈子,并为她终身未婚。但是,她却一直不知道。他曾无数次,想要走进她的家中,和她聊聊天,可他却始终没有勇气。现在好了,他有足足1小时的时间走进她的生活。
在那1小时里,他认真翻看她的家庭影集,为她一生的幸福感到欣慰。他触摸着她可能触摸过的一切,为她整理孩子们搞脏的地板,为她浇灌花园,还为她家的小狗带去了一根绳子。因为,有一次,她牵着它在街上和他偶遇时,曾对他讲过那只调皮的狗喜欢玩绳。他常因羞涩和激动,对她说不出一句话,但却记住了她说过的每一个字。
虽然,他所做的一切都会在1小时后不复存在,就像他做过的一场白日梦,什么都不会改变,但那又有什么关系,至少这些美好的感受是真实的,不是吗?
就这样,不知不觉,第一个月过去了。
一天,温先生在广场上突然看见一位美丽的女孩。他吓了一大跳!
这么多天,他已经习惯每天在怀表指向“5”时站在空无一人的街道,又在广场5点的钟声敲响时发现站在自家的门前。可是,现在,却有了改变。
“你在这里播种风信子?”女孩指着广场一处被青石板覆盖的地方。
温先生点了点头。在很久以前,在他还是小伙子时,就希望那里有美丽的风信子花盛开,希望小城的人穿越过摇曳的花,欢聚在广场。
“它们会生根,发芽,开花。”女孩说。她长长的头发拖及赤裸的脚踝,她说的每一个字都若珠玉溅落在古老的瓷盘。
温先生的脸红了。他羞涩地说不出话。
“因为你已经在这里播种了533次。”女孩说。她笑了,如荷叶上的露珠般耀眼。温先生也羞赧地笑了。
“谢谢。”温先生说。
那天,他和女孩聊了许多。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居然可以在陌生人的面前说那么多的话。
第二天,温先生果真发现他撒下的风信子,生了根、发了芽。他欣喜地看着它们,纠缠了他许久的病痛也仿佛减轻。
“哒,哒,哒。”有人走过来。是那位女孩,还有一位丰神俊朗的小伙。小伙很爱笑,笑起来很温暖,使得温先生心里敞亮亮的。
“三个人正好可以玩咕噜咪。”女孩掏出一副扑克牌。牌面上画着许多古老的容器,陶罐、木杯、瓷壶。容器有大有小,有红有绿,千姿百态。咕噜咪不是大吃小,也不是反小为大,是比谁说出手中的容器用途多,输者唱歌、吟诗或是讲笑话。
牌很好玩。
在那个月,温先生每天都和女孩、男孩玩咕噜咪。风信子也慢慢盛开。
“明天,会有一位老友来看你。”一天,女孩对温先生说。
老友?温先生不知道会是谁,不过当他看到那位发须皆白的老人时,他的心里顿时涌出一股接着一股的暖流。他在心里叫他爱先生。
爱先生喜欢大声笑,喜欢大声唱。
“不过,我最喜欢的是和别人在一起。”爱先生说。
现在,坐在风信子花丛里的有四个人了。他们开始玩一种“叽呱啦”的纸牌。
“叽呱啦”的牌上有一个小丑,纸牌分为红橙黄绿青蓝紫。牌上小丑的表情分为喜怒哀乐,喜有淡淡喜、欢喜、大欢喜、狂喜,怒有微微怒、微怒、狂怒、暴怒,哀有忧伤、哀愁、愁苦、悲哀,乐有淡淡乐、快乐、喜悦、狂乐。每人都可分到十六张牌。
“叽呱啦”的玩法是比谁能快速地说出小丑为何而乐,为何而愁。温先生喜欢玩这种牌。可是,一天,当他正兴致勃勃地和大家玩时,却看见一个浓重的黑影由远而近。
“他还是来了。”爱先生说。
温先生将纸牌全扣在桌上。他不知该坐着等来者,还是该站起来恭迎。
“既然来了,先玩一会儿牌再走。”爱先生向站在温先生旁边的来者发出邀请。
“好玩吗?”来者问。
“你喜欢便会觉得好玩。”爱先生说。
“好吧,只玩三把,玩完了他就必须跟我离开。”来者指着温先生。
因为多了一人,爱先生修改了玩牌规则:不仅要快速讲出小丑为何哀乐,还要能快速讲出一个或喜或悲的故事。
“这个好有难度。”温先生想。因为,他从来就不是一个擅长讲故事的人。不过,新加入者却觉得有趣,并说:“故事嘛,和我一起离开的每个人都有许多故事,我讲讲他们就行了。”
“我们来自一个神秘而遥远的国度,那里每天都有奇迹,我们讲讲那些奇迹好啦。”女孩和男孩说。
“至于我,我本身就是故事。”爱先生笑道。不知是眼花,还是确有其事,温先生竟发现爱先生的笑冲淡了来者的阴影,使其露出了脸部的轮廓。
有微风吹拂过蓝色的风信子。有人讲起故事。
究竟讲了些什么呢?一小时后,温先生站在廊前回忆时,却对大家所讲的一片空白,只记住了自己所讲过的一切,快乐的童年、有意思的工作、安静的生活等等幸福的过往。
“今天,他无论如何得和我一起离开。”第二天,当四人开始玩牌时,浓重的黑影又来了。
“好吧,不过昨天你是大输家,说好今天再玩三把。”爱先生捻着白色的胡须,微微笑道。
“只玩三把,”来者说,“错过时间就不好了,我是坚决不想加班的。”
事情就这么说定。
大家又坐在一起。不过,爱先生却提出拿牌后,互相交换手中牌。
“这是一个不错的建议!你手中的烂牌,在别人的手中也许是一手好牌。”来者赞同。
于是,游戏重新开始。
这一天,大家玩得比前一天更高兴,来者又错过了下班时间。
“明天,明天你一定得跟我离开。”他走的时候,反复叮嘱温先生。
可是,第二天来者玩得更高兴。“我从不在下班时间加班,你回去吧。”离开的时候,他对温先生说。
第三天,第四天……好多天过去。
“看不出你的牌技还不错。”一天,来者对温先生说。
温先生没说话。其实,并不是温先生牌技好,而是爱先生、女孩和男孩都在有意无意地帮他,而和来者相处久了,温先生也终于敢抬头看他。
那是一张普通的老人的脸,真的非常普通,并不像传说中那般可怕,也没有故事中描述得那么恐怖。
“他当然并没有什么,生老病死本来就很普通嘛。”男孩满不在乎地对温先生说。
“要知道,他毕竟和掌管生命者是孪生兄弟。”女孩也给出解释。
“不过,他们真是孪生兄弟吗?说不定是同一人,上班的时间负责死亡,下班的时间负责生命?”男孩对女孩的话略带质疑。
“这应是他的秘密。”爱先生神秘地笑了笑。
如果没有记错,这是温先生最后一次和他们见面。第二天,当墙上的钟指向5点时,当他走出家门时,街上又到处都是人了,下班的、放学的、约会的……那多出来的1小时消失了。
温先生在街上站了很久。后来,他去了广场,喷泉在欢快地歌,鸟儿在快乐地飞,还有广场的左侧盛开了许多蓝色的风信花。而在回去的路上,他发现那只放在身边整整37年的怀表不见了。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那1个小时才会消失吧?不过,已经没了遗憾,毕竟在那多出来的1小时里曾真实地感受过那么多的东西,比如那位女孩带来的希望,那位男孩带来的信心,还有爱先生所带来的爱。”温先生想着,慢慢回了家。
“简直是奇迹,你居然和死神擦肩而过了!”三个月后,医生为温先生重新检查后说道。
温先生对医生的惊讶轻轻笑了笑。
就这样,温先生一直平静地生活在紫薇城,直到三十年后的某个夜晚,那个浓重的黑影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