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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判现实主义的园外世界
——从《红楼梦》说起

2016-12-08王干

湖南文学 2016年10期
关键词:秦可卿大观园贾宝玉

→王干

批判现实主义的园外世界
——从《红楼梦》说起

→王干

《红楼梦》里有一个人物,笔墨不多,但他的几句话,就让读者记住了他,记住他的性格,甚至喜欢他的性格,这个人就是焦大。他是在醉酒后大骂道:

“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里藏’”

这无疑是晴天霹雳,道出了贾府隐秘的命门,“吓得众小厮魂飞魄丧”,当然焦大下场不好,被贾府的保安人员“把他捆起来,用土和马粪满满填了他一嘴。”在贾府里,焦大和贾母是一辈的,是贾府的三朝元老,曾从死人堆里把奄奄一息的主子背出来,没有水喝,他宁可自己喝马尿,把得来的半碗水给主子喝,而现在落得被贾家人塞马粪的境地。

鲁迅对焦大的评价特别不同凡响,说过:“焦大的骂,并非要打倒贾府,倒是要贾府好……所以这焦大实在是贾府的屈原,假使他能做文章,恐怕也会有一篇《离骚》之类。”(《言论自由的界限》)。鲁迅可能是从言论自由的角度去评价焦大的,焦大是不是屈原姑且不论,但焦大的痛骂着实道出了贾府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本质。

脂砚斋在评点这一段时,“忽接此焦大一段,真可惊心骇目,一字化一泪,一泪化一血珠。”血、泪是脂砚斋爱用的词,动不动就血啊泪啊的,在此处一字化一泪有些牵强,而化成血珠就更有些矫情,尽管修辞失当,仍可见脂砚斋对家族败落的哀痛之情。“惊心骇目”则是恰如其分的评价,因为贾府的“伤痕”就此被公开揭开。至于有人说运用阶级分析方法,认为“焦大是个英雄,无情地揭露了宁府的荒淫无道,进而揭批了封建大家族丑恶形象。在焦大醉骂之下,一个个油头粉面的小丑露出了丑恶的嘴脸。相对的,焦大则代表了所有被压迫被凌辱的下层民众,他反抗封建地主阶级的压迫,发出了革命的嘹亮吼声,展现了人民群众无限的力量和不屈的反抗精神”,则不免牵强,因为焦大的身份虽是仆人,但也不是一般的仆人,也属于贾府开国的元勋,也是老一辈打天下的人物,要不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量和气魄痛斥“时弊”呢?

余英时先生在《红楼梦的两个世界》里认为《红楼梦》里写了两个世界,一个是乌托邦的大观园世界,一个是大观园外的污浊世界,所以《红楼梦》是干净和肮脏的对立。我在《大观园的现实世界》一文中对余英时先生的观点提出了一些不同的看法,认为大观园也不是净土一块,而是对现实生活的比较客观的描写,并不是乌托邦。但我们能够明显感受到,在《红楼梦》里存在两种不同的叙述态度和叙述方法,这也是余英时先生“两个世界”理论的高明之处。那么在余英时先生看来肮脏不堪的荣国府和宁国府,又是怎样一个文学世界呢?为什么同样都是对家族的追述和回溯之作,作家的笔墨一出大观园就变得冷峻而犀利甚至有些讽刺有些刻薄和恶毒呢?仿佛换了一个作家一个叙述者似的呢?这涉及到作家的创作方法的运用。我个人认为曹雪芹对大观园以外的世界描写和叙述堪称批判现实主义创作精神的体现。

著名作家张爱玲是个超级红迷,她的写作受到《红楼梦》的巨大影响,还创作了《红楼梦靥》这样的红学著作,说《家里面》是“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她认为《红楼梦》是最早的批判现实主义小说,比西方十九世纪的批判现实主义要早很多年,但是没有被发现,没有被世界认识。

胡适是红学考据派的开山大师,但他对《红楼梦》的创作方法认识却是很准确的,他最早将《红楼梦》定义为“写实主义”,他说“《红楼梦》只是老老实实地描写这个‘坐吃山空’‘树倒猢狲散’的自然趋势。因为如此,所以《红楼梦》是一部自然主义的杰作。那班猜谜的红学大家不晓得《红楼梦》的真价值正在这平淡无奇的自然主义的上面,所以他们偏要绞尽心血去猜那想入非非的笨谜,所以他们偏要用尽心思去替《红楼梦》加上一层极不自然的解释。”胡适的年代,文艺理论界对自然主义、写实主义、现实主义、批判现实主义的区分还不是特别的明晰和严格。

批判现实主义的概念无疑是源于现实主义这个大家族。十八世纪末德国著名的诗人席勒提出了西方文学发展中的两种基本倾向,提出了以再现为主的写实主义与表现理想为主的浪漫主义。在西欧文学中,批判现实主义是现实主义传统的继承和发展,它是特指十九世纪在欧洲形成的一种文艺思潮和创作方法。批判现实主义思潮曾经在欧洲取得了巨大的成就。高尔基称它为“十九世纪一个主要的,而且是最壮阔,最有益的文学流派”。整个时代作家辈出,马克思称他们是属“现代英国的一批杰出的小说家”,指出:“他们在自己的卓越的,描写生动的书籍中向世界揭示的政治和社会真理,比一切职业政客、政论家和道学家加在一起所揭示的还要多。”

“批判现实主义”这一术语,是后人概括出来的。法国的蒲鲁东(1809-1865)在《艺术的社会使命》一书中最早提出来,俄国的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等人进一步发展了批判现实主义的文学理论。正式为批判现实主义给它下定义的是高尔基。高尔基指出:“资产阶级的‘浪子’的现实主义,是批判的现实主义;批判的现实主义揭发了社会的恶习,描写了个人在家庭传统、宗教教条和法规压制下的‘生活和冒险’,却不能够给人指出一条出路。批判一切现存的事物倒是容易,但除了肯定社会生活以及一般‘存在’显然毫无意义以外,却没有什么可以肯定的。”

批判、揭露,可以说是批判现实主义的灵魂,那么,《红楼梦》揭露批判了哪些“个人在家庭传统、宗教教条和法规压制下”的生活和冒险呢?又展现了哪些封建社会的黑暗和腐朽呢?

一、官场的腐败。曹雪芹在开篇楔子说他的书“将真事隐去”,又说“不干时政”,宣称是“家庭闺阁琐事,以及闲情诗词倒还全备,或可适趣解闷,然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这些解释明显是为了逃脱当时的文字检查制度,不是逃避检查,而是牢狱。但他反复强调的“假语村言”,有不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事实上,书出来以后,对《红楼梦》的政治性主题议论从来没有停止过,蔡元培的“反清复明”论就颇有市场。笔者不是索隐派,光从文本本身也能读出诸多的社会政治含量来。曹雪芹一开笔就写到了——甄士隐的家乡“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田夺地,鼠窃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我们不能要求曹雪芹去对农民与地主的对立做大量的描写,小说的格局也不是去展现社会矛盾和冲突。但读过《红楼梦》的人大约都忘不了那个著名的护官符: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这里用民谣说出来的贾、史、王、薛四大家族,是贾雨村办案过程中由门子道出。《红楼梦》第四回“葫芦僧乱判葫芦案”中写初入官场的贾雨村刚刚“授了应天府”,接到一起命案,小霸王薛蟠为争抢一个丫鬟,指使家奴打死了冯渊。对这起一目了然的凶杀案,贾雨村听后“大怒”,缉拿凶手,秉公办案,维持公道,但这就会得罪了四大家族。门子连忙使“眼色”,向他出示了上面这个“护官符”,并告诉他:如今凡做地方官者,皆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乡绅姓名,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还保不成呢!所以绰号叫作“护官符”。这道出了一个封建社会为官之道的“潜规则”,官官相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于是,贾雨村心领神会,就有了著名的“葫芦僧乱判葫芦案”这个经典的桥段,而贾雨村后来也节节高升,一度“补授了大司马,协理军机参赞朝政”。

贾雨村还是地方官员,加之贾家曾经有恩于他,他在情与法之间拒绝了正义公正,已经让人瞠目结舌。而朝廷官员则是明目张胆、肆无忌惮地索贿、贪污。第十三回中,秦可卿死后,贾珍为捐“龙禁尉”时,需要一千五百两银子,于是问负责审批的内相戴权:“银子还是我到部兑,还是一并送入老内相府中?”戴权道:“若到部里,你又吃亏了。不如平准一千二百两银子,送到我家就完了。”这样买官卖官的丑剧,让人看到了封建王朝的腐败到了何等程度。戴权不过和管事的人打个招呼,就有了一千二百两银子的“进项”,而贾珍少花了三百两银子就能达到目的,因此“贾珍感谢不尽”。

贾珍买官戴权还是有理由的索贿的,太监总管夏太监则近乎明抢,第七十二回中,皇宫里的太监总管夏太监打发一个小太监来贾府“借钱”时,对王熙凤说:“夏爷爷因今儿偶见一所房子,如今竟短二百两银子,打发我来问舅奶奶家里,有现成的银子暂借一二百,这一两日就送来。……上两回还有一千二百两银子没送来,等今年年底下自然一齐都送过来的。”明说“借钱”,其实“明抢”。精明的凤姐自然深知这种有借无还的“官场潜规则”,只能赔着笑说:“什么是送来?……你夏爷爷好小气。这也值的放在心里?”贾琏也有过这种被“明抢”的遭遇。“昨儿周太监来,张口一千两。我略应慢了些,他就不自在。”

官场的腐败,官员的贪婪,在《红楼梦》中不是作家要表现的重点,有些甚至是为了刻画人物性格而设置的细节,比如护官符的本意也许是为了显示四大家族的显赫,造成一种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效果,而客观上将封建社会的腐败、腐朽揭露无疑。

二、社会的黑暗。官场的腐败必然导致社会的黑暗,戴权、夏太监、周太监这些积聚在朝廷的腐败分子,借权敛财,必然导致社会更加黑暗。《红楼梦》被称为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不仅写了大观园里宝黛爱情的悲剧,也不只是“家庭闺阁琐事”,而是透过贾府的兴衰和爱情的悲欢离合来展现社会百态。

诚如很多学者所言,《红楼梦》里大观园是一个独立的世界,园外又是一个世界。大观园的园外世界又可分为贾府内外世界。贾府是一个相对封闭的世界,而贾府折射的外部世界就是我们前面说到的“官场的黑暗”,虽然不是正面描述,但窥斑见豹,已经让人体会到官僚体制的黑暗和腐败。而府内世界呢?虽然贾府和四大家族受到周太监、夏太监们的敲诈和盘剥,但贾赦、王熙凤、贾琏、薛蟠等人欺诈百姓、鱼肉乡里的行径比之这些太监有过之而无不及。

余英时先生仅仅通过对会芳园的分析,就发现贾府的肮脏、污秽,“我们得更深一层分析一下会芳园这个地方。在第十六回以前,大观园尚未出现,《红楼梦》里的许多重大事故都是在会芳园这个舞台上上演的。会芳园中的楼阁,现尚可考的有天香楼、凝曦轩、登仙合等处。天香楼自然是最有名的脏地方,因为原本第十三回回目就叫做‘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其他两处也一样地不干净。凝曦轩是爷儿们吃酒取乐之处,凤姐所谓‘背地里又不知干什么去了’的一个所在。这只要看看后来第七十五回贾珍诸人在天香楼聚赌,说脏话,和玩娈童的情形,就可以知道了。至于登仙阁,则是秦可卿自缢和瑞珠触柱后停灵的地方。会芳园还发生过一件秽事,便是第十一回‘见熙凤贾瑞起淫心’”。会芳园是贾府一角,也是社会生活的一角,阴暗,丑陋,邪恶。

《红楼梦》写到大量贾府权势人物的腐败,薛蟠打死冯渊扬长而去,凤姐水月庵谋财害命,贾赦害得石呆子家破人亡等等。仅就王熙凤而言,她的所作所为,就够黑的了。王熙凤在小说里是个光鲜人物,“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她的刀子和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笔下的浪子于连的手段有得一拼。她先骗尤三姐进贾府,后来逼死了尤三姐,这个段落大家都很熟悉,足见其阴险。王熙凤弄权铁槛寺,她为了三千两银子,受老尼姑之托,动用贾府的权力资源,干预了张金哥与守备以及衙内三家关于婚事的官司,动用节度使的关系逼迫守备接受张家的退婚,导致张金哥和守备之子的以死殉情。又是一条人命。而逼死鲍二家的,更是心狠手辣。王熙凤的伎俩全是杀人不用刀的手法,暗是一把刀,确实形容得绝妙。

至于迎春的死,也是封建婚姻制度的迫害。那个中山狼孙绍祖,就是黑暗社会的一个影子,小说没有正面写他,但他的淫威和邪恶,会时时感到。而贾宝玉、薛蟠等大闹学堂的乌烟瘴气,让人想到官二代、富二代的为非作歹和轻薄无耻。而晴雯、司棋的死,都是批判现实主义经常出现的悲剧。

三、生活的淫乱。按照脂砚斋的点评,《红楼梦》里最后应该像《水浒传》那样排座次那样有个情榜,也就是说扬情抑欲的。《红楼梦》的好几个人物也是以情来命名的,比如秦可卿、秦钟(按照一些学者的考证,曹雪芹是南方口音,qing和qin读音不分)、晴雯,林黛玉被称为“情情”,贾宝玉被称为“情不情”。这么一个以“情”为基调的小说,里面却涉及到大量的“淫”,“情既相逢必主淫”(一说“情既相逢必生淫”),情是美好的,但是情与情相逢应该是爱情,或者是纯情,怎么会生淫,只有淫与淫相逢才主淫,或者情与淫相逢才会生淫。曹雪芹对“情”的理解已经超越一般的道德层次,而是升华到人性的层面。“发乎情止乎礼义”,是中国儒家的古训,为什么要“止乎礼义”,因为情向前一步,就是“情不情”了,就超越“礼义”了。礼义是什么?就是儒家的规矩和戒律。曹雪芹看到了这种情与欲的内在联系,也看到了欲与淫的联系。所以晴雯、秦可卿、秦钟三个以“情”为姓的人物代表三种形态,晴雯是情的化身,为情而生,为情而死,秦可卿则是欲的象征,“兼美”则是灵与肉的融合,而秦钟则是淫的代表,耽于淫欲,毁于纵欲。《红楼梦》高于《金瓶梅》的地方就是不仅写了欲望,而且还写了情与欲的冲突,情对欲的超越。

《红楼梦》不仅是情榜,也是“色谱”,有网友说《红楼梦》里有五大色鬼,贾赦、贾琏、贾珍、贾蓉、薛蟠,其实细算起来可能还不止,比如贾瑞、秦钟甚至贾宝玉的男仆茗烟也是非常好色。近日和王蒙先生对话,我说贾宝玉和薛蟠、秦钟其实有诸多相似之处,我们先生说,因为贾宝玉会文学,所以就不是和拉开了档次。从这个意义上讲,贾宝玉也是好色的。所以,小说中柳湘莲有句名言:

你们荣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

余英时先生说大观园园外的世界是肮脏,一个主要的例证就是男女关系的混乱。《红楼梦》最著名的公案就是秦可卿和贾珍的故事,因为被删,反而欲盖弥彰。如果没有了大观园,《红楼梦》就有可能是《金瓶梅》的续本或升级版,因为对贾家淫乱的描写,很容易让人想到西门家族的事情。

刘心武先生说的很有意思,贾府的淫乱不只是主子和丫环,就是下人小子和丫环之间的性关系也极为开放。有一回,茗烟和一个丫环在性交的时候被宝玉当场捉奸在床,按在了床上。记得吧?宝玉看来特喜欢干这种事,秦钟和智能两人在庙里第一次初试云雨情,就被宝玉抓住了。看来宝玉为这事可是酝酿已久,早有预谋,不然怎么会那么巧啊。宝玉还真是个偷窥高手。更损的是,你偷窥就偷窥吧,干吗去打搅人家啊。看得来劲了就去捣乱,真小人也。这种事是不能随便打搅的,受了惊吓轻的会阳痿,至少也是个性冷淡,重的就是回马枪,会送小命的。

这样的笔法不可能出现在大观园里面,大观园里的性爱描写,都是婉转地表达出来,比如贾宝玉与丫鬟碧痕之间的暧昧或者性爱,是通过晴雯口中表述的,丫鬟碧痕帮宝玉洗澡,洗得满地是水,就连床上席子上都汪着水。洗澡洗到床上去了,自然是有故事的。但园内园外的写法是有差别的。园外,贾宝玉窥淫都可以直接正面写,而到了园内,做爱只能以洗澡或“一夜无话”这样的叙述词取代。

贾府的淫乱不仅在男女关系上,而且表现在同性的淫乱。同性恋不是什么罪恶,但是混乱和随意的性生活,则是淫乱的本性。蒋玉菡和贾宝玉之间惺惺相惜,但蒋玉菡又和顺王府的王爷通奸,结果王爷吃醋,将贾宝玉狠狠地打了一顿。在贾代儒的学堂里,宝玉的男仆茗烟也胡来。秦钟、蒋玉菡、柳湘莲是贾宝玉的断臂之友,但三人都是“情不情”,都是双性恋。柳湘莲最后弃娶尤三姐,也正是基于对贾府中人淫乱本性的理解,才有了那么一场惊天的殉情悲剧。

按照批判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来看,作家对社会阴暗面的批判是依照一定标准参照一定价值体系进行的,依据的扬善惩恶的原则。这也是后来的作家对批判现实主义有所议论甚至放弃的原因,因为作家的价值取向覆盖了小说的全部,作家的声音代替的人物的声音,影响了小说的客观性,所以后来就出现新小说派的零度叙事和新写实的原生态写作。

作家是否可以在小说里表达自己的思想价值观,表达自己的爱憎好恶,当然可以,不同的创作方法自然有不同的叙述态度。有趣的是《红楼梦》里的叙述态度却不尽统一,比如对大观园的描写是比较客观的,而对大观园外的描写则带有强烈的主观批判色彩,甚至有点像我们以后的问题小说的风格。在具体事情上,也是因人而异,作家的好恶是有选择性的,叙述态度是不统一的,比如同样是写性,秦钟与智能的做爱,就显得龌龊而猥琐,贾瑞对王熙凤的追求按理也是人性的要求,单相思也没有说明可以谴责的,但贾瑞的欲望被污名化,被丑陋化,被下流恶俗化。肮脏不堪。而贾宝玉与袭人的做爱就自然而真切,甚至是用欣赏的眼光。再比如,秦可卿与贾宝玉的暧昧就被诗意渲染,至少在太虚幻境里与兼美(秦可卿的化身或替身)的缠绵就是如痴如醉。而秦可卿与贾珍的情事,则是“淫”,而且“淫丧天香楼”。如果说贾珍和秦可卿是爬灰乱伦性质,贾宝玉也是秦可卿的叔叔辈,怎么会又是“甜香袭人”,又是“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呢?

可见曹雪芹的批判是有选择的,《红楼梦》对人物的叙述态度并不是众生平等的,为什么会出现这样选择性地批判,为什么产生这种不平等的描写,也是留给后来红学家们的难题。当然这是另一个话题。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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