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默生与“流沙河事件”
——以《人民川大》为中心
2016-12-08康斌
康斌
张默生与“流沙河事件”
——以《人民川大》为中心
康斌
张默生(1895—1979)是“先秦诸子”研究专家、传记文学家,50年代曾出任四川大学中文系主任。在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的一般叙事中,这位中国传统经典的研究者,因为为《星星》创刊号中流沙河的诗歌《草木篇》辩护,而在反右运动中被打成右派。此说的确言之凿凿。1957年8月16日,《人民日报》发表《在“草木篇”的背后》一文,称《星星》编辑部是“以石天河为首的反党集团”,而张默生正是站在这个“反党集团”背后的“赫赫有名的右派将军”。当事人流沙河后来也曾追忆:张默生以“诗无达诂”为《草木篇》辩护,被打成大右派。①但是,如果触摸“流沙河事件”的历史细节,或深入到张默生所处的文艺界、所在单位的现实处境,我们就不难发现在“张默生与‘流沙河事件’”这个问题上,诸多研究可能存在着显而易见的省略和简化。比如在本就不多的涉及张默生反右处境的研究中,或集中叙述北京高层决策异动,不能呈现中央决策的地方执行和个人身受细节;或事后回忆当年经历,不能完全忠实于客观事实;或始终围绕为流沙河辩护的“诗无达诂”作文章,张默生形象由此千人一面。
本文以1957年4月27日到7月中旬的四川大学校报《人民川大》为窗口,梳理张默生从积极的“鸣放”者沦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的命运突变细节,呈现从整风到反右的中央决策推广到四川省、四川大学、中文系系主任的序列执行情况,并着重证明:除了为流沙河《草木篇》辩护外,1957年整风鸣放期间,张默生在校内外批评四川大学响应中央鸣放政策不积极、党政关系失衡、教育改革照搬苏联、大学文艺批评“自上而下”不自由……,也构成了他被打成右派的周边原因。
一
1957年5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中共中央4月27日发出的《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要求“在全党重新进行一次普遍的、深入的反官僚主义、反宗派主义、反主观主义的整风运动”。②为了号召和鼓励党外人士帮助共产党整风,5月4日,毛泽东还起草了《关于组织党外人士对党政所犯错误缺点展开批评的指示》,高度肯定了党外人士“关于人民内部矛盾的分析和对于党政所犯错误缺点的批评”,并要求“继续展开,深入批判,不要停顿或间断。”③
但直到5月上旬,真正实行开门整风的主要还在中央,如统战部召开的座谈会就颇为引人注目,然而绝大多数单位和地方都处于学习、理解和观望的状态,行动缓慢。比如清华党委书记兼校长蒋南翔时为党中央候补委员,加上他同北京市第一书记彭真关系密切,可他直到5月9日才召开党委领导核心和行政处级以上干部联席会议,决定开始整风鸣放时,且不知什么阳谋。④离政治中心相对较远的四川省和四川大学的情况更是如此。5月12日四川省委常委紧急会议上,省级机关和大专院校共同反映“北京、上海鸣放了,为什么四川还不鸣放?”四川大学党委书记丁耿林甚至引用了川大一些教授和民主党派人士的反映:“现在是‘春风未度玉门关’。”也就在这次会上,《人民日报》四川记者站负责人纪希晨向四川省第一书记李井泉汇报了11日晚上十点左右《人民日报》编辑部的电话通知:“中央决定,从现在起,全国各省市都要开展鸣放,帮党整风。各民主党派,党内党外,什么话都可以讲,就是骂共产党的话也要让他们放出来,记者要按原话写。”李井泉听了记者站汇报后,决定立即开展鸣放。⑤
的确,在整风指示发表之前,四川大学党政主要任务虽然是加强学习八大会议精神、毛泽东在最高国务会议和全国宣传工作会上的讲话,讨论如何贯彻“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可即使到了5月2日,整风指示已经发表后,四川大学召开扩大会议的重点也没有往整风运动上推进,而是继续“领会毛主席讲话精神,了解在当前形势下正确认识和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重要性,明确敌我矛盾和人民内部矛盾之间的区别,以及解决人民内部矛盾的方针、政策和原则”⑥。原因正如四川大学校长彭迪先后来在省委统战部座谈会上所说:“过去的老经验(1942)是关门整风,今天是在党外群众帮助下整风,因而思想认识上一时转不过弯来。”⑦
尽管整风的号召尚未发布,张默生已经在一些会议场合提出了不少激烈的意见。4月27日,全国人大代表、中央戏剧学院副院长李伯钊到川大视察工作,进一步鼓励大家鸣放,并说:“争论是为了求得真理,批评能推动学术文化的进步,大家不应当有什么顾虑。”在会上,张默生从三个方面提出不满和建议,首先,他认为四川大学领导对双百方针贯彻不够;其二,从教学改革方面建议中文系分语言和文学两个专业,加强学生语言方面的训练;其三,呼吁尽快解决“兼任系主任、教研组主任和其他社会工作的教师,开会很多,时间无法保证”、“目前出版的学术著作本来就不多,分到成都来的更少,许多书买不到”等问题。⑧
与此同时,四川大学校报《人民川大》就进一步贯彻双百方针采访了部分教师,还发表了张默生谈“百家争鸣”的专文。他认为四川大学贯彻双百方针不力有两个原因,一是“在我们这里不是放的够不够的问题,而是没有放。我认为主要的责任还在于领导”;二是“成都市文艺界开展对‘草木篇’和‘吻’的批评中产生了一些副作用”。他一方面肯定争鸣必须以马列主义为指导,同时也强调要反对教条主义,“要有团结的愿望和虚心求实的精神。如果认为自己是百分之百的正确,而不准别人批评或发表不同的意见,这样就曲解了‘百家争鸣’的精神,是把‘百家争鸣’当作了拒绝批评的挡箭牌。”⑨
张默生的主动鸣放并非突如其来,而是有迹可循。他虽然是庄子研究专家,但身为中文系主任,对中央号召从来就响应积极。1954、1955年批判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胡适的资产阶级唯心主义思想和胡风反党集团,张默生每一次都积极率领中文系师生学习文件,布置批判,并亲自撰写批判文章。如撰文《我迫切需要学习马列主义哲学》,强调学习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重要性;撰文《坚决打退胡风的进攻》,高举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旗帜,深入批判胡风文艺思想。这些行为不能仅仅视为政治运动中的被迫之举,实际上蕴含着行为人的政治理想和真诚反思,同时也不无功利考量和内心恐慌。如其所言:
“我以前是不大愿意听思想改造的‘改造’字样的,现在我不是这等看法了。我觉得党对知识分子的政策——团结、教育、改造,真正是‘与人为善,治病救人’。值得可怕的是‘不堪造就’,而不是‘可以造就’。不堪造就,那就是所谓‘前途不堪设想了’;可以改造,才有前途,才有希望,才有光明。也只有经过改造,才能从一个阶级转变到另一阶级,才配称为光荣的人民教师。”⑩
可以看到,通过外在引导、规训与内在自省、修正,官方的政治伦理已经深入到知识分子个体的灵魂深处。正如钱理群在分析王瑶建国后的检讨书时所说:“建国初期类似的检讨,都含有某种心悦诚服的成分,有一定的主观的真诚性;但同时不可忽视的,是政治上的巨大压力。他们的‘检讨书’实际上就是‘投降书’。”⑪张默生不但意识到知识分子的原罪和先天缺陷需要及时彻底地改造,而且唯恐失去了改造的机会和资格,被孤立于“人民”之外。他希望通过自己的主动检讨和自我批评,达到对其他知识分子的警示作用和示范作用。如果要寻找出张默生在整风和此前政治批判运动的言论差异,那就是此前的张默生更重视自我审视和自我修正,即使在批判胡风的文章中,他依然忧虑:“我们谁也不敢担保脑子中没有潜伏着这种思想上的敌人”⑫;但是在整风鸣放中,张默生的言思锋芒则直指川大校内外的“三种歪风”。
二
开门整风前,川大中文系就曾讨论:贯彻“双百方针”和气有余,“鸣放”不足。他们批评罗隆基将“百家争鸣”比喻为“交响乐”,因为他们认为“‘百家争鸣’的主要精神是‘争’,将‘百家争鸣’比喻为‘交响乐’,实际上是取消了‘争’”,因为“交响乐的关键在于和谐,而不在‘争鸣’”。⑬这显然也透露了张默生的个人态度,所以整风开始后,张默生的发言更加积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人民川大》上出场频率最高的系主任。
5月14日,四川大学召开了一次包括各民主党派和工会负责同志、各系系主任参加的党委扩大会议,号召大家帮助共产党整掉三种歪风。张默生在稍早前的分组讨论中,对党委领导和某些党员的不良作风提出了尖锐的批评。他说:“学校党委每次对中央的号召都是不大胆响应……向领导上提过许多意见,仍然没有解决”,他又批评“有的党员,以前平易近人,现在不同了。有的被提拔得很快,他就骄傲起来,摆架子,瞧不起人。有的青年人,入党以前很好,入党以后就不同了。入党的开始,就是脱离群众的开始”⑭。在同期召开的中文系教师讨论会上,张默生还和颜实甫、陈志宪、杨明照、李昌陡等教师集中批评高校教学计划“结合中国实际不够”,“高教部搞教改是外行,尤其是不了解文科的经验,因此机械照抄(苏联经验)”。⑮张默生的这些意见作为“教师批评四川大学官风压倒学风”的代表性言论被5月21日的《四川日报》登载。
5月17日,校党委继续邀请行政(包括系主任)、民主党派和工会负责同志座谈帮助学校党委整风。18日下午又邀请部分教授、副教授继续座谈,对党的工作缺点提出批评。张默生在同期进行的全体讨论会上,集中批评了党政关系的不正常、行政教学之间的矛盾。他认为学校“党政权限不明,秘书权力大过系主任”,并批评“校一级的机构庞大,人员过多,不符合勤俭办学的原则,由于这些人不从事教学,不了解教学情况,他们只管布置工作、开会、发表格,这样一来就造成系上教师忙乱,妨碍教学工作和科研工作的进行。”⑯
张默生参加的座谈会并不局限于四川大学。5月14-25日,四川省文联连续5次邀请部分文艺工作者举行座谈⑰,研究讨论如何放手贯彻“鸣放”方针。在21日的座谈会上,张默生主要就流沙河的《草木篇》的评价问题和批判方式提出不同意见。他说:“单就流沙河写了《草木篇》就受到如此重大的打击,从这点看,真是叫青年作家不但灰心而且寒心。”他认为:对文艺作品有意见可以批评,但也应允许反批评,不应该“把文艺批评硬拉到政治问题上”,并且以“诗无达诂”为由指出最好的解读作品的方式是作者自己去注释。此外,他还抱怨川大中文系2月8日召开的批评《草木篇》的座谈会⑱是奉川大党委之命召开的,“不是自下而上,而是自上而下”。⑲张默生的意见很快就遭到了四川省文联主席沙汀的反驳。沙汀就对流沙河的批评表示:“说他有意如何如何,我不能同意。反过来,批评《草木篇》单纯强调作者的动机如何如何,也不对头”,并指出一个作品产生的“社会实践及其效果”是检查作者主观愿望或动机的标准。这就质疑了所有为流沙河《草木篇》创作动机辩护的言论,也否定了张默生“诗无达诂”尊重作者原意的观点。沙汀还明确反对张默生的“自上而下”论,他说:他“很不舒服”,因为“自上而下”实质就是“意味着党的领导”。⑳言外之意显而易见:反对“自上而下”,就是否定“党的领导”。
然而,张默生即将面临的绝不只是沙汀一人的批评。此时中央面对全国上下蜂拥而至的批评已不再乐观,并逐渐统一了思想,决定实施“引蛇出洞”策略。根据沈志华的分析,5月14日、16日晚上毛泽东连续召开中央政治局常委扩大会议,是“引蛇出洞”策略从露出端倪到进行实施的关键节点。㉑就在16日晚上,毛泽东亲笔起草文件:“最近一些天以来,社会上有少数带有反共情绪的人跃跃欲试,发表一些带有煽动性的言论,企图将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巩固人民民主专政,以利社会主义建设的正确方向,引导到错误方向去,此点请你们注意,放手放他们发表,并且暂时(几个星期内)不要批驳,使右翼分子在人民面前暴露其反动面目……”㉒
当然,历史的吊诡往往显现于它的非逻辑性。一般会认为张默生的发言次数多、内容丰富、态度激烈,那么他必定在紧随起来的批判运动中首当其冲。事实却是,张默生至少幸运地躲过了川大学生六月初的大字报狂潮。5月19日北京大学贴出第一张大字报后,包括四川大学在内的全国各大高校的学生都受到启发和鼓舞。“6月1日川大出现了第一张大字报。接着逐日急剧增加,4日以后发展到1000多张。大字报已成为鸣放的主要形式。”㉓许多校领导、党员干部和教师都受到了批判,但是张默生在这段时间并未受到多少冲击。有两个事例可以证明:一是当时有学生贴大字报,主动向他搜集别人的材料(被张默生拒绝);二是中文系学生曾在校领导主持下对校、系提意见,当时张默生在场,但大家的矛头主要对准了系秘书曾驦和一些校级领导。㉔
之所以出现如此情形,四川大学党政领导的风向导引对大字报矛头指向影响至巨。有学者认为:“高等院校的学生们以大字报、大辩论的形式投入到整风运动之中,这就使开门整风的局势变得复杂起来。在‘大民主’的冲击下,一些学校的党组织已经不能正常地行使自己的职权了。”㉕实际上,四川大学的情况恰好相反,党委校方一再要求学生们将矛头指向自己,而不要指向教师,以影响教师大鸣大放。6月7日,彭迪先校长向全校同学作报告,肯定了大字报是广大同学帮助党整风的好方法,但对学生用大字报批评教师的行为提出了异议:“因为教师也在帮助党整风,如果批评牵涉他们,他们去考虑本身的问题,注意力就会分散。……同学们不恰当的批评会影响教师的积极性,思想改造中就有这样的教训。再说,学校的主要矛盾是领导与被领导、党和非党的矛盾。根本问题在于领导。矛头应该指向这里。”㉖
很难说这是校方的善意,以避免教师直接受到政治批评和人身攻击,还是对“引蛇出洞”计划的巧妙执行,以便让知识分子继续鸣放“毒草毒气”。因6月6日毛泽东还在为中央起草《关于加紧进行整风的指示》,指出要“使建设性的批评和牛鬼蛇神(即破坏性批评)都放出来,以便分别处理,大有好处”。紧接着6月8日《人民日报》就发表了《这是为什么?》。同一天,中共中央发出毛泽东亲笔起草的指示《组织力量反击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反右派斗争的党内动员令正式发布。
三
号召反右后,民主党派回应得异常迅速,“各民主党派的地方组织急不可耐,不再等待它们在首都的首脑机关的详细指示。”以民盟为例,到1957年6月18日为止,民盟中央就收到北京、天津、河北等28个省市、县市组织的通电,指控民盟内的主要右派分子,并敦促民盟中央立即端正态度,与那些右派分子的所谓反动观点划清界限,坚决拥护共产党领导走社会主义道路。6月18日,中国民主同盟中央常委会召开了扩大会议,号召开展反右斗争。
民盟四川省委也迅速动作,6月15日,民盟四川省委秘书长赵一明在省统战部召开的谴责极少数右派分子的座谈会上作了长篇发言《坚决同一切违反社会主义利益的修正主义思想划清界限》,“对章伯钧、罗隆基同志的修正主义思想进行了驳斥”,说潘大逵同志“受了不良影响”,“在关于知识分子问题上,加倍地强调知识分子的特点,还颂扬了某些知识分子的骨气。”
民盟川大支部也于6月22日下午召开了盟员大会,要求立即展开反右派的斗争,对民盟领导人章伯钧、罗隆基、储安平等的言论进行了驳斥,并对民盟川大支部反右派斗争中的消极态度提出了严厉的批评和质问。在会上,张默生的发言谨慎、委婉:“过去一段时间,算是又危险,又庆幸。”说“危险”是承认自己曾处在错误的边缘,但说“庆幸”实际上是为自己此前的言论进行解释。在反右之前的历次文艺批判运动中,张默生每每主动反思自己的思想弱点,承诺加强学习和自我改造。这些言论无论是真诚对“敌”还是为求自保,毕竟都附着于对俞平伯、胡适、胡风等人的明确批判之后,是充满安全感的自我批评。而此时的张默生再无昔日的从容,他试图通过自我反省和批评章伯钧、罗隆基以划清与知名右派的界限,但这种尝试很快就被证明失败了。
当天下午,中文系部分教师举行座谈,批评民盟川大支部在反右派斗争中不积极,颜实甫点名批评了张默生在文联座谈会上说中文系开会批评《草木篇》是自上而下的言论,并质疑张默生是否真心诚意在对党提意见。当晚,民盟川大支部继续举行大会,要求彻底揭发右派在川大的活动,目的首先是“进一步暴露了罗隆基、潘大逵等右倾分子的反动嘴脸”,而更主要的是对本校的张默生和郭士堃的言论进行了揭发和批评。石璞、陈志宪、杜仲陵、陈思苓、李奇梁等对张默生进行了批评,将其罪状总结为以下几个方面:一是认可流沙河《草木篇》的部分内容,并以“诗无达诂”为《草木篇》辩护,不认同对流沙河的批评;二是“不赞成党委制”,“对党委撤出学校很感兴趣”,“对党充满抵触情绪”;三是与潘大逵和罗隆基有过交往。张默生几无反驳,只是交代自己与潘大逵、罗隆基并无深交。也许潘大逵在1957年全国人大小组讨论会上面对无数批评时的反应,可以帮助我们猜度张默生的内心感受——“对这些漫天飞来的批评,表面上我只好逆来顺受,要说于心毫无耿耿,那就是欺人之谈了。”
四
民盟川大支部内部批判多日后,四川大学党委于6月24日召开大会,号召全校师生员工积极参加反右派的斗争。副校长戴伯行代表党委作关于学校前一阶段整风学习情况和开展反右斗争的报告。此后,张默生所受的批判火药味越来越浓,且呈现以下三个趋势:一是从批判其文艺观点升级到捍卫党在文艺界的领导权。二是从批判近期现实言论追溯到历史旧账,如40年代出版《义丐武训传》、20年代末与胡也频、丁玲的恩怨。三是从批判个人扩展到将其视为章罗联盟的川大代理人。
6月28日下午,在中文系全体教师和其他系部分教师参加的座谈会上,张默生作了自我检讨,承认了两个错误:一是将中文系讨论《草木篇》看成是自上至下的非自愿安排是一种歪曲,作为系主任和民盟盟员“犯了组织原则的双重错误”;二是在不了解流沙河为人的情况下就盲目同情和支持,起了极坏的影响。但他并不承认自己是右派分子,极力否认“对党委退出学校感兴趣”。这是张默生试图坚守的政治底线。然而与会教师纷纷反驳,一些人多次强调张默生在《草木篇》上所犯的错误,尤其反对张默生的“自上而下”论。如华忱之就强调:“‘自上而下’就意味着党的领导”,“对《草木篇》展开有领导有组织的批判是应该的”;他还为中文系开会座谈《草木篇》辩护:“认为中文系开会说话写文章的,都不是由衷之言,而是违心之言。这不仅对党的领导作了错误的批评,而且对中文系的同志也是明显的歪曲”,“我们的发言,我们写的文章,都是自觉自愿的,并不是口是心非。”发言者们深知此时维护中文系的政治名誉直接关系到每一个中文系教职工的政治前途。
6月29日下午,中文系教师再次集会深挖他的反党思想。参会者普遍认为张默生的反党思想由来已久。陈思苓批评张默生对其错误思想的产生挖掘不深,认为“‘草木篇’所表现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情绪引起了他的共鸣”,“‘草木篇’可能是他的旧思想的化身”。石璞指出张默生对《草木篇》的同情不是偶然的,应该与他对新社会的不满情绪联系起来。这不是张默生第一次被同系教师否定。早在这一年1月份,中文系就连续召开两次会议专门讨论“基础与上层建筑”的关系问题。会上,虽然张默生关于“优秀古典文学作品,不是上层建筑,只可说是社会意识现象,或属于上层建筑的因素”的观点激起了与会者的热烈争论。但当日的争论始终未逾越学术范畴,而此时,平等坦诚的学术氛围完全为同仇敌忾的战斗激情所取代。
7月1日下午,中文系教师继续举行座谈,揭露张默生的右派言论和两面手法,指出张默生“不是对个别党员不满,而是对党组织不满”,并要求张默生交代与潘大逵的关系。这场会议无非老生常谈,与其说是更加深入批判张默生,不如说是促成中文系教师站队表态。比如向来发言踊跃的李奇梁,竟因为与张默生接触甚密、批判力度不够,而被《人民川大》记者质问:“是向右呢,还是向左转?是彻底揭发呢,还是要为别人‘保驾过关’。”张默生也终于迎来了学生们的揭发和批判。同一期《人民川大》发表了中文系一年级学生虞进生揭发张默生在学生中散布右派言论的书面材料。中文系三年级墙报“风雨”第12期(7月3日)、13期(7月7日),出版了批判张默生的专刊,篇幅巨大共24版。
7月6日下午、7日上午,全校师生员工连续举行反右派斗争大会,昔日同事再次确认“张默生一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丑恶面貌”:一、将他为《草木篇》的辩护行为定性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活动;二、判定他与章罗联盟一脉相承,上下呼应,“他口口声声赞成马列主义,实际上是对党、对马列主义全盘否定”;三、竭力论证张默生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一贯性。如华忱之认为张默生是“一个有目的、有步骤、有计划、有纲领地搭着热心鸣放,给党提意见,爱护文学青年,繁荣文学创作的假招牌,散布右派言论,猖狂向党进攻的右派分子”。陈志宪认为张默生“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活动是蓄意已久的,他的用心阴险,他的手法是多面的”。林如稷甚至罗列了张默生迫害胡也频、写《义丐武训传》、推崇李宗吾等“解放前一贯反共反人民的丑恶历史”,指出张默生“不仅是个右派分子,而且是个老右派分子!”面对无数上纲上线的推论和批判,张默生已经无法坚守曾经的政治底线,他被迫承认自己是“站在反动立场”“反对党在文艺战线上的领导”,并表示要向人民低头认罪,痛改前非。但是与会者却极为不满,认为张默生“态度仍不老实,对许多重要问题加以回避”。事实上,群情激愤并不在于要求张默生“改邪归正”,恰相反,这是被人民和同志抛弃而永无回头之日的证明。在大会结束时,校党委书记丁耿林总结陈词,为张默生的敌我性质一锤定音:“他拥护的不是社会主义,而是资本主义;他不是拥护共产党,而是反对和仇视共产党、仇视人民。”
回顾张默生在反右运动中的遭遇和对他的批判,我们可以得出如下结论:一、张默生从积极的“鸣放”者沦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二、相较于四川省文艺界主要批判为流沙河辩护的“诗无达诂”观念,四川大学中文系教职工出于自身政治安全考虑,更侧重批判张默生质疑党的文艺领导方式的“自上而下”论;三、批判的结果不仅否定了张默生当下的文学批评主张,并且其早先的创作乃至个人历史也被置于一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险恶境地。总而言之,张默生的命运既是全国诸多政治受难者的一个代表性缩影,同时也是在中央和地方、执政党与民主党派、文艺界和高校、系主任和同事等诸多关系中的特殊产物。从西南四川、四川大学中文系和张默生个人等多角度重返历史的现场,目的是要在诸多宏大叙事、琐碎叙事和扭曲叙事外,呈现影响千万人的大决策如何落地西南并具体实施的历史细节,丰富甚至修正业已形成的某些思维陈规和历史结论,最终避免历史的重复。
【注释】
①洪鹄: 《流沙河:我是一个失败者》,《南都周刊》2011年第33期。
②《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 (第10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4年版,第222-223页。
③《关于组织党外人士对党政所犯错误缺点展开批评的指示》,《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 (第6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2年版,第455页。
④郭道晖:《从我的经历看反右》,《炎黄春秋》2009年第5期。
⑤纪希晨:《在风口上——从反右派到反右倾》,季羡林:《没有情节的故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353页。
⑥《全校学习“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问题”》,《人民川大》第211期,1957年5月4日。
⑦《揭露矛盾是进步、健康的表现》,《四川日报》1957年5月22日。
⑧《座谈“百家争鸣”、教学改革等问题》,《人民川大》第211期,1957年5月4日。
⑨ 《 打开僵局,“鸣”起来,“放”出来》,《人民川大》第211期,1957年5月4日。
⑩ 《我迫切需要学习马列主义哲学》,《人民川大》第153期,1955年4月2日。
⑪钱理群:《读王瑶的检讨书》,《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4年第3 期。
⑫《坚决打退胡风的进攻》,《人民川大》第157期,1955年5月26日。
⑬《中文系文学理论教研组再次讨论“百家争鸣”的精神》,《人民川大》第207期,1957年3月19日。
⑭《初步揭发党委领导的官僚主义和宗派主义》,《人民川大》第212期,1957年5月18日。
⑮《中文系教师继续发表意见》,《人民川大》第212期,1957年5月18日。
⑯《揭发党群关系中的矛盾》,《人民川大》第213期,1957年5月23日。
⑰李劼人在座谈会上也发了言,表示同意“诗无达诂”的观点。见沙汀:《杂记与回忆》,重庆出版社1988年,第62页。
⑱会议具体情况见《中文系教师座谈“吻”和“草木篇”》,《人民川大》第204期,1957年2月16日。文末申明:座谈会中的发言,没有支持“吻”和“草木篇”的意见。
⑲ 《讨论有关对“草木篇”的批评等问题》,《四川日报》1957年5月22日。
⑳《对草木篇问题的讨论逐渐深入》,《四川日报》1957年5月26日。
㉑沈志华:《整风是如何转为反右的》,《江淮文史》2013年第4期。
㉒《中央关于对待当前党外人士批评的指示》,《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 (第6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2年版,第478 页。
㉓《四川大学史稿》,四川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52页。
㉔《揭露张默生的右派言论和两面手法》,《人民川大》第225期,1957年7月4日;《批评学校领导的三大歪风》,《人民川大》第215期,1957年6月10日。
㉕萧冬连:《文革前十年史》,中共党史出版社2011年版,第156页。
㉖《谈帮助共产党整风和当前学习考试问题》,《人民川大》第215期,1957年6月10日。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博士,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