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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暗中潜行

2016-12-08丘脊梁

湖南文学 2016年3期

→丘脊梁



在黑暗中潜行

→丘脊梁

多少年来,我一直都是在寂静的黑夜,小心谨慎字斟句酌地打量和审读身边热闹的世界。那些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人和事,用一种固定的格式,列队从我的眼底经过。灯光雪亮,把代表他们的符号照耀得无比清晰,但他们真实的面目和背后的真相,却始终在我眼里一片模糊和混沌,就像窗外连绵不绝的夜色。而喧嚣白昼里的种种细节和纹理,我根本无法体验与触及——我不在场,我在睡觉,在窗帘紧紧闭合的黑暗卧室中,睡觉。白昼,只是我另一种形式的黑夜。对于一个总是错过阳光的人来说,时间和事实,往往变得像夜色一般虚幻和可疑。这么多的年与月,我感觉仿佛只是一个短暂的夜。我在昏昏地睡着,睡着,一直没醒。期间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不过是一些梦的碎片。那天,当社长笑容满面地提醒我,再过个把月,就是十五年报庆了,要我用心做个策划好好庆祝一番时,我的内心,才像被霹雷击中一般,重重地一颤,啊,这一觉,我睡了整整十数年!看到镜中那个鬓角斑白、眼皮浮肿的半老男人,一种无法抑制的悲伤,像潮水般向我漫涌过来,黑压压地将我包围,淹没。锥心的疼痛,将我从梦幻中唤醒,我惊愕地发现,在多年的黑暗与昏睡中,我的青春,理想,还有事业,已经无可救药地衰败,枯萎,老死。

在进入报社之前,我从来没有把新闻和编辑与黑暗联系起来,我觉得他们打满了光亮,浑身散发出阳光的气息。十几年前的一个深秋,我第一次看到了这个光鲜行业背后的幽暗。那天我全神贯注忍饥挨饿手忙脚乱地连续奋战了六七个小时(感觉却只有一两个钟头),总算将两个新闻版面编好,忐忑不安地交给主任后,匆匆忙忙跑到楼下小巷深处的蒸菜馆去吃饭。走出明亮的大厅,混浊的夜色像海浪般向我迎面扑来。啊,一天这么快就完啦?我坐进编辑部的卡座时,柔弱的阳光,不是才从东边的窗口轻轻斜射进来么?除了改稿中途在沙发上眯眼休息了一会外,我不是还没吃中饭么?我感到时间悄然流逝的惊心与恐惧。看到我埋怨饭冷菜少,正忙着收摊的蒸菜馆老板白了我一眼,八点多了,哪还有好菜!他的时间,无疑是准确的,但这个钟点,对我来说,却有着难以置信的巨大误差。他一张一张地清点着营业款,那些花花绿绿大大小小堆得像小山般壮硕的收获,再次证明了他时间的真实,也反射了我缩水的光阴,我不禁又一次惊慌起来。嚼着坚硬如铁的几砣“腊鸡”,我索然寡味地扒完一小钵米饭,刚喝上一口温温吞吞的酸菜汤,主任的电话就来了:赶快回来,换稿,重编!语句简短,语速急切,容不得我半点推辞和思考。接下来几个小时,我就像一个陀螺,被一根无形的鞭子,狠狠地抽着,在编辑大厅里转来转去——我风忙火急地向记者通讯员索稿,抓耳挠腮地想标题,翻箱倒柜地找照片,唇干舌燥地与美编交流,不厌其烦地对录入指导,面红耳赤地与校对争论,诚惶诚恐地站在主任和值班总编面前,等待审判……直到老总在最后一次清样上,小心翼翼地签上大名和日期,一切才尘埃落定,而此时,时针已指向了凌晨一点。我哈欠连天,眼皮打架,浑身散架,如释重负般收拾东西准备回去睡觉。这时主任喊我,就回去干嘛,消夜去。在此之前,我在市里一家效益不错的单位,从事着一项还算体面的工作,每天朝九晚五,按部就班,所有的时间,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很少加过这么晚的班。只因了心中那个久远的梦想,才跑到省城这家报业集团,做了一名编辑。看到同事们贼亮的目光和浓厚的兴致,我不想上班第一天就扫大家的兴。我们沿着报社后面那条狭窄、破败的巷道,穿过一个铁路岔口,来到一个叫“黑店”的夜宵摊,围着街边一张硕大的圆桌坐下。此时,夜雾弥漫,路灯一片昏黄,街上一片静寂。浓浓的夜色,像黑暗的海水一般,填满城市的每一条缝隙。周边高高低低的建筑物,黑灯瞎火,宛如消失了一般。我抬头,看到不远处我工作的新闻大厦,却依旧灯火通明,如同夜航在茫茫大海中的一艘巨轮。那倔强而孤寂的光亮,蓦地让我感到骄傲,温暖,又让我莫名地畏惧和悲伤。“今天早些?”“黑店”老板熟稔而热情地与主任他们打着招呼。就在我们喝着啤酒时,三三五五的夜行人,像从地下钻出来一般,晃晃悠悠地走出巷子,不急不慢地穿过铁路,随意地坐到“黑店”前面。眨眼的工夫,马路旁边十几张桌子就聚满了食客,整条小街瞬间变得喧嚣和生动起来,俨然像是十一二点消夜的高峰期。这种寂静与热闹的逆转,似乎让我看到时间的倒流。这些人都是报业集团的夜班工作者。他们彼此熟识,大声地打着招呼,热烈地交流刚刚的工作,互相打探各家报纸明天见报的猛料,后天见报的选题,挖苦枪毙了敏感稿件的老总胆小如鼠,咒骂乱改标题的值班主任臭如狗屎……他们看上去全都精神百倍,毫无倦意,根本无视时间的深浅。而我,实在已经坚持不住,在数次欲言又止后,终于站起向主任说,快3点了,明早还要上班,我先回去。一个跑来向主任敬酒的外报编辑盯着我奇怪地看,半天才说:新来的吧?还惦记着上午上班,告诉你,入了这行,以后别想看到正午前的太阳。急什么?白天好好睡!啊,原来新闻是一项紧贴黑暗的事业,它们在现场发生,在暗中修正和定形。这不单会颠覆我的生活,还将摧毁我的理解。我惊讶地望着他,脑海中迅速跳蹿出黎明、露珠、朝阳等等最新鲜最纯粹最真实的词物。我在心里紧紧抓住它们,生怕这些美好的东西转眼消逝。在这个寒凉的深夜,这些长期将自己潜隐在幕后和晦暗中的人,让我看见了人生的残缺和命运的黯淡。我不由忧伤起来。

在暗夜里工作和生活,从此就成为我人生的常态。眯上眼睛,这么多年的经历,能让我打捞和收拢的,尽是一些夜的碎片。它们的背景一片昏黑,而场景却无比明晰,好像刚刚发生一般。长沙。岳阳。新闻大厦。省报大院。市委对面。报业大楼。七楼。二楼。九楼。二楼。三楼。芙蓉中路。南湖大道。岳阳大道。我工作的城市,单位,地点,楼层,十五年来在不断地变化,但始终如一的,是我的职业、工作的时段,还有那片夜的底色。这段长长的人生胶卷里,暗淡得只有一种颜色,在清寂而飞快地流转。

新闻大厦是长沙一栋三十多层高的大楼,我们的报社在七楼,我在七楼一个一点五平方的卡座里。这块窄小的天地,成就了我庞杂的世界。我在台灯下看稿,写稿,编稿,划版,校对,为了赶时间,常把尿憋得生痛。编辑大厅对面那间喷了清新剂的厕所,最让我感到轻松和痛快。头昏脑胀的时候,我喜欢站到临街的窗口,看楼下灯火辉煌车水马龙的芙蓉中路,那一刻,我总是想起远在岳阳的妻儿。儿子那时还没满岁,还不会叫爸爸,每次我离家赶火车时,他都会用黑溜溜的眼睛,追着我转,哭。那沙哑的哭声,打得我一路疼痛。在这样的夜晚,他睡着了吗?他有没有抱着妈妈哭?有没有睁大眼睛,在黑暗中寻找他的爸爸?风从窗前经过,我的鼻子有些发酸,但我不能再沉浸在无边的念想里,我得回到卡座中去,回到新闻与文字的深渊中去。很多个深夜,当我筋疲力尽忙完所有的工作,儿子的身影,又蹦跳在我的眼前。我下意识地掏出手机,刚按下一串号码,马上又迅速地摁掉。我只能望着楼下清清泠泠的街道,望着无边无际的夜空,发呆。黑暗的空间,让我看到了更加耀眼的思念。在一个这样的夜晚,我突然在窗前接到老婆的电话,她急得哭了起来:儿子发高烧,全身起红点,估计是麻疹,怎么办啊?横亘在眼前的黑暗,像一个无法横渡的茫茫大海,让我感到自己的无能与无助。啊,黑暗,不单淹没了我的亲情,也阻隔了我应尽的职责。

省报大院二楼临街那条长长的走廊,后来又成了我们临时的办公场地。摆下十来个卡座后,狭窄的过道只容得下一人侧身经过。掀开窗帘,我能清楚地看到站台上等末班车的市民,推着三轮车叫卖臭豆腐的小贩,手拉手在路灯下散步的青年男女,开着收音机东张西望走走停停的退休老人……这日常而世俗的场景,让我无比向往。我很想像他们那样,无拘无束,自由自在,让自己的每一个夜晚,都变得立体和丰满。但是,我不能。我要工作,我要赶在天亮之前,把我们制造的最新鲜的精神产品,送抵他们案头。关紧窗户,放下厚厚的窗帘,尘世的一切热闹与诱惑,就轻轻地隔离在薄薄的一层玻璃外面。我们弯着腰,在这方局促的天地里忙碌;我们侧着身子,在这条狭窄的通道上奔跑……当我走出大门的时候,头顶是微暗的星空,街道上看不到一个人影,只有一些新扔的果皮、纸屑、烧化的煤球,孤独地蹲在垃圾桶旁,连几个流浪汉,也裹着麻布袋,蜷缩在公交站台的长椅上,睡得安稳而香甜。先前所有的喧嚣与生动,仿佛在眨眼之间,就像海水退潮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无声无息。一种荒凉的孤寂感,奔涌着侵入我的内心。我很想跟人打个电话,很想跟人说说话,很想和这个世界谈谈。但是,这个时候,有谁,会守候在电话机旁?有谁,会耐心地倾听我的心音?有谁,会像我一样孤独地睁着忧郁的双眼?他们全都在我的手机里沉沉睡去。昏暗的夜里一片死寂,我听到了自己的脚音和心跳,刚刚跟我亲密接触了数个回合的新闻稿件里的人和事,这时开始在我体里呼喊、跳跃、吵叫。混沌的黑夜和抽象的文字,催生了想象的翅膀,把我的夜晚,虚拟出另一种形式的热闹与嘈杂。但现实不能幻想。一个寒夜,下班时我听到一声凄厉的呼喊,随之是一大片惊慌失措的声音。刚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反应过来后,才知这些真实的动静,就来源于我们的省报大院,来源于我们旁边的另一栋办公楼,来源于我们的同事。是省报一个四十来岁的校对,猝死在自己的岗位上。他已连续上了二十多年夜班,几乎从来没有过属于自己的夜生活,哪怕是随随便便散散步,安安静静地坐在街边看看风景。我想他肯定也像我一样,经常幻想那近在身边而又遥不可及的安然。现在,所有的紧张与疲劳都戛然而止了,从此他不需要再在黑暗中工作,他可随意穿行在自己向往的世界。只是,苦了他的妻儿,他们将永远没有机会,跟他同享生活的快意。那一夜,所有的同事都面色阴沉,内心灰暗。很多人站在他的卡座面前,望着那张改了一半的红样,默默地流泪,流泪。为他,也为自己。

市委对面那栋造型奇特的九层大楼,埋葬了我整整九年的光阴。从二十九岁,到三十八岁,我人生最美好的年华,在它的夜空下荒芜和隐遁。我们最初在九楼办公,后来搬到二楼,但所有的夜晚,都会聚集到八楼——那里是报纸的出版中心,新闻的集结之地。从傍晚时分开始,一直持续到深夜,一叠叠经过层层把关、严格审读的原稿,源源不断地送抵这里,录入,排版,出样,校对,修改,调整,签印。在光与影,电与火,黑暗与亮堂,机器的运转与头脑的风暴交相辉映下,那些普通和平常的方块文字,被组合和定格成一个个版面,一张张报纸。机房里录入的小姑娘们,大多是从外面招聘进来的。我看着他们一个个从体形单瘦,手呆嘴笨的村姑,慢慢就变成丰满圆润、眼疾手快的专业人员,一不小心,学徒就被人喊成了师傅,再一眨眼,师傅又当上了组长。接下来,学成一技之长的她们,就纷纷逃离这个与黑暗相伴的职业,另一波轮回,又在悄无声息地上演。姑娘们爱美,但长期的久坐和夜班,让她们形体发胖,皮肤粗糙,眼圈发黑,更为严重的是,无边的夜色,让她们寻觅不着自己的青春。很多女孩,离开之后很快就找到了理想的男友,她们还记着我们这些指导她们工作的编辑,满嘴甜蜜地送来请贴、喜糖,我们都送上真诚的祝福,并不在意她们的背叛与脱离。追求光明,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值得我们理解和尊重。九年的夜色里,到底有多少美丽的姑娘在这里穿行、经过、转身,我真的无法统计,我只是从她们最初叫我大哥,如今叫我大叔的称谓中,隐隐约约地看到了时间的锋利和青春的残败。

但我不能像她们一样逃离。这是我的职业,我得靠它生存。何况,我也无处可逃。我感觉自己除了适应黑夜,适合办报之外,似乎一无是处。八楼除了机房,还有值班室,供夜班的编辑、校对、主任和老总使用。为了防止别人搬走,值班室每张木椅后背,都用红漆,书写着使用者姓名,椅子脚上,还用一根铁丝,绹死在办公桌前。我从总编室副主任,到编辑部主任,再到总编室主任,一直到分管编务的副总编辑,九年的无数夜晚,就这样牢固地绹锁在这里,动弹不得。我坐的椅子背后,书写的不是自己的名字,是一个我来时就已退休的老领导名字。我认识他。每夜走进值班室,看到他的姓名,我的心底就升起一股淡淡的悲愁。他当年坐在这里,与文字的千军万马战斗、搏杀、突围时,肯定也像如今的我一样年轻,一样敬业,一样激情澎湃,无所畏惧。但是,走过几十年的黑与夜,他留下来的,只是这张椅子后面一个斑驳的符号。坐到这把沧桑的木椅上,我似乎看到了自己可怕的明天——苍老,而且苍白。

八楼的夜,紧绷着悬在我们心头。开印的时间相对固定,如果不及时印刷,所有的报纸,就变成了废纸。我们从来没有感到过时间缓慢,始终只觉得它像一匹猛兽,跑得太快;我们也不惧怕黑暗,它让我们有一种奇怪的踏实和安全,相反,天亮的信号,才让我们惊慌和恐怖,甚至是灾难。有时,为了改出一个满意的标题,时间就像静止了一般,几十分钟个把小时转瞬即逝,而自己浑然不觉。有时,为了赶写一条新闻或是评论,所有的人都心神不宁,不停地看表,无形的压力,让执笔者常常陷入荒凉的黑暗之中,几乎迷失方向,寻找不到出口。在与时间的比赛中,我们学会了奔跑,还变得直接和急躁。一个矮瘦的女编辑,习惯于穿着高跟鞋,像风一样,在走廊里冲来冲去,送稿,拿样,改样,送样。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她的鞋音尖锐,绵密,急促,像秒针一样,飞快地把夜切割;又像惊心的鼓点,敲得人紧张,发慌;还像冲锋枪或机关枪的扫射,让人感到战事的紧急与惨烈。但很多时候,我仍然觉得他们迟缓与呆滞。我常用粗大的红笔,在不满意的稿件上,血淋淋地画上一个大叉;常把编辑们喊到值班室,阴沉着脸大发雷霆,将他们一个个骂成惊弓之鸟;为了坚持自己的专业观点,还不惜与更高的领导捶桌打凳,据理力争,甚至是拂袖而去。一个夜晚,记不清是什么原因,我气愤地在领导面前,狠狠地告了一个女同事一状。她曾经是我的好友,当年费尽周折,把我从省报引进过来。但阴差阳错,过来不久我反而成了她的上司,并像一块巨大的石头,长期压迫着她,又像一团不散的阴云,始终笼罩着她。领导把她喊到夜宵店,骂得她号淘大哭,但她没有作半点的解释和分辩,只是眼泪巴沙地望着我,无比伤心。我坚硬的内心,一下就柔软下来,疼痛起来,愧疚起来。其实,她和他们一样,都活得匆忙,疲惫,而且纯正,是夜的黑暗,以及黑暗中的种种,模糊了我的眼睛,让我看不清那些比新闻和工作更加珍贵的东西。而我自己身上的光亮,也同样被夜色轻轻覆盖。

两年前,报社搬到了岳阳大道的新办公楼,这栋装修豪华的报业大厦,成为我夜晚新的战场。这是这么多年来,我离家最近的工作场所。穿过一条马路,就是报社的家属区。坐在三楼的办公室和四楼的值班室,我都能一眼望见自家的灯光。但我依然觉得,这中间短短几十米的黑暗,就像一条深不可测的河流,隔断了我与家人的关联。我在河的这岸,他们在对岸,我们好像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白天,我在昏睡,他们在上班、上学,我看不到他们;晚上,我在上班,他们在家,我还是看不到他们。我们常常几天无缘面对面地说话。距离的拉近,并没有改变多年一贯的境况。每天深夜,我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用手机的微光,照看熟睡的妻儿。这个皱纹细密,乳房下垂,身板臃肿的女人,是我年轻漂亮的妻子么?她怎么这么快就苍老了?这个身高一米七二,体重一百四十斤的半大小伙,是我的儿子么?他不是还不会叫爸爸吗?不是还在吃娃哈哈吗?不是还在上幼儿园吗?怎么一夜之间,就长成了一个大人?我全然没有意识到,站在他们身边的这个男人,也早已不是风华正茂的青年,他乌青的黑发里边,白发已经从生;他曾经匀称的身材,如今也已腹部隆凸……我们所有的秘密与变化,都在暗夜里了无痕迹地生长,完成。轻得如同时间的沉默。

我不畏惧黑暗的伤害,但无法抵挡失眠的侵略。它就像一个暴君,把我的生活折磨得乱七八糟。十几年来,我很少在凌晨三点前熄过灯,很少在上午十点前起过床。更多的时候,我在黑暗中清醒着,在白昼里昏睡着。清醒,还是昏睡,就像两只面目狰狞的魔鬼,长期在我体内打斗,搏杀,较量,我很难向它们任何一方妥协。黑暗中的清醒,让我疲惫不已,而白昼里的昏睡,更是让我痛苦不堪。

每天深夜,当我完成当天的工作,回到自己家中时,时间往往已到了第二天。这个时候,大地一片静寂,四野一片苍茫。而真正属于我自己的生活,才刚刚开始。我得轻手轻脚摸黑到儿子房间,拿出作业检查;我得到客厅的巴台上,看老婆留下的字条,记住明天需办的事项;我得坐到阳台上,静静地接连抽上好几支烟,让自己紧张、兴奋或是愤怒、颓废的心情,慢慢平静和苏醒;我得花上半个小时,半眯着眼睛,冲上一个热水澡,把自己清洗得更加干净和松弛;我还得打开床头灯,开始每天的阅读……当所有人都送走了自己的一天时,我却通过新闻这个载体,还在回味和梳理他们经历的那个世界;当所有的人都酣然入睡梦境斑斓时,我却迎来了他们浑然不知的第二天。我始终没有弄清,我每天的生活,到底是奔跑在别人的前面,还是滞落在别人的后背?

我总是睡不着。靠在床头,眼睛盯在书本上,在我面前张牙舞爪的,却尽是值班时看到的那些文字、标题和画面,以及潜隐在它们背后的卑微、荒诞和哀伤。它们在我的脑海中飞舞,冲撞,把睡意追逐得落荒而逃。终于进入了阅读状态后,另一波的兴奋或悲愤又让我愈加清醒。老婆曾把我床头的书全部收走,说越读越睡不着。但我还是得读。一来,这是我的习惯,二来,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能安心地与那些智者,进行无声的交流。三来,我固执地认为,越是睡不着,就越是要读。阅读,不能改善睡眠,但可医治心灵。

我每天入睡的时间,大多在凌晨四五点左右。这个钟点,并不确切,朦胧,依稀,似是而非。在昏昏沉沉的睡眠中,我清晰地听到楼下早餐店掀开卷闸门的声音,听到马路上越来越密集的车轮声,听到老婆在叫醒儿子,听到儿子“砰”的一声关上防盗门……我睡着了吗?没有,周围的一切动静,全都在我的耳边,仿佛让我看到了生活的单薄和世界的窄小。我清醒着吗?没有,我的眼睛是闭合的,我的脑袋里,只有那些声响衍生的泡沫,它们像云一样地飘渺,飘荡,东一朵,西一朵,涌上来,又落下去,并没有融合连贯成一个完整的人生。在这样的昏睡中,我把握不住这个世界,也把握不了自己的命运。

有事的时候,我会把闹钟设到十点,大多时间,就一直昏睡到接近中午。我的卧室,漆黑一片,没有半丝光亮。是厚密的窗帘,阻隔了阳光的深入。我搬到新家时,因为窗帘不够遮光,在入住的第一天清晨,我就咆哮着把老婆一顿臭骂。她吓得像只兔子,通红的眼睛,惊慌地躲藏。在此之前,她与我在苗圃那套老房子里,暗无天日地生活了十多年。她恨死了那种不透光的窗帘,它让她的家黑暗从生,缺少应有的温馨与亮堂。对黑暗,她有一种本能的排斥和恐惧。她曾多次提出换窗帘,但我坚决不同意。我已适应了黑暗,而且离不开黑暗。在光亮的照耀下,我的睡意就像一个幽灵,躲隐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费尽了心思,仍是无法将它捉拿。而在黑暗之中,它蹑手蹑脚的就出来了,并与我的肉身,慢慢地隐秘融合。我把自己封闭在制造的黑暗之中,关闭手机,拔掉电话,割断与外界的一切联系,昏昏地睡着,沉沉地睡着。我潜藏到了另一个世界,我所有的生活,都被屏蔽起来。这个时候,没有任何人能找到我,更没有任何人敢打扰我。就算是放假在家没吃早餐的儿子,也只能忍受饥饿,耐心等我醒来。我感到,昏睡中的自己,更像一个暴君,他自私,残忍,脾气急躁,蛮不讲理。他把自己的人生搞得颓败灰暗,也让家人的生活,缺少光泽。

上午的睡眠,对我来说永远不够。四五个小时顶多六个小时的半醒半睡,远远不能解除身体的疲劳。匆匆忙忙吃完中饭,我又扑进卧室的黑暗之中,接下来,我将昏睡到下午四点左右。时间对我来说,已不是一个长短的概念,而是一个消失的过程。我只想它瞬间失踪,越快越好,越多越好,但大多数时候,我清楚地听到了它的声音:两点,三点,四点,我一刻也没有睡着!可是,我一点也不了解外面的信息,差不多整整一个白天,都荒芜在我昏暗的卧室中,我什么都没做,大脑既没休息,也没思考,那一大片的光阴,成为我生命的真空,稀薄得不见一丝微光。我老跟人抱怨,没睡够,好想睡。熟悉我的同事说,你是睡多了吧?我连解释的勇气都没有——确实,我每天躺在床上的时间,长达十多个小时,还能厚颜无耻地说没睡觉吗?这么多年来,我感觉自己只做了两件事:在夜晚的黑暗中工作;在白天的黑暗中昏睡。工作和睡觉,俨然就是我人生的全部。我弄不明白,上帝指派给我的任务,到底是工作还是睡觉?或者说,工作是为了更好地睡觉?睡觉是为了更好地工作?

天昏地暗的沉睡,剥夺掉了我一切世俗的生活。我悲哀地发现,我生活的版图,已然狭窄得成为一个瘦骨嶙峋的孤岛。很多年来,我常常可以两三个星期甚至是一个月,只往返于家与办公室之间。我对生活的理解和洞见,几乎完全来源于从稿件中寻到的亮点与热点。它们并不属于我,它们是别人的影子,飘游在我的身体和感知之外,一点也不真实。我感到自己的世界,只是一个平面,甚至是一条线段。灰暗,单瘦,细弱,毫无生机。在夜深人静辗转难眠的时候,我常常怀念多年前的日月。那时节,我刚刚参加工作,还没有到新闻单位供职,有着很多的爱好,交了很多的朋友,虽然工作按部就班,但肥厚得满地流淌的时间,还有无所畏惧肆意张扬的青春,让我看到了生活的五颜六色。白天,我常从办公室溜出来,邀约朋友漫无目的地乱逛,哪里热闹,哪里就必定有我们的身影,哪里偏僻,哪里同样会留下我们探奇的足迹。我对老城区的熟稔,几乎全部得益于那段经历。晚上,我们吆喝着吃饭,喝茶,打牌,消夜,跑到歌厅的后面,鬼鬼祟祟看女演员化妆换衣;激情来了,毫不费力就写下几首诗,几个小说,那些华丽的词句和精彩的故事,常把自己感动得想哭……如今,这所有的一切,都已被黑暗和昏睡无情地吞噬。我至今常常下意识地用老地名、老地标表述城市的位置,年轻的下属们总是一头雾水,茫然望着我,从他们眼里的空洞,我看见了自己的空白。那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让我瞬间无限悲伤。我觉得自己年轻的躯体,已随同迟滞的生活一起垂老。我就像一个老人一样,简单地静坐在时代的外边。我买车后,因经常停在楼下不动而屡遭同事取笑,说我的车只有一个用途——加油,加点油开回来让它挥发掉,再开去加点油回来。事实上,生活如此狭窄,我能高速跑到何方?同样狭窄起来的,还有我的朋友圈。刚开始时,他们还不断地打电话来骚扰我,但我要么关机睡觉,要么正在紧张工作。接通电话,我急急忙忙的三言两语,常像一盆冰冷的水,把他们火样的热情嗤嗤浇灭;约好饭局,我拖拖拉拉的一再迟到,就像在醇厚的美酒中,加入一杯白水,让他们感到索然寡味。当交往变得稀薄,交流变得稀少,时间的刀锋,就会将朋友间的联结,一点一点地剔削,直到削成一根随时可能折断的细棍,气若游丝。慢慢的,他们就习惯了,淡忘了,不再主动跟我联系,友情,就像黄昏时降临的夜幕一般,暗淡下来,渐渐收缩,最终沉沉睡去。现在,我的手机里贮存了五百多个电话号码,但经常联系的,顶多不会超过五十个。他们都清寂地休眠在我的内心深处。我感到昏睡着的自己,已经被这个热闹的世界,遗忘,抛弃。

每天昏睡起来,在把窗帘拉开一条缝隙的瞬间,阳光就像一柄长剑,狠狠地扎进我的胸腔。拉开窗帘,就像把我晦暗的生活,撕开一道鲜红的口子。我感到疼痛。阳光下,所有的植被,都在葱茏地生长,形形色色的人,在街道上奔忙。我有一种犯罪的感觉。那些火热,那些明亮,还有那些悲伤,都让我不敢直视。

从少年时代起,我就对新闻媒体充满了信任,对编辑记者这种职业,充满了向往。我梦想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成为其中一员,用笔,描摹生活的美好;用心,书写人间的正义。二十五岁那年深秋,我如愿以偿了。走进省报大院的那一刻,我感到天空一片明丽,和煦的秋阳,将我的内心照得澄澈而且温暖。我仿佛看到自己的理想,正张开翅膀,向着太阳欢快飞翔。我根本没有想到,太阳距离我是那么遥远,而我的双翅,又是那么的瘦弱,渺小,缺乏力量。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筋疲力尽地下降,沉潜,最后陷落到茫茫的黑暗与焦灼之中。

通宵达旦暗无天日的夜班,破坏了我正常的生活秩序,而工作过程中不断冒现的暗物质,更是颠覆了我对现实的认知和理解。这些东西,都发生在阳光之下,就在我们身边,但它们被遮蔽起来了,躲藏起来了,你看不见,或者是看不清。现在,有意无意发现了它们的记者、通讯员或是其他相关不相关的人,将它们的秘密源源不断地摆放到了我的案头,这没法不让我震惊和悲愤。在黑纸白字中,我看到了人性的丑陋,人格的无耻,逻辑的荒谬,情理的混乱,还有残暴、狠毒与悲绝,我仿佛听到了这些文字背后凄厉的哀号和微弱的呼救。所有的这些,我都不曾遇见,也很少从媒体上看到。我觉得自己有责任披露它们,揭发它们,消灭它们。我义愤填膺快马加鞭地将稿子编好,费尽心思取上震撼人心的标题,甚至还写上一段力透纸背的编者按或编后语。但这类稿件的归宿,大多是永远躺在我黑暗的抽屉之中。它们被主任或是总编,用红笔轻轻打个叉,就惨烈地死去。它们永远见不到阳光了。我无能为力,除了痛惜和悲哀,只能暗暗鄙视掌握了发稿大权的人,他们的胆怯,懦弱,缺乏正义与良知,让我看到了另一种黑暗。直到多年以后,当我也有权力掌握一张报纸所有稿件的命运时,才理解了他们的痛苦与无奈。我的内心从来没有妥协,但我必须维护一个媒体的完整与延续,更得遵从自己的职业操守与道德底线。我需要考虑稿件出来后对大多数读者的打击力度和负面影响,包括经济、道德、心理、文化等方方面面。多少年来,读者看到的,都是经过我过滤的稿件,而那些没有见报的惨无人道、脏肮恶心、阴暗糜烂、血腥恐怖,却像垃圾一样沉积到我的内心。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已成为一个废品回收站,种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把我深深地埋压住,看不到一丝光亮,腐臭的气息,让我的呼吸都快要窒息,就像昏睡过去一般。我麻木了。再看到这类稿件,我不会像先前那样热血冲顶,只是轻轻地删掉,或是淡淡地写上两个字:不发。我不知道,在我平静而熟练地完成这些动作时,是不是也有一双蔑视的眼睛,躲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里,对我无声嘲笑。

我从来都是一个善良的人,看不得愁苦,病患,眼泪,以及世间一切的不幸,碰触到这些东西,我的内心总是盛满忧伤。我渴望所有的人,都拥有一片明净的天空,活得安详而幸福。但当我坐进值班室,就像转换为另外一个人,瞬间变得冷漠,无情,甚至是变态。面对那些天天充斥版面的求助稿件,大多数时候我毫不动心,觉得太平常了,太普通了,太缺乏震撼力了。我总是把记者喊来,询问稿件背后是否还有更多没挖掘出来的苦难,生病的是不是怪病绝症?是不是快要死了?是不是卖掉房子还负债几十上百万?求学的是不是父死母瘫痪?是不是一天只吃一个馒头?车祸的是不是死了很多人?有没有爆炸起大火?贫困的是不是住岩洞打赤膊?是不是半年没吃过肉?总之,我希望他们更加惨烈,更加凶险,更加可怜,这样我才可以兴奋起来,才可以不惜版面,大肆炒作。头条,粗标,图片,评论,捐款倡议,连续报道,种种手段酣畅淋漓的使用,才能让我感觉到专业的痛快和职业的优越。每当记者们否定回答我后,我总是失望地将稿子撤下,像废纸一样,将他们的困苦与希望,连同我的良心,轻轻地揉成一团,一同扔进垃圾桶。我一个朋友的亲戚,患了尿毒症,托我报道一下。我了解到她病情不十分严重,治疗花费也不多,根本无法做出卖点,就只勉强地发了一个豆腐块,把她的呻吟与渴求,淹埋在花花绿绿的版面深处。几天以后,我又记起了这事,打电话问朋友,是否有点效果?还要不要跟进一下?朋友淡淡地说,不必了,她已经自杀。那一刻,我瘫软下来,浑身无力地撑在椅子上,惊慌地望着窗外潮湿的黑暗——我杀人了!我害死了她!我吹熄了她在人世看到的最后一盏油灯!我仿佛看到她绝望而幽怨的眼睛,正隔着玻璃狠狠地盯着我。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那双让我痛心和惧怕的眸子,总在我的面前闪现。她把一个媒体人的虚伪、冰冷和扭曲,全部洞穿。

我始终在追寻一种有尊严的生活。我曾经认为,手中的钢笔和掌握的报纸,能让自己站得更加挺拔,也能帮助更多的人,看到道义的光亮。但没想到,这么多年来,连我自己都一直弯着腰子,屈辱而卑贱地活着。我无数次看到,良知与尊严在金钱和权贵面前的溃败。社会道德的恶化和媒体生存的艰难,一次次地逼迫着我们丢弃原则、正义和羞耻。我越来越感觉到我们不是用钢笔在战斗,而是用版面在乞讨。任何一个广告客户,都能在我们面前指手画脚,耀武扬威。他们见不得阳光的阴暗与邪恶,只需四分之一个版面,甚至更少,就能严密地遮挡;他们猫屁不通的广告词,用很低廉的价格,就能放大到比报头还嚣张;他们肮脏混乱的经历,被打扮成整版整版光鲜亮丽的新闻……而老百姓的投诉、伤痛与愤怒,则全被这些东西张牙舞爪地吞食。每天晚上,当我坐在值班室中,绞尽脑汁一丝不苟地为这堆垃圾制作标题,改正错字,美化版式时,内心总是无比沉痛,我觉得自己下贱得甚如妓女,可怜得几乎丧失人格。我很想将它们撕得粉碎,但我不能,我,还有我的同事们,都得靠这些不太干净的钱,来维持自己虚假的体面。我只能眯上眼睛,什么都不去想,就像昏睡过去一样,机械地签下自己的名字。我常常羞于阅读自己签发的报纸,好几次还把值班总编的名字划掉。我觉得它们就像一个笑话,根本不能给我带来任何的成就与荣耀,只能让我更加灰暗,更加慌张,更加感伤。我要让它们与我的理想,一同悄悄离去。

在报社的家属区,我常碰到退休了的老报人。他们头发花白,腰子微弓,拐杖戳得地板“咚咚”作响。一逮到我,就嘴角流着涎水,激动地重复讲述自己辉煌的过往——哪一年,推出了一个典型人物;哪一年,报道了一个重要的官员;哪一年,为某个著名的企业做了一个完美的形象宣传;哪一年,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争论……我微笑着,礼貌地听,间或还竖起大拇指,夸张地表达我虚假的敬意。但我的大脑,只有一片虚空。这些东西,太遥远了,太陈旧了,太不值得一提了,太缺乏意义了,时间的流水,早已把它们冲刷得干干净净,沉落到了生活的海底。除了他们自己,没有人会记得,没有人感兴趣。我唯一能感知的,就是他们迎着夕阳站立的那个模糊而佝偻的身影,顶多还有一两册自费印刷的送人都不要的新闻作品集。新闻,已与他们一同老去,并将最终随同他们的肉身,埋进黑暗的坟墓,永远地昏睡下去。我又一次想起8楼那把椅子背后的符号。从他们的身上,我看清了自己现在无法定义的生活,无法确定的未来。我和他们唯一的差别,只有年龄。我仿佛看到渐渐老去的自己,正紧跟在他们身后,一步一步,越来越快,向着更深的黑暗与昏睡,迅速滑落。

我决定尝试着改变。

其实,在社长提醒我十五周年报庆快来了之前,就不断有人笑话我天昏地暗的生活没有质量。我曾经做过努力,但缺乏效果——工作的性质决定了我的生存状态,而多年的生活习惯,更是不易扭转。我从来都不惧怕生活没有质量,担心的,是自己的生命,缺乏重量。

在我的办公室一角,堆满了十多年来我亲手编辑的报纸合订本。码起来,太约有两个我高,重量估计也有我的几倍。但它们记录和讲述的,全是别人的事情,跟我没有半点关系。它们不属于我,我只有一个细小的名字,躲藏在其中,轻微得仿佛看不见。我十几年的时光,轻薄得就像一张纸。站到它们面前,我的心在微微颤栗。

我不想让自己的一生,轻轻地飘过。

我不能再沉默下去,我必须让自己沉实起来。在无法逃离无处倾诉的巨大寂寞与悲伤中,我苦苦寻找出口。黑暗之中,我看到一串串的词语,从我的脑海中奔涌而出。这些文字,完全不同于新闻报道里的模样,它们有光,带着神性,像萤火虫一样,在我的面前漫天飞舞。许多年前,它们曾无数次地光临我的内心,但办报的这些年,它们离开了我,躲藏到我捕捉不到的地方,我也几乎忘却了它们。现在,它们突然闪现,久违的形状和力量,让我欣喜和亲切。仿佛是神的旨意,我毫无准备就开始了停顿多年的言说。

我已经太久没有表达。我的见闻,我的思考,还有我的忧伤,都急切地等待我去呈现。每天晚上,从报纸的文字垃圾中走出,我又在另一条词语铺就的道路上,开始跋涉。我用笔,把密封起来的黑暗,捅开一个个细微的孔洞,从中观察外面的世界,也观照自己的内心,并将它们贯通起来。这些文字,完全属于我自己,它们真实,生猛,带着生命的体温和气息,我仿佛伸手就能摸到它们的棱角,感觉到它们在手心里跃动。它们轻轻地落在纸上,但重重地打到我最柔软的地方。看到它们,我就看到了真实的自己,真实的世界。它们都是我亲生的儿女,我思想的基因,全部刻录到了它们身上。我的生命,在它们身上得到了延伸和阐释。它们也许没有价值,但对我自己具有意义,它们让我找回了丢失已久的尊严,让我的每一天都过得明白,让我踏实,安稳,不再稀里糊涂地老去。

我意外地发现,在黑暗的夜晚,还有另外的一些人,也在用书写迎接黎明。他们是我的同事,有的是副总编,有的是普通编辑,有的是机房的录入人员。他们隐秘的文字,锐利而深沉,完全不同于工作和新闻中的表现。他们也像我一样,把真实的自己,隐藏在孤独的言说中?那一刻,我突然充满了温暖和力量。我感到自己并不孤单,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现在,是凌晨五点,我坐在书房中,四周一片寂静,窗外一片黑暗。我用钢笔,激情澎湃地记录下上面的这些文字。这段时间来,我写下了大量的小说、散文。文字,已将我从昏睡中唤醒;写作,让我在黑暗中找到了一条秘密的通道。我知道,文学这条通道同样深不见底,但无数萤火汇集起来的光亮,肯定能把我们暗无天日的生活照亮,尽管,它无比微弱。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