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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

2016-12-08姜贻伟

湖南文学 2016年10期
关键词:大哥

→姜贻伟

大哥

→姜贻伟

从某些方面来说,大哥对我们兄弟的影响,比起父亲来要大得多。我父亲是个古董刻板之人,小时候对我们总是一副恶狠狠的样子。稍有他不满意的地方,他就骂人,就蹿出一对吓死人的血红大眼,而青筋鼓鼓的巴掌马上就在空中发威,随时都有可能向我们中的某一个劈来。因此,父亲只要哼一声,空气,便顿时凝固,我们,便两腿发抖。可以说,对父亲的专制,我们充满了深深的恐惧和无奈。然而,我必须承认,父亲在这方面对我的影响最大,因为我后来经常采用他的办法,来对付他的孙子。

在我们五兄弟中,大哥挨骂挨打的次数最多,连他自己也数不清了。主要原因有两个:一是他喜欢顶嘴,好像不顶一下嘴,不挨一巴掌就呷了大亏似的。二是大哥似乎没有把大学生的父亲看在眼里,你书读得多又没怎么样,我不读书又怎么样;难道那些只有字没有画的书就是书,那些画多字少的书就不是书?整个小学高年级,关于读书和读什么书的问题,大哥和父亲发生过无数次激烈地碰撞。最惊天动地的一次,是大哥考初中前的那个夏天。

大哥那时完全陷进连环画的迷宫里,已经到了不可救药的境地。当所有能借到的连环画,被他躲着老师和父亲一扫而空后,大哥开始谋划着一个巨大的阴谋。他要把新华书店里那些没有看过,或者值得他收藏的好书全部买回来。大哥根本就没想过找父亲要钱,那是蠢宝才有的想法,因为很清楚,如果要父亲给钱买连环画,除非大哥重新投胎,再给他做一次崽!大哥的决心是空前的。每天放学后,他就像贼似的跑到矸石山,寻找井下放炮废弃的铜质炮丝,到机厂去收集加工剩下的边角废料,去垃圾堆拾捡各种能卖钱的杂物……总之,他简直成了一个非常尽职的废品回收员。当煤矿山认识我父亲的熟人,把大哥每天在矿区窜来窜去的事捅出来时,大哥居然异常冷静,用一种对学校十分不满的口气说,恼火死了,天天搞什么鬼勤工俭学。一句话,就把父亲骗了过去。站在一旁的我,也将那颗快要蹦出来的心脏,一下子收了回来。因为大哥已经把他的宏伟计划,绘声绘色却又神秘非常地告诉了我,并说我是他最信任的人。

大哥的计划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向实现。当有一天他把好不容易才买齐的六十集《三国演义》,用一个装肥皂的包装箱垒好给我看时,我简直惊呆了。到现在我还记得这套连环画那深蓝色的书脊,那诱人的光芒和强烈的书香,一直留在我童年的记忆深处。当我知道这套连环画到现在已价值不菲时,我就更为它的厄运叹息不已了。虽然大哥那时把它的这些宝贝,非常隐秘地藏在我们共睡的床铺下,但它们还是被明察秋毫的父亲发现了。有一天,我放学回家,惊异地看见父亲把大哥的宝贝,一摞一摞地往屋梁一个搁着木板的地方的搬。父亲站在书桌上,一边骂,一边搬,那弯腰拿书挺身搁书的样子,在我眼里就好像玉皇大帝派下来的天兵天将,一时吓得我连大气都不敢出。但父亲还是发现我了,就吼着叫我帮他递书,并警告我,如果泄密,就打断我的后腿!哪知第二天,大哥就发现了他的宝贝已不翼而飞了。在满屋子找了一圈后,他就把一双老鹰一般的眼睛转向了我。但我已在父亲的威胁下作了承诺,因此无论大哥怎样盘问,我始终保持不负双方的态度。但是,大哥的最后一招起了作用。他从书包里拿出几本新买的图书,就像一堆散发着香味诱人的面包,把我饥饿的肚子搅得痛苦万分,直至彻底崩溃。虽然我没有直接告诉他,但就在我的眼睛朝房梁上一抬的瞬间,机敏的大哥就立即像猴子一般爬了上去。而我就一把抓起那一堆“面包”落荒而逃了。

从此,大哥就非常的得意。他觉得自己比狡猾的父亲还聪明得多,就把新买的书也统统藏在房梁上,那真是一个又安全又干燥的好地方。他甚至有点懊悔自己开始为什么没想到。但是,大哥的得意没有持续多久,就在他升学考试前的一个星期,他经历了他有生之年的最大的一次打击。那是一个阴晦的下午,大哥根本就没料到从来只有推迟下班的父亲,居然在四点多钟的时候就赶了回来。正在床上津津有味地看连环画的大哥,还没有回过神来,就被一场暴风骤雨打得晕头转向。在挨了两记沉重而清脆的耳光之后,大哥还在发懵。事后大哥回忆,他只在恍恍惚惚之中,看见父亲跃上了书桌,连环画像砖块一样砸在地板上。然后被发疯一般的父亲撸了好几次,在厨房的煤灶上燃起了熊熊大火。这时,大哥好像还在继续发懵。他坐在床沿上动也没动,隔壁厨房里的火光透过房门,映在他的脸上,十个鲜红的手指印痕愈发明显了。

多少年来,我一直对大哥的那些已经被烧成灰烬的连环画,怀着深深的眷念。这是因为它们是我开启文学大门的第一把钥匙。如果没有它们,很难想象我会在小学阶段就读完了《三国演义》等许多古代名著。为此,我一直在为大哥和他用拾废品换钱买来的连环画打抱不平,最初一段时间尤为强烈。然而,让我出乎预料的是,大哥过了一两天就好像没事了,而且没有任何消沉、反抗甚而变本加厉的迹象。他从此再也不去拾废品了,也不看小人书了,好像他一夜之间就长大成人了。

我后来知道的原因是大哥没有考上正规的初中,最后只有到一所农业中学读书,这让父亲很丢面子。大哥自知难辞其咎,就洗脚上岸了。但大哥的不愿发奋读书的本性是无法改变的,这我非常清楚,父亲也非常清楚。他根本就不相信这个让他伤透了心的长子,会从此在一所农中成龙。于是,父亲就要大哥练习写字,连毛笔字都不让他练,就练钢笔字。父亲从来就认为,写得一手好字,是将来走向社会的一块敲门砖,字都写不好的人,很难第一次就给人留下一个好印象。没想到的是,大哥对父亲交给的这个任务,不仅乐意接受了,而且完成得十分圆满。我也没想到的是,大哥的屁股好像被胶水粘住了似的,一动不动地俯在书桌前,歪着头不停顿地写那些枯燥的汉字。他写得最多的字,就是自己的名字,而且一开始就写草书体,横一个,竖一个,斜一个,正面写满了写反面。写着写着,大哥就把自己的名字也改了,先改成个“红”字,后来又变成“洪”,最终他觉得“鸿”最好,草起来又顺手,就做了决定。父亲对大哥的决定居然“嗯”一声表示了同意,也许是因为大哥书写的进步,让他于惊讶中一下没反应过来。

那时经济开始困难起来,我们家有时一个月还打不了一次牙祭。大哥抓住了这次机遇,赢得了躲避父亲管教的大量时间。我还记得那天黄昏,正要开晚饭的时候,大哥提着一个木桶兴冲冲地进了家门,看了一下愠色满脸的父亲,还不待他开口,就将木桶“咚”的一声墩在屋子的中央。大家伸头一看,竟是半桶活蹦乱跳的鱼虾。除了父亲,家里人不约而同地都欢呼起来。我发现父亲满是疑惑的脸,掠过一丝复杂的表情。当他得知这是干鱼塘后大哥打扫战场的收获,他的眼光一下子变得温和起来,还大声要母亲赶快去厨房煮一大碗,并强调要多放点茶油、姜丝、红椒和紫苏。那天的晚餐,大家吃得非常开心,尤其是父亲和大哥。

于是,大哥的钢笔字也不练了,所有的课余时间,就见他打着一双赤脚,提着一个木桶,背着一个捞网,在附近农村的山塘、水沟、稻田里,捞鱼虾、摸田螺、盘泥鳅。有时他带着我去,但大多数时间,是他一个人去。他嫌我胆子太小,碍手碍脚的。盘泥鳅是大哥的绝活。他挑选的地方大都是山脚下的秋收后的稻田,那里背阴遮阳,泥巴肥沃,最适宜泥鳅生长。大哥盘起泥鳅来,那两只大手,就像猪八戒的耙子,一耙就是一大堆泥巴,再两手一捏,那些狡猾的泥鳅就原形毕露,被大哥一挤就挤进了木桶,好像生猪崽崽一样,一下一个,一下又一个。大哥在盘泥鳅的时候,很少用食指和大拇指去抓,这并不等于说大哥没有这个功夫。他只在长着禾苗的水稻田里,才使用个绝技。当他准确地判断出泥鳅出入的洞口时,大哥那只灵巧的右食指就花剑一般地插了进去,只要一会儿,一条泥糯糯的鳅鱼就见了天日,在大哥那两个铁钳般的手指间无奈地挣扎。我那时经常在同学面前吹嘘大哥的这一招,因为我用十个手指去抓,有时也抓不住一条泥鳅。但只过了几年,也就是我大哥参加工作后,他再施此技时,竟屡试屡败,让我们兄弟大失所望,大哥也是一脸的尴尬和无奈。

我大哥就是这样充分利用了父亲肚子经常需要补充蛋白质的弱点,每当他没有完成作业,或在外面犯了错,估计别人会来告状时,大哥就会及时奉上丰富的“蛋白质”。因为,这些“蛋白质”能有效减轻父亲对他的惩罚,同时让自己顽劣的个性有更大的发展空间。大概是他初中一年二期的时候,大哥对他原来并不太喜欢的一种名曰“打板“的游戏发生了空前的兴趣。那游戏的道具是香烟盒折成的三角板,一个人弓腿弯腰举起三角板,朝另一个人放在地上的三角板的边缘用力打去,凭借力量和风势将其掀翻,即归己有。大哥说,是那些花花绿绿、图案美观的香烟盒吸引了他,他要至少赢一万张不同的香烟盒。因此他一玩上了就显得非常疯狂而且只赢不输。他经常主动把老三用背带绑在背上,毫无后顾之忧地去玩这种把戏。老三现在是全国著名作家了,可当年他虽然就在大哥的背上,且无法让他入睡,但还是发现不了大哥打板时的高超技巧。他穿着父亲一件稀烂的白衬衣,袖子像猪肠子一样掉在手掌下。每次打板之前,他假模假样的把袖子撸上来,可在全身发力时,那袖子就掉下来,和手中的三角板像两把蒲扇一般,向对手放在地上的三角板打去,几乎没有一次不赢。想起大哥当年打板的情景,我现在还禁不住独自发笑。大哥小时候身体有两个毛病,一是尿床,二是流鼻涕。他弯腰打起板来,鼻涕就像粉条一样掉下来。有时来不及用手捏干,大哥就用袖子擦,擦得袖子硬邦邦黑乎乎的。但大哥根本就不管这些,他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躲着父亲把他认为有价值的三角板拆开展平,然后用报纸包好,藏在外面屋檐下一个废弃的鸡笼里。但是,大哥根本就没想到,这么一个万无一失的地方,居然也被父亲发现了。那天他放学回家时,他那一堆精心收藏的烟盒子,也像他的连环画一样难逃厄运。我看见大哥可怜地钉在距家还有一二十米的地方,望着燃烧着的烟盒和被风吹乱的灰烬,眼里跳出了一串可怕的星火。

大哥的反抗是迟早的,但我没想会那样快,那样惨烈。距这事没过几日的一天下午,大概是四点多钟的样子,我一个人正在家写作业,大哥突然跑进来,一边收拾衣物一边说:“老二,我要走。”我问他到哪里去,他说他走了就不回来了,也不要告诉父母亲。说完,就背着鼓鼓的一书包衣物走了。我赶紧追出去,大声喊他,但他连头都不回。他那快步远去的单瘦身影,像一只独孤的麋鹿。

跟父亲的估计差不多,大哥的翅膀还硬不起,飞不了几里路。他料死这个没有钱没有见过世面的孽子,晚上就会回来,而且作了大哥从此不归的最坏打算,就算他没有生这个儿子。父亲已愤怒到极点,他准备了一根酒杯粗大小的杂木棍,决定只要大哥一进门,就要打断那两条竟敢离家出走的“狗腿”。我睡在兼卧室兼餐厅的客厅里,被暴怒的父亲吓得连头都藏在被子里,内心却在默默地喊着,大哥你今晚千万别回来找死啊!谁知我迷迷糊糊地睡着的时候,大哥却回来找死了。大门在“吱呀”一声打开的一刻,我就惊醒了。只听见父亲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你还晓得回来”之后,就是一声震耳的脆响,那是木棍被打断发出的响声。等我拉开被子透出一只眼睛观看时,大哥已被打跪在地,一脸的痛苦和沮丧。这时,母亲跑出来“护崽”了,但结果不仅自己被父亲大骂一通,而且使她要保护的对象遭到了更多的巴掌和惩罚。大哥没有半点的反抗,仿佛一只连叫一声都没有力气的牛犊……后来,大哥跪在一块搓衣板上,父亲开始审问大哥外出这一段的情况。再后来,父亲开始掏心掏肺地教育他:“崽啊,人一辈子要有本事啊,你不好好读书,以后怎么能找到一个好工作?你也是爷(读‘牙’)的崽,你要好好读书,爷舍得打你……”父亲说了个多小时,每一句话都像刀子刮在玻璃上一样揪心。看到我大哥不停地点头,父亲以为他的软硬兼施的办法起了作用,就出了二十道数学题,要大哥在一个小时内完成。“我陪你做。”父亲说。这时,墙上的挂钟“当”的响了一下,已是次日凌晨一点了。

现在想起来,父亲虽然是煤矿山最有名的老会计,有一本账却永远无法理清,那就是家庭这本账。他原来算得好好的,大哥经过这次皮肉之苦和触及灵魂深处的教育,一定会来个令人惊喜的浪子回头,但他的老谋深算又彻底泡了汤。大哥居然出乎意料地在矿里报名招工了!这个消息还不待大哥自己说出来,父亲就从同事那里知道了。大哥的高个头和花言巧语蒙骗了那个认识父亲的招工者,其实大哥那时还不满十五岁,更没有得到家里大人的同意。说来奇怪,父亲并没有在别人面前揭穿大哥的谎言,他居然含含糊糊地默认和同意了。就这样,我大哥就很快成了工人阶级中的一员,而且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到矿里发电厂当电工,并立刻送往外地学习一年。

父亲的选择显然是正确的,像大哥这样的崽,石头一样的,油盐都熬不进,读书还有什么读,不如早参加工作,还可以为家里减轻负担、减少麻烦。在这个问题上,父亲和他的长子第一次想到一起了。因此,大哥走的时候,父亲为他准备了一晚上行李,还把他没读完的课本塞了进去,并告而诫之:“不要以为当工人就不要读书了,崽啊,要当个好电工也不容易啊!”大哥走后,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模样好像是卸下了一个极沉重的包袱。但父亲很快就知道了这个包袱其实并没有完全卸下来,而且卸下来后他很快就感到某个地方不舒服起来。首先是父亲的嘴巴和肚子。当他把那些因吃不完而烘干或晒干的泥鳅、鱼仔、虾米一扫而空,需要用钱去买时,父亲就想起了长子的好处,说老大其实是帮了家里不少的,这些加起来是一笔不小的数。虽然父亲没有把嘴巴和肚子的不舒服直接说出来,但我还是感觉到了,更感到父亲是在间接批评我没有像大哥那样能为家里分忧。可惜的是,我没能把大哥摸鱼捉虾的技术学到手,尤其是盘泥鳅的绝招。于是,我学着别人用烂蚊帐布做了五个小小的鱼罾,在其中放些饭团和炒香的油菜籽,然后沉入塘底,引诱那些好吃的小鱼小虾,也让父亲偶尔尝点鲜,以博得他难得的笑容和对我无用的谅解,填补一下大哥走后留下的空白。

终于,一年之后,大哥学习归来。他最大的变化是长高了,长帅了,衣着发型比过去讲究多了,再不是原来那种尖嘴猴腮、邋里邋遢的叫化子相了。尤其是他那洗涤时长过下巴的头发,让人不可思议地向后折叠着,然后用许多凡士林固定成一个油光可鉴的大背头。父亲看他第一眼时就黑了脸,如果不是母亲说大城市的年轻人都是这样的,父亲在他长子回来的第一时间就会燃起战火。

麻烦从此无可避免地又缠住了父亲。学成归来的这位大公子,在父亲的眼里不久便成了不服领导、花钱如水、好呷好穿的纨绔子弟。每次单位领导来家告状时,父亲都非常委屈地说:“我都怀疑这个崽是不是我生的了!我虽然出生于地主家庭,但我的工作,我穿的什么,吃的什么,你们都比我还清楚。”有一次,父亲竟当着单位领导的面,劈了大哥两个耳巴子。等客人一走,在父亲一通责骂和严厉的教训后,大哥却扬起脸从容不迫地说:“爷(我们兄弟只有大哥这样称呼父亲),你又不了解情况,他们是在整我,我工作又没比人家差,就是嫌我喜欢打扮,就处处给我小鞋穿,动不动就说我是地主的孙子改不了本性。”大哥说这话的时候,我发现父亲的脸倏地抽搐了一下。他等到大哥一说完,就一下把头啄过去,盯着大哥揪心揪肠地说:“崽啊崽,我们这样出身的人,更要夹起尾巴来做人嘞!”

在煤矿山,电工是个好工种,何况大哥还在矿山电厂当电工,何况大哥还要翘着尾巴当电工,因此,不到两年,大哥就被调到井下开绞车去了。父亲被弄得一点办法也没有,哪个叫自己有个这样不争气的崽呢?当学生不认真当学生,当工人不认真当工人,学技术不认真学技术,甚至连摸鱼捉虾的本事都丢了。父亲是彻底绝望了,一度要和我大哥断绝父子关系。大哥呢,也就住在集体宿舍很少回家了。母亲有时一提起大哥,父亲就骂:“他一世不回来都要得,以后管他变人还是变畜牲!”谁知不久,大哥又出事了,他开绞车时看爱情小说,竟然连刹车也忘了刹,失控的矿车像发疯的野牛朝垱头的两个采煤工撞去。在几乎绝望的一刻,大哥终于被惊惶的呼救声惊醒了,赶紧来了个紧急刹车。那美丽的爱情故事顷刻烟消云散,化作了大哥的一身虚汗。而那两个大难不死的采煤工一上来,就要打我大哥,说你耳朵聋了,那样喊都喊不应。大哥本来有愧,但说要打人,就颈根一挺,斗鸡公似的,说不是老子紧急刹车,你们见阎王老子去了。这场架最后没有打起来,但大哥又是反省写检查,又是会上作检查,最后在挨了一个处分之后,调到了矿里最叫人看不起的一个临时单位——劳动生产队。这是一九六四年冬春之交。

开始,我母亲还准备要父亲去找人说说情,但父亲一口就拒绝了,反把母亲大骂一通:“你生了个好崽,把我的老脸都丢光了!你还好意思!”从此,别人说起大哥,父亲就鼓起眼睛邦邦地扔出一句话:“我没有这个崽!”但父亲怎么也没想到的是,这个让他提都不愿意提的长子,居然在这个新单位生活得非常愉快。那时,我读书的学校和大哥工作的单位很近,中午我常到他那里吃午饭。吃完中饭,大哥就和工友们打乒乓球、下象棋或打扑克牌,从不带我到他的宿舍去。后来我发现,在这个被戏称为劳改队的单位,八九十号多多少少都有些“问题”的人中,大哥不仅是最活跃的一个,而且是最出色、最幸福的一个。首先,大哥一个人住一间工棚(我终于有机会一个人去了一趟)。工棚虽然只能放下一张床,一张桌子,但大哥却把它布置得十分别致,简直是一个洁净的白色世界。桌子上蒙着白色的旧床单布,上面摆着一株硕大的打破碗儿花,那惨白色的花朵令人目眩;篾席搭成的墙壁和天花板,都糊上了崭新的大白纸;就连地面和唯一的一根小方凳,都被白油漆漆了一遍,更不要说床上的被褥和蚊帐的颜色了。最后,我的目光久久地落在了墙上一张八开报纸大小的剧照上,那是当时著名演员秦怡。她那两道黑眉下的略带忧郁的大眼,沉静得如两汪秋水;而嘴角弯出的那几道细细的笑纹,却像阵阵涟漪在小屋里荡漾着。

不久,我就知道大哥谈爱了,对象是生产队一位叫秋妹子的姑娘。我见过秋妹子几次,个子高高的,胸脯高高的。说实话,秋妹子人长得好,但我不喜欢她那种居高临下看人的味道,而且我当着父亲的面说出了我的感受。因为父亲从别人嘴里知道这件事后,他又把大哥当作崽来看了。我到现在还不明白那天为什么这样蠢,当父亲问我看见过那个女的没有,我就冲口而出了。这一下,父亲就有了更充分的理由:到生产队的人都有问题,女的问题就更多了,连老二这样的小孩子都看不惯。这是苍蝇叮屎,臭到一堆了。就一连下了几道“金牌”,叫我通知大哥回来。我突然感到问题的严重性,就谎称自己去过好多次找不到人。正当父亲准备亲自出马之时,矿里将这个生产队的绝大多数人,甩包袱一样的,甩给了当时急需工人的广西铁路部门。而秋妹子不在其列,父亲(也包括我)终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于是,大哥这段短暂的爱情也宣告结束了。他将告别他精心构筑的白色小巢,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

我想,如果不是那场当时被称之为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父亲和我大哥的关系恐怕很难修复。因为就在大哥去广西的第二年,父亲在这场大革命中,被打为资产阶级的反动权威、漏网地主,后来又被赶到工区挖煤去了,再后来又回乡去接受贫下中农的批斗。常年患胃溃疡的母亲,病情因此变得更为严重,几乎卧床不起了。而我呢,虽然常停课在家,但毕竟还在长沙读书(文革前一年,我已考入湖南林校,一九六八年以后当搬运工);老三贻斌初中都没读完,就挑焦炭、拖板车,接着又作为知青下乡插队了(几年以后,又当了采煤工);老四跟着继外祖母在老家,初中毕业后在砖厂做砖。那时,常年在家的,实际上只有母亲和一个还在读小学的瘸脚小弟。一个家,已经到了难以支撑的地步。

但就在这前前后后艰难的七八年里,远在在广西柳州的大哥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他好像一下子就长大了,一下子就知道家庭的这副重担,应该历史性地由他这个长子来承担了。在我的记忆中,那些年,大哥每年要回家好几次,一住就是个把两个月,而且每次都带回好多好多东西,带回好多好多快乐。

说起大哥带东西回来的故事,那简直可以说上几天几夜。我们家原来住在矿本部,“文革”一开始就被赶了出来,最后赶到了一个勘探队废弃的简易住房里,旁边是当地政府的区公所。大哥要回来的一个星期前,区公所的那个摇把子电话就显得特别繁忙。我到现在还没弄清楚,大哥为什么跟区公所的那些农民干部的关系这样好。他们收到大哥的电话后,就在围墙那边大声喊起来:“姜妈妈,你儿子来电话了,讲**号回来。”过几天又喊话,说坐的是某次车,几点钟到站。到了那一天,大哥还要来个电话,说接的时候要带一辆板车去,要几个人去接。要是父亲、我和老三哪个在家都好办,但有时偏偏我们都不在家,母亲就急得团团转,只好请附近农村与我们兄弟玩得好的泉伢子代劳。

有一次,正好我们四兄弟都在家。清早六点钟,我们就借了一部板车去火车站接大哥,老三还借了一辆自行车。出门的时候,老满养的一条叫小白的狗仔也跟着去了。那正是隆冬季节,晚上又下了雨,柏油公路上结了薄薄的一层冰。老三骑着单车慢悠悠地走在前面,一不小心就摔了个四脚朝天。回来的时候,兴冲冲跑在前面的小白又被车子压死了,真是两头不吉。但这并没有冲淡大哥回来带给我们的喜悦,尤其是那堆得高高的一大板车东西,让我们兴奋到了极点,就连摔痛屁股的老三和丧失宠物的老满,也大声说没事没事,虽然他们两位,一个是满脸的痛苦,一个是一脸的沮丧。兄弟们你拉我推,说说笑笑。这件事和当时那极热烈和融洽的气氛,不仅驱走了寒冷,也成了我们兄弟间的经典话题。

这一次,大哥带的东西最多,板车上堆得比人还高,就连单车也垒了三四个大纸箱。其中的东西可谓五花八门,匪夷所思。我记得最多的有几十斤白糖,几十斤红糖,几十斤黄片糖,以及新旧衣物、肥皂、手套、香烟、中药、猪油、香肠、味精、固体酱油(当时备战之物)等,还有几箱子电线灯泡、插座插头、铁锤、铁钉、扳手钳子、油漆涂料之类。大哥每拿一样东西出来,或说明其用途,或说明其来处,或指出哪件衣服适合谁穿,哪样补药适合谁吃,不厌其烦。正在全家人兴高采烈之际,忽听大哥喊了一声:“爷回来了!”只见父亲满脸疲惫,眼圈发黑,头发湿漉漉的,大概是刚从井下出来,洗了澡就请假回来的。机灵的大哥赶忙笑眯眯地把送给父亲的几样东西递过去,父亲接过看了看,“唔”了一声,就一眼盯住了电线器材和铁制工具,睁着一双怵人的血红大眼,用一种严厉而略带嘲讽的口气说:“这些,又是揩了公家的油吧。”大哥支吾了一阵,就摸着脑袋嘿嘿地笑起来。哪知父亲突然一吼,声色俱厉地说:“崽呀崽,你以为在帮屋里的忙?其实你在添乱啊。现在家里都是什么样子了,你还想毁了这个家?”此时的大哥,看来父亲是小看他了。他哪里还信这一套,就说他们单位哪个不拿,班都不上了,还有几个有心为公家的。我们也在一起为大哥帮腔。父亲势单力孤,就仰头长叹:“这样搞下去,国家哪有不掏空的!”从此竟不再理会这类“揩油”之事了。

大哥每次回来,不仅在很大程度上改善了家里的生活,而且给我们兄弟带来了城市的时尚和许多新鲜的观念,渐渐改变了我们原来的“土包子”式的生活方式。我们从大哥那里学到了怎样着装,怎样打扮,怎样交际,怎样烹饪,甚至包括走路的姿势和说话的节奏。按照当时的政治环境,大哥的这一套都是纯粹的资产阶级,但不知为什么,我们对这一套充满了向往和新奇感。大哥每次回来的前几天,毫不例外地都要把我们兄弟轮流修理一番,一个一个地“整驼子”。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大哥修理我们时的情景,那是非常有趣的一幕。他皱着眉头,乜斜着一双精亮的眼睛,目光充满了厌恶和挑剔。“这件衣服丑得要死!”“怎么理这样一个勺把头?”“把背挺直,把头抬起来!”一番评价后,他就拿出一套理发工具,架起势来。其实,大哥理发的动作有点笨拙,大手大脚的根本不像抓泥鳅那样灵巧,弄得我们这个叫唉哟那个喊求饶。但大哥根本就不理睬我们,叫得他恼火了,就会发起脾气来,发脾气还没用,他就把工具一放来要挟我们。弄得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接受他的“刑罚”。这个时候,大哥就嘟嘟囔囔地又动起手来,说我们的发型难看得要死,他给我们理的这种发型叫“前运后包”,是目前城里人最流行的。其特点是前面头发短,像运动员一样精神;脑后头发长,又像大背头,最重要的是遮住了南方人突出的后脑勺。待我们洗完头后,大哥又拿出凡士林发膏在我们头上一抹,又把他送的时装(铁灰色的确卡中山装或披领夹克或运动服)叫我们一穿,然后命令我们对着镜子一照,就说,你们自己看看,这整个不就变了个人?那时,我,老三,老四都相继发育成大人了,开始注意自己的青春形象了。而自己的青春形象几乎就在这一刻发生了根本的改变,一切仿佛还在梦中。那一个个凝神照镜的痴迷样子,有点蠢气,但一切又是那样的真实和让人留念。

接着,大哥就又教我们走路的姿势。他说,在这一点上,我们近要学父亲,远要学周总理,无论如何都把背挺直。周总理是我大哥最敬佩的人,更敬佩他走路的姿势。因此,大哥走起路来,总是像周总理一样,头和背都恰到好处地直立着,右手自然地搁在腰间,步子迈得稳重而不失潇洒,给人一种既谦和而又威严的感觉。但大哥学起来,还有点儿生硬,而且我总觉得大哥这样的人学周总理走路,总有点滑稽的味道。我们就“嘿嘿”的笑起来。大哥自己也笑了,然后就要我们一个个地表演自己的走路姿势。但我们自以为最好最自然的姿势却受到了大哥的猛烈抨击,说我们那种缩头耸肩、驼背弓腰、还把两只手插在裤袋里的走路姿势,简直是丑不堪言,是街上那些二流子的做派。于是就把我们大骂了一通,骂得我们一个个像二流子似的。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像大哥那样,乖乖地向周总理学习如何走路。但我们总是学得不像,大哥就一遍一遍做示范,那种认真的教学态度使我们大受感动,觉得学不好不仅对不起周总理,就连大哥也会对不起,

我们终于学得像那么回事了。于是,我们四兄弟(老满还小,暂不入流)就有事无事地集体外出;于是,煤矿山凡是人口集中的地方,如矿本部、商店、篮球场、附近小镇,按现在的流行语言来说,那时经常有四个周恩来先生的模仿秀,穿着笔挺的中山装,仪表优雅地走来走去,吸引了煤矿山许多人的眼球。就有许多不认识我们的人打听,这几个抻抻抖抖的小伙子是哪家的孩子,连走路的姿势都一样,最像的是那四只搁在右腹前的右手,仿佛受了伤打着吊带似的。我们偶尔听到这些议论,就觉得这些人愚昧到了极点,居然不能通过我们的姿势联想到伟大的周总理。同时,还有许多的妹子向我们荡来一波又一波迷人的目光,但我们装着没有看见一样。虽然我们因为出身不好一时还没有品尝到爱情的滋味,但我们从来没有自卑过,更不会低贱到被女人的目光牵一下就能牵走的地步。多少年后,我一直在想,当年我们在煤矿山的炫耀和招摇,毫无疑问是一种幼稚,一种冲动,但更是一种宣泄,一种追求。这种对美的追求是无法阻挡的,也是不分时代的,虽然那是一个悲惨的世界。

虽然这已是我写得最长的一篇人物散文,但我大哥的故事是无法写完的。他的故事太多了,也太有趣了。如果他后来成了名人,说不定很多人就会抢着写他的传记,但我想我不会写。我写这些文字,就是因为他现在还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就是因为大哥在那个时代帮了家里的大忙,带给我们兄弟许多的教益和欢乐。不过,在这里,我还想简略地告诉大家两件事。一件是,我大哥快五十岁的时候开始写东西,小说、散文、诗歌、杂文、新闻什么都写。大概五年的样子,他就在全国各地报刊发表了近二十万字的作品,还成了广西作协会员。另一件是,我大哥内退后,也许是为了检验自己到底还有多大的能耐吧,他从广西柳州独自驾驶摩托车到湖南娄底(我父母目前的居地),千里之遥,他先后竟跑了三个来回。我们说也没用,骂也没用,半点也奈他不何。如今,大哥两个宝贝女儿都出嫁了,自己也到了花甲之年,于是文章不写了,摩托也不坐了,成天就是养养鸟、散散步,下下棋,打打乒乓球,一副颐养天年的架势。只是我们兄弟在一起或打电话时,说起家事,他才以长兄的身份正色道:“爷老倌娘老倌苦了一世,我们不能再让两位老人苦下去了……”

父母早作了断言:“最调皮的,算是老大,但最顾家的,也是老大。”我们心服口服。嘿,大哥带了好头,我们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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憋出内伤
企业“走出去”:鼓励“小弟”超过“大哥”
气死的鱼
生意上门
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