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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叙事与叙事战争(下)

2016-12-08王德威

扬子江评论 2016年1期
关键词:金枝异域司马

王德威

战争叙事与叙事战争(下)

王德威

三、写在延安与金门以外

从“保卫延安”到“保卫金门”的这十年间,中国以及国际局势都发生极大变动。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国民党政权退守台湾。同时北大西洋公约组织(NATO, 1949-)和华沙公约组织 (Warsaw Pact, 1955-1991)成立,美苏霸权领导下的民主和共产阵营俨然将世界一分为二——冷战格局因此形成。八二三炮战的起因和结果之所以举世瞩目,正是因为不止攸关国共消长,也牵涉东西两大阵营的利害关系。“大分裂时代”名曰分裂,各国家政权的互动反而变得无比频密,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以往格局的世界大战隐而不发,局部区域的烽火却无时或已。

在这样的视野下看国共之战,我们就理解“分裂”的界限不仅在于台湾海峡而已,而描述分裂的叙事也不应局限在两个政权非此即彼的对立。国共历史大叙事也许简化了这一时期的纷扰现象,但是作家不曾缺席。在延安和金门以外,他们写出一代中国人多重分裂经验,令人触目惊心。

如果将“大分裂时代的叙事”置于广义的亚洲地理和意识形态范畴里,我们至少看到以下三个方面。第一,除了大陆和台湾,从朝鲜半岛到滇缅泰边境,从马来西亚山区到湄公河畔,国民党和共产党延伸的战争叙事或叙事战争持续发生,而且因为“战区”的位移,形成与在地左右势力的种种纠结。文本以内和以外所形成的空间政治一方面似乎与大陆和台湾遥相呼应,一方面也横生意料以外、“四分五裂”的变局。

第二,由于地缘关系的高度不稳定性,华语作家和他们笔下人物所历经的颠簸和考验每每是跨国族、跨文化的。他们远离家国,或辗转海隅,或深入“异域”,由此展开的动线与眼界自然异于一般以大中国——不分左右——为中心的离散叙事。

第三,正因为这些作家和他们的人物不完全受限于国共所各自保卫的地理和政治空间,他们的作品对国家认同、政治愿景甚至离散身份的理解,也显出相当歧异性。失去了安身立命的底线,他们的漂泊有了虚无色彩,他们的坚持也不免让我们想到荒谬英雄的行径。多年以后,我们才逐渐理解这样的叙事“分裂”性提供我们一个尖锐的角度,思考个人与国家之间的非必然关系。

以四五十年代香港作家为例。彼时香港虽然是英国殖民地,却成为国共双方文宣战的必争之地。1947、48年左翼文人如茅盾、郭沫若、林默涵、邵荃麟等在香港出版《大众文艺丛刊》等,对内地战争颇有推波助澜之功。1949年后,这些左派文人多半北归;同时又有大批拒绝共产的“南来文人”抵港,他们痛定思痛,写出流亡者对新政权的控诉。于是,我们看到左翼如黄谷柳的(1908-1977) 《虾球传》 (1948)、唐人(1919-1981)的《金陵春梦》 (1955),右翼如赵滋藩(1924-1986)的《半下流社会》 (1953)、南郭(1914-1997)的《红朝魔影》(1955)等作品你来我往。①

最值得注意的现象之一是张爱玲。抗战初期,张曾在港大求学,珍珠港事变后辍学返回上海卖文为生,未料一举成名。1952年张再度抵港,在美国新闻处的支持下,她出版《秧歌》与《赤地之恋》:两本小说都是冷战策略下的文学产品。但张爱玲从来对国家民族和政治革命这些话题敬而远之,由她来写反共文学只能说是“历史的误会”。即便如此,张爱玲犬儒的立场里总有一种深沉的同情与好奇。她试图了解:既然意识形态的战场和人生的战场都如此无望,何以还有人能不计代价地把仗打下去。

此处讨论的焦点是《赤地之恋》,因为这部小说涵盖了中共从内战,到土改、三反(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再到抗美援朝战争等重要事件。小说的主角刘荃是个认同革命的大学生。新中国建立后,他目睹土改的血腥以及城市里三反的权力斗争,对革命开始动摇。与此同时,刘荃徘徊在他的初恋和一个女干部的引诱间,难以自拔。他后来被对手陷害而下狱,被当成志愿军送往韩战前线。

韩战是中共建国以后的第一场硬仗,也是全球冷战的开张之作。战争双方表面是南朝鲜和北朝鲜,幕后操作却是美国和苏联。参战国中以中共的损失最为惨烈;而中共对志愿军为朝鲜人民英勇奋战的宣传也不遗余力。魏巍(1920-1994)的散文《谁是最可爱的人》(1951),杨朔(1913-1968)和路翎(1923-1994)的小说《三千里江山》 (1953)、《洼地上的战役》 (1954)都是脍炙人口的作品。张爱玲的韩战叙事应该是冲着这些红色书写来的,负有反共重任。但她小说的最高潮读来却像反高潮。《赤地之恋》里,刘荃既然在权力斗争和情场里败下阵来,已经没有其他可以失去。他“志愿”到朝鲜战场,与其说是响应伟大号召,不如说是找到一个可以一了百了的借口。恰如《倾城之恋》里,香港的沦陷成全了白流苏的爱情一样,韩战似乎是为刘荃爆发的。千千万万人的伤亡就是为了成全一个人的情殇;张爱玲笔下的刘荃是最自私的战士。

问题是,这样的落后分子能够成就一个反共小说的结尾么?刘荃想死在战场,却活了下来。他被美军俘虏后,拒绝前往台湾,反而选择回到中国大陆。照张爱玲的写法,刘荃此举是为了从内部颠覆共党政权:“只要有他这么一个人在他们之间,共产党就永远不能放心。”②这必定是《赤地之恋》最赤裸裸的政治宣传了。但刘荃选择回到中国的动机难道不与他志愿前往韩国的动机一样暧昧?张爱玲没有告诉我们答案。但从刘荃并不高明的革命记录来看,我们凭什么相信刘荃能够摇身一变,执行艰险的地下反共任务?

张爱玲对政治一向冷漠,却在非常的时代里,在英国殖民地为美国冷战机构写出一部韩战小说。她是身不由己,还是别有所图?这样的创作过程本身已经道出《赤地之恋》的叙事自我分裂的根本征兆。1955年张爱玲离港赴美,此后再也没有回到中国。她倒是把刘荃送回了中国。刘荃或有可能如她所愿,潜入地下。他充其量只能反刍他最后一丝小资情怀,“一级一级,走进没有光的所在”③。就这层意义来说,刘荃代替张爱玲回到中国,竟似执行一项最不可能的任务——以个人主义异化社会主义,以颓废来反共。

香港或张爱玲毕竟是我们讨论冷战时代、意识形态文学与文化生产的常见课题。在亚洲其他地区,作家辗转于战争、文学、叙事之间的冒险,比起张爱玲的遭遇只有过之而无不及。以下四个案例——潘垒,司马桑敦,柏杨,金枝芒——堪为未来研究的开端。

潘垒曾是台湾四五十年代最多产的反共文学作家之一,但时至今日知之者恐怕不多。一般论潘垒多半着眼他的多才多艺;他除了是小说创作快手外,也是台湾、香港的知名导演。但我们不应忽视他早期的创作所显现的强烈个人背景。潘垒1927年生于越南海防的一个混血家庭(父亲来自广东,曾参与孙中山的革命活动,母亲是法越混血)。1940年,日军进逼印度支那,法国殖民政权节节败退,十七岁的潘垒从父命来到中国云南就学。1942年,他响应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号召投笔从戎,随军远征印度、缅甸。抗战胜利后潘垒回到海防,因为越南与法国战争爆发,再回中国。1949年随国民党政权来台。

这只是潘垒冒险事业的中间点。1949年10月,他独自创办《宝岛文艺》,是为国民党撤退台湾以后首见的大型文学刊物;与此同时他开始小说创作。1952年,正当潘垒的事业进入轨道之际,他突然放弃一切,请缨至滇缅泰边境,追随李弥 (1902-1973)将军的军队——就是日后柏杨所描写的《异域》孤军——从事反共游击战。李弥日后因为缅甸向联合国控诉被迫返台,潘垒随之结束他的二度军旅生涯。④潘垒的小说如《静静的红河》 《上等兵》等都直接描写了他的军旅经验。

《静静的红河》小说的主人翁范圣珂出身一个中法越的混血家庭。日军占领法国殖民地越南后,范来到中国,之后参加中印缅远征军。抗战胜利后他回到家乡,卷入越南反抗殖民战争,并成为左翼活动分子。但双方流血冲突之后,范理解殖民势力的颟顸和共产党人的暴力与虚伪不相上下。他最后在逃亡中跃入红河,“任由自己的身体顺着流水淌下去。”⑤

按照公式化的读法,《静静的红河》发挥国族情操,控诉共产革命的主题呼之欲出;甚至潘垒自己也可能作如是观。但是细读文本后,我们不禁要问:发挥对哪一个民族的爱?控诉哪里的共产暴政?作为一个“华侨”作家,潘垒虽对中国有强烈归属感,也不能忘情他的生身之地。这部小说开始于越南,结束于越南;比起中国,越南的地位不相上下。范的双重身份,双重牵挂,让这部小说的可看性大增。

小说开始之际,范就为自己的混血身份所困扰;他在父亲的影响下选择了中国,甚至从军抗战,准备为国牺牲。但范的战场在缅甸,在印度,他所捍卫的甚至包括在缅印奄奄一息的英国殖民势力。战后的范离开军队,面对的是满目疮痍的中国社会,他无处容身,几乎成为游民。这时候他发现了故乡的战争更值得他投入:

他和这些不幸的越南人民一样,是红河边岸上生长的儿女,他固执的爱它……

为了自由,为了这些可怜的被奴役了七十五年的越南人民,他热切地向自己,宣誓:“我的血,要为越南独立自由而流。”⑥

回到海防以后,他加入了越南独立同盟会——越盟。

在爱国反共的大纛下,《静静的红河》所描写的国际政治地理似乎为读者所忽略。潘垒让他的主角(像他自己一样)由海防、河内到昆明、瓦城,转战野人山、密支那、蓝姆加 (Ramgarh),再回到上海、北京、南京、海防。他的敌人或同志除了中国人,还包括越南人,日本人,缅甸人,印度人,英国人,法国人。这样的跨国路线和视野在一般以中国为中心的抗战或国共内战的小说里极为少见。也因此,《静静的红河》不能轻易地被归类为典型反共小说。

越南独立同盟会由胡志明于1941年创立。1945年日本投降后,越盟发动武装起义,推翻(法国支持的)阮氏王朝,成立越南民主共和国。1946年,法国殖民势力卷土重来,与越盟发生激烈冲突,越盟退守丛林。《静静的红河》后半部叙述的就是这场战争。潘垒在后记写道,他自己亲身经历海防保卫战和越盟撤退乱局:这也是他兴起要写下《静静的红河》的动机。⑦在反殖民的立场上,潘垒与他的角色站在同一阵线。然而他却没有像笔下的范圣珂那样加入左派,投身法越之战。他选择回归中国。

“反帝”、“反殖民”一向是左翼论述的专利,潘垒的小说却道出了其中的两难。他显然认为共产革命理想即使再高明,也没有必要被浪漫化为一条鞭式的行动。革命目的论的另一面,往往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马基维力(Machiavellian)式作风。范圣珂与同志发生矛盾,遭到清算的下场可见一斑。小说最后,藉着范圣珂的纵身跃入红河,潘垒宣称他泅向自由,解脱了越南殖民与共产势力对他的羁绊。

这样的结局看来四平八稳,但暗藏时间的玄机。范圣珂跃入红河的时间是1946年,也是潘垒自己再度离开越南的时候。如同阅读张爱玲《赤地之恋》的结局,我们可以思考:范如果幸存,会(像潘垒那样)再回到中国么?1946年的中国局势已经不稳,就算范回来,恐怕也要陷入国共内战,他所投奔的“自由”仍是泡影。潘垒1952年才写完《静静的红河》,国民党已经退守台湾三年。回顾自己的经历,潘不会不明白他的主人翁注定的命运。

潘垒的小说的潜文本是个国族与个人“二度伤害”的故事。也就是说,他所铭刻的国共内战与法越战争的叙事互为表里,让他陷入侨乡和原乡的双重裂变中。两场战争的发生各有原因,却在国际局势的牵扯下形成有机环节。潘垒(或范圣珂)以“华侨”身份穿梭两场战争,恰巧点出了其间的关联性。《静静的红河》结尾甚至隐伏更大的创伤。1954年奠边府之役结束,法国退出中南半岛,越南以北纬十七度线被划分为南北越,幕后黑手是美国、苏联与中共。越南的另一场厄运才刚刚开始。

我们的眼光从中南半岛转向东北亚。1957年在日本东京,旅日的司马桑敦埋头完成他的小说《野马传》。这部小说叙述中国东北从1930年代到40年代的沧桑:九一八事变 (1931)、满洲国兴亡 (1933-1945)、战后苏联与国民党的劫收、四平街保卫战 (1947) ,以及随之而来的东北沦陷。故事以一个桀骜不驯的女子牟小霞为主线,从她的个人经历——从多角情史到加入共产党,最后被清算——折射一个波折重重的时代。

司马桑敦(本名王光逖)出生于吉林,与日本的关系可谓曲折。九一八事变那一年,十三岁的司马桑敦已经感受到国仇家恨,次年即投入嫩江抗日义勇军的行列。但他又深受日本在东北——尤其满洲国时期——的文化、教育栽培,并曾在1940年赴日本东京出席“东亚操觚者恳谈会”。与此同时,司马桑敦参与左翼读书会、抗日宣传及游击活动,也曾目睹左翼内部相互斗争的惨烈结果。⑧1941年年底,他因为“哈尔滨左翼文学事件”被捕入狱,监禁长达三年七个月。这些经历深深影响他的人生观;诚如他所说: “我没有过青春时代。从二十四岁起,应该属于欣欣向荣的那个青春年华,却都在那四面又黑又暗的牢狱围墙中。”⑨然而司马桑敦日后与日本的关系反而更加密切。1949年,司马随国民党政权来台,曾出任海军军校教官。1954年,他由《联合报》安排赴日担任特派记者,居留二十三年,成为著名的“日本通”。也因为日本的客观环境,让司马得以创作文学。《野马传》代表他的主要成就。

《野马传》的构思始于1949年;1954年司马桑敦赴日前已经完成五章。1957年,他应香港文化人胡越邀请继续写作《野马传》,并于胡主编的《祖国周刊》连载;1959年《野马传》连载完毕,随后由友联出版社出版单行本。⑩众所周知,友联由美国新闻处支持,是当时香港重要的右派文化机构。《野马传》由友联出版意味着这本小说被赋予冷战文宣的使命。诡异的是,小说在台湾却有极不同的遭遇。1961年司马桑敦即有意修改小说在台出版。1966年他完成改写,时任《文星杂志》主编的萧孟能对新版《野马传》给予好评, 次年并协助司马自费出版。但这本书上市不到半年,即遭到查禁的命运。⑪

从今天的眼光来看,《野马传》讲一个东北女性投向共产革命、自食恶果的沉沦史,主题不可谓不正确,但何以遭到查禁?小说中牟小霞出身戏班家庭,浪漫不羁。满洲国时期她被迫成为一个商人的小妾,自然不甘就范。她来到山东,周旋各派人士间,频传风流韵事。她倒向革命,却不能服从纪律;她的人道关怀尤其不能见容领导。不论公私领域,牟都像脱缰野马,她的下场可以预见。我们最后看到她被捕待审,而解放军已经席卷部分东北。

如果我们将《野马传》与五十年代潘人木 (1919-2005) 风靡一时的《莲漪表妹》 (1952)相比,也许可以看出端倪。⑫两作都处理年轻女性因为个性使然,经受不起革命和情欲诱惑而投共,因此付出惨重代价。不同的是,潘人木的作品运用了相对客观的叙事角度,评价莲漪表妹的思与行。司马桑敦则以牟小霞第一人称观点,自剖前半生的风风雨雨,对欲望的幽微处也不避讳。牟小霞的自白很可以写成忏悔录,用以阐述昨非今是的道德教训。但是不然,自曝其短之余,她对未来并没有给出肯定的答案。按照反共小说公式,没有“真正”的幡然悔悟,也就不能谈救赎。更何况她又连带揭露国民党、共产党和其他势力在东北复原期间的暧昧混乱现象。⑬

我认为《野马传》问题是司马桑敦不再局限于共产党或国民党的谁是谁非,而希望探讨他所谓的“历史的‘原罪’意识”。如他在自序所述:

我一直这样想:在这样巨大的历史灾难中,我,和我的一些朋友固然都是受害的,无辜的,但,想到既为历史中人便应分担一份历史责任时,我,和我的一些朋友,又何尝不正就是那种使人受害和陷人无辜的人?⑭

摆在五六十年代的语境里,这样的“历史原罪”说可谓引人侧目。国共之争理应是正义与邪恶,天堂与地狱之争。但司马的说法却为“国家兴亡,人人有责”的老话,做了吊诡的注解:我们“每个人”在自命为历史的受难者之余,都必须为历史的灾难承担责任。⑮

司马桑敦的“原罪”说虽有淡淡宗教暗示,却更让我们想起张灏教授所谓的“幽黯意识”:一种来自文明深处的忧患感,一种面对历史无明状态的戒慎恐惧。⑯司马桑敦对东北以及东北人的宿命有不能已于言者的感触。关内与关外的鸿沟;日本人、俄国人的侵略;满洲国的幻梦与陷落;国民党共产党的冲突,都是《野马传》挥之不去的阴影。司马早年的经验当然影响了他的态度。他写牟小霞的冒险与挫败,但他自己何尝不“就是”牟小霞,也在历史洪流中翻滚。在其他作品里(如《高丽狼》),⑰司马桑敦更将这样的迷惑与郁结化作玉石俱焚的暴力冲动。

《野马传》的症结更关乎一个人陷身世变之际,何去何从的难题。在国共对垒的年代里,双方都忙不迭地宣传反攻/革命大业一片光明。司马桑敦却在日本,在万般寂寞的情况下,⑱写他的历史原罪,他的幽黯意识。日本曾是他少年创伤的起源;日本却又成为他日后舔舐伤痕的庇护所。《野马传》所展现的一个流亡作家的半生心事,哪里是简单的两岸思想斗争所能涵盖?

时间到了1960年代。1960年,台湾《自立晚报》出现《血战异域十一年》系列文字。这一系列报导次年以《异域》为名出版。《异域》的背景是1949年底六万国军在云南元江之役大败后,有两个师团辗转进入缅甸。这支军队当时只剩千余人,在李弥将军率领下却成长茁壮,到1951年甚且接近两万人,是为“反共救国军”。

这支军队占领台湾三倍大的土地,两度与缅甸军队大战,一度攻入云南,使中共有如芒刺在背。加上韩战爆发,美国为了牵制中国,声援“反共救国军”,遂使中缅两国忍无可忍,向联合国控诉。经过美中缅泰四国会议的折冲,国民党政权1953年7月8日宣布撤军,李弥部队回防台湾。但“反共救国军”仍有大批战士誓言留守滇缅边境,对他们而言,战争已经付出如此重大代价,何能轻言弃守?他们宁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们不是替别人反共,而是为我们自己反共。”⑲

《异域》作者邓克保就是1954年拒绝撤离滇缅边区的孤军一分子。邓克保甚至不是作者的真名,而是他已经战死的同袍的名字。《异域》也据称没有写完。1954年以后留守滇缅边境的孤军名义不再隶属国民党管辖,他们自生自灭,悲壮的事迹有待外界知道。而“邓克保”的下落也成为读者最大的悬念。

《异域》出版以后成为台湾文学的畅销书,到九十年代初期营销量已高达一百万册。台湾的读者经过多年的反攻文宣的教育,原本已经刀枪不入。但《异域》显然触动了绝大多数人的心弦:原来台湾千里之外,竟然有一批“反共救国军”出入崇山峻岭之间。尽管瘴疠肆虐,强敌环伺,他们却无怨无悔:“我们战死,便与草木同朽。我们战胜,便回到故土。如此而已。”⑳比起当时一片反攻必胜的口号,异域孤军的知其不可为而为,在在令人肃然起敬。

从保守的角度来看。邓克保为传统中国的“遗民”、“义军”论述作出最动人的诠释。新中国已然成立,国民党正勉力在台湾稳住阵脚,“反共救国军”退守滇缅边境,“遥奉海外正朔”,期望有朝一日打回中原,岂不可歌可泣?但我在他处已经指出,“遗民”的本义原来就暗示了一个与时间脱节的政治主体。遗民意识因此是种事过境迁、悼亡伤逝的政治、文化立场;它的意义恰巧建立在其合法性及主体性已经消失的边缘上。㉑当台湾的读者传诵《异域》时,与其说是从中得到反攻必胜的启示,不如说是对孤军进退两难的位置有着感同身受的体会。

但《异域》更有其颠覆性。邓克保告诉我们孤军无时无刻不在两面作战;他们不仅面对“万恶的共匪”,也同时和缅甸军队与滇缅边境的土著争夺土地与资源。然而当国民党的政权宣布李弥将军撤退到台湾时,孤军才真正感受到了空前的大遗弃,大割裂。以此,《异域》探触“大分裂时代”的黑洞,以及随之而来的愤怒与忧郁:

战死沙场,固然凄苦,而一定要回台湾,老死窗牖,又有什么光荣?只不过多一个治丧委员会罢了。我们不怕别人踏在我们的尸骨上喝香槟酒,只要不嫌弃我们,不再抛弃我们,便心满意足了。然而……我们现在是什么处境?……我们得到却只有冷漠,和不能解决问题的会议……我们从不后悔,我们每一滴血都为我们的国家滴下,假使有什么感触的话,我们只是愤怒和忧郁。㉒

的确,如果当时金门是块堂而皇之的反攻胜地,“异域”不仅战略位置偏远,叙事位置更有“名不正,言不顺”之苦。孤军和他们所在的地区不是被保卫,而是被抛弃的对象。他们是真正的孤臣孽子。但却也恰恰因此,《异域》提供了一个奇特的“联想客体”(objective correlative),一抒多数人面对时局的难言之隐。㉓异域不在他乡,而在我们的心里——那无从解脱的“抑郁”。

《异域》是本危险的书,它指认——甚至创造——了反共论述中的“异托邦”(heterotopia)。㉔异托邦是一个空间或想象的存在,被社会所命名,所树立,却被“包括在外”。异托邦折射一个社会的欲望或恐惧,但也因为其另类的位置,形成与主流权力或拒斥,或同谋的微妙互动。准此,《异域》让我们不安,因为它在“反共”的旗帜下经营了一个“反-反共”叙事逻辑——像一面镜子里左右对调的反影。它顺着主流反共话语描述一个反共前哨站,却找到一个反共异托邦。

这引领我们思考《异域》最耐人寻味的一点:这本书的作者不是别人,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作家柏杨。1961年,柏杨仍供职《自立晚报》,辗转得知滇缅边境“反共救国军”的事迹,于是援笔为文,以邓克保名义在报纸连载《血战异域十一年》,出版时也就维持邓克保的作者身份。我们不得不思考《异域》到底是纪实还是虚构文学,或我们是否有必要分殊两者异同?柏杨自谓他的材料都有真凭实据。但不可讳言的是,没有他精彩的叙述——从生离死别到异国情调,再到邓克保的下落之谜——这部书不会如此轰动。而有鉴于柏杨自己批判国民党的立场,书内的“反-反共”论述是为孤军代言,还是出自自身的块垒,一样耐人寻味。

最不可思议的是,1967年,柏杨因为为匪宣传的罪名被捕入狱,所有作品都被查抄,唯独《异域》因为邓克保身份如谜,得以持续在反共文学市场上孤军奋战。论大分裂的时代的异数,此又一例。

同是1960年,在马来亚的槟城,一本手抄油印本的长篇小说《饥饿》开始在马来亚华人共产党员之间流传。这本长达四十万字的小说,叙述五十年代共产党人在英国势力围捕下,遁入丛林、负隅顽抗的惨烈经过。㉕作者金枝芒本身就是左翼文人,在四五十年代参加抗英活动,多次出入丛林。《饥饿》因此是他现身说法之作。但除了油印本外,这本小说鲜少流传;2001年香港南岛出版社曾少量印行,㉖马来西亚迟至2008年才出版此书,距离金枝芒过世已经二十年,马来西亚独立已经四十五年。

金枝芒何许人也?在《饥饿》所附的自传里,我们得知他本名陈树英,出身江苏常熟农村,中学期间即参加学生运动;1935年“一二…九运动”后涉入更深。与当时许多左翼青年不同的是,金枝芒并未到延安去,而是选择下南洋。1937年他和妻子刚刚在新加坡上岸,就听到七七事变的消息。以后十年他厕身新马华人的文教运动,同时参与地下抗日组织。二次大战后英国殖民者再度得势,金枝芒和他的同志转而抗英。从1948年底起,他加入马共丛林抗战的队伍,历尽艰苦,一路向北转进。1961年他由“组织”派往中国——这不啻是回到故土——担任马共中央代表人及宣传工作,以迄退休逝世。

金枝芒的文艺工作始于中国时期,在马来半岛的二十四年开枝散叶。1947、48年间“马华文艺”与“侨民文学”论战期间,金枝芒强调马华文学尽管语言形式来自中国,但必须融入“此时此地”的现实,否则无以称之为“马华文学”,只能算是“侨民文学”。这一立场所显现在地向心性,与多数南来文人的漂泊、侨寓姿态不同。但金不是简单的“反离散”的国家主义者。我们有理由相信作为一位革命者,金也是在身体力行他的社会主义的国际理想(socialist internationalism):真要谈世界革命,就得有在故国以外落地生根的决心。马来亚建国后力求肃清马共,马华文学史对金枝芒的政治背景多半避重就轻。讽刺的是,中国左翼革命文学史以民族主义挂帅,对金枝芒这类“华侨”作者也视而不见。《饥饿》在油印本四十年以后才正式出版,可见“革命历史”的裂缝之大。

《饥饿》的情节并不复杂。五十年代中期,十五位华裔马共成员在英军围捕中与组织失去联络。他们深入丛林,却面临饥饿的挑战。在逃亡的过程里,有人叛逃,有人牺牲,最后只有五人生还。他们历劫归来,誓言继续革命。《饥饿》背后的故事攸关东南亚华裔政治的大变动。二次大战后,英国殖民政府大力镇压华裔左翼运动,从1950年代起,强迫超过五十万华人迁入屯垦区(新村),集中监控,以切断华人对马共游击队的补给。英国殖民政府此举其实加深了与在地者的对立,刺激马共活动。同时其他立场的独立运动也继长增高,1957年马来亚联邦独立。

黄锦树应该是对《饥饿》作出深入解读的首位评者。他对金枝芒素朴、生动的描绘给予高度评价,但也指出这部小说的微妙矛盾。他认为马来半岛丛林茂密,物产丰饶,一般情况下,《饥饿》所描写的那种极度食物匮乏状态可能象征意义大于实际。其次,《饥饿》写逃亡、饥饿与死亡威胁,忠实呈现最不堪的一面,与一般左翼叙事“高大全”公式相左。最令人深思的是,五十年代马来半岛独立势力风起云涌,马共不必是唯一代表。马来亚联邦独立后,马共失去反帝反殖民的论述筹码,而且成为新政权继续围剿的对象。华裔马共尤其面对特别挑战:作为族裔的少数,他们需要厘清革命的目的是为了争取华人地位?是为了推翻刚建立的(马来裔当家作主的)政权?还是为了国际无产阶级串联?

金枝芒在小说中创造了一群强弱不齐的人物(甚至包括妇孺婴儿),因此不难理解他们在丛林中的困境。他对逃亡者的溃败,如此直白的描写,也让我们想起了苏联早期革命小说,如鲁迅曾翻译、赞美的《毁灭》。但黄锦树戳中这本小说的要害,就是不论这十五名战士如何艰苦卓绝地逃避英军,找寻组织,小说只在各种饥饿描写中打转,不能,或者不愿,对上述的困境作更多的着墨。小说仿佛只是写给同路人看的,目的就在于寓言式宣讲或叙述。

但我们如何诠释这则寓言?本文所讨论的《保卫延安》或《八二三注》也都经营了寓言层次。召唤延安或是金门,就是召唤一种意识形态信仰,一项军事行动。《饥饿》缺乏像延安或金门那样的政治地理象征,而金枝芒的华裔战士出入马来亚丛林,除了继续革命,没有更明确的愿景。他们连国籍的归属都不能确定。这让小说即使作为共产宣传也不免打了折扣。

《异域》也许提供另一种对比阅读的角度。“反共救国军”在缅甸金三角,华裔马共在马来半岛,几乎是在同时陷入理念相反、却处境相似的状况。金枝芒处理的似乎是马共版的孤军故事。所不同者,柏杨的孤军还有背水一战的悲情壮志,金枝芒的孤军已经溃不成军,首先要“保卫”的只是肉身。柏杨的笔法高潮迭起,一场又一场的浴血战斗,生离死别,写来是要达到情绪宣泄(catharsis)效应的。金枝芒却反其道而行。他白描丛林逃亡者的挑战,就算是最痛苦的死亡也必须直下承担,如此而已。

回到《饥饿》书名所影射的寓意。顾名思义,饥饿指涉心身的匮乏状态。但如我在他处指出,在左翼叙事里,饥饿也代表肉身的考验,“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的考验。更进一步,饥饿也投射一种渴望,不是对食物,而是对革命养分/想象的渴望,而且是永远不知餍足的渴望。

但或许这才是金枝芒对大分裂时期战争叙事的最大贡献。《饥饿》意在为左翼革命提供丰富的精神食粮,却写出几近存在主义的困境,而且是一种特别版本——“存在”为了“主义”。金枝芒的战士为了他们的信仰视死如归,但他们仍然必须处理肉身的根本局限。他们不像《保卫延安》周大勇般的神乎其技,也不能像朱西甯那样大谈“以战练兵”。金枝芒让现实主义的细节说话,但有意无意的,他最写实部分暴露了战争与革命——不分左右——荒谬的底色。

四、结论

二十一世纪初的中国在“和平崛起”声中回到世界舞台。到了2013年,国家领导人习近平强调:

中国人民对战争带来的苦难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对和平有着孜孜不倦的追求,十分珍惜和平安定的生活。中国人民怕的就是动荡,求的就是稳定,盼的就是天下太平。

诚哉斯言。在习引起广泛讨论的“中国梦”里,甚至没有“革命”的字眼,遑论“战争”。回顾上个世纪中期中国的大分裂以及随着分裂发生的战争,一个不同的政治时代似乎已然来临。

然而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过程里,我们注意到一种新版大一统的“梦”同时在崛起。何止大一统,甚至“通三统”!而“王霸”、“天下”“朝贡体系”这些论述都带有四海归心、舍我其谁的霸权色彩。从大历史的眼光来看,天下大势也许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即使如此,我们仍然必须问:“分久必合”的前提是什么?后果可能如何?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今天仍然要严肃面对“大分裂时代”这样的课题。二十世纪中期的分裂原因复杂;如上所论,分裂不只是国共之争而已,而是国际冷战,甚至后冷战的一环,对亚洲各区域的影响尤其不容小觑。大陆和台湾以外,华人社会的动荡其实从来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从缅甸到日本,从马来西亚到越南,战乱的创伤仍未抹平,离散的痕迹依然存在。在这样充满墟隙的语境里,有识之士如果一味谈“三统”、“天下”,对中心、中原(甚至中央政权)的所在视为当然,未免轻忽“分裂”作为相对的历史常态的意义。

如果我们以陈旧的意识形态立场来描述正统与裂变的二元逻辑,那么我们无非重复已然的盲点。以本文所讨论的案例为例,正因为现代中国的分合现象犬牙交错,我们在“和平崛起”时代就越应该思考“大分裂时代”所曾给予的教训。重新反省上个世纪的战争叙事与叙事战争,恰恰是一个开始。(全文完)

【注释】

① 见如陈智德:《一九五〇年代香港小说的遗民空间:赵滋蕃〈半下流社会〉、张一帆〈春到调景岭〉与阮朗〈某公馆散记〉、曹聚仁〈酒店〉》,《中国现代文学》第 19期(台北:中国现代文学学会,2011年6月),页5-24。

②张爱玲:《赤地之恋》 (台北:皇冠出版社,1991年),页253。

③张爱玲:《金锁记》 《传奇》 (上海:山河图书公司,1946年),页149。

④应凤凰:《台湾大百科》http://taiwanpedia.culture.tw/web/content?ID=4595;黄仁:《国片电影史话》http://group.mtime.com/ShawBusiness/discussion/2412517/。

⑤潘垒:《静静的红河》(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78),页599。

⑥同前注,页409。

⑦同上,页606。

⑧有关司马桑敦生平及著作可参考金仲达编,《王光逖先生雪岭鸿印》,收于《野马停蹄——司马桑敦纪念文集》 (台北:尔雅出版社,1982 年5 月),页199-219。见赵立寰的讨论:《政治…暴力…自由主义——司马桑敦及其小说之战争书写析论》,《中国现代文学》第21期 (2012年6月),页 97-116。

⑨引自金仲达:《王光逖先生雪岭鸿印》,《野马停蹄》,页204。

⑩司马桑敦:《野马传》,(台北,自印,文星书店经销,1967年),页2-3。

⑪《野马传》出版详细过程请参考司马桑敦,《自序——写在改写本的前面》,《野马传》 (美国:长青文化公司,1993年),页3-6。查禁答复请参考《为“野马传”查禁答陈裕清主任》一文,页309-313。

⑫见我对《莲漪表妹》的讨论,《一种逝去的文学?反共小说新论》,《如何现代,怎样文学?》(台北:麦田出版公司,2008年),页150-151。

⑬如小说中的主要反面人物之一赵博生原为满洲国政权的走狗,战后摇身一变成为国民党的支持者。

⑭司马桑敦:《野马传》,页1-2。

⑮这当然也让我们想起了姜贵小说如《旋风》的道德反省——“纪恶以为戒”。见我在《历史与怪兽》的讨论,第六章。又见《苍苔黄叶落,日暮多旋风:姜贵的〈旋风〉》 《后遗民写作》,页81-94。赵立寰:《政治…暴力…自由主义——司马桑敦及其小说之战争书写析论》,页103。

⑯张灏:《幽黯意识与民主传统》 (台北:巨流出版公司,1985年)。

⑰见藤田梨那:《东西冷战时期的韩国叙述——后殖民文本尝试与民族主体性的探索》,周励等著,《回望故土——寻找与解读司马桑敦》(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2009),页195-202。又见赵立寰,页103-114。

⑱司马桑敦:《野马传》,页3。

⑲邓克保:《异域》(台北:星光出版社,1990年),页56。

⑳引自叶明勋:《序》,《异域》,页2。

㉑王德威:《后遗民写作》,《后遗民写作》,页 47。

㉒邓克保:《异域》,页56。

㉓张堂錡:《从〈异域〉到〈金三角…荒城〉——柏杨两部异域题材作品的观察〉》,《柏杨思想与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香港大学亚洲研究中心主办,1999年6月10-11日),页2-4。

㉔这当然是来自傅科(Michel Foucault) 的观念。“Of Other Spaces: Utopias and Heterotopias”,http://ahameri.com/cv/Courses/CU/Cinema%20Studio/ Foucault.pdf。

㉕马来亚共产党于1930年4月30日在马来亚森美兰州瓜拉比拉的乡村成立。在1930年成立前,马来亚共产党本是中国共产党的海外支部,名为中国共产党南洋临时委员会。马共的成立,由共产国际(以苏联为核心)代表胡志明促成。

㉖陈秋舫:《忆星马著名华文作家金枝芒》,《地平线月刊》http://www. skylinemonthly.com/showInfo_gb.asp?id=874&moduleid=0000800003&title= %B9%CA%B9%FA%D1%B0%C3%CE。

美国哈佛大学东亚系教授

*对于海外学者(包括港澳台学者)的学术论文,本刊将最大程度地保留其论文原貌,包括注释格式、表达习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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