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集》争议关键词:裤裆、押韵和下架
2016-12-08采编
采编/海 风
《飞鸟集》争议关键词:裤裆、押韵和下架
采编/海风
畅销书作家冯唐译本《飞鸟集》出版后,引起极大争议。有媒体评价这是“诗歌翻译史上的一次恐怖袭击事件”,有网友指责冯唐扭曲原意,破坏意境,“充斥着荷尔蒙的味道”,“亵渎泰戈尔”。但是也不乏支持者认为冯唐翻译得好,并表示文学翻译本就没有标准。不过,浙江文艺出版社“鉴于该书出版后引起了国内文学界和译界的极大争议”,决定在全国各大书店及网络平台下架召回该书。
对此,冯唐回应称,与已经被视为经典的郑振铎的译本相比,自己的翻译更加具有诗的韵味。“我不认为‘信达雅’对于每个译者和每种译著都应该是同样的顺序和权重,每个译者对于原作原貌和作者意图都有不同理解”,“历史和文学史会对此做一个判断。时间说话,作品说话”。
《飞鸟集》事件已然成为文化公共事件,对它的争议或有助于厘清一些问题:比如如何翻译经典,如何建立翻译评价标准,是否需要建立出版阅读分级制度等等。
职业翻译家的态度是,希望读者领略原作的诗意与美,而不是表现译者的自我。冯译并不尊重原文,重点是要表现自己,其实是让读者看到冯唐而不是看到泰戈尔。
关于“裤裆”
争议集中在一些“俚俗不雅”的诗句,比如“大千世界在情人面前解开裤裆”“有了绿草,大地变得挺骚”等等。北京理工大学人文学院教师刘晓蕾认为,翻译经典要尽可能保持原作的水准和品位,不能借题发挥,另起炉灶,这不是个人趣味问题,冯唐翻译的毕竟是公认的经典,要对读者负责。“很难想象中小学生大声朗读冯唐译本,违和感太强了。打上了冯唐印记的《飞鸟集》,无法在青少年心中播种下诗意的种子。”瑞汉文学翻译家万之一针见血地指出,“职业翻译家的态度是,希望读者领略原作的诗意与美,而不是表现译者的自我。冯译并不尊重原文,重点是要表现自己,其实是让读者看到冯唐而不是看到泰戈尔。”
这样的指责成为比较主流的意见,但在一片质疑声中也有“挺冯者”,有批评者认为,冯译《飞鸟集》大部分是认真的,只不过是“给蒙娜丽莎的脸上添了两笔胡须”,“为什么只看得到‘裤裆’?”冯唐本人称,《飞鸟集》流行译本的作者郑振铎是民国摇曳的人物之一,郑振铎旧译总体偏平实,“我现在有能力把中文用得更好。诗意不只是在翻译中失去的,诗意也可以是在翻译中增加的,仿佛酒倒进杯子”。至于对“俚俗不雅”的指责,冯唐回应道:“你想教育你的孙子,可以在家里发声。我看过一个13岁孩子写的小说,眼界比我那会儿开阔多了。你现在还能说,博物馆里的半裸维纳斯,青少年看了不合适,给她盖上一块遮羞布吗?你说我俗,唐诗里的诗歌就不俗吗?雅俗,只是一个词汇而已。一部翻译作品是否存在译者的烙印,这是读者自己的体悟,我不可能按照别人的要求做,我认为我翻译的风格就是我理解的泰戈尔的风格。郑振铎翻译《飞鸟集》时不过20岁出头,被称之为经典流传,那也是后来的事。如果说意境,我没觉得有几句被记住,被挂在嘴上的。我要问,说这话的人,有没有认真去读一读《飞鸟集》的各种版本?说实话,泰戈尔的原著和我的汉语翻译都摆在那里,毁誉由人,唾面自干。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活好不害怕,冷对千夫指。”
针对冯唐“都摆在那里”的言论,一些媒体晒出了“郑译”与“冯译”的对照诗作,由于立场不同,“挺郑”方晒出的都是冯唐的“不雅”诗句,而“挺冯”方晒出的却是那些充满韵味的“佳句”。由于冯译坚持押韵,读上去更有韵味,看得出冯唐对此花费了心血。所以有读者这样评价如下“名句”——“大千世界在情人面前解开裤裆/绵长如舌吻/纤细如诗行”——为什么只看到“裤裆”,看不到“绵长如舌吻/纤细如诗行”这样的佳句?
冯唐一直跃跃欲试,他译《飞鸟集》的一大原因就是认为以郑振铎为代表的民国时代的中文还在转型期,而他现在已经把中文用得更好了,可以为《飞鸟集》找回应有的意境和韵律。对此,一位专栏作家说,泰戈尔需不需要重译,我基本认同冯唐的看法,之前泰戈尔诗歌的中文翻译是过于轻柔,汉语也确实在更新,已经有能力提供更好的译本。但在冯译版本中的汉语是不是就代表了比郑振铎更高的水平?刻意粗俗是否就有效地纠正了轻柔?这些都值得怀疑。
关于“押韵”
有专家认为,相比谈论冯唐的翻译,更值得讨论的是冯唐的诗歌观念,换言之,冯唐的译诗风貌根源于他的诗歌观念。在冯唐译诗札记《翻译泰戈尔〈飞鸟集〉的二十七个刹那》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其“押韵”说:“不押韵的一流诗歌即使勉强算作诗,也不如押韵的二流诗歌。”有人对此揶揄道:仿佛“押韵”这个被冯唐自诩为“诗人最厉害的武器”拥有一票否决权,可以随时反转“一流”和“二流”的最后裁定。泰戈尔用英文写的部分原本就是不押韵的,而冯唐翻译时则决定全力押韵。这好像摆明在说,就算我冯唐译得二流,泰戈尔你因为不押韵,哪怕一流,也还是不如我。
专家指出,《飞鸟集》孟加拉文版才是原版,且是有韵律的。泰戈尔将《飞鸟集》翻译成两个版本,一个是不分行不押韵的散文版,内容贴近原作,是郑振铎翻译的底本;另一个是分行押韵的诗歌版,形式上接近原作。冯唐对泰戈尔和《飞鸟集》来龙去脉的历史并不了解,又怎能胜任翻译工作呢?
对于冯唐押韵至上的观点,《诗刊》杂志编辑赵四说,庞德那一代英语诗人早已破除了“诗一定要押韵”的迷信,现代诗歌中,“节奏”比“押韵”重要得多。“如果一味押韵,可能会造出带着打油感的语言产品。”
复旦大学朱绩崧博士认为,冯唐把逻辑关系搞混了,押韵应该是诗歌的必要条件,而不是充分条件。《飞鸟集》第119节,“The night kisses the fading day whispering to his ear,I am death,your mother. I am to give you fresh birth.”郑振铎译为“夜与逝去的日子接吻,轻轻地在他耳旁说道:我是死,是你的母亲。我就要给你以新的生命。”冯唐则翻译成“白日将尽/夜晚呢喃/我是死啊/我是你妈/我会给你新生哒”。朱绩崧读后评价:“冯唐的押韵,翻出来是个二人转。”
关于“下架”
虽然并没有管理部门的明令,但浙江文艺出版社考虑到社会舆论,还是自觉地将《飞鸟集》下架,对此举动,有获赞,也有商榷。专栏作家侯虹斌的观点比较激烈:“《飞鸟集》下架,才是糟蹋《飞鸟集》的最佳方式。”侯虹斌对下架回收的行为表示反感,认为,一个人出版的作品,不管好还是不好,可以批评、可以抨击,你也可以不看不买,但这不能成为该作品被禁毁的原因。侯虹斌说:“不介意冯译是好还是不好,那是你们文艺批评家的事儿;也不关心卖得好不好,那是你们市场的事儿。但我在意的,是为什么有人不喜欢、书就要被下架这件事儿。这意味着,我们每个写字的人,都将惴惴不安,都将得不到自由。因为,没有谁能保证自己被所有的人喜欢。”
大部分不支持下架的读者主要是觉得“罪不至此”。专栏作家魏英杰认为,若只看那几句“俗译”,许多人或会认为全书尽是这类恶搞式翻译,其实不然。全书看下来,类似这种风格的译作大约也就六七首,肯定不超过十首。《飞鸟集》全书共计326首(一首重复),恶搞式翻译或仅占3%以下。实际上,在网上被当成笑柄广为传播的,主要就是这几首了。如果多翻几首冯唐的译诗,你是找不到“惊悚”“可笑”之类的感觉,那就是正常的译作。再说,夸奖这本《飞鸟集》的人也并不少,学者李银河就夸奖“冯唐的译本是《飞鸟集》迄今为止最好的中文译本”;一些网友在一首一首贴出冯唐和经典的郑振铎对比版本之后,同样也发出感慨:“郑先生何其无辜,这么多年过去了,译作还被人拿出来对比着羞辱。”
对于冯译“污染了文坛,沾污了原作”的说法,侯虹斌认为,太小看经典、太小看文坛了,这么薄的一本小册子都能毁了经典,那你们这个文坛也忒脆弱了。就算,这真是一本不成功的译作,那又如何?请问,是否是你认为写得不好的,甚至写得垃圾的,都应该强行下架?郭敬明写得好吗?不好,价值观混乱,炫富、互撕、纸醉金迷,艺术性差。《鬼吹灯》写得好吗?不好,宣扬封建迷信不说,而且还有引诱青少年盗墓的恶果。《甄嬛传》写得好吗?不好,女人之间除了宫斗、堕胎、抢男人,就没有别的追求了,男女极度不平等……随便举几个例子,都是他不喜欢的作品;有的不仅不喜欢,还觉得其价值观有严重错误导向,遗毒甚广。他们的传播广度比冯译大多了,要论危害程度,比起冯译当中的粗鄙也大多了。是不是该一禁了之?在我们现在这个技术手段极为发达的情况下,出版社本身又已习惯自我审查,如果还要求一本书一旦做不到完美和没有任何不讨人喜欢的地方,就会被举报、下架,那么,我们将再也找不到一只飞鸟。
无论是赞是弹,有一个现象已然成为现实:作品下架召回之后,争议更大了,正如一位作家所戏称的:“自君翻译,举国震动,人生光荣,莫过于此。”从这个意义上说,下架之举具有推波助澜的作用,真不知道是对冯唐的“打击”,还是对他的“成全”。
有人对此提出“建立出版阅读分级制度”的对策,认为这样既可以解决“儿童不宜”的问题,也可避免简单下架的处置结果。但“制度”的建立谈何容易,何况还有可操作性的问题。不过比起简单的甲方乙方剑拔弩张,建设性意见得到更多人的赞同。
冯唐把逻辑关系搞混了,押韵应该是诗歌的必要条件,而不是充分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