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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涸

2016-12-08草白

湖南文学 2016年10期
关键词:老妇茂林大伯

→草白

干涸

→草白

很多年前,一个夏夜。我家木屋里,母亲腆着肚子,走,蹲,走。动作迟慢、呆板。汗水早把衣衫湿透,臃肿的身段好似水做的,呈不规整的截状,胀鼓鼓、湿答答。他们叫她停下,别走了。她决绝地摇头。十几天前,她就这么做了,好像肚子里怀的不是小孩,而是一个会必然下坠的重物。一开始,她还会抱怨几句,嘴里嘟囔着,带着造作的哭腔,眉毛里攒满汗滴。现在已经不这么做了。

天气太热,从未如此热过。

屋子里还有我的爷爷、奶奶和父亲。人人沉默不语,衣衫里透出一股酸腐气,彼此嫌恶着,缩在角落里,连对望一眼的欲望都无。晚饭早已摆上桌,还冒着热气,可没有人动它。

忽然,我父亲说了句什么,母亲迟疑着停下“蹲——走——蹲”的动作,将臃肿的身体挪至那盆蓖麻油炒鸡蛋前。过去十几天里,她一直吃着蓖麻油炒鸡蛋,连梦里都在吃它。蓖麻油的气味藏在她的衣服里、指甲缝里,张嘴说出的每句话里。

你看这偏方多好啊,喷喷香,我都要流口水了。要是在之前,面对母亲的犹疑,我奶奶定会这么说。可这一次,白炽灯下,四人默不作声,热粥的气息喷薄至脸上,转化为黏稠、发痒的汗液在体表各处滴淌。我爷爷、我奶奶尽管上了岁数,却很能吃,就像从来没有吃饱过,一拿起筷子便无法停下。只有我母亲神情恍惚,一手持筷,另一只习惯性地摸向肚子。

好像那生来就是属于她身体的一部分。

时间已是晚七点,母亲意识到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吃完蓖麻油炒鸡蛋,她就吐了。她的脸色很难看,从发丛里不断淌出的汗液就像蜡油蒙在脸上,黄蒙蒙、昏沉沉,充满着脏污感。她双手扶腰,肥硕的身躯艰难地横过椅身,试图从那桌椅之间的空隙里钻出去。父亲叫她别走,天都黑了,在家待着吧。母亲一言不发。随着产期邻近,她变得不苟言笑。谁都知道她在想什么。

母亲所想的也是爷爷、奶奶和父亲共同想的;我们全家包括肚子里的我,都想到一块儿去了。

这是一九八一年七月的最后一天,大暑已过,闷热依旧。天上无月,父亲手举白蜡烛给母亲引路,父亲庞大的身影挡住烛光微弱的光亮,留给母亲的光就少得可怜。母亲脚步趔趄,神情呆滞,只凭着惯性前行。突然,父亲手里的蜡烛灭了,世界瞬间回到之前的漆黑模样。母亲感到自己的身体在与空气的挤压中,擦出丝丝缕缕的疼痛感来。她停止前进以确认这痛感是否真实存在,好像这疼痛是有声响的,她在聆听它发出的声音。可她什么也没有听到。她不疼,一次也没有疼过。这个夏天以来,她的身体像一枚腌黄瓜浸在黏稠、浑浊的汗液里,毫无感觉。

母亲再次坐回竹椅上,父亲在其边上落座,我的爷爷、奶奶也正襟危坐,谁也没有进屋睡觉的打算。我奶奶干脆织起网来,梭子穿越网孔的声音给人一种脆生生的清凉感——墨绿色渔网在落入大海前,不过由一名老妪来编织。织网的奶奶像是干着一件窸窣诡异的事情,网是道具,而她试图网获的不是鱼群,而是一名小孩。她想让手中的梭子不发出声响,不要吓坏这个随时可能到来的小孩,说不定,此刻,那个小孩正在自家屋顶上空飘来荡去呢。

满是孔隙、兜不住海水的渔网,让奶奶想起夏日龟裂的稻田。人们足踏水车,轮轴咯咯转动着,水槽将低处渠道里的水提将上来,倒入满是裂隙的稻田,宛如进入无底黑洞。天气愈热,裂孔愈大,稻田已经蓄不住一滴水。那些像眼泪一样的水,多么珍贵。奶奶把山坡上的这些田称作妖田。

田里一定住着吸水的怪物哟!奶奶惊叹道。

这些妖田啊,迟早会要了我们的命,奶奶又扁扁嘴巴。

最好的田位于水渠两边,水就像回家一样进入这些稻田,并在其中驻足、停留下来,人们将它们称作良田。我爷爷、奶奶做梦都想得到一块良田。

今晚,陌村要分田了,按人口来抓阄,抓到什么是什么。父亲对村长浮德大伯讲,能不能把肚子里的小娃也算上,反正马上就要生了。

浮德大伯说,分田是按落地人口算,谁知道肚子里的是两个、还是三个?

那就按一个来算!父亲拍拍肚皮,几乎被自己的幽默感逗笑了。

可浮德大伯没有笑,他说,老弟啊,这事可不行,没这个规矩呢。

父亲乞求道,反正马上就要生了啊。

浮德大伯还是说,等下次吧。下次再说。

谁也不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可能是五年之后,也有可能是十年。已经有人来催了,叫父亲快点过去。人快要到齐了,今晚就要分掉,不能再拖了。来人走后,父亲望了母亲一眼,后者正托腮凝视着面前油污、斑驳的桌面,眼神空洞,身体歪斜,随时可能躺倒在地。

老浮德快要死了,可能就在今晚。角落里忽然响起我爷爷的声音。与此同时,梭子穿越网孔的声音戛然而止。我母亲竖起耳朵,那高高隆起的肚腹微微颤抖了几下,好像里面的我也倾听到了什么。

死人也想分到田呢,还是爷爷的声音。

这些日子,村里都在传言村长浮德家的老浮德憋着最后一口气不肯咽下,这是死人要占活人的口粮呢。父亲的脑海里浮现出老浮德酱瓜色的脸,双颊肿涨,嘴唇紫乌,费力吞吐着近旁的空气。

别拿生病人说事,父亲轻轻嘟囔了一句,角落里的声音立即消失了。爷爷继续摆弄那只咯吱作响的机械钟。那钟有些年头了,发条断了两节,游条已经变形,钟面掉漆的地方锈迹斑驳。奶奶仍在织网。父亲走到母亲身后,拍了拍她的肩,对她说,我先去看看吧,还不一定呢。他的语气轻松得好似只是出门散个步。

母亲抬起浮肿的眼,似乎在说,你别走,你走了我可怎么办啊。

父亲勉力挤出一朵笑容,可它马上被木屋里那些扭曲、盘旋的热气吸走了。父亲走后,母亲再次起身开始“蹲——走——蹲”的运动模式。昏光下,那臃肿变形的身影映在黑糊糊的墙壁上,恰似张牙舞爪、方寸尽失的怪物。

这一晚,木屋里的三个人都毫无睡意,被闷热和焦灼所摧残的身躯,宛若垂死挣扎的鱼。

村长浮德家就在河的对岸,三间两层木板房,前面是个菜园子,底楼的厅堂现在怕是人满为患了。

有一些破碎、轻微的声响,沿着河岸缓缓传抵这户人家的窗户下面,织网的老妪弃了梭子,站到窗前张望,只见一条乌洞洞的河横亘在底下,凉意随着水汽泛上来,扑打在老妪燥热干瘪的脸颊上。她缩了缩身体,对屋子里的人咕哝了句什么,再次退到角落里。

此刻是晚上八点半,离我出生之时已然不远。我的父亲正在村长浮德家,村里差不多所有的壮年男子都齐聚在此。田地被编了号,抓阄用的小纸片也已写好,只等人头到齐就可抓取。还有陆续抵达的人。热烘烘的人体的气味云集在一处,持续发酵着,催促着那个时刻快点到来。我父亲坐在屋角落的马扎上,和坐在长凳上的人一比,无端地矮了几分,他像个少年那样自顾自地抽烟、发呆,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村长浮德说,等人到齐了,咱们就分吧。浮德的语气里有些伤感,有些无助,好像这件事情让他很为难,这是他不能胜任、不愿面对的。

他们在等一个叫茂林的人。

十天前,茂林来找我父亲借钱,他要出远门,听说有一种机器能将河里的水直接抽到田里,不耗一点力气。这种在后来的农事活动中广为流传的水泵,并没有在八○年代初的陌村出现。这就是陌村青年茂林外出寻访的原因。

赤焰燃烧,大地干涸。妖田裂开无数道口子,敞开无数张嘴巴,吞了一切。没有水。水在低处的河床上流淌。水流过它们,流向远方,与它们无关。

干渴的父亲出现在主人家的灶台间。那里一片漆黑,划一根火柴,只见老浮德躺在一张破草席上,半张的嘴里发出一种类似热水滚透后冲击水壶顶部的声音,咕噜,咕噜。火柴灭了,老浮德的脸不见了。父亲感到一股阴风从脊背处刮来。

就在这时,浮德大伯进来了。

我爹,他睡着了,已经睡三天了,浮德大伯说。

父亲点点头。

黑暗中,浮德大伯又说,可我爹还有口气在,他还活着哩。

还没等父亲说什么,浮德大伯的脸闪到一边去,不见了。父亲听见自己咕哝了句,好渴啊。

父亲没有找到水。当他从灶台间出来,明显地感到外间屋里的气氛发生了某种变化。果然,他看见茂林,高大、瘦削的茂林回来了,人们围着他,七嘴八舌地问这个那个。茂林头上冒着汗,晶亮、黏稠的汗水从他的发间滴淌下来,滑过脸颊、耳前、颈部,流向黑黢黢的体内。茂林的喉结一鼓一鼓的,许多水通过这根管子,源源不断地下去。流下去。恍惚中,父亲看到茂林的身体里布满了黑洞,它们与大地相连,看不到尽头。任多少水也无法填满。父亲大吃一惊,随即他的身体开始发颤,肌肉与骨架出现了某种程度的松离,眩晕感适时而至。他只想喊住茂林,告诉他身体里黑洞的事,可他根本无法靠近他,人群隔绝了他们。

父亲来到河边。河岸一片漆黑,河水之上却是有光的。那些光白天的时候被吸附在水里,到了夜晚,它们便像水一样均匀地铺展在河面上。父亲看见了光,他以为是水。一种渴望让他迫不及待地跳入其中。卵石像生锈的铁针戳着他的后背,手脚在空气中乱舞乱撞,像误入歧途的蝇虫。光灭了,父亲看见自己躺在一条缀满补丁的河床上,河水载不动他,自顾自地流走了。

父亲拖着疼痛的身体往河的上游走去。他听见自己的行走声,那声响低沉而破碎,好似呜咽。所有的水自动矮下去,一边流淌一边消失。父亲体内的炽焰烧得愈加兴旺了,他的嘴唇发出泥土烧焦的气息,双手宛如干裂的树枝,在不规则的摆动中随时可能自燃起来。

父亲向着陌村上游的青山湖水库走去。而此刻,在浮德大伯家,在父亲缺席的情况下,抓阄开始了。就着昏暗的灯光,他们将手伸进一个锈迹斑斑的茶叶罐里。几秒钟后,那些青筋暴突的手攥着一张小纸条战战兢兢地伸出来。灯光下,人们脸色蜡黄。低沉的水声之下藏着他们的呼喊声、祈祷声,父亲的步子迈得更快了。

水库堤坝上,坐着一个长头发女人。走近了,父亲认出这是陌村蒋三的老婆。

三嫂,村里在分田,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个叫三嫂的女人说,这里凉快啊,我是来乘凉的啊,哈哈。

父亲走下堤坝,向着黑暗的水库底部走去。几分钟后,父亲上来了。女人仍坐在堤坝上,一圈模糊的影子瘫伏在坚硬的石子地面上,没有一丝风,热气持续而迅猛地向上蒸腾,好像要把上面坐着的这个人蒸发掉。

我说没水了吧,还不相信,女人扁扁嘴巴说道。

是没水了,一滴水也没有,到处都是淤泥,连淤泥也干了,父亲叹息道,转而抬头望向天空喃喃自语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下雨。

我是来乘凉的,你相信吗?女人的声音打断了父亲的默想。

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是来乘凉的。

父亲笑了,当然,因为这里一点也不凉快嘛。

女人说,那你知道我是来干吗的吗?

父亲看着地上的黑影,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女人干脆说,我是来跳水库的,可水库里没有水。我很失望。没想到,连水库都没有水了。

父亲也说,一个水库居然没有水,的确太不像话了。

女人继续说,蒋三对我不好,我今天想死给他看,让他分不到田。

父亲指正她,不是他分不到田,是你分不到。

女人怨恨地说,那我不管,反正,他分到的田会变少。

父亲说,现在,他们肯定已经分好了,你要死也来不及了。

女人说,那我不死了,我要回家。

父亲笑着说,那样最好。

……

很快,父亲和女人走在回家路上。女人忽然停下脚步,心事重重地说,我还是想死,怎么办?父亲感到莫名的烦躁,想死还不容易,每家每户的门后都有农药瓶,喝上几口准能死。可父亲没这么说,他什么也没有说。女人忽然用一种怪异的嗓音叫嚷道,我想跳水死,那肯定很舒服,死了也舒服。父亲在脑海里幻想了一下跳水死的场景,那必须得有许多水,比一个人的身高还要深的水,那一定是个深邃的湖,一个人只有跳进这样的湖里才能死成。对那个湖的想象,让父亲浑身充满了清凉感。小时候,他在这样的水里漫游过。在旱季之前,青山湖水库就是这样的湖。可现在去哪里找这样的湖呢。

父亲劝女人别死,说不定明天就下雨了。女人说不可能,要下早下了,她都已经等了四十几天了。雨都下到别的地方去了,女人绝望地说。父亲还是坚持雨会下的,肯定会下。为了证实自己所言非虚,父亲甚至捏造了报纸上气象专家的预测,说过几天就会下的。女人抬头望了眼天空,只见银河在天,星光闪烁,心里更加绝望。到处都是裂缝,缝隙越来越大,人们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泥巴变得像石头一样干硬,刺得人鲜血直淌,好像大地之上凭空长出许多刺来。日子那么难熬,可男人还打我,一喝醉酒就抓起我的头发往墙壁上撞。说着说着,女人大哭起来。

黑暗中,女人的哭声断续、破碎,最后只剩下一两声低沉的抽噎。父亲开始发挥他信口胡诌的能力,他自小读过许多古今传奇,时常分不清幻想和现实的区别。他说自己在报纸上看到一篇文章,文章说有一个地方的水永远也不会干。女人问那个地方在哪里,远不远?父亲说,他也忘了那个地方在哪省哪市,如果想要知道,必须得找到那张报纸。女人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央求父亲一定要告诉他那个地方在哪里。无奈之下,父亲答应女人一定要找到那张报纸。父亲的报纸来自包子铺、咸鱼店、种子公司、供销社等,它们作为包装纸裹在父亲所要购买的物品外面。常常是一篇文章读了几段就没了,也不知道下面要讲什么。

抵达村口的时候,女人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不准备寻死了。她再三叮嘱父亲一定要找到那张报纸。父亲说,好的,我回家去找。

父亲抵家的时候,我已出生。襁褓之中,我的小脸涨得通红,双脚不住地踢蹬,哇哇啼哭。父亲很高兴,不停地逗我,想让我睁开眼睛看看他,可我一直双眼紧闭,不愿听从父亲的诱导。如果说这世上有地方的水永远不会枯竭,那就是我刚刚离开的地方,幽暗、温暖的母体内部,世间最安宁、最潮润的地方。

我对这个世界是不满的。我用啼哭表达了对这个燥热、憋闷、闹哄哄世界的不满情绪,可无人理会我的不满。相反,他们都兴奋地大笑。我奶奶忙得团团转,左脚和右脚不停地打架。我爷爷仍在拨弄那只坏掉的钟表,那不断发出的咯吱声好像钟的歌声。父亲走在通往村长浮德家的路上,其实我的啼哭声已先父亲抵达那里。浮德大伯告诉我父亲,田地已分配完毕,只余崖壁下一块荒田,没有水源,土里掺杂着沙粒,要,还是不要?

父亲满脸忧愁地望着浮德大伯,不敢相信事情会这么糟。

都分完了,真的没有办法了,浮德大伯一脸歉意。

就这样,因为我的出生,我们家获赠了一块离水渠最远的妖田。它没有用。不过,雨水好的时候,说不定它也是有用的。可那几年里,雨水总不见好,每个刮东南风的夏日午后,我们都在盼雨。我的童年几乎都是在祈雨中度过。

就算如此,全家仍庆幸我能在那个夜晚及时地降生;可我又像从来没有出生过一样,人群中总摆脱不了一种鬼鬼祟祟的感觉。

之后十几年里,陌村的人陆续出走,去了县城、省城,甚至首都。他们将留下的田地交给老人打理,或者雇人播种。头几年,他们还会在“双抢”的时候千里返回故乡。随着在城市逗留时间的延长,便越来越少回来了。当初争之抢之的土地,成了废弃的荒草场;或者请人一劳永逸地种上果树,任其自生自灭。

我父亲去过省城,也到过某个直辖市,他跟随做包工头的姨夫,四处打工,长了许多见识,也赚了一些钱。十年漂泊之后,父亲回到故乡,进新兴橡胶厂打工。我去过那个车间,闷热如蒸,人是屉架上的馒头,在热力的作用下,渐渐衰老、失色,面目全非。

五年后的夏天,父亲离世。我回家奔丧。父亲躺在冰柜里,成为一具新鲜、安静的尸体。身边之人哭哭啼啼,我却像是得了解脱般自我安慰道,至少此刻父亲栖身的地方冰凉而舒适,不必再忍受尘世的燥热与喧嚣了。

从此之后,无论身处何地,每年清明节我都回家。不定期返回也是常事。黄昏来临,我习惯在村子里走走停停。废井边遇见的、祠堂外踟蹰的,不是鳏寡孤独,就是操外地口音的年轻人。有些人还认得我,大多数已经不知道我是谁了。

田地遭抛弃;河道淤塞,因废了灌溉功能,逐渐干涸见底;很多人已经提前住到公墓里去,那是实行火葬政策后新建的,偌大的水泥地上,密密麻麻排列着一块块墓碑。

一天黄昏,我像往常那样在村街上漫步。一名老妇叫住我。她说出我父亲的名字,并说你们长得真像。当那个亲切的名字一经陌生老妇之口吐出,我背过身去,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当我强忍住情绪的波动转头看她,她已在那棵栀子树下落座。她的脸肤色深黝粗糙,皱纹以一种规则和节律在此密布,只有那对深褐皱缩的眼睛,让人不容小觑。她说你肯定不知道我是谁,我在你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村庄。不过,我认识你的父亲,他是一个好人。这世上,好人难寻啊。

老妇的话让我惶恐不安。自父亲弃世后,再没有人在我面前大声谈论他,连母亲也欲言又止。我既感胆战,又很想知道她将如何谈论我的父亲。

她却谈起自己近二十年来的城市漂泊生涯。

我去过杭州、上海、南京,做过许多工作,在工地上烧饭、开吊机;在纺织车间做两班倒,累得趴在工作台上起不来;我还摆过地摊,卖过各种东西。我喜欢那些新奇的玩意儿,那是一些玩具、工艺品、女人头上的插花。我几乎走遍那些城市的所有景区。我最喜欢在景区里卖东西,那些地方风景很好,有寺庙的地方就有树木,我在杭州灵隐寺外面待了很多年。在那里,我只卖水。我知道拜佛回来的人什么都不需要,可他们会口渴,需要喝水。我很精明吧,呵呵。

……

老妇絮叨不止。我像是穿越到童年的黄昏,听归来者讲述异地漂泊的故事。很久以前,一个刑满释放人员来到我们家,与我父母分享了他的牢狱生涯。米饭里全是沙子,睡觉时腿脚无法伸直,一拳打过来满嘴是血牙齿掉了好几颗。听得我惊骇莫名,好像那记拳头马上要砸到自己身上。那个人在讲完他的故事,并将故事留在我们家后,就从村子里消失了。

老妇的故事冗长、无味,让我很想转身离开。可有什么东西阻止了我。有一刻,我忽然想起母亲曾经谈论过她,说她抛弃丈夫和孩子去城里打工,赚来的钱不是被骗子骗走,就是被小偷偷走。这个头脑昏昏、蠢笨之极的老妇,到头来一无所有、一事无成,在村里被传为笑柄。

终于,老妇说到报纸。话题至此,变得混乱而艰难。她无法说清那张报纸的名字,她认为自己一定看过那张报纸,至少是听别人读过,因为她本人只进过扫盲班,阅读能力有限。可说不定那张报纸上并没有多少生僻字,她完全能读懂。

报纸上说,有个地方的水永远也不会干。直到现在,我仍记得这句话。我永远无法忘记这句话。我知道报纸不会骗我,你父亲更不会。我一定要去那个地方看看,老妇说。

现在,她回来了,回到这个比二十几年前更加凋敝、破败的村庄,那双看过风景的、晦暗皱缩的眼睛,显得无比倦怠。

对此,我能说什么呢?我甚至不知道她是否找到那地方。

你看上去一点也不像这个村里的人,我只能这么说。

她笑了笑,眼波流转,皱纹荡漾。这一笑,让她显得比实际年龄更老。今晚看见你,忽然想起你父亲,听说他已经走了很多年了。

我默然点头。

其实,那个晚上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老妇说。

哪个晚上?

哦,好、好多年前了,她吞吞吐吐的。就是你,你出生的那个晚上。她又说。

我用力看着她。

她终于说,那个晚上,天气很热,非常热。

我点点头,全神贯注于她,期待着从她那里获知更多信息。可她只反复地说,天气很热。非常热。热。她喘息着,当年的热气再次从她干瘪、哆嗦的嘴里喷涌而出,这让她无法说出更多。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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