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

沄坛

“那就再来一年。”父亲说得轻描淡写，我一下子放下手里的筷子，饭也不嚼了。

“你觉得呢，慧慧？”妈妈望着我，她的眼睛里半是期待半是失望，还掺杂着别的我看不懂的东西。

由于高考极不理想，我只能去上三本学校。

我沉默了一会儿，我知道我必须有一个答案，我本意是不想复读的，可是我实在不想伤了父母的心。

“嗯。”我紧闭着嘴发出极其细小的声音，但是我想在他们的耳朵里面是放大的。

他们似乎很高兴，我只知道后来我吃到的任何一口饭都是无味的。

我打电话给聪聪，我说我要复读了，我说话的时候眼泪都要流出来了，我想到电话那头的她是看不见的，可我还是怕眼泪流满脸颊。

聪聪最后说要送我去复读学校，而她即将去一所理想的大学。

其实，我觉得你超努力的，可是结果真的很打击人，如果不想去就不去，高四压力更大！我记得结果出来时聪聪跟我说过，她一向都是这么懂我。

可是这又怎样，谁会怜悯你？事实就是事实。去复读学校的前一天晚上我终于觉得我好像想通了。

妈妈特意为我找了一间单人房，而且就在学校旁边，她觉得这里至少比学校宿舍安静许多。

房东是一对夫妻，个子都很矮，不过面貌看上去比较和善。

这是一间被太阳一直晒的房间，从早上到晚上都逃离不了炽热的阳光，整个房间像在炉子里，不过可以找到一间房间就不错了。

聪聪若有所思，说，这么小的房间，而且四周都是雪白的墙壁，抬头更是惨白，一个人待一年会很孤独？是在问我，又像是在问她自己。

才没有吧，我可能在学校的时间更多。我说的同时环视了一圈，心里是飕飕的凉意。

记得要给我打电话，发短信啊！我说。

当然，我是谁啊！聪聪拍了拍她的后脑勺，我一直都很奇怪她为什么不拍胸脯。

其实我也是很怕孤独的呢。我说之前的那句话就好像是在说学校人多不会孤独，可是真的是这样吗？送走了聪聪我就一直这么想，最后还是觉得不要这么消极，高四又怎样！高三都过了。

房东家的学生加上我一共有五个人，除了我，其余的都是高二的。

吃晚饭的时候，大家似乎都不是很熟悉，清一色低着头扒饭，整个屋子真是寂静极了。

我以为一切都会向很好的方向发展，带着一种期待什么的心情，我过着十分忙碌却又空虚的日子。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同学。

无论是什么，都要重新来一遍，每次一想到这里，我就想哭。

本来脑袋瓜子就不灵光，我只有像一只蜗牛、一只笨鸟一样慢慢前行。

同桌是一个很努力的男生，我每次都会偷偷看一下他的侧脸，通常他都在解题目。都说认真的人看起来最好看，这一点也不假。不过他似乎不怎么爱说话，既然不说话，我也不好意思主动搭讪，这样说不定会惹人心烦。

有一次我有一道数学题目不会，于是第一次和他说上了话。

我也不会，你去问老师。他看完题目说，同时用手挠了挠头皮，一脸微笑。

我心里觉得有些好笑，那些青春小说里面不都是说什么我的男同桌理科很棒嘛，现实生活中可不是这样。我突然觉得有一点安稳踏实。

复读的生活的确是比较沉闷的，向来悲观的我一直都不能好好地像别人一样痛并快乐着，这也是一个很大的障碍。

中午放学后，我开始习惯在自己的房间睡觉。教室里面总是有那么几个奋斗的背影，写一段时间的作业，再一直扑在桌子上睡到快要下午上课。我突然有些反感，还是觉得单人在一个房间多么轻松啊，但更多的其实是寂寞。真是啊，我好像都还没有一点儿自觉学习的样子。

每次中午睡不着的时候，我就拉开薄薄的窗帘，往下面看。

我住在五楼，由于没有装防盗网，我可以看到很多“风景”，而下面的人又不会发觉。

一楼一排房有三个都是复读生，全是母亲在照料，其实我也想让妈妈来照顾我的，但是她太忙了。

看着阳光下，那几对母子坐在一起边吃饭边谈天的样子，我总是有一种心酸的感觉。

有家人陪伴真好。

我一直想，日子就这样淡淡地过下去吧，我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没有了动力。

生活过于机械化，我渐渐觉得自己好像一个被安放在钟表里的小人，一点了我就敲一下，两点了我就敲两下……

某个晚上，我望着孤单悬在天边的月亮静静发呆。

这一刻，我从来都没有发觉月亮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或者说我是多么渴望月亮一直守护在我身边，我多么需要她啊。

对面的窗户亮着暖黄色的灯光，我知道那里住着一个男孩子，我最初经常可以看见他拉开窗帘，伸伸懒腰，然后深深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

对面二楼的我也知道是一个女孩子，非常喜欢猫呢，一下晚自习，如果灯亮了，就是她在喂猫吃东西，还时不时逗几下猫。女孩子的笑声和猫叫声会透过玻璃和空气弱弱地传来，这样的声音在夜晚是那么抚慰人心。喂完猫女孩就在窗前写作业，白猫蹲在窗户上，安静得如同一颗柔软的石头。

这个时候我就会一下子陷入沉思，心里莫名地温暖起来，我暗自发誓，明天开始，对，就是明天，我要开始奋斗了！有这么多同龄人在眼前努力，我也不可以停下步子，这样身体一下子就充满了力量，但是到了明天往往不是被梦想叫醒，而是在响亮的闹钟声中迟迟不愿意起来。

难道要这么颓废下去吗？

聪聪会不时给我打电话，经常是在中午，她说了好多鼓励我的话。

我问，你的新学校怎样啊？

她说，总之就是和高中不一样，每天都很自由。

自由啊，我现在是多么渴望你！我想。

然后我们相互寒暄几句便挂了电话，我不想再打扰她的生活了，像我这么消极的人啊，有时候都觉得自己是一个负能量的源头。

原本以为我会这样一直混下去，可是一件事开始慢慢改变了我。

那天晚上，我一如既往地望着窗外发呆，现在我觉得没有什么可以比发呆更加消磨时间了，更加让我能放慢躁动的心的跳动。

没有月亮，我就一直盯着对面的窗户，不得不说，那个家伙真的是努力啊，我睡觉的时候，灯都不灭。

淡黄色的窗帘布似乎成了一块幕布，人的影子动来动去，一会儿是一副沉思的样子，又一会儿却是打呵欠的样子，再是身体扭来扭去，就像在上映一部电影，我看得入迷。

突然，人的影子像是站起来了，影子走到窗前，窗帘被拉开了。

于是我和那个男孩子笔直地对视了。

他揉了揉眼睛。

我定住几秒，不知道该怎么办，难道关上窗户，拉上窗帘？搞得偷鸡摸狗似的。令我想不到的是，对面的男孩笑了起来，对，我觉得就是在对我笑。

他向我招手，我看见他的一只手伸起来摇来摇去，左手招完了是右手，那么大的幅度。

我也笑了，是被他的笑容吓出来的，可能会有些扭曲吧，于是我也打了个招呼。

没有过多的交流，当然也不可能嘛，深更半夜的，难道还像在山头对唱山歌不成？

才没一会儿他就离开了。

不过之后，我的心竟然泛出一丝暖意，好像苏醒了一样，活了。

以后的夜晚，我们还是会相互打招呼，怎么说呢？窗帘我一直拉开，每次他招完手后我就跟着招招，就好像同时跑完了一大段距离后相互善意的鼓励。不知不觉间我开始奋斗了。身体里面有什么活络了，我开始自然平静地看待一切，不再把周围的环境想得那么黑暗，也不再那么渴望自由。

这种习惯一直持续到冬天。

天冷，夜晚更加冷。

所以我没有在深夜打开窗户，也拉上了帘子，这样似乎会温暖些。我以为这个习惯我们都不再继续坚持了。

一夜准备入睡之时，我无意间扯开窗帘，对面的人在和我打招呼，不过是隔着窗户。真是傻瓜，这大冬天的啊！我没有打招呼，只是笑了笑，我还没有笑完，他就转身离开了。不过我的心还是暖暖的，此时此地，对于我来说，陌生人的温暖还真是有力量。

有时候觉得陌生人的好意比熟悉的人的问候来得更加温暖呢，尤其是在这个高楼耸立的城市森林。我觉得自己怪怪的，这真是一个怪癖。

当我把这个想法告诉聪聪时，她笑着说，你不会是喜欢上别人了吧？

哪有啊，我连别人具体长得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呢！

聪聪接着说，那也没什么，因为你就是独特的你，不怪不怪。

我说，我想的是，要是人人都像我这样以为的话，这个世界应该会更加美好而且温暖吧。

我又问，你不是这样吗？

聪聪沉默了一下说，我觉得陌生人的笑容会让我感觉有一丝丝可怕。

越往后，日子就过得越来越艰难，每天都是做不完的试卷，尤其是后来，从早上考到晚上。有时候恨自己的脑袋太钝了，总是会冒出很多错题，我会一道一道抄在错题集上，我都有厚厚的六本了。

错题还不会的我还是选择问男同桌，哈哈，有时候他也不会，我看见他总是拿着各种各样的厚厚的卷子来做，倒没有看见他摘抄错题，也怪不得不会。

我说，你这样不行啦，光做不行的！我说得字字诚恳，还一脸微笑。

抄题目多费时间。他似乎有些不屑。

磨刀不误砍柴工啊，但是如果弄懂了一个题目总比放着模模糊糊好吧，你做这么多，说不定就有你之前做错而不管的题目，那样就是一个错误一直在重复，一次性搞透的话更省事！说完这话后我喝了一大口水，这都是我自己总结出来的经验。

也是。他憨憨地笑着。

第二天他就买了好多本子当作错题集。

我突然觉得这种感觉真好，把自己总结出来的东西告诉别人，一开始对于学习的无味慢慢就消失了，或许我是乐在其中吧。我痴痴地想。

后来我才明白，这个道理其实大多数人都知道，只不过我的男同桌没有意识到，真感谢这样的一个同桌。

是上天故意安排的吗？还是让我隐隐约约得来的幸运呢，让我有一种可以感觉到学习乐趣的同桌，是他温和的态度和快乐的接受给了我机会把自己的心态调整到一个平稳的状况。

我觉得自己在一点一点改变。

日子在一张张试卷和一个个奋斗的身影中过去了，从最初的毫无兴致学习到开始认真思考未来反省自己，再是在一道一道红昂昂的对勾叉叉中惊心动魄，在宣传栏上挤进人群看自己的排名，有没有上升或者是下降，这时心也会上浮下沉，最后来到高考前的调整放松。

从夏天到夏天。其实是经历了秋与冬与春，来迎接另一个全新的夏天。突然觉得什么东西从旧的过渡到新的是一个好漫长的时期，如果没有前进，会更长。

很快就接近高考了，对于我来说，就是我人生的第二次高考。

这一次我明白了很多，也难怪去年的我一脑子的盲目自信，明晰的思维让我觉得自己不再那么心里没有底，自信也来得不是那么不可寻。

依旧是我要聪聪来接我，父母太忙来不了，我清理行李的时候，聪聪来了。

林慧，你瘦了！她揪了揪我的脸蛋。

我做了一个鬼脸，说，当然，姐拼得要死。

对了，你说的对面是不是就是那扇窗户？聪聪指了指对面那个常常跟我打招呼的男孩子的窗户。

嗯，他很好呢，说起来，我的最初醒悟就来自于他。我漫不经心地说。

那很好，我就怕你坚持不下去。聪聪也开始帮我清理书籍。

孤单的时候，我就看看外面，中午的时候，我就往下面看，你不知道吧，三个母亲好得跟姐妹似的，她们都是陪读的，昨天我路过时，看见她们好像哭了，一个妈妈还说，一年好快啊，姐妹们，以后常联系。我觉得好温暖呢。

你很喜欢观察别人，再从别人身上得到温暖？她问。

有吗？可能吧，而且昨天晚上的时候，对面的男孩又跟我打了招呼啊，我觉得自己充满了战斗力！

瞧你高兴的傻样子，要不要和别人道谢？聪聪突然问我。

道谢？我想。我胆子好小，怎么可能跟一个不认识的男孩子莫名道谢啊，这简直不可能。

慧慧，没什么的，我可以陪你去，你看，别人几乎夜夜和你打招呼，善意的表示不是吗，你都不感谢？

聪聪这么一说，我的心一下子就被男孩这种持久的招呼感动了，感动挤走了与陌生人打招呼的胆怯。

那好吧。我说。

清好一切后，聪聪就和我来到了对面的楼房底下。

走到二楼的时候，门开了，那个喜欢猫的女孩子走了出来。抱着一大堆箱子，猫就坐在她的肩膀上。

她有些嗔怪似的说，白云，你不下来我会被压碎的。

叫白云的猫立马跳了下来，它乌黑的眼睛一下子捕捉到了我，定定地望着我，表情平静。我看见它的眼睛里有两个自己。

我想白云大概认得我，我晚上总是看它呢，都是家常便饭了，不知道敏感的猫有没有发现呢？我对它笑了笑。

喵喵。似乎是在轻轻回我。

爬到五楼。

敲了几下门我就安静地等待着，若不是聪聪坚定的眼神，我想我可能会退缩，这可是我平生第一次敲响陌生人的门。

我的心扑通扑通跳着，一定是太感动了吧。我假装安慰自己。

门开了，一瞬间，我有仿佛窗帘拉开了的错觉。

眼前是一个戴着眼镜的男孩子。

你好，找谁？他说，还扶了扶眼镜框架，我看见他的侧脸上有一道红印子，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想，一定是问题想多了，脑袋胀大，就压出印子来了。

我，我想感谢你。我脑子一热立马说。

我？他显然无比疑惑，迟疑了一下又问，为什么？

聪聪轻轻捏了一下我的背。

因为你几乎每天晚上都给我打招呼啊。我说。

啊？他好像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你给了我，嗯，一个好的心态吧，让我觉得自己可以过好高四这段艰难岁月。我说出心里话，这次没有打结。

同学，我想你误会了，我并没有做这样的事。他说。

该我疑惑惊讶了，这算哪门子的事，我明明看见了。

这时聪聪接过话茬，说，你是不是住在那个窗子对立的房间，从楼梯间的窗户可以看见我的窗户？聪聪指了指。

没错。

你房里还有别人住吗？聪聪问。

没有。

集体沉默了半天。

男孩子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拍了拍脑袋，说，我知道了，就是我，不过同学你可能搞错了，我并没有向你打招呼，我只是习惯夜晚在窗子前伸手活动一下罢了，这样比较舒服。不过我也经常看见对面一个模糊的人影也这么做。

原来如此。聪聪嘟哝着。

我也愣了一下，随后还是说，不过谢谢你啊，真的感谢！

一切都只是我在幻想吧，幻想在一个自己编的故事里面，就算知道了那个结局如此这般陌生也不觉得怎样。幻想里的熟悉，现实中的陌生。我的心默认了这一点。

人去房空。我走的时候，写了一张便利贴贴在雪白的墙壁上，内容是：下一个来此居住的同学，其实窗外的风景很温暖，记得留心看看！

我希望房东不会撕去，下一个人也会认真看待我的话。

回家的路上，聪聪说，林慧，我现在才觉得你自己过得挺好的，这样我就放心了。

是吗？我笑了，经历这一年，我已经学会从陌生的风景中发现美好的东西，并且给自己温暖。

夕阳下，路面上两个长长的人影里面传来阵阵笑声。

带着平静的心态，我走进了陌生的考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