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艺术生涯
2016-12-08羊斌
羊斌
一
我是怎么认识潘潘的呢?
不太记得了,左不过是我一走进教室,看到潘潘旁边有个空座,就扯下自己的斜挎书包,“砰”一下砸在了桌子上,把正认真写作业的潘潘震得跳了起来。
我想不通我妈好好地在村小做着老师,要调到镇上的中心小学干什么?更想不通你要调就调,为什么把我也一起转学来了这个陌生的地方?我不想离开那个只有三间教室,却有六个年级的小学校,不想离开一起光脚丫甩屁股玩泥巴放野火的小伙伴。反正我就是心情不好。
我扔下书包就取出被自己摔断了头的铅笔,摁紧了在课桌的中间画了一道又黑又粗又长的线,歪过头警告我又黑又小的新同桌:不许过线!
潘潘笑眯眯地在一边看着我画,等我一画完,他立刻成为我人生中第一个铁杆粉丝:“画得太直了!不用直尺都能画这么直,你是不是新来的小画家?”
我的臭脾气,遇上了潘潘的化骨绵掌,对粉丝,我向来恩威并施,所以马上接纳他成为新环境里的第一个朋友。我把笔一扔,宣布,既然成了朋友,你随便过线好了,没关系。果然,后来潘潘无数次不小心过了线,我最多用肘把他顶过去,一次也没有用针戳。
线一直在,下课的时候我们多了一项娱乐,草稿纸团个小纸球,两人轮着吹气,兴高采烈地看着小球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这游戏我们玩了差不多有半个来月,分隔线一淡下来,我立刻一丝不苟地再浓浓地画上去。
那一年,我们读二年级。
二
我很快就知道,潘潘的爸爸也是这个学校的老师。那时候的老师,每天晚上还要夜办公,开会、批作业、备课到很晚。因为我们的家离学校都挺远,我们这些教师子女,大大小小总共有七八个,也住进了学校宿舍。每天晚上集中在一间教室里,做作业,玩。
作为一个偶像,光是会画一根直线,是无法持久保持光辉形象的,所以我随时随地都在画画,画手画脚,画狗画猫,画虫画草,不光在纸上画,还在地上画,墙上画,空气里画,水面上画,以便随时随地接受粉丝的膜拜。反正,我真的越画越好了。
升入三年级,我开始热衷于画小人书。每天晚上草草做完作业,我立刻从书包里掏出《七仙女》或者《盗仙草》,挑出我认为最好看的古装美女,认认真真地临摹。
潘潘是最热切的观众,每次还没画完,他已赞叹了几百次,他的赞叹又引来大家的围观,我的画被传来传去,淹没在赞扬之中,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于是小手一挥,送你!
林老师的女儿盼盼在隔壁上初中,每晚也和我们厮混在一起。每次看完我的画就开始愁眉不展:“小满你怎么画这么好呢?我的美术成绩总是不及格!”
潘潘大包大揽地说:“这不简单,叫小满帮你画!”
他立刻变身为我的经纪人:“盼盼,你下回把美术作业本带来,小满帮你画画,你帮小满做作业!”
我一听高兴了。最讨厌抄词语了,教语文的冯老师每篇新课文都划出好多词语,每个词语都要我们抄写五遍,写得烦死了,哪有画画有意思啊。盼盼也很乐意,我们拍板成交。
可惜这生意做得不长久,不过三次,火眼金睛的冯老师看出了端倪——盼盼的字也太丑了,还错别字连篇,连我这三年级的学生都不如,她有一回居然还三支笔绑一块儿一起写,太容易露馅了。我被妈妈狠揍了一顿,书包里的小人书也没收了,从此被严禁画画。
三
冬天的时候,远方的伯伯回老家来,送给我一盒小小的水彩颜料。十二色,锡管装,还附带了一支小毛笔!天哪,这太豪华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可以挤出来加水调和的颜料啊!我一直是铅笔涂来涂去,偶尔从老师的讲台上偷几支彩色粉笔,却只能在地上墙上过瘾。
此时,我的艺术生涯正转在地下进行。水彩颜料无比珍爱,也引来同学口水嘀嗒,为免同学借用,美术课上我都舍不得拿出来,只在晚上画古装美女时,用毛笔在锡管口稍微舔一舔,给她的衣裙涂上红红绿绿的色彩。因为好奇的人太多,我用橡皮筋箍着这盒颜料,走哪都带着它。
校园里有几张水泥乒乓台,白天的时候抢的人太多,我们常常在有月光的晚上去打乒乓。这时候学生们都作鸟兽散了,只余我们几个人霸占着,觉得自己很富有,也有一种特权阶层的得意。
李老师的儿子建刚和我们同班,是我们中间最调皮的,球打得不好,还爱耍赖,我们常常不爱搭理他,他就在一边捣乱。那天上台没几下就被潘潘灭了,又赖着不肯下去。我眼珠一转,手一挥,潘潘立刻会意,移到旁边空着的台上重新开始,把建刚晾在了一边。
建刚很生气,他从裤兜里掏出把小螺丝刀做手枪,对着我们“砰砰”地扫射,见我们不理他,又在原来的水泥台子上磨得嘶嘶响,期待吸引我们的注意。一转眼看到我放在地上的书包,颜料盒露了个角,就飞快地取出来打开,我还没来得及阻止,他的螺丝刀已经一戳,一股暗色的颜料立刻从破口滋了出来。我一见,扔了乒乓板放声大哭。
建刚吓坏了,说自己并不是故意的,螺丝刀只是往上面靠了靠,不晓得怎么会破了。我才不听他的解释,继续号啕大哭。潘潘冲上去,把建刚推坐在地上。建刚可是个大块头,潘潘那么小,居然压得建刚不能动弹,还揪着他的衣领说:“你赔!你赔!你赔小满的颜料!”
办公室里的老师们都跑出来,七手八脚把他俩拉开。
那一晚,我哭了很久很久。隔壁,潘潘和建刚也哭了很久很久,都是被他们的爸爸揍的。
最终,我妈没让建刚赔,说本来就不许画画,坏了就坏了,不准哭。后来潘潘告诉我说,颜料漏出来了蘸点水一样画,我试了试,果然,才终于又让建刚加入了我们的乒乓队伍。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螺丝刀在水泥台面上磨过后是发烫的,而锡管,一遇高温即会融化。建刚真的不是故意要戳破我的颜料的,我错怪他了。
四
有一天,学校门口来了个手艺人。
他的手艺很特别,是用他特制的针尖笔,在钢笔的笔杆上画画,画牡丹,画龙凤,惟妙惟肖,唰唰唰几分钟就完成一个,画完再拿出个黄色或红色的小棒棒(现在想来应该是蜡笔)在上面抹一下,颜色就嵌进了划痕里,非常亮,特别好看。
三年级我们开始用钢笔,这是作为小学生最珍贵的财产了。画一支钢笔好像只要五分钱,有点儿私房钱的同学就拿了自己的钢笔去给那人画,摊子前挤挤挨挨的全是小脑袋,我们这些穷光蛋只能混在里面看看,看多了我觉得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难事,就回去拿圆规在自己的钢笔上学起来。
钢笔笔杆是圆柱形的,比在纸上画难度要大得多。不过我觉得自己画得挺好,潘潘也大力赞扬。画完我的和潘潘的钢笔,我开始烦恼自己的新手艺没有用武之地。还是潘潘,好说歹说,把穷同学的钢笔都忽悠了来,因为我不要钱,还让他们点单,可以从小人书上找个形象,我再临摹上去,所以大家也都挺乐意的。画完我用各色粉笔抹一下,效果一点都不比校门口那人的差。
所有钢笔都画完了,我还意犹未尽,潘潘又去他爸爸的办公桌上,偷来他爸当宝贝的金笔,据说潘潘有个叔叔在美国,这笔可是美国货。
结果是,金笔上多了个古装美女,还被我不小心摔在地上,弯了笔头。晚上住隔壁的潘潘又一次被揍得鬼哭狼嚎,我在这边吓坏了,怕潘潘的爸爸揪着他的耳朵找我妈告状,战战兢兢等了一夜,风平浪静。
第二天放学后,潘潘拉着我跑到学校附近的小河边,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瓜子,报纸包成的三角形,要一毛钱一包呢。一嘬,居然是多味瓜子,我们俩先把瓜子在嘴里含上半天,再把它吐在手心里,一点点剥开再送回口中慢慢咀嚼。
“真好吃!”我一边嚼一边说,“你爸打了你还给买瓜子?”
潘潘说:“嘿,我一直哼哼,我爸又心疼我了,只好去给我买瓜子。”
我有点羡慕,甚至可惜昨天那火没烧到我这边。
潘潘说:“我爸以为我拿去校门口画的,我才不做叛徒呢!”
我一边嗑瓜子一边点头说:“我长大了要做个画家,专门给你画小人书!”
潘潘热烈地支持我:“肯定行!你画的小人书我每一本都买!”
他略有点迷茫:“如果你画了很多很多,我是不是要赚很多钱啊?”
我觉得这个问题确实很严重:“这样吧,我可以便宜点卖给你。不过你可真的要出点力气赚钱啊,万一我画得很多很多呢?”
潘潘在河边不厌其烦地撩水花,他很向往地说:“如果这些水花都变成珍珠就好了,我就会有很多很多钱了。”
我也很向往:“如果都是珍珠,我就可以串起来做成头饰了!我就可以像白娘子林妹妹一样好看了!”
五
四年级的时候,同学都爱给课本插图添画,画个胡子啦眼镜啦加个机枪啦风火轮啦,水平不高,纯属乱涂乱画,我觉得那样很影响课本美观,不爱那么干。我只是用水彩颜料给人物上色,脸上是渲染得很自然的那种肉色,肉色中间有一团高原红,嘴唇也是红艳艳的,衣服着色也注意搭配,大家都觉得相当漂亮。
有一天晚饭后,我和潘潘一起在街上逛,经过一家照相馆,看到橱窗里的大照片都上了颜色,我们俩把鼻子摁在玻璃上看了半天,直到天黑下来,啥也看不到了才回学校。
潘潘说:“真好看,他们的嘴唇为什么都是红的呢?我们的照片都没有颜色。”
我想了想说:“大概也是画上去的吧?”
潘潘说:“那你也画呀,你肯定比他们画得还要好!”
我觉得他说得对,回家立刻给自己的小照片上了色。
我总会带动潮流,最近班里的潮流是,大家带来自己的照片送到我手上,让我一一帮他们化好妆。不管男生女生,脸上全都有一坨美丽的高原红,还嘟着一张艳丽的小嘴。那时候拍照是多重大的事啊,所有的照片都是郑重其事地在照相馆里完成的,几年也难得拍一张,还全都那么小,要么一寸,要么两寸。我们长到这么大,每个人大概只有两三张照片,总有一张是光屁股坐在小摇车里的,男生再有一张五六岁挎个小木枪的,女生有一张摆一个古典美女造型的,然后差不多就没了。不过几天工夫,大家的照片就全画完了。我技痒难忍,游说大家回去把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的照片都拿来,坐在后排的玲玲经不起我煽动,竟然把爸妈的结婚照带了来。
照片里,玲玲的爸爸梳着分头,妈妈编着长长的辫子,两人都穿着军装,束着皮带,抬头挺胸,手里各捧着一本小书,雄赳赳气昂昂地举在胸前。我家也有一张类似的,那时候,大家的爸爸妈妈都有这么一张合影。
军装是绿色的,这我知道。这小书,我琢磨了好久,决定涂上黄色的,更亮眼一些。给她爸爸涂嘴唇的时候,手一抖,不小心画成个血盆大口,我用水洗了半天也没洗掉。这下闯了祸,我手足无措,潘潘也只能陪我看着玲玲哭,直到惊动了班主任吉老师。吉老师骂了我一通,又去做玲玲的思想工作,最后的解决方法是,把照片扔了,假装啥事也没有,反正她爸妈也不知道玲玲偷拿了照片。
我知道沾了我妈的光,吉老师和妈妈很要好。如今回想,真是对不起玲玲父母,也许,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合影,就这么被我毁了。
六
小时候,总觉得每个村庄都有一个专门用来吓小孩的人,胡子刮得铁青,声音又粗又低又沉,面容十分凶狠,爸妈管不住小孩子的时候,就会把那人抬出来吓唬,正号哭的会忽然噎住,正打滚的会立刻爬起,效果奇佳。不幸的是,中心小学的老师中,也有这么一位。
每天放学后,我们一群孩子会在校园里玩,又追又跑,又笑又闹。他一出现,我们便像老鼠见了猫,一声儿也不敢吱。有回我们玩得正起劲,头上一声炸雷:“站住!”
夜色一刹那就黑了,我们战战兢兢不敢动。
接着一声炸雷:“干什么!”
我壮着胆子答:“散步……”
头上又重重地哼一下:“散步!你们懂什么叫散步!我看你们是三步并作两步!”凶恶的卢老师是语文老师,爱咬文嚼字。
“回教室!”我们立刻无声无息地回了教室。
五年级,卢老师居然成了我们的美术老师。他根本不会画画,每一节课就拎一张挂图,往黑板上一贴,唬着脸,一个字:“画!”
教室永远鸦雀无声。我在四年级时已近视了,个子又高,坐在教室后排,根本看不清黑板,又不敢像别的课一样,搬张凳子蹲到黑板下,所以,五年级的美术成绩,我一直得的“上”,或者“中”。
我很难过,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有一回,卢老师进班级啥也没带,叫我们把书打开到某一页,上面有一个爱劳动的小朋友,他还是一个字:“画!”
这下好,我一心想洗刷以往的耻辱,极其认真地临摹了这幅画,甚至动用了我视若珍宝的水彩颜料,画上的小朋友几乎和书上一模一样。交上去,满心期待下一节课会得个“优”,甚至加上三颗星星。
下一节美术课之前,作业发下来,我的心“怦怦”地跳。
潘潘抢在我之前打开美术作业本,“啊”了一声。
我正牛气冲天地等着他的祝贺呢,旁边的同学也都跟着“啊”了一声,表情十分地古怪。
我扯过来一看,大大的一个“下”!
我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可随即上课铃响了,我的哭声又骤停——再多的委屈与不甘,也抵不过我对卢老师的害怕。
卢老师走进来,又在黑板上挂画,一转头,看到潘潘举了手。
他用手点了一下,潘潘站起来问:“老师,为什么小满的画得的是下?”
卢老师走下来瞟了一眼我的画,想都没想,答:“印的!”
潘潘急了,“不是印的!我看着她画的!”
卢老师一把拧住潘潘的耳朵,把他提溜上了讲台,“我说印的就是印的!”再把他往门背后一塞,吼一声:“站着!”
平日里的潘潘比我更怕卢老师,这一次他却变得十分执拗:“不是印的!”
卢老师又拎着他的耳朵,直接把他扔出教室:“出去!”
潘潘在门外大声喊:“不是印的!不是印的!”
他爸正好经过,上来就是一脚。我妈也正好经过,赶快劝解。
面对两位家长,卢老师只好多费点口舌解释。他把我的美术作业本一页页翻过去:“看!平时画成这样,这次这么好,不是印的是什么?”
我被我妈拉出教室,早就哭成泪人,话也说不成了。
审是最后都审清楚了,卢老师碍于我妈的面子,居然还说了句“错怪你了”,可是,从此我变成了一个沉默的人,我的绘画热情,也一落千丈。
接下来的日子,复习迎考,不再画画了。
七
那会儿小学是五年制,我们很快就要毕业考了。
潘潘要回他家乡那边去读初中,我们就要分别了。
那么小,懂得什么惜别呢?天气一点点热起来,我们仍然在校园里捉迷藏,灯光下抓那种被称作地狗的虫子,买根冰棍你一口我一口地吮着。
记得放假前一天,最后一个晚上,我拿了一张纸,对着课本上的中国地图,认认真真地把外形描下来。我用蚊香仔仔细细在上面烫了两个洞,一个写上他的家乡潘家村,一个写上我的家乡卢家巷,我家和他家明明同属于江苏省的某个市,如今想来,这两个洞所在的位置,大概一个在新疆,一个在东北。我们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忘。
不许忘什么?潘潘说,记得要画很多很多小人书,他要赚很多很多钱,买我的小人书。我有些迟疑,我很久不画画了,我也不相信自己能画出很多很多小人书了。可是最后,我还是答应了他。
这张纸放在谁那里好呢?
潘潘拉着我在校园里转,最后,我们郑重地把这张纸藏进学校围墙的一个墙洞里,塞在最里面,用小碎砖堵紧,还用白石头在旁边做了记号。
我们约定,等我们长大了,就一起来看。
我们觉得那么坚固的墙,一定永远都在。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他。我听说他长大后去了美国,到他叔叔那里去了。他肯定赚了很多钱。我却没有画出一本小人书,我觉得自己再也不会画画了。
后来,那个校园变成了一个工厂,再后来,工厂也拆了,围墙,当然也不见了。
这就是我的艺术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