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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的海狸鼠

2020-04-07霍君

飞天 2020年3期
关键词:幼崽芝麻媳妇

霍君

1

2000年5月6日,中午十二点零五分四十三秒。芝麻村的大喇叭,像是被沸腾的开水烫到了,突然间跳起来,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呼救声:

陈杰出,不管你在哪儿,马上到大来头家里,他们家的海狸鼠难产!

呼救声并没有让芝麻村人大惊失色;因为每隔一段时间,这样的呼救就会光临一次。正在吃午饭的人,手里的筷子停顿了一下,顺口说道,大来头这回行了。然后将夹起的菜填进主人张开的嘴巴里。

陈杰出,不管你在哪儿,马上到大来头家里,他们家的海貍鼠难……

第二遍的“产”字被口水呛到了。一通窒息的猛烈的咳,被扩音器无数倍地放大,虫子似的往人的耳朵眼儿钻。“这邪乎啊。”人纷纷发出抱怨声。不等咳声完全停止,第三遍呼救从大喇叭里冲出来:谁看见杰出了,赶紧告诉他,到大来头家里去,给大来头家里的海狸鼠手术。大来头家的海狸鼠难产了!第三遍升华了,把范围扩大到了每个可能遇到或是看到陈杰出的人。

从这段呼救词里可以听出来,陈杰出是呼救的主体。陈杰出何许人?他是芝麻村的一员,绰号叫裤裆。在裆裤成为芝麻村人的大救星之前,村里人不管是背后还是当着裤裆,都是直呼“裤裆”这个雅号的。从小时起,裤裆就以穿衣邋遢闻名。不管什么样的裤子,穿在他身上,都是一副提不起来的样子,裤子的裆松松垮垮地垂吊着,半拉屁股都露出来。便开始有人叫这个邋遢的孩子“裤裆”,渐渐的,裤裆的雅号在村里走红,他原本的名字被时间所遗忘。裤裆很随和,人当面叫他并不恼,相反两只小眼睛还眯起来,笑成一条线儿。他一笑,一嘴小碎牙黄灿灿的光芒就窜出来,和明晃晃的太阳交火。人见裤裆没脾气,就不只是满足于言语上的痛快,还动起了手脚。经常有同龄的孩子或是大人,从后边悄悄靠近了裤裆;趁着裤裆不防备,冷不丁地褪下裤裆的裤子。裤裆的屁股很有趣,上半截黑魆魆,下半截白花花;黑与白的分界线就是裤腰。

裆间的小雏鸟,也随着下半截白花花的屁股露了出来。“炒吃了吧!”大人哈哈地笑。小孩子们模仿着大人,也哈哈地笑。裤裆一边将裤子往上提,盖住裆间的小雏鸡,以及下半截白花花的屁股,也一边跟着哈哈地笑。在芝麻村现代历史中,裤裆扮演着喜剧小丑的角色,愉悦了成百上千的芝麻村人。及至成家了,裤裆依旧扮演着小丑的角色。“裤裆,你那个东西那么小,媳妇能满意吗?实在不行,我做点好事,义务的。”大尺度的玩笑中,裤裆把两只小眼睛笑得眯眯的,亮出来一嘴碎碎的小黄牙。小黄牙真是有特点,像是谁家农妇撒给院子里鸡群的一小把碎玉米粒儿。它们没有跟着裤裆长大,还是小时候的模样,碎碎的,金光闪闪。

人肆无忌惮地和裤裆开玩笑,裤裆媳妇就和裤裆打架。骂裤裆软弱无能,任由大伙欺负;怨自己瞎了眼,嫁给了裤裆做媳妇。裤裆不急,也不恼,等媳妇骂够了,就好言好语地劝媳妇,你要是真觉得嫁给我瞎了眼,现在走也来得及;我雇个车把你送走,够意思不?媳妇哭笑不得,一巴掌把瘦小的裤裆烀在床上,说我要是不看在孩子面子上,早……未说出口的话,谁都明白是什么。裤裆仍然笑嘻嘻的,拉倒吧,别拿孩子遮,媳妇就是舍不得我。为啥舍不得我呢?因为我媳妇是大仙,掐指一算,我将来能挣大钱!

那就是一玩笑,裤裆媳妇怎么会当真呢。除了心甘情愿被人戏谑,裤裆身无所长,整天开个破三马子进城拉货,赚来的几个小钱儿,也就刚好能够糊口。可是,突然有一天,裤裆就抖起来了。从一个开着破三马子拉货的,不仅靠养海狸鼠变成了村里最有钱的人,还成了给海狸鼠做剖腹产的神医。裤裆不一样了,村里人才猛然想起来,裤裆其实是有大名的。于是,他们开始热情地称呼裤裆陈杰出。怪不得裤裆会发财,原来是人家的名字取得好。杰出,一般的人怎么会配得上这个名字呢。不一样了的裤裆,见了人依然是将两只小眼睛眯缝成一条线,亮出一嘴黄灿灿的碎牙。

大号叫陈杰出的裤裆太忙了,每天忙着给海狸鼠做手术,迎接新的生命。这些孕育新生命的海狸鼠,都是由裤裆家里的海狸鼠繁殖出来的。他把它们卖给村里人,谁家的海狸鼠难产了,他的手术完全是免费的。

2

大来头能不着急吗?这对海狸鼠花了他整整九千块钱。九千块钱,是他全部的积蓄。如果海狸鼠有个三长两短,别说媳妇跟他拼命,他自己就会把自己给剁了。

前几年,裤裆刚把海狸鼠带进村时,一对海狸鼠只有几百块钱。那时候,大来头和村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别说几百块钱,哪怕是几块钱,也休想让他们从口袋里掏出来。一个供人娱乐的小丑,弄来几对大耗子似的活物,能有啥了不起的结果呢?大家把裤裆养海狸鼠,当成一个新的娱乐项目,他们充满期待地坐在台下,等候演员制造出笑点来,然后,开怀大笑。笑料不足,笑得不畅快,他们是不满意的。为了保证演出效果,很多时候,他们跳上舞台,近距离地给演员加油助威,把演员的潜质最大化地激发出来。比如这段——

你再垒,我就和你离婚!舞台上的裤裆媳妇,对正在给海狸鼠垒池子的裤裆大吼。裤裆没有停止,继续手里的建筑工程。“媳妇儿,你不等着坐炕上数钱啦?”碎碎的小黄牙,在阳光的照射下,将豪华的光芒打在裤裆媳妇脸上。跳上舞台的大来头,咂了几下嘴儿,对裤裆媳妇说,你离婚了,上哪找这好脾气的男人去啊?哎呦,裤子快掉了,赶紧给往上提提,要不该跑光了!弯腰干活的裤裆,裤腰眼看就要超过警戒线,明晃晃的腚沟子呼之欲出。果然,在大来头的助力下,味道劲猛的笑料蹿了出来。品尝到它的村人,笑得稀里哗啦。怎么呢?芝麻村很讲究辈分,不同姓氏的人,谁管谁叫什么,互相之间怎么称呼,从祖上就传了下来。刚生下来的奶娃子,一把胡子的人称其为长辈,是很常见的现象。在所有的辈分关系中,最有秩序最严谨的是大伯子和弟媳妇。大伯子是不能随便开弟媳妇玩笑的;在弟媳妇面前,再没流儿的大伯子,也要装模作样一番。

大来头就是裤裆媳妇的大伯子,而且是正儿八经的大伯子。芝麻村有几大姓氏,大来头和裤裆,同属于几大姓氏的陈姓。往上追若干辈,源自一个老祖宗。所以,大来头跳上舞台,对弟媳妇说的那派话,充满了戏谑和不尊重。大来头是多么洋洋得意,尽管芝麻村没有大人物,但小人物也是分三六九等;他的排位是靠后的。如果裤裆是最末的九等,他就是比裤裆稍稍强一些的八等,至多是七等。一个七八等的、习惯了在众多比他等级高的人跟前点头哈腰的人物,一旦有了趾高气昂的机会,他会紧紧地抓住,趁势排泄内心积郁的晦气。

在台下观众的哄笑中,裤裆媳妇愤怒了。胖嘟嘟的女人,多希望自己的男人给她撑腰,将制造恶意戏虐的人赶下台去。裤裆却没有这样做,继续给他的海狸鼠垒池子。胖嘟嘟的女人真的生气了,为了表示她的绝望,她准备离开舞台,用罢演的形式来恐吓裤裆。“我没赶你,你要走就走;等我赚大钱喽,你可别后悔啊。”看着胖嘟嘟媳妇,领着孩子背着大包小包往外走,裤裆从忙碌中抬起头来,笑嘻嘻地吆喝了一句。然后垂下头,继续把自己埋在忙碌中。他不再说话,麻利地用抹子抹泥巴,让砖头与砖头密切地合作,朝着他需要的方向生长。忘我工作的裤裆,眼里没有了大来头,没有了台下的观众。

裤裆独自表演。一场没有笑料的默剧,观众们仍然兴致盎然。他们要看看这场默剧究竟怎样来收场,有什么样的结局;那一定是滑稽的、搞笑的。在结果浮出水面之前,裤裆媳妇的娘家人曾经打上门儿来。媳妇走了,裤裆别说到丈人家低声下气地去接;连提都不提,仿佛他是光棍一根,从来没有过老婆和孩子。这个态度很让人恼火,媳妇想回家都没有台阶。大舅子小舅子找来,想结结实实地揍裤裆一顿。给海狸鼠切胡萝卜的裤裆,放下手里的切菜刀,笑意盈盈地给舅爷儿们沏茶倒水。说他忙着挣钱呢,没空去接,麻烦舅爷儿们把媳妇给他送回来。说完了,忙着去给海狸鼠喂食。那些黑色的大鼠们,看见端着美食的裤裆,兴奋地龇出橘红色的大牙,发出欢乐的吱吱吱的叫声。看着鼠儿们抢食,裤裆的两只小眼睛里满满的慈爱,嘴巴里碎碎的金黄色牙齿,情不自禁地磨动,奏起大鼠们鸣唱的神曲——吱吱吱,吱吱吱。

一定是中了邪,让海狸鼠的魂给附体,连媳妇孩子都不要了。舅爷儿们拂袖而去,回家劝说裤裆媳妇,与裤裆离婚,另寻幸福。出一家入一家,谈何容易,先看看再说吧。离婚的事情就先撂了下来。

大来头也和裤裆舅爷儿们的想法一致,认为裤裆神经不正常了。这个芝麻村七八等的小人物,每逢失意的时候,就来裤裆家里转转。看哪,裤裆把海狸鼠喂得太肥了,导致第一胎的母鼠都难产了。母鼠发出痛苦的呻吟,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主人。如果出去找人,时间恐怕来不及了,裤裆当机立断,从老父亲那里取来谯猪的器具。一枚心形的谯猪刀子,在酒精灯上消完毒后,被裤裆高高地举起来。

3

此刻,这枚谯猪刀子,再一次被裤裆举起来。只是,这一时裤裆的手,不再紧张得抖动;千锤百炼的它们,淡定且从容。不管难度系数多么高的生产,这双手都能化腐朽为神奇,让海狸鼠宝宝们顺利地诞生。让大来头感动的是,他的人还没有到家,听到大喇叭喊的褲裆已经赶到他家里了。“杰出,真是麻烦你了!”大来头眼睛里泛起了泪花花。

泪花花是感动,也是歉意。有些过往,大来头并没有完全放下;万一裤裆心里对他还有隔阂,故意拖延给他家海狸鼠手术的时间,弄得他倾家荡产,可是一点辙都没有。所以,到裤裆家里寻找裤裆扑空后,大来头没有去有电话的人家给裤裆打手机,而是选择到大队部喊大喇叭。喊了大喇叭,全村都知道了,一旦他家的海狸鼠有任何的闪失,那可都是由于裤裆的拖延造成的。前提是,裤裆真的故意拖延了。虽然他买海狸鼠的时候,裤裆给他挑了上好的母鼠,但这并不能让大来头的警惕心完全松懈下来。毕竟,他是那么张扬地嘲笑过裤裆。

“裤裆给大耗子做手术呢!”裤裆用颤抖的手,攥着心型的谯猪刀的长柄。锋利的刀尖准备划向难产的海狸鼠肚皮时,大来头喊出来这句话。听说一场默剧有了新的剧情,半个村的观众都围拢过来。为了占据有利的观赏点,有人爬上了裤裆家的墙头、有人吊在了院子里老榆树的树杈上。大家头挨着头,欢笑挽着欢笑,营造出巨大的喜剧场。喜剧的主角,手里那枚给痛苦的母鼠可以带来希望的锐器,锋芒终于嵌入到鼓胀胀的肚皮里。裤裆严肃极了,专注极了;他是拯救母鼠的人,发出吱吱吱呻吟的母鼠,用目光死死地勾住拯救者。它的目光里有疼痛,有信任。作为观众的村民,从来没有见过裤裆的这副庄重面孔。有那么一瞬间,他们几乎就要被挽救新生命的惨烈场景给震慑了。

这种严肃的气氛,令大来头非常不舒服,他觉得自己有些窒息。便做了一个小动作,将裤裆卡在屁股上的裤腰往下拉了拉。突然显现的腚沟子,如同一只超级的喜剧包袱,抖开来屏蔽了紧张严正的气氛。哄笑,热烈又持久。这样才对嘛,刚才咋就被裤裆带着,进入到了另一种情绪中了呢。裤裆独自表演的默剧,什么时候开始偏离喜剧方向的呢?新生的小海狸鼠,大概一个月左右的时候,有陌生的人来裤裆家里收购。母海狸鼠崽一千块钱一只,公海狸鼠崽五百块钱一只。裤裆家的海狸鼠妈妈真是能干,头胎生了十二只幼崽,其中有九只是母的。好家伙,一下就赚了一万多块钱。而且,裤裆家的另两只母海狸鼠,也是大腹便便,眼看就要生产了。一万多块钱,嘎嘎响的票子,就真真实实地攥在裤裆的手里,台下看戏人有些躁动了。

时隔不久,裤裆家第二批第三批海狸鼠幼崽相继被人收购。随着时间的推进,海狸鼠价格逐渐上涨。一只母海狸鼠,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涨到了一千五百块钱。那些钱啊,真是狐媚得很,引诱得人寝食难安,一个个的害了相思病。部分等级靠前的观众,终于勇敢地跳上舞台。当然,他们跳上舞台,和过去的目的完全不一样,不再是为制造喜剧效果助威。他们要参与进来,和裤裆一起演戏,成为剧中的一个角儿。但是,他们又碍于面子,不好意思主动去求裤裆。毕竟裤裆当了几十年的小人物,他们还不能完全接受裤裆不再是小人物这个事实。另外一个原因,则是担心裤裆记恨他们,不能释怀以往的种种。

因此,这部分先锋者,是有备而去的。他们装作关心裤裆生活的样子:“杰出啊,赶紧抽个空把媳妇孩子接回来,家里连个做饭的都没有,实在不像话。”恐怕连裤裆自己都忘了,他还有“杰出”这个名字。裤裆两只小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儿,嘴巴里金黄的小碎牙闪闪烁烁。我又没撵她走,早晚会回来的。先锋者赶紧关切地批评,你不去接,人家咋好意思回来嘛!也是,家里这些张嘴儿的活物,你也走不开。要不这样吧,我们替你走一趟,够有面子的了吧?

裤裆摆摆沾满胡萝卜汁儿的手,您几位啥人物,亲自去请那个贱人,还不吓死她?您别费心了嘿,该回来她自然就回来了。先锋者碰了个软钉子,故意板起脸道,我们这是闲得蛋疼,要是跟你似的这么忙,就没空管你的事儿了。他们暗中向裤裆递橄榄枝,希望裤裆接过去,顺从了他们,然后乖巧着说,您几位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也养几对海狸鼠吧。可裤裆偏偏不说,眯眯的小眼睛,碎碎的小黄牙,联合起来客客气气地抵御先锋者。先锋者的代表就怒了,大喝道:“陈杰出你个杂种操的,自己天天发大财,跟前儿的爷们儿就不想着点?”怒是佯怒;这样的怒,好比是饺子皮儿,里边包裹的馅料才是核心,核心是讨好、是羡慕、是央求。所以,换来的是哄堂大笑。哄堂大笑后,裤裆说,爷儿几个不嫌弃,就跟着我养。

有了先锋者冲锋陷阵,挖好了沟渠,后边的人只管引水就好了。大来头当然不在先锋者的队伍里,但是也不在后来的二梯队三梯队里。他眼睁睁地看着,一户又一户的人家院子里垒起了养海狸鼠的池子。不到两年时间,芝麻村半数人家都养了海狸鼠。一只母鼠的价钱,翻到了八九千。这哪里是海狸鼠,简直是摇钱树。剩下的人家,眼珠子都红了,他们决定不再观望,开始四处借钱。再不买,八九千一只怕是也买不到了。他们举着四处筹借的钞票,朝着有成熟母鼠的村民家里蜂拥。母鼠两千块钱一只的时候,大来头觉得裤裆不配让自己放下身段。母鼠五千块钱一只的时候,大来头义愤填膺,夜里气得睡不着觉。我呸,连最底层的人都长了翅膀要上天。母鼠七八千一只的时候,大来头沮丧至极;别说像村里上层人那样,对着裤裆大喝一声“杂种操的陈杰出,给我弄一对大耗子养”,甚至不敢走进裤裆家里;他怕招来裤裆的奚落。有本事人嘲笑裤裆情有可原,毕竟他比裤裆强不了多少。同级别的人戏谑同级别的人,才是极具可恶的。可是,一只母鼠九千块钱了呀,再不出手就错过了最后发财的时机。权衡利弊,到底发财的欲望更强盛些,打败了虚空的自尊。怀揣着打工积攒的九千块钱,大来头勇往直前。他不去其他有母鼠的人家,徑直奔了裤裆。找裤裆买海狸鼠,因了裤裆是芝麻村养海狸鼠的鼻祖;更因了他想主动化解与裤裆之间的微妙关系。

“最好的母鼠,给你留着呢。”裤裆像恭候老朋友一样,献眯眯的笑。亮碎碎的金色小牙,说了这句让大来头既羞愧难当,又感恩涕零的话。

4

忙得中午饭都没顾上吃呢——守在裤裆身边的裤裆媳妇,心疼地看着裤裆给海狸鼠做剖宫手术。胖墩墩的女人,满面的、满眼的、满细胞的,都是疼惜与怜爱。只要裤裆鼻尖儿上或是额头上见了汗儿,女人手上的毛巾立即就会跟上去。女人手上除了毛巾,还拎了一只保温杯。和毛巾一样,杯子也是裤裆专用的。做手术的裤裆会出汗,当然也可能会口渴;像裤裆这种身份的人,不能随意喝别人家的水。杯子干净嘛,茶是上等的嘛。不离裤裆左右的女人,还有一个比递毛巾递水更重要的作用:每当裤裆的裤子越过了界限、腚沟子探头探脑时,胖女人的手就会敏捷地扑过去,掐断腚沟子不安分的思想苗头。女人提住裤腰动作的长短,取决于裤裆大幅度弯腰的动作有多久。主家担心胖女人会累倒,就搬来凳子,让她坐上去。

正如裤裆所说,该回来她自然就回来了。女人再怎么想回来,也得需要一个契机。有一天,裤裆身边多了一个陌生年轻女子、带着香气的年轻女子,尾随在裤裆后边。裤裆喂海狸鼠,她帮忙弄食料。裤裆被人请去给海狸鼠做剖宫产,她协助拿器具。当做手术的裤裆,大幅度弯下腰身、预备露出腚沟子,香香的年轻女子大大方方地伸手去提裤裆的裤腰。“杰出是我的,谁敢动?”一声断喝,裤裆的胖媳妇从天而降,带着风声的大肥爪,铁钳般钳住了年轻女子的手。那又年轻又香气盈盈的女子,在裤裆媳妇面前,连三招都没走完,就落荒而逃了。后来人问那女子是谁?裤裆眯眯地笑,碎碎的小黄牙一闪一闪的,说从画上下来的吧。再问裤裆媳妇,裤裆媳妇也眯眯地笑,两颗大板牙一闪一闪的,说从画上下来的吧。有人就猜测,说不定那个女子是裤裆媳妇花钱雇来的,要不咋这巧呢,那边一提裤腰,这边原配就来了?

不管咋说,裤裆媳妇回来了。回来后的裤裆媳妇,生活中最重要的内容就是牢牢守住裤裆。裤裆就是她的堤坝,堤坝不崩塌,一切皆有可能。裤裆媳妇的地位,跟着裤裆一起提升。盯着手术的主家,明明清楚地看见裤裆从母鼠肚腹里掏出来第一只幼崽是母的,却延迟了欢呼的时间。等到裤裆身旁的裤裆媳妇,喊出“母的”来,才放开喉咙哈哈大笑,得亏了杰出哇。大家愿意给裤裆媳妇一个面子,让她觉得所有的好福气都是她给带来的。这一时,激动的大来头,也学着村里人的样子,待“母的”从裤裆媳妇嘴里飞出来落地后,噙在眼睛里的泪水,才从眼眶子里滚出来。

又一个母的。嗬,七个母的,大来头你发了啊。

大来头早已是泪流满面。

5

大来头的人生,因为七只海狸鼠幼崽,彻底被改变。他像前几个梯队养海狸鼠的村民那样,不再出去打工,也不再侍弄庄稼,全心全意地照顾海狸鼠。在离开打工的工厂那天,大来头的腰杆子挺得直直的,用眼睛逼住老板的眼睛,恶狠狠呸了一口,你爷爷我再也不伺候你了!然后来了一个潇洒的转身,让自己快速消失在老板的视线里。快速消失,他是不想给对方挽留的机会。狗东西,震惊吧,悔恨吧。从此,他将扬眉吐气,再也不会为了挣几个薄薄的钱忍气吞声。就这样高高地昂着头颅进村。在街道上,与同样高高昂着头颅的村民相遇。他们变得高贵的头颅,怎么能再低低地垂下来呢,于是彼此相视而笑;笑是得意的笑,幸福的笑。芝麻村没有愁苦,没有忧伤,有的只是美好的憧憬。所以,尽情地欢乐吧。夏天的蝉停止了鸣叫,它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每个人都在昂首而走,都在嘿嘿嘿地笑(裤裆除外,他是眯眯的笑)?它们站在高处,看得非常清晰,家家户户的院子里垒满了同一造型的池子。池子里蠕动着一只只背部长有黑色针毛和绒毛、外表与老鼠极其相像的动物。凭借着有限的智慧,夏蝉觉得全村人的超级幸福状态,与池子里的动物们有着紧密的关系。

难道不是吗?你看,村里人们的精力,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在围着池子的家伙们运转。他们给黑乎乎的四条腿的家伙们,吃最精致的食物、洗最舒适的澡。为了保持洗澡池的水质,不仅每天都要更换新水,他们还拿了一只网状的长柄抄子,每时每刻地守在旁边。只要小动物拉的便便,在水面上浮现出来,人手里的抄子便飞奔过去。村里所有的蝉都想,那些四条腿的动物们,身上的毛发一定是有味道的,比蜜糖还要甜。而人类的眼睛,是喜欢吸允甜食的。吸食甜食的眼睛们,好幸福,也好贪婪噢。

快看哪,那个叫大来头的人,在干什么呢?蝉们用蝉语进行交流。原来,大来头正在院子里搭建一个棚子。这个棚子很大,从上边扣下来,把这个院子都遮盖住。如此,院子便被密封起来,别说贼人,连个飞虫都休想爬进来。防止棚内的温度过高,棚子外层用防晒网罩了。这下,大来头放心了,不用再担忧七只母海狸鼠幼崽被人盗窃而去。大来头居然能想出这般美妙无比的办法,芝麻村的人又迅速行动起来,纷纷复制和模仿。只有裤裆家是个例外;早在一年多前,裤裆家就租赁了空着的老大队部,把偌大的院子作为养海狸鼠的基地。到了裤裆这个份儿上,他已经不用亲自去照管海狸鼠,有专门的雇佣人员。几条价格不菲的狼狗,负责安保工作。等到有一天,大来头们富裕到裤裆那个程度,笨拙的棚子自然无用武之地了。

蝉们有些忧伤,为了盖棚子,很多院子里的树被砍伐掉了。它们活动的空间越来越小。不得已,它们用蝉语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会议决定,芝麻村所有的蝉搬迁到外村去,到一个没有海狸鼠的地方。但是,它们在这片土地上成长,已经对芝麻村有了感情。因此,临走时,所有的蝉同时鸣唱,举行了盛大的告别仪式。

6

七只狸鼠幼崽满月那天,大来头摆下了喜庆的酒宴。和大来头同一天给海狸鼠过满月的,还有两户人家。在芝麻村,他们和大来头同样的不起眼,同样在最后关头咬牙买下了海狸鼠。他们的海狸鼠,在同一天交配、在同一天生产。另外两家的母鼠,虽然没有大来头家的母鼠能干,但也都生下三四只的母幼崽,亦值得好好祝贺一番。

给海狸鼠过满月,不是大来头这个阶层人的首创;创意源自村里头几个梯队养海狸鼠的那部分人。那一天的小海狸鼠们,会被打扮一新,毛发也由镇子上请来的理发师理过。酒席间,主家抱着它们,挨着桌子给客人们敬酒。客人们会说一些热情洋溢的祝福话,诸如长大了多产仔、给主家多赚钞票之类的。满月酒是不能白喝的,来的客人都要根据远近亲疏的关系不同程度地表示一下。满月酒上有两个主角:小海狸鼠们自然算一个,另一个主角是裤裆。不管谁家办满月酒,都要把裤裆请来上座。芝麻村人越来越习惯高昂的幸福头颅,只有在裤裆面前,才心甘情愿地低垂下来。低垂的幸福头颅,将吐出来的极尽恭维和感激的丝,在裤裆身上一圈一圈地做着缠绕游戏。裤裆很享受,眯眯地笑着,一杯接着一杯地喝喜酒。裤裆媳妇在旁边守卫着裤裆,随时修正裤裆的形象,每当裤裆站起来,接受主家的千恩万谢,她就紧张地盯着裤裆的裤腰。酒桌上的她,还多了一个任务,那就是替裤裆喝酒。敬酒的人太多,她怕裤裆喝醉了,就夺过裤裆手里的酒杯,很豪爽地把酒倒进她口中。在众人的掌声中,裤裆嘴巴里的二十八颗碎碎的牙闪亮登场,闪耀着纯金的光辉。

大来头他们不光摆下了酒席,几个人还分别请了文艺团队来助兴。大来头家有七只母海貍鼠幼崽,明显占了优势,是一大笔潜藏着的财富。大来头算过了,这七只母海狸鼠幼崽长大了,会繁殖出N多只小小母海狸鼠幼崽,N多只小小母海狸鼠再长大了,还会再繁殖出……无穷无尽的海狸鼠。那时候,他也会像裤裆那样,租一个宽阔的地方做养殖基地,也会雇人来照顾海狸鼠、也会养几只凶恶的护院狼狗、也会……未来这般美好。作为美好未来奠基者的七只母海狸鼠幼崽的满月庆典,一定要尽量豪华。豪华需要钱来打造,大来头的钱在未来里,当下的急需得去亲朋好友那里拆借。为了不打草惊蛇、让其他人抢了自己的风头,大来头悄悄地进行,人托人地请到了一支二人转的班子。

在几家人共同为海狸鼠幼崽庆生的这天早上,芝麻村人听说大来头家有二人转表演,激情一下就被点燃了。原来,村里人对这支东北过来的二人转班子早有耳闻,他们大尺度的表演真是让人垂涎呢。于是,人纷纷朝着大来头家里蜂拥。其他两家老套的歌舞和戏曲表演,一下子黯然失色,被二人转给甩了好几条街。让大来头更加扬眉吐气的是,贵宾裤裆接受了他的邀请,来他家喝喜酒、看二人转表演!大来头家里人,怀里抱着盛装的海狸鼠幼崽,站在街上夹道欢迎裤裆,以及裤裆的守卫裤裆媳妇。

裤裆向大家摆手致意;边摆手,边亮出他眯眯的笑、碎碎的泛着金色光芒的牙齿。他还伸出手挨个抚摸亲自迎来的小生命,那些一个月大的海狸鼠幼崽,用吱吱声回应大救星。酒宴的棚子和演出的台子都搭在街上,这边锅铲叮当,烟雾袅娜,大师傅们忙着蒸煮咕嘟炖;那一边,在男女老幼殷切的期盼中,穿着暴露到惊掉人下巴的演员开始候场。“还不开始,等啥呢?”起哄的口哨声响起来。

下边由陈杰出上台,给乡亲们讲几句话!

不讲了吧——裤裆客客气气地推辞。开演吧,大伙都等着看呢。

您不讲,我们不敢开演——大来头恭敬地拉拽裤裆。

见盛情难却,裤裆只得作出无奈的样子,往舞台上走。舞台是货车车厢搭建而成,把边处靠着一架梯子,作为演员上下台的通道。裤裆也要从梯子走上去,他的脚刚踏上梯子的第一个阶梯,胖墩墩媳妇的手赶紧跟过来,伺候在腰部。裤裆就有这本事,哪怕再名贵牌子的裤子,他也会穿出大裤裆的效果来。裤腰只遮盖住半个屁股,稍稍一弯腰,另半个屁股和腚沟子就会露出来。裤裆走一个阶梯,裤裆媳妇跟一个阶梯,时时刻刻维护裤裆的光辉形象。

乡亲们——

刚说出三个字,台下热烈的掌声响起来。伴随经久不息的掌声,一辆警车驶进芝麻村。

7

为啥要把陈杰初带走,他犯了啥错误?你们倒是说说。

大来头的怒吼,提醒了芝麻村人。惊愕状态中的人们,发出集体的质问,为啥把陈杰出带走,为啥?一条条身子围拢过来,预备给手腕上突然戴了明亮手铐子的裤裆讨个说法。

一个警察跳上车厢搭的舞台,高声喊话:“乡亲们,大家冷静一下。你们村的陈杰出,涉嫌利用海狸鼠搞传销活动,一只价值几百块钱的海狸鼠,在他们团伙的炒作下,变成了一万多块钱。大家伙醒醒吧,不要再上当受骗了!”

这个警察肯定疯了,说了满口的疯话。不能让他把陈杰出带走,陈杰出是我们致富的领头人!村民像决堤的洪水,开始愤怒地咆哮。咆哮的同时,他们做出一个危险的举动,准备用武力来阻止带走裤裆。眼看芝麻村要被一场风暴洗劫,突然,背部长有黑色针毛的海狸鼠们,从各自主家院子的大棚里冲出来。它们疯狂地突奔,汇集成黑色的旋风,向着四面八方席卷。眨眼间,芝麻村烟尘滚滚。大来头们怀抱里盛装的海狸鼠幼崽,也乘势挣脱出来,加入到突奔的行列,被烟尘裹挟而去。

快,快抓海狸鼠!

撕裂的呼喊,响彻在芝麻村的上空。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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