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的杯子
2016-12-08衣水
→衣水
愤怒的杯子
→衣水
一
滴滴答答……雨时而下,时而不下,可滴答声一直未停。
从屋檐滴下的水珠,准确掉进一只劣质的杯子里。这是一只被弃置的杯子,它是公司多年前发给员工的福利。呵呵,杯子,满是灰尘的杯子,它是昨晚我睡觉之前,才从堆放杂物的墙角里挑拣出来的一只杯子。在看到它的时候,我就想,它肯定感觉自己糟糕透顶了。那时候我伸直了胳膊,远远地捏着它的底儿,远远地瞅着杯口。呵,我惊叫了一声。我看见一只惊慌失措的蜘蛛,突然就从杯口里窜出来了。
杯子里肯定不会有第二只蜘蛛了。
我凑近了看,正仔细瞅,从杯口里又窜出了一只蜘蛛,逃命似的逃到墙上。
“哐当”,我惊骇地把杯子扔在了地板上。
它着实吓了我一大跳,我再也不想碰这只破旧的杯子了,谁知道杯子里还有没有一条大蜈蚣呢?我用脚尖把杯子踢到了屋檐下,再用一根小木棍把它挑站立了,水珠便啪啪地打在了杯子里。
过了一会儿,我希望从杯子里再逃出来一两只意想不到的怪物,可是杯子里却什么也没有了。后来雨水小了,水珠从屋檐上掉下来,掉进了杯子里,滴滴答答的响,像滴滴答答的钟表声。
直到今天,一大早醒来,当我拉开落地窗的帘幕,金灿灿的阳光哗的一声,清澈透亮地装满了我的卧室。一个雨过天晴的大好天,一个梦寐以求的休息日啊,就是今天,就是这个周六,我狠狠卯足劲儿,想出去走走了。
街道干净极了,我不用担心一脚会踩在谁家宠物狗拉下的大便上。你看,我的脚步是兴奋的,像一只只觅食的麻雀,雀跃一样前进了。哦,是街道两旁的茉莉花,牵引着我的鼻子,也拽走了我的眸光。当我抬起头来,天是那么高远,我看见的不再是雾霭,而是朵朵白云,正从遥远的蔚蓝中走过来。
我多么期望化身一只大鸟。
可惜我不能。
我突然就想到了那一只杯子。
我曾经这样描述自己,也是描述那一只杯子:被搁置在一张棕黑色的办公桌上,杯口的滤网被茶垢裹上一层浅黑;除去杯肚被摔掉烤漆,瘪了一个小坑外,就再也没有什么特色了。这是一款不锈钢杯子,是时间让它成了谎言,我仔细查看它时,杯底已是锈迹斑斑了。
毫无疑问,我说的就是昨夜站在墙角的那一只破旧的杯子。也可以毫不客气地说,我就是这样一只破旧的杯子,跟千百个破旧的杯子一样,好像要一直破旧下去了。
而此时此刻,我又感觉自己是一只劣质的塑料杯子。
我感觉自己的脑子里,有棉布撕裂的声音,是一种模糊的轮廓正在挣扎。这模糊的轮廓,只是一只杯子,一只劣质的塑料杯。这时候是它在牵引着我的脚步,也牵引着我,但我却不知道我要走向哪里。
我只是在走着,路边没有了楼房,没有了树木,没有了明朗的标志。走——慢慢就只是一个符号了,也逐渐模糊。我已经走在一个抽象的空间里,没有上下,也没有左右,只是灰白与暗淡。这是一只劣质的塑料杯子走过的一段路——我当时在闭着眼睛——仿佛听见昨夜雨水掉进杯子里的滴答声。
当睁开眼睛,我发现自己已经走到公司的办公楼下。一个晴朗的艳阳天,一个令人梦寐以求的休息日,我怎么会鬼使神差地来公司加班呢?
可是我真的鬼使神差地走到公司的办公楼下了。
一栋高耸入云的大厦,无数个国企、私企和外企,都扎窝在这里。每一个楼层,每一个房间,都像一个消化功能强大的胃,消化了每一个人的时时刻刻、分分秒秒。一群人已经走进一个张开的大嘴里,而我站在办公楼下,我在迟疑着。
今天是周六,是休息日,我似乎没有什么工作可做,我来干什么?
我正犹豫,办公大楼从它的巨口里伸出一条细长的舌头。是血红血红的舌尖,带着牙齿一样的倒刺钩。再看这舌尖,只轻轻一卷,就把我钩住了;只轻轻一拉,我就毫无抵抗地被卷进了大楼里。
二
乘电梯到二十五楼,电梯的门“哗”的一声开了。我有些愣神儿,不知道是继续待在电梯里,还是走出来。这时候电梯里有人吆喝了一声,二十五层到了,我才不知所措地走出电梯。我刚走出来,电梯的门就迫不及待地关闭了。
电梯继续上行,我看着不断增高的数字,脑海里白茫茫一片。
今天是周六,今天是休息日,我这是干什么?我一边问着自己,一边缓缓地走在廊道上。这一层楼都是公司的——一个经营传统纸媒的企业。这一侧是图书部、期刊部、推广部、策划部、经营部、后勤部等部门,一个个标示牌挂在一个个房间门口,好像每一个房间都有一个狗的鼻子,在机敏地嗅着每一个匆忙的员工。
在站在电梯口,我习惯地向那一侧张望了一会儿。
那一侧有“一把手”“二把手”“三把手”“四把手”“五把手”,以及各部室主任的办公室。
我又磨蹭了一会儿,空虚地点燃一根烟,无聊地喷着烟圈。烟圈渐渐形成一个模糊的人影,又慢慢淡到了顶棚上。今天是休息日,我对自己说,员工都不会加班的,领导就更不会加班了。可是我刚把最后一个烟圈吐出来,“一把手”的门就咯吱一声开了,从门里闯出来一个五十多岁撅肚子的大胖子。
这是我的老板,他早看见我了。
“焦文林,”“一把手”吆喝一声,“加班啊!”
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一把手”的声音还在廊道里回响,可他早就一手拎着裤子,一手解着腰带,冲进了洗手间。我站在电梯口,愣了一会儿,转身就向图书部走去。图书部共有十个人,除去图书部主任在领导区域外,我这个副主任和八个员工都挤在一个大通间的办公室里。
走到图书部的门口,我抬头望了一眼部门标示。血红的三个大字“图书部”,齐门头左侧的墙壁横插出来,它不再是一个狗的鼻子,而是一个勃起的阳具,在漫无目的地挺着。
我莫名其妙地吐了一口,我知道我不是针对它,可我又是针对谁呢?
“不是针对你,”我站在门口,仰脸望着这个鲜红的家伙,我对它说,“真的不是吐你的。”
我是在给它道歉,可是它并不搭理我,它只是硬硬地插在廊道的空间里。
太丑陋了。
我看了它一眼,就把它抛在脑后。我不再想这个标示,它不过是一个抽象了我们十个人的符号。我一手摸着木门,一手去腰间取钥匙。我们十个人,除去部门主任,九个人都被这个符号覆盖了。不是覆盖,是替代了。绝大多数时候,很多人不知道我们是谁,但很多人都只知道“图书部”这个符号。
“去他娘的符号!”
我嘟哝一声,不自觉地向领导区域瞟上一眼,刚好看见“一把手”低着头钻进办公室。
“去他娘的办公室!”
我摸出钥匙,轻轻把门锁打开。
门自己开了一个缝隙。
我正把钥匙别在腰间,却突然听见办公室里有人说话。
肯定是有人来加班,说不定大家都来加班了,说不定我是来得最迟的一个。我这样怀疑自己,又看看门,可是门还上着锁,不会闹鬼吧。我不相信鬼,但我很好奇,就壮着胆子,轻轻把门往里推了一下,门缝大了一些。我站着没动,可是两只眼睛早在办公室里跑了一圈。
办公室里一个人也没有,连个鬼影也没有。
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恐怖”一词瞬间袭来,脊背突然就冷飕飕的,总感觉有人就站在背后白眼冷笑,可是回头看时却什么也没有。我只好转回头再次瞅一眼办公室,这熟悉的办公室也立刻诡异起来。
我还在惊恐之中,还在惊恐一样的闷棍里挣扎,办公室里又传来说话的声音。我附耳聆听,是策划编辑张涵,他正在宣讲一本图书策划案。
“这是当红作家刘X的呕心沥血之作。我认为,从市场操作角度讲,本书有五大看点。一是本书故事奇巧……”
张涵策划刘X的这部作品,是我负责的项目。一说起这个项目,我就会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我就会狂跳起来。五年以来,我们图书部在马主任的领导下,只有这一本图书获取了巨大的效益。经济上我们赚了盆满钵满,声誉上因为这本书获得了国家级的文学奖,而使图书部在整个公司数十个部门中名声大振。
“这是一次胜利,”刘X获奖后,“一把手”曾在大会上这样说,“这是一次公司的胜利,这是图书部马主任的胜利,这是图书部焦副主任的胜利,这是图书部整体员工的胜利……”
这是我焦文林多年来,在表扬大会上唯一被“一把手”念到名字的一次。在以后的五年里,一想起被领导表扬过一次,我就感觉自己不那么像是一只劣质的杯子了。我不是一只劣质的杯子,我这样告诉自己,心里一下子就舒坦多了。
我站在门口一边想着光荣历史,一边听张涵继续宣讲。
“本书第二个看点是叙事简洁……”
“本书第三个看点是语言幽默……”
“本书第四个看点是主题沉重……”
张涵宣讲这本书的第四大看点时,我脑海里浮现出马主任召开大会小会的场景。有一次会议主题是提高图书的编校质量,一开始大家都从稿件编辑和稿件校对角度发言,马主任不太满意。马主任一只手端着杯子,一只手捋着脑门上仅有的一撮头发,严肃地说,“大家要开动脑筋,要从多个角度提升我们图书的编校质量……”马主任说完,指着我说,“焦副主任,你抛砖引玉”。
我只好抛砖引玉。
三
我端着一只杯子,就是昨晚那只站在墙角的破旧杯子,我看了看大家,大家大都是做了很多年编辑的人,都是从大小伙、大姑娘,做到老大爷、老大妈了。坐在我对面的张大妈,再有两年就要退休了。我看着张大妈说,提高编校质量,我们这些编校人员就要提升自己的学识和修养。我围绕着这两点,大概讲述了半个小时。对面的张大妈有些瞌睡了,打断我的话。张大妈说,“焦副主任,我感觉提高编校人员的素养,就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们早读书一万卷了,可是我们还没有走一万里路呢。”“张大妈说得对,行万里路才能增加实践经验,”文字编辑刘海燕说,“马主任,我们需要去走走路了。”马主任感觉大家说得都对,问刘海燕,“往哪里走?”刘海燕说,“最近流行去新马泰。”马主任说,“新马泰都有啥文化景点?”“新加坡、马来西亚我不太清楚,”刘海燕说,“泰国有古老的佛教文化,还有人妖文化。”这时候年轻的李明华编辑接话,“人妖很漂亮,你们说他们是算男性,还是算女性?”“应该是女性吧!”葛一优接过话茬,“咱们去了得跟人妖合个影。”葛一优扭着脸对新来的实习生周海涛说,“你年轻力壮,扛着咱们的那个单反相机,好好给大家拍照。”周海涛看着大家期待的眼睛,骄傲地说,“各位大叔大妈大哥大姐,拍照没问题,我技术绝对过关,不信你们看看我拍的照片。”周海涛说着,拿出手机,打开相册,在大家面前走了一圈。这时候刚做妈妈的江一燕走进来,怀里抱着她一岁的孩子。我开始讲话时江一燕还在,大家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回家抱孩子的。江一燕坐下来,一边听大家开会,一边哄着孩子。这时候会议已经持续两个小时了,发言的是科幻图书编辑古茜。古茜还没有结婚,也没有男朋友。古茜看见江一燕在哄孩子,正在讲外星人故事的她突然就不讲了。古茜说,“我想要一个孩子。”碰巧江一燕的孩子饿了,一直往江一燕的怀里钻。江一燕就像在家里一样,旁若无人地打开了胸口的衣服,拽出一个雪白的奶子,塞进孩子的嘴里。这孩子在江一燕的怀里,扒拉半天,终于找到了粮食,小嘴就咂吧得山响。大家都听到了,这不是大家有意要看江一燕奶孩子,是古茜想要一个孩子,大家的脑海里就有了一个孩子。江一燕的孩子吃奶吃得很香,声音就出来了。大家看着江一燕,也该她发言了,她如果不是担心孩子饿了,她早就抢着说话了。马主任也看着江一燕。马主任说,“江一燕,你说说奶孩子的事儿。”大家都静静地听着,一半人还在抿着茶,吱吱地响,爽死了,仿佛想同江一燕奶着的孩子一比高下。过了好一会儿,也许三五秒钟,江一燕站起来,孩子的嘴还在贪婪地吸着奶头。江一燕说,“奶孩子有什么好说的?”江一燕是谦虚一下,望着一脸茫然的大家,她正准备发言,刚清理完嗓子,马主任面红耳赤地说,“散会散会。”这时候大家才意识过来,会议早文不对题了。可是马主任宣布散会,大家都还坐着,一动不动,木呆呆地看看马主任,又迷茫地看看江一燕。江一燕双手还抱着孩子,孩子还在吮吸她的奶头,奶头露着红红的乳晕。既然已经站起来了,江一燕多少也得说上两句。大家都在期待着,马主任也在期待着。“讲讲奶孩子的事。”大家的脑海里还响着马主任的余音。江一燕说,“做图书就像奶孩子,我们只有生产出优质的奶,才能养出健康的宝宝;同理,我们只有做出优质的图书,才能培养出优秀的读者……”
四
我站在办公室门口,一想到这个“奶孩子”会议,一想到马主任“讲讲奶孩子的事儿”,我就忍不住笑出声来。办公室里张涵还在宣讲刘X著作的五大看点。现在正讲到“本书第五个看点是体验深刻……”这时我才注意到,张涵的语调出奇地高昂,声音简直有点不像他了。
这时候我几乎忘记了恐慌,我决心探看个究竟。可是我还在徘徊着,直到张涵宣讲完毕,办公室里顿时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我还在犹豫,我决定等一会儿再推门进去。掌声持续了一分多钟,才停息下来。张涵说,现在就请焦副主任,评析一下本书的五大看点。又是一阵掌声,随后我听见了自己的老公鸭嗓子的声音。
“我对张涵分析的五大看点非常认同……”
我站在门口,竟然听见了办公室里自己的声音,我顿时就懵圈了,两只脚就像两枚钉子钉在了地板上,一丁点儿也挪动不了了。这是怎么回事儿?我问自己,焦文林,你不是就站在门口吗?办公室里怎么还有另一个自己?这真是太怪异了,难道我穿越了吗?难道我穿越到五年前的内部评析会上了?我越发感到不可思议,就越想破门而入,可最后还是忍住了。这样是不礼貌的,我告诉自己。
我只是把办公室的门推开了一条更宽的缝儿,让脑袋悄悄探进门内。
办公室里还是没有一个人影。
不过我看见了外间的小会议室里,一个个杯子都精神抖擞地站在了桌子上。
一看见杯子,我感觉自己就是其中最劣质的一个。各种各样的杯子,不锈钢杯、塑料杯、玻璃杯、陶瓷杯,而我的那一只,是塑料杯。我的那个杯子,记得是某一个商场搞促销活动时促销员送我的,平时办公室里的马主任就不叫我焦副主任,而是直接叫我“促销杯”,或者叫我“焦塑料”。我回敬马主任,直接叫他“马不锈钢”,不过这“不锈钢杯”在材质上确实要优于“塑料杯”,而我和马主任,他当然要高于我一个等级了。我犯嘀咕,是不是就在那个时候,我一看到杯子,就会感觉自己是一个劣质的杯子呢?一个促销货,是买商品时人家白送的,就好比我这个副主任,也是白送的,不值几个毛钱。一个塑料杯子,我用手指敲打它时,它总是啪啪地响,是迟钝胸闷的感觉,一点也不清脆和爽朗。
正是这一只杯子,也昂首挺胸地站在会议桌上。
我仿佛是看花了眼睛,这一只杯子,这一刻,在扭动着屁股,在摇唇鼓舌。
这么多年了,在办公桌和小会议桌之间,这一只杯子被我拎来拎去,我却始终没有好好地看过它几眼,也没有仔细地研究过它的举动。这都是我的过错。可是现在,正是这一只杯子在大声喧哗,它就像一个卡通人物,在张牙舞爪,在挥舞着手臂,在为张涵宣讲的五大看点做评析。
这个卡通人物极具感染力的语言和富有磁性的声音,使得其他杯子,都鼓起了掌声,是热烈的掌声。
它简直就是另一个“我”。
我以前从来没有倾听过自己发表意见,也没有见过自己发表意见的那一副德行,这一下我看全了自己。一个劣质的杯子也能审时度势,也能激情澎湃,也能有真知灼见。
掌声已经持续了一阵儿,似乎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现在,我不想打断它,我希望这掌声能一直持续下去。
这可是我获得的最长时间的掌声。
我看见那只“马不锈钢”也在卖劲儿地鼓着掌。
我的眼睛湿润了。
马不锈钢从来不给我鼓掌,即使是我主持的这个图书项目,最后赚了个钵满盆满,他也没有鼓掌。马不锈钢对我一向睥睨,在他眼睛里,我只是一个屁,我只是他放的一个屁。有一次张涵告诉我,“我们是马主任随意放的屁,难道你焦副主任也是他放的一个屁么?”我知道张涵这小子的鬼点子,也不搭理他。我告诉张涵,“我不是谁放的屁,我感觉我是一个劣质的杯子。”话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不知道这个小青年能不能理解我的处境。后来我想,你可不就是马主任放的一个屁么?
可是今天,一个雨过天晴的大好天,一个梦寐以求的休息日,我一个人站在办公室的门口,蹑手蹑脚,偷偷摸摸,比做贼还提心吊胆的时刻,突然看见一个毫无生命的不锈钢杯子,马主任的,就是那个“马不锈钢”,热情、热烈地为我的发言鼓着掌,又一直满脸堆笑,这确实让我吃惊不小,更是受宠若惊,更是激动和心花怒放。我几乎满眼泪花了。
我太喜欢这些杯子了。
这些本没有生命的器皿,盛满一杯纯净水,或是茶叶水,或是饮料,像一个个卡通人物,又像一个个极其夸张的大头贴,充满着生命的活力和生活的乐趣,它们是可爱的小人儿,不断地发表着自己独特的见解,又因某一个见解不同而面红耳赤地争论不休。
有一个塑料杯子,装满了茶叶水,听它说话的声音异常洪亮,又伶牙俐齿。它应是张涵的。此刻它就是张涵了。张涵在小会议桌上蹦蹦跳跳,比比划划。另一个杯子也很活跃,是个女生的声音。我顺着她的声音望去,也是一个塑料杯子,杯子里装满了纯净水,与张涵的杯子不同的是,这个杯子里插了一根塑料吸管,淡红色。我回想了一会儿,觉得这个杯子是江一燕的。是江一燕,此刻它就是江一燕。江一燕在跟张涵争论着如何降低图书成本和提高图书效益的问题。其他的杯子,一边睁大了眼睛看着张涵和江一燕,一边静静地听着它们的献言献策。
我的那只杯子呢?睃巡了一遍小会议桌,我想看看那个焦副主任在干什么。不看那个杯子则已,一看我自己都吓了一跳。那个叫焦文林的杯子,副主任级别的杯子,正提着一个水壶挨个儿给其他空了的杯子倒水呢。这倒水的任务,应是新来实习生的活儿,我堂堂一个副主任,只会听他们的汇报。我刚这么一激动,又突然想到,这是一些杯子在开会,也许只是在模拟开会,不是活生生的人,要分个三六九等,又何必计较那么多呢?
这时候我看到一只不锈钢杯子,闪着明亮的光。
一看到这个杯子我就恼火,这杯子不就是马主任“马不锈钢”吗?你这个叫焦文林的劣质杯子,怎么给它倒水?可是这个叫焦文林的杯子,已经给这个叫“马不锈钢”的杯子续满了。我太恼火了,气儿不打一处来,是从四面八方一齐涌进了我的脑门了。这个“马不锈钢”,只把我们当作他放的一个屁的家伙,休想让我讨好他。
我哗啦一声把门推开了。
大步走进小会议室,就近坐在了“马不锈钢”的旁边。
五
我的突然到访,一下子让小会议室鸦雀无声了。
一个个杯子正襟危坐,待在各自的位置一动也不动了。我的杯子,提着茶壶的那个小卡通人物,规规矩矩地立在了我的面前。我没想到,也没有想来破坏杯子们毫无禁忌的会议。可是它们都不吱声了,连代表我的这个塑料杯子,也默默无声,大气儿不喘了。
整个小会议室只有我在喘气儿,它们都像一个个器皿。原本它们就是一个个器皿,它们不过是做回了自己。我很喜欢它们,喜欢每一个各式各样的杯子,唯独不喜欢“马不锈钢”。我睥睨了一眼规规矩矩的杯子们,又直视了一会儿“马不锈钢”。“马不锈钢”也规规矩矩地站立在了一个空位子前面。此刻它在我的面前,也仿佛只是一个杯子了。我静默了一会儿,沉下心后,脑海里突然冒出了一个鬼主意。
我给大家招手。
“大家继续开会,踊跃发言,不要因为我焦副主任在,就都不吱声了。”
我这么说话时,手臂向旁边的“马不锈钢”一挥,无意之间抡圆了胳膊,使足了劲儿,只听见“哐啷”一声,“马不锈钢”掉在了地上。我想,它肯定摔瘪了,摔疼了,最好摔得不像杯子的样子了。我这么想着,忍不住在心里嘿嘿笑了几声。终于报仇了,报了憋屈在你马主任之下的这么多年的凌辱。我不是你马主任放的屁。我一边心里偷乐,一边赶忙弯下腰,捡起“马不锈钢”。“马不锈钢”没有被摔瘪,只是一杯清水流淌了一地。我刚把“马不锈钢”放在小会议桌上,立刻就听到在我面前的那个叫焦文林的杯子,在大声地斥责我。
“焦文林同志,你不要告诉我们,你不是故意的,我们都清楚你的心思。”
我看着这个叫焦文林的杯子,指名道姓地批评我,一时愣住了。
“焦文林同志,我们是一群杯子开会,不是你们人与人之间开会。我们开会,我们只是杯子,我们没有职位,请你尊重我们,不要把你们勾心斗角的一套强加给我们。”
我想不到这家伙竟然这么不给我面子,当着这么多杯子的面儿说透了我的想法。
“焦文林同志,你真想同我们一起开会,就必须向杯子们道歉!”
这家伙这么说完,一群杯子一样的卡通人物齐刷刷地盯着我。
“道歉!道歉!道歉!”它们异口同声地说。
“不锈钢杯不是马主任,至少此刻不是;我也不是你焦副主任,我们只是在开会,我们是你们的惯性,我们爱开会,我们在开着会玩儿呢。”
这个叫焦文林的杯子,太懂我的心思了。
这么多年开会,大会小会,重要的会和不重要的会,我们都是在这样的会议中生活的。我们每一天早上,首先就是开会,这是每天工作的开端。在这八九人的图书部,每一次开会,或者说每一天开会,我不发言两句,你不发言两句,工作就没法子进行了。我是焦副主任,也算是一个小角色,尽管我总感觉自己就是一只劣质的杯子,尽管我很讨厌马主任,可是开起会来,我和其他员工一样,就像一只快快乐乐的鸭子,需在每一天的早晨下水之前,呱呱地发表一些言论方才罢休。倘若要碰见一些重要的会议,我们就不在办公室的小会议室里开了。我们会把两个办公室的人,叫到大会议室,呱呱、呱呱地开上半天的会议。这时候,我们每个人手里都拎着一只杯子,就是刚才那群非议我的杯子,它们是我们开会的一部分,喝水喝茶也是我们会议的一部分。当服务小姐忙得不亦乐乎的时候,也是我们的会议开到兴高采烈了。这时候最让我感兴趣的,是每一个人手里的那些杯子。它们不停地被灌满烧开的纯净水,然后被茶叶濡染成红糖水一样的颜色。待茶水稍微凉一些,开会的人就一小口、一小口吱吱地吮吸。是的,那些经过红茶水泡开的话语,迅速膨胀在每一个人的体内。毫不客气地说,每次开会,我都会禁不住诱惑走上讲台,和众多的员工一样,把自己的情欲弥漫在每一位员工嘴边的杯子上。我想,也许是我们都把开会的情欲释放给了杯子,才使得这一群杯子也有了开会的习性。
今天,它们终于自己开会了。
“我尊重你们,我请求你们让我开会。”我对小会议桌上的杯子说。
“可以,但我们不会叫你焦副主任,我们只叫你同志!”这个叫焦文林的杯子说。
我点点头,示意会议可以继续了。
这时候“马不锈钢”已经恢复了它的活泼。
我看见这个叫焦文林的杯子招呼了大家一声,整个小会议桌子上,杯子们又热闹了起来。我坐在它们中间,悄悄地把身子矮了下来,我想细细聆听它们的高论。这些杯子古灵精怪,刚才还在热烈评审五年前的图书项目,这才刚过了多大一会儿,我不过就打扰了它们一下,现在它们的话题已经彻底转换了。
此刻,它们正模拟前不久召开的“节俭成本,提高效益”的公司会议。当时的会议,是公司中层以上人员参加,我这个从来不参加决策的焦副主任,终于有幸忝列了。会议由三项内容:一是增加员工劳动时间,增加工作任务量;二是改革工资;三是核心资源倾向核心产品。
杯子们扮演着各种角色,发表着“一把手”“二把手”“三把手”“四把手”“五把手”和各部门主任的见解。杯子们让我参加它们的模拟会议,或是游戏,我很期待。我在期待着某一个时刻的到来,尽管我没有包藏祸心,可作为人类中的一个,我还是期待看见“马不锈钢”如何再现那精彩绝伦的一幕。我在期待着,像期待着洞房花烛那一刻早早到来。可是杯子的模拟会议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一令人惊喜的场景被它们漏掉了。它们根本就没有完全模拟我们会议的全过程。杯子们的会议好像是更有效了,它们一个主题接一个主题地讨论,然后每一项都表决通过。
这根本不是我们开会的样子。
六
我们开会比杯子们开得有趣多了。
这让我开始讨厌这些杯子了,它们的会议开得热闹,但没有争吵,简直没有我们人类的纠缠不休。纠缠不休才能让开会的人感到愉悦,有了愉悦开会才是一种乐趣。我们那一天开“节俭成本,提高效益”的公司会议,三个简单的主题开了两天,大家开得兴高采烈,后来很多部门代表没有发言时间,那就只好延长会议了。我们开始加班开会,几乎人人已经废寝忘食了。
可是到会议的最后,三项简单的议题仍旧没有一个统一的意见。“一把手”看着大家,大家看着“一把手”,又看看“二把手”“三把手”“四把手”“五把手”,大家面面相觑,开会过程中的快感和热闹在每个人的脸上一扫而光。“一把手”坐在讲台上,抽了一根香烟,雾气袅袅娜娜升过他暗淡的脸,弥漫在会议室的天花板上。“一把手”看着天花板上的雾气,仿佛是呆呆地走神了。
这时候“马不锈钢”一手端着半杯茶,用舌头舔了舔嘴角的水痕。
我突然感觉“马不锈钢”就是一条狗,一条老狗。
“马不锈钢”说:“社长、书记,这三项议题我们投票吧!”
“一把手”把眼光从会议室的天花板上拿回来,撂到马主任脸上。
一把手:“投票,就投票,大家共同决策。”
“一把手”知道,所有人都知道,投不投票只是个形式,投票也是全票通过。大家忙呼着,每个人脸上又泛滥了隐藏的阳光,眼光里喷射了渴望,身体也渐渐扭动起来,就像春天里的小花蛇。
整个会议室里,有一群苏醒的小花蛇。
我看着自己手中的那一张票,兴奋地抚摸了一遍,又假装仔细想了一会儿,恭恭敬敬画上了三个勾。
是全票通过,我嘀咕了一句,必须是全票通过。
不过唱票时,有几张是空白,作废了。竟然没有全票,我说,是几条小花蛇还没苏醒,还在睡梦里,忘记画勾了。我这样嘀咕,向会议室大大小小的人物扫了一圈,有几个美人儿好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呵呵,呵呵,我干笑了两声。
终于要宣布结果了,“一把手”站起来,喜笑颜开地望着大家。
“一把手”:我宣布,三项议题以绝对优势票数,通过。
这是一项大家共同研究的结果,可是大家都没有鼓掌。按说,此处该有掌声,是热烈的掌声,雷鸣般的掌声。可是“一把手”宣布结果之后,整个会议室静悄悄的,简直是“鸦雀无声”。这样的结果,大家都预料到了,没有一点惊喜和意外,大家都漠然地看着直挺挺站着的“一把手”,看着“一把手”脸上的笑纹一丝一丝掉下来,飘飘悠悠地落着,还没有掉在地上呢。
“鼓掌!”
“马不锈钢”站起来。
是“马不锈钢”站得过猛了,是他用劲儿太大了,他整个儿好像是从座位上弹起来的。“嘭!嘶——”是一声巨大的响声,带着清晰的尾音。是“马不锈钢”放的屁。“马不锈钢”憋着的屁,萝卜屁,找不着当口放,一直也没放,被“一把手”宣布的胜利果实给捅了一下,一激动就给放出来了。
大家愣了一会儿,不到三秒钟,是两秒钟后,轰的一声,是爆笑的巨响,掀翻了会议室的每一个人的神经。每一个人都红着脸、咧着嘴笑成了一团,笑成了一锅翻腾着水花的饺子。没有人再不高兴了,没有人再感觉到会议的胜利果实索然无味了。大家忘记了一切,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和职位,忘记了男女老幼,相互搀扶着几乎把眼珠子都笑掉了。
“马不锈钢”不见了,他早钻进了桌子底下。
大家笑了多长时间,没有人知道。直到“一把手”捂着肚子,从讲台上缓缓站立起来,向大家摇摇手,笑声才戛然而止。可是这刹车太猛了,也许是太突然了,有几个人没有憋住,带着笑声的尾音;还有几个人笑得大气翻了跟头,一直从肚子里往外翻嗝了。
我知道这是开心的笑声,是畅快的笑声。
从此,这会议胜利的果实,就跟“马不锈钢”的萝卜屁粘连在一块,镂刻在大家的脑海里了。以后的日子里,大家私下抱怨这个会议结果时,都不再说这次会议是“节俭成本,提高效益”的会议,而是直接说“是那次屁会”的事儿。
“一把手”制止住大家的笑声,准备给大家讲话。按照惯例,“一把手”要给大家讲这次“节俭成本,提高效益”会议的重要意义。我们都屏住呼吸。“一把手”早笑红了大脸蛋子,他一只手挥舞着,一只手捂住嘴巴。过了一会儿,五秒钟后,“一把手”挥舞的手臂放下了,但另一只手还没离开嘴巴,只是把手远离嘴巴了一些。
“一把手”用手遮住了开讲的嘴巴。
“马主任放的屁,不是太臭,大家就不要屏住气了。马主任放的是萝卜屁,萝卜屁不是那种恶臭的屁。萝卜是通气的,尤其是在这个秋天,萝卜刚刚下来,这时候萝卜的价值相当于人参,知道不?人参。我们会议的三项议题都通过了,这可能给大家带来了不顺心,但是为我们公司未来考虑,大家都顾全大局了,我在这里感谢大家。不顺心的同志,回家多煮点萝卜,泄泄火,也通通气。煮萝卜最好再炖上牛肉、羊肉,很营养,很大补。”
“一把手”讲完话,又笑弯了腰。
大家又笑翻了天,刚才大家笑成了一锅饺子,现在笑成了一锅煮烂的粥。“一把手”一手捂住肚子站起来,一手捂住大嘴巴,从大门逃走了。“二把手”“三把手”“四把手”“五把手”,依次一塌糊涂地也逃走了。
这就是散会了。
我走到“马不锈钢”面前,拉着马主任赶快走。我知道,马主任此时此刻不愿意走,他还在桌子底下趴着,可是在这么多人面前,我得把他拉出来,拉着他给大家看看。可是我大声说,马主任,快走,一个屁,有多大的事儿。
众人再次哄堂大笑。
马主任跟着我匆匆走出会议室,走到电梯间时,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不要再跟我提任何有关屁的事儿。我点头哈腰:不提屁的事儿,坚决不再提屁的事儿。马主任又看了看我:再提屁的事儿,你就是我放的那个屁。我重复说,不提,坚决不提屁的任何事儿。说完,我就知道,我永远就是“马不锈钢”放的那个萝卜屁了,我们图书部也是他放的那个萝卜屁了。
七
不提萝卜屁的事儿了,我嘀咕着,能不提萝卜屁的事儿吗?
我坐在一圈杯子中间,它们热烈而又严肃的会议,让我如坐针毡。
怎么能绕过“屁会”中如此热烈的事件呢?我坐不住了,我想发言。我举起右手,“马不锈钢”看了我一眼,从它那漫画似的极其夸张的嘴巴里挤出了几个字。
“焦文林同志,请您发言。”
我环视了一下开会的杯子们,一个个都正襟危坐。尽管它们的样子古古怪怪和搞笑异常,但严肃的劲儿,都像是过家家的小孩儿一样认真。
我说,你们模拟的“屁会”上的屁事儿,是不能忽略掉的,那是“屁会”上最值得记忆和最令人开心的事儿,你们怎么能绕过去呢?”
我这句话刚说完,立在我面前的那个塑料杯立刻蹦了起来。
“焦文林,你太丢人了,请您不要把人类的污浊带给我们,我们开会,尽管我们这是在游戏,但我们是纯净的。我们杯子与杯子之间,没有私仇,也没有怨恨,您可以把我们看作是一个个器皿,我们就是区区的一个个器皿,可我们是有尊严的,器皿是有尊严的,我们是物质,物质也是有尊严的,请您尊重我们。”
这个叫“焦文林的杯子”,我看着它,它的两片薄薄的嘴唇,上下翻动。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那个它——我日常用的杯子——竟然陌生得不能再陌生了。
“你这个混蛋,让你来教训我?”
我说着,伸手去抓它,想逮着它,想给它点颜色看看。可是,这个混蛋,竟然轻而易举就躲过了我的袭击。我有些恼火,这个混蛋竟然躲我,竟然敢躲我。这在众多不是东西的杯子面前,让我的脸往哪里放啊。一个烂杯子,我可以不用你,我可以把你摔个稀巴烂。我是个人,怎么能让你这个混蛋欺负呢。
我气咻咻地想着,腾地站起来,可是晚了,那个叫“焦文林”的杯子,早逃到桌子的另一边去了。我去追赶它,绕着小会议桌追赶了两圈,还是没能逮住这个让我出丑的坏蛋。我有些气喘吁吁,只好愤愤地瞅着其他正襟危坐的杯子。这些杯子都在对我怒目而视,除了那个令人讨厌的“马不锈钢”。
“马不锈钢”没有睁眼看我,而是从半闭着的眼缝里射出来几丝令人不爽的眼光。
这是一种我熟悉的眼光,那种睥睨,那种不屑,那种冷冷的如冰一样的眼光,一下子落在了我的身上。这正是马主任的眼光,使得我浑身顿时冰凉了。
“图书部就是我放的屁。”这是马主任的训话。
你只是马主任的杯子,充其量不过是“马不锈钢”的附庸,你奈何不了我。
我这么琢磨着,感觉浑身烧热了,不知道从哪里来了力量,一下子凶神恶煞起来,不由分说对着“马不锈钢”就是一拳。我开始动武了,我要和这一群漫画人物进行一场恶战,也好好出出我对“马不锈钢”长期以来压在内心深处的一股恶气。可是“马不锈钢”轻轻一跳,就跳过了我的肩膀,耸立在了我的身后。
我回过身来,“马不锈钢”刚好跟我对峙。可是那个叫“焦文林”的塑料杯,就是那个我的附庸,却从我的背后偷袭了我。我被它击中了。好在这个塑料杯还念在我是它的主人,也许是有所顾忌,只是用杯子的底部,在我的脑袋上轻轻敲打了一下。
我更加恼火,所有的颜面都丢失殆尽了,可是我却毫无办法。这时候,杯子们开始了集体进攻,我只得节节败退。
反了,反了,我大叫着,开始挥着拳头左右开弓,看见一个杯子就挥上一拳。这些漫画式的人物都很轻巧,好像都是身手不凡,让我的每一拳都会打空。这让我慢慢感觉到,我不是打在坚硬的物质上,而是打在巨大的虚无里。
我被一群杯子一点点地逼到了门口,只好无可奈何地叹出一口气,然后逃窜到廊道里。
杯子们也不追赶,它们又折回到屋里,玩它们喜爱的开会游戏去了。
我贼心不死,蹑手蹑脚折回来,躲在门口,听到“马不锈钢”宣布它们对我的战争的胜利。我恨恨地跺了一脚地板,转身离开了。
直到走进电梯,我突然听到从图书部传来的热烈的掌声。不错,是掌声,它们的掌声直接钻进我的耳朵里。
我的耳朵就是它们的家。
这是讽刺的掌声,它们就住在那里了,再也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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