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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居者

2016-12-08赵丰

湖南文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生活

→赵丰



隐居者

→赵丰

我非常满足于目前的生活,身居小城,没有大城市的喧哗和烦扰,人们都在安静地做事,在季节的变化里惬意地生活。在小城的边缘处,我依然可以看到炊烟在农舍的上空飘散。我的身心里,缠绕着浓厚的炊烟情结。有时会无端发出感慨:看不见炊烟,不知道这日子还怎么过?这也许有点矫情,有点夸张。但我潜意识里一直觉得,炊烟是乡野最具代表性的物。小城靠近秦岭的终南山,一旦空闲,我便在山中居住数日,读书,写作,养心,感受山风和白云,聆听虫鸣和鸟叫。我固执地以为,文学的原点在乡村,诗意的生活在山里。

但也有例外,譬如说史铁生。在京城的他照样写出了《我与地坛》那样与自然贯通着生命的杰作。以下一段文字,如果没有隐居者的“心如炼狱”,是无论如何也写不出来的。

“蜂儿如一朵小雾稳稳地停在半空;蚂蚁摇头晃脑捋着触须,猛然间想透了什么,转身疾行而去;瓢虫爬得不耐烦了,累了祈祷一回便支开翅膀,忽悠一下升空了;树干上留着一只蝉蜕,寂寞如一间空屋;露水在草叶上滚动,聚集,压弯了草叶轰然坠地摔开万道金光。”

京城里的隐居者。除了这样的定位,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词语能够授予史铁生。没有与地坛十五年的相思相守,《我与地坛》就不会打动真正阅读者的心灵。限于身体的原因,史铁生无法像梭罗一样选择在荒僻的树林里隐居,只好在闹市中求得一方安静,被昆虫、树干、露水所打动,被唱歌的小伙、喝酒的老头、捕鸟的汉子所感动,担心“早晨她从北向南穿过这园子去上班,傍晚她从南向北穿过这园子回家”的那个中年女工程师回家后会落入厨房……是的是的,如此的感觉,在四百年的地坛里只有史铁生会拥有。京城东城区定门外大街的地坛,无疑是史铁生最为理想的隐居地。

一个人,如何在闹市中寻得一处安居心灵的场所,史铁生给出了答案。

庙宇,历来是隐居者名正言顺的场所。将真实的姓名隐藏起来,起一个法号,着一身僧衣,吃一碗斋饭,诵一段经文,足可以完成生命的流程,支撑起一生的信念,当然其中不乏神圣的传经者、虔诚的佛教徒,但也不乏人生不如意者、或者是厌倦了红尘者来此隐身。不过,随着庙宇的日渐喧闹,隐居者便把目光转移到了更大气场的隐居处所:深山老林。

在汉字的记载里,最早的隐居者当属于商朝末年的姜太公。太公者,字子牙,号飞熊,也称吕尚。他所生活的时代,殷商王朝正步履蹒跚地走向衰亡。殷纣王暴虐无道,荒淫无度,朝政腐败,民不聊生。而西部的周国由于西伯姬昌(后为周文王)倡行仁政,发展经济,实行勤俭立国和裕民政策,社会清明,国势日强,天下民众倾心于周,四边诸侯望风依附。壮心不已的子牙,获悉姬昌为了治国兴邦,正在广求天下贤能之士,便毅然离开商朝,来到渭水之滨的西周领地,栖身于磻溪谷,戴一顶斗篷,穿一双草鞋,举一根钓竿,静等一位圣人的大驾光临。他的隐居,其实是胸怀着大治天下的雄心壮志。再说了,他所隐居的磻溪,还不属于深山老林,还是没有远离人烟,其所以,他才可能遇到西伯姬昌,完成了一生的宏图大志。

姜子牙之后有所成就的隐居者是春秋时期的老子李耳。老子本是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就是现在的河南省鹿邑县。晚年的老子乘青牛西去,在河南的灵宝北郊函谷关写成了五千言的《道德经》(又称《道德真经》或《老子五千文》)。老子在此点化了函谷关总兵尹喜后,一路西行至秦岭终南山下的盩厔(当今的陕西周至县)。盩厔者,以“山曲曰盩,水曲曰厔”而得名,自然是天生的好山好水。老子心想,普天之下没有比这儿更为理想的传经之地了,遂在此驻足,结草为庐,修行说经。老子说经之处,至今被称为楼观台。

老子晚年的隐居只是比姜子牙更隐秘了一些,不过,楼观台仍在秦岭北麓一条沟的出口,仍是有人烟的痕迹。真正隐居于深山老林的应该是秦末汉初的“四皓”了。四位白发皓须的老者是:苏州太湖甪里先生周术、河南商丘东园公唐秉、湖北通城绮里季吴实、浙江宁波夏黄公崔广。“四皓”皆秦博士,只因秦始皇焚书坑儒,无奈躲到终南商山。商山在秦岭的深处,距离出山口数百公里,那才真的是远离人烟之境。四位老人一入山,顿见千山苍苍,泉石青幽,鸟虫唧唧,听不到刀枪鼙鼓的惊鸣,看不见残暴无道的杀戮,见不到争宠斗势的恶棍,觉不到尔虞我诈的寒惨,也没有卖官鬻爵的小人,可谓人间净土,于是“岩居穴处”,“紫芝疗饥”,用琅琅的读书声将幽静的商山打造成一位满腹经纶的文化学者。如果将联想展开,我会看到他们在草屋旁弯着腰种菜,抱着猫晒太阳,牵着狗儿行走在山路之间,又或者摘下一枝野花佩在布衣胸前,将耳朵贴近泥土草丛倾听山虫的啼叫,而后手舞足蹈起来去捕捉一只色彩绚丽的蝴蝶。

这只是我的想象。“四皓”在深山隐居的生活细节,应该比我的想象丰富有趣得多。将一颗心融于山野之人,其情趣会远远超出我有限的想象。在我看来,“四皓”为真正的隐居者,既无姜子牙的雄心壮志,又无老子的说经之累,放纵了身心的牵累,只为修心养性,安逸晚年。

隐居者,没有强大的精神世界和静谧的心,就无法战胜强大的孤独,并将与世隔绝的生活视为快乐。唯有将草木、岩石、溪水、鸟虫视为恋人,才能维系人生起码的情感需求,完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精神循环。

打开历史,我还会看到无数留下名声的隐居者:尧帝时期,尧帝知许由贤德,欲禅让君位于他,许由坚辞不就,洗耳颖水,隐居山林,卒葬箕山之巅。商周时期,孤竹君的两个儿子伯夷、叔齐不愿继承父业,先后逃到周国。周武王伐纣,二人叩马谏阻。武王灭商后,他们耻食周粟,采薇而食,饿死于首阳山。春秋时期的范蠡,功成名就之后急流勇退,化名为鸱夷子皮,西出姑苏,泛一叶扁舟于五湖之中,遨游于七十二峰之间。三国时期,将隐居风范体现得最为淋漓尽致的要数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他在山泽间采药,得意之时,恍恍惚惚忘了回家。大将军司马昭欲礼聘他为幕府属官,他跑到河东郡躲避征辟。到了唐代,则有因受佛教思想影响而遁入空门、隐于天台山寒岩的寒山子,享年一百多岁。这些隐居者,在历史的长河中为后人构筑起一道道隐居者的风景线。这些只是史册上留下名声的隐居者,仔细想想,那些不留史册,无名无形的真隐,在历史长河中何尝不是真实的存在过,只是人们不知道其名罢了。

白居易并非隐居者。但他深知隐居的妙处,每到一地,或官或贬,他总要寻求幽静无人处小住。三十六岁时,朝廷派他到距长安城不远的盩厔县做县尉,主管治安和钱粮。白居易的心思并不在做官上,一有空闲,就寻找能够隐身的地方。盩厔,正是当年老子说经的地方。白居易去了楼观台,自然不敢冒犯老子的神灵,但内心里却觉得那地儿在山口,不适宜他的隐居,于是将目光移向了黑水的更深处:仙游寺。料理完事务,白居易便藏匿于仙游寺。寺旁多水,他拿着钓竿沿着溪流边走边钓鱼。那时水面上石桥极多,都是跨了水的。每遇一桥,白居易都会稍作停留,赋诗一首。一日,朋友陈鸿、王质夫等人来看他,白居易就带他们看山看水,那些桥引领着他们的脚步一路走过去,山的景色越走越深,溪水清幽得照见了几个人的影子。白居易就大发感慨,说这山是仙,这水是仙,这桥也是仙的。天会老,地会老,人也会老,惟有这山这水这桥是不老的。走着走着,就回到了仙游寺。他长叹一声,说李隆基和杨贵妃遇难时不知朝南山里走,偏要往北去。要是他们进了终南山,过了这些桥,自然会得到水的佑护。说完,他长叹一声,折下一根树枝,蘸着河水在宣纸上写出了《长恨歌》。

隐居者,自会有常人意想不到的风景。没有仙游寺的隐居,白居易哪儿会想到用树枝写诗?是的,《长恨歌》是白居易用树枝蘸着黑河的水写出来的,所以才能如此优美缠绵,曲折婉转。它是黑河水的精灵,被镌刻在终南山仙游寺的一面墙上,留下千古绝唱。

陶渊明被视为隐居者的典范。《饮酒》里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句中的“南山”有人说是庐山,有人说是终南山,有人说是陶潜屋南的小丘,也有人认定并非实指。客观来说,陶潜写这首诗时并未身居终南山,所以他诗里的“南山”并非终南山。终南山在古都长安之南,由此关中的人都将终南山称为南山。潜意识里虽然明知不是终南山,但我总是习惯性地仰望终南,将一颗心沉浸在它的青山秀水之中。前些年,我甚至在化羊峪的脚下开了一块菜地,四周围了树枝做的篱笆,自己也打扮得布衣草鞋,腰上系着老农式的腰带,只是想全身心体验陶渊明的闲居生活。然而,因我用心不专,身子总是被这样那样的生活之事牵连,也就体验不出陶潜般的闲适和散淡,只好放弃了那块菜地。

话说回来,我要写作,写作离不了生活,我就无法做一个纯粹的隐居者。写作为了什么,是名利,还是灵魂。对我而言,后者可能更重要。也许,史铁生就是如此。写作和思考成为他生活的方式,支撑他活下去的则是信仰。他的写作,并非是出于无奈,而是将生命融入在了写作中。我有时想,如果史铁生健康着,会不会选择到深山隐居的方式来写作呢?我的答案是否定的。健康的史铁生当然不会放弃写作,他既然要洞穿了人生的真相,就不会远离嘈杂万象的生活,不会不聆听无数生命的倾诉。

隐居者对于世界的感知,自是有异于常人。隐居得久了,他们也会像大自然一样,沉静得如一块山石、一棵草木。

非常喜欢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二○一二年九月出版的《醒来的森林》那本书的封面。湖水之上,一棵棵幽静的树木带着禅意,挺身于佛光之中……

一八七三年,《醒来的森林》作者、十九世纪及世纪之交最杰出的自然文学作家、美国人约翰·巴勒斯在哈德逊河西岸买了一个农场,在那里度过了一生中的后四十三年。巴勒斯并不是那种常见的身居闹市而心怀乡野的作家,他本身就是一个地道的乡野栖居者。一八三七年,他出生在纽约州卡茨基尔山区的一个农场。他对自然的热爱和写作,与他从小生长于鸟语花香的自然环境中有关。尽管后来他也离开家乡先后当过教师、专栏作家、演讲经纪人和政府职员,可真正令他倾心如一的事业是:体验自然,书写自然。于是,在三十六岁那年,他辞去了工作,只身到哈德逊河西岸购置了一个果园农场,并在那里亲手修建了一间“河畔小屋”,两年后又在两英里之距的山间建盖了一间“山间石屋”。此后,在人生的最后四十三年间,他几乎都是在这两间乡野小屋中度过的。他始终自由自在地“过着农夫与作家的双重生活,用锄头和笔在土地和白纸上书写着他的心愿”。他一生的著作多达二十五部,多以关注鸟类、描述自然和记录乡野生活为主。正因为隐居,他才可能细致地观察各种各样的鸟,在鸟的啼声里徜徉自己生命的旋律。如果,你有兴趣打开这本书,就可以跟随巴勒斯来到著名的美国哈德逊山谷,倾听林中鸟的音乐会;走进弥漫着原始气息的森林,观察不同的鸟类筑巢的乐趣;在巴勒斯自己的小花园中,你会看到“鸠占鹊巢”的一幕……

大自然的奥秘,也许只有隐居者才可以获得。

前几日在网页上浏览到这样一个故事,一九七一年,美国著名的生活艺术家、著名插画作家、凯迪克大奖获得者、女王终身成就奖获得者塔莎·杜朵在她五十六岁时移居佛蒙特深山里,建造十八世纪风格的农庄,开始独居生活,一边画插画一边躬身劳作,直至二○○八年去世。二○一一年,美国作家马丁写出了一本《塔莎的花园》,书中叙述了塔莎的隐居生活。塔莎深爱着自己土地上的每一株植物,惊人的罂粟花、近两米高的毛地黄、醉人的芍药……除了花朵和为之提供食物的蔬菜外,她的天堂中还充满了令人着迷的动物——柯基犬、努比亚山羊、猫、鸡、扇尾鸽,以及四十多只外国雀类,鸡尾鹦鹉、金丝雀、夜莺、鹦鹉,栖息在她的古董鸟笼中……她习惯使用最古老甚或笨重的农具干活,后者有着裂纹和朴拙的质感。她倾尽耐心和细致培植绝种的石竹、独特的玫瑰、古老的水仙。塔莎说,一座花园要十二年才能成形,何况还要纺线织布、缝制衣饰、制作手工、种植蔬菜,饲养心爱的柯基犬、猫咪、鸽子,绘画以及烹饪。“我很喜欢做家务……主妇可是个伟大的职业,没什么可羞怯的对吧?你当然可以一边熬煮果酱,一边阅读莎士比亚。”塔莎说。她用一草一木、一针一线地创造了自己的魔法王国。

法国冒险家、畅销书作家西尔凡·蒂松二○一三年五月在英国《卫报》发表了《一位孤独寻觅者的贝加尔湖》一文,讲述了他两年前在贝加尔湖隐居六个月的经历。

蒂松的时间表是这样安排的:上午阅读、写作、抽烟、写诗,朝窗外眺望,下午在冰上钻洞、钓鱼,穿上雪靴在周围奔走、砍柴。他常常去爬高山,带着帐篷去森林露营,有时在零下三十摄氏度的气温下在雪中徒步和钓鱼。他用一种自语的方式诉说着自己的生命体验:“在小屋里生活的人,很快会进入一种抑郁状态,或者说小屋热病状态。”他说:“因为你见不到任何人,你可以躺在床上喝伏特加,但没有人会来和你说话。”他庆幸自己带去了大约八十本书,哲学、小说、诗歌、自然书籍。他认为适合林中生活的书是丹尼尔·笛福、格雷·奥尔、阿尔多·李奥帕德的著作。“如果没带书,我很快就会发疯。一本书就是一种让别人和你在一起的方式。”他写道,“在我的一生中,第一次能做到从头到尾不停顿地看完一本书,有时连续看上八小时。”

隐居者最大的情感障碍在于孤独。半年的隐居生活让蒂松意识到,孤独不只是独自一人生活的那种无聊,他认为比无聊更大的痛苦是不能和自己所爱的人一起分享。他如是表白着自己的体验:“孤独就是让别人错失了和自己一起享受美妙人生的机会。”为此,我想到了中国历史上的项羽。项羽引兵焚烧了咸阳的秦宫后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谁知之者。”在他的意念里,胜利者、成功者首先要炫耀的是,让天下人,特别是故里人分享他的喜悦,他不能一个人沉浸在孤独的胜利和成功中。他最终被刘邦打败,在一定意义上说是不堪忍受孤独的后果。隐居者的孤独情怀,应该给项羽的悲剧以深刻的启迪和警示。

严格说来,蒂松只是个体验者,不是隐居者。几十公里外,就有人居住,也有客人来拜访他。但他还是在针叶林中找到了快乐,收获了隐居体验者的一本书:《来自森林的慰藉》。毋庸直言,他品尝到了隐居的甜头。

“你知道在世界上,在森林里有一幢小木屋”,他说,“到树林中去!在那里有你需要的慰藉在等着你。”

“我敢肯定,今天有许多人想做我做过的事情。”蒂松断言着。

蒂松所断言的,美国汉学家、佛经翻译家比尔·波特在他的一本书《空谷幽兰》给出了答案。是的,隐居者的田园生活不乏安静而沉潜的承继者。《空谷幽兰》一书中说到有五千多位来自全国各地的修行者隐居在秦岭终南山,与群山为伴,用清风沐浴,和鸟儿对话,体验着千年前的生活。秦岭的山,高大,厚实。在中国的版图上,是最适宜于隐居的地方。秦岭的中部为终南山,它的集儒释道为一体的人文环境,足以成为隐士的天堂。

我常常一个人在秦岭里穿越。在秦岭之巅的菜子坪,我曾见到一位隐居者,看不出他的年龄,刀削一般的皱褶刻在脸上,几乎分不清头发和胡须,宛若野人。他的衣服已经分不清是什么颜色了,常年在山石丛林间摸滚打爬,他与秦岭这座厚实的山体已经融为一体。他栖身在宁西林业局遗弃的砍伐工人休息的简易茅棚里。茅棚里有一条炕,一年四季炕洞里没有断过火。他生活的情景是:每天一顿饭,大多是用炕洞里的火烤熟野草野果以及鸟虫吃。清晨,他翻过几座山,用木桶在一处山沟里接从沟缝里淌下的滴水,接满一桶大约需要两个多小时。这个过程里,他在山上到处采集野草野果,寻找鸟虫,作为一天的食用。他大约许多年没有开口说过话了,因此我和他的交流显得异常困难。在一天多的时间里,我只知道他在解放前是国民党的一个军医,他来这儿的时候,城里人正在武斗,人们都在跳忠字舞。造反派要押他游街,他就逃出城来到深山里。

晚上,我要和他一起过夜,他允许了。他说你是个好人。是的,那个傍晚我已经无处可去了。睡在他的炕上,我才想起他的安全问题。在这样寥无人烟的地方,野兽是不会少的。他说没见过老虎,见过野猪、黑熊、羚牛,还有狼。刚到这儿,常常有野兽侵犯他的茅屋。开始那会儿他用手电筒照,野兽不知是何等武器,一见光就跑了。后来,电池用完了,他就想了个绝招。每当遇见野兽,他就坐在原地不动,头颅垂下,双手合十,作诵经状,想着死了就死了吧。谁知,野兽看见他的样子却呆在原地不动了……

这个老人与野兽间的故事,我非常感兴趣。关于人与动物和谐相处的故事,我已经阅读过许多,我想知道更多的细节,写出动人的故事,谁知他却打开了很响的、节奏感极强的呼噜,不时发出吹口哨一般的声音……那个晚上,我通宵未眠。炕非常热,没有褥子,光着草席,我在炕角坐了一夜。

一天一晚的时间,只是我在问他,他却没有丝毫打探人世间风云变幻的意思。掐指一算,他已经在此隐居了接近半个世纪了。第二天清晨,我叹惜着离开。临走,我动了恻隐之心,掏出两张百元人民币给他,谁知他像是受到什么刺激似的,身子一哆嗦,用手掌将钱打落在地上,将我推出门外。

我终于明白,任何的施舍,对隐居者来说都是一种精神亵渎,是对他们隐居者身份的道德挑战。我垂下头,痛恨自己的行为。

不要企图探究隐居者的精神世界。既然连面孔和身子都不愿为外人接受,更不愿让别人触及他的心灵世界了。藏匿一颗心,也许就是他们隐居的理由。

对于秦岭的每一位隐居者,我都会以极大的兴趣关注着。我见到不少自诩为隐居者的人,从其谈吐衣着我就疑心重重。甘峪沟的一所小学校,距离山的出口处大约四十华里。十年前,沟里的人家都被政府搬到山外了,那所小学的校舍就没有了读书声,于是西安的几位画家就租用了它,修缮翻新了教室和教师的宿舍,地上铺了碎石子,屋里装上了取暖的炉子,大门上书写着龙飞凤舞的三个字:隐居者。一看见那字,我的感觉就不好,内心里真正渴望隐居的人不应当那样张扬外露。于是一段时间,我的脚步总是默默地走近那所昔日的小学校,我以为他们一年四季会在这儿生活,起码一年里也要生活半年左右,那样才能对得起“隐居者”的身份。哪里料到他们只是在暑天里躲避城里的炎热,每次一来男男女女一大帮人,身背肩挑吃的喝的,一住下来便唱歌跳舞打牌,日子甚是快活。而暑天一过,他们就消失了踪影。如此的隐居者,我打上了大大的问号。真的隐者,必须直面铁一般的寂冷,必须饿其腹,陋其衣,甚至草为衣食。我斗胆问一句:你们可以么?

在甘峪沟,我的感觉得到了验证。以隐居者自诩的画家们,其实是为了避暑取乐。如此看来,隐居这个词,只是满足他们心理需求的一个符号。

寒秋的一日,大门上着锁,我透过门缝向里张望,院落里一人高的荒草开始呈现出败落的迹象,成为野兔和虫鸟们诗意的栖居之地。听到门外有动静,野兔们蹿出草丛睁着眼与我的目光对视,那些目光含着疑问:你是这儿的主人么?为何许久不来这儿隐居?草丛里的虫子哪儿理会我的存在,只是肆无忌惮地啼叫,它们悦耳的啼声无法抹去我心头的悲凉,失望的情绪弥漫在无所适从内心。我甚至想举起石头砸开锁,替代了那些画家们做其中的主人。

退后几步,门额上“隐居者”三个字,宛若被遗弃的孩子,向我伸出求助的双手。我无力拯救他们。这令我十分的沮丧。

并非只有官场失意者或者文人学者选择着隐居,一些平凡之辈也会自愿用生命竖起隐居者的丰碑,就像秦岭之巅菜子坪的那位隐居者,就像迈克·达什笔下的卡普·雷科夫一家人。

英国历史学家迈克·达什在他的博客上曾经发表了一篇题为《迷失针叶林》的博文,后来刊登在美国《史密森尼》杂志二○一三年第二期。文章讲述了卡普·雷科夫一家从一九三六年开始隐居在与最近的人类聚居点有两百公里的西伯利亚森林无人区中。一九七八年,当四个勘察铁矿石的科学家见到雷科夫时,他光着脚,粗麻布衬衣和裤子补了又补,须发凌乱,好像是从童话里走出来一般。他们居住的小屋低矮、熏黑、破旧,像冰窖,地上铺满土豆皮和松子壳,堆满了桦树皮容器。四十多年来,他们没有吃过盐,一家六口在饥饿的边缘挣扎。每年冬天,他们必须要开一次家庭会议,讨论的问题是吃光所有东西,还是留点儿做种子?

真正隐居者的生活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幸福。通常状况下,我们只看到安逸的一面,而忽视了生活的困顿。远离人烟,最基本的吃穿问题怎样解决?既然此前曾经历过喧闹的生活,那就必须战胜长久的寂寞。这个过程,不是依赖一本书、一个意念那样简单。如此,隐居,并非陶潜式的逍遥自在,并非是一种诗意的栖息。与雷科夫一家人隐居生活相关的细节是:一九六一年六月大雪,园子里种的所有东西都冻死了,只好吃鞋子和树皮。母亲让孩子先吃,于是她饿死了。有一粒黑麦种子在他们豌豆地里发芽了,一家人围上护栏,日夜守护,驱赶老鼠和松鼠。于是,它结了十八个麦粒。这粒种子是一个奇迹,拯救了他们。从此他们种上了黑麦……一九八一年秋,三个孩子几天内去世。两个因为肾衰竭,一个死于肺炎。全家只剩下两个人了,科学家们想让他们走出隐居的生活,但被他们拒绝了。他们在原来的房子边上,重建了小屋,延续着他们隐居的命运。一九八八年二月,雷科夫去世了,只剩下他的妻子阿加菲娅。科学家们帮她埋葬了雷科夫。科学家离开那儿的时候,阿加菲娅站在河岸送别。她的目光,已经铸为山石一般的坚毅,身子若一座冰冷挺立的山峰。她没有别离的泪水,只是点点头说:“走吧,走吧。”坚守隐居,对她来说早已成为支撑生命的信念。

我很感动这样真实的故事。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信念远比欲望重要很多。我想起曾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挪威作家温塞特在他的小说《克里斯汀》里说过的一句话:“如果一个人有足够的信念,那么他就能创造奇迹。”古罗马诗人奥维德的《爱情诗》中也有一句类似的句子:“信念!有信念的人经得起任何风暴。”我仿佛看见,奥维德在写下“信念”两个字后使用感叹号时坚定、执着的面影。雷科夫一家人所经历的,是真正隐居者的生活。在无比艰苦的环境下,他们是在用生命守望着隐居这个词的庄严和神圣。而现代的隐居者,如果真的让他像卡普·雷科夫一家那样生活,恐怕他早就逃得远远的了。就如法国那个《来自森林的慰藉》的作者西尔凡·蒂松,不过只是为了体验针叶林中的孤寂,那样与世隔绝的生活。

禅,是隐居者的精神内涵。这是藏匿在隐居者精神里看不见的物。谁要是想“轻轻的、一个转身”就可以捕捉到禅,那就错了。禅是什么,它的博大精深难以一语道破。我喜欢引用学者禅的观点:禅是一个人的内心风景。谁能穿透肉身领略自己的内心的风景?谁能聆听到草木、鸟儿内心的声音?真正的隐居者就可以。

卡普·雷科夫的文化程度怎样,我不晓得,但从西尔凡·蒂松的文章里我依然感受到主人公远离人世的那种恬静。花开花谢春不管,水暖水寒鱼自知。这是一种安详的心态。面对西伯利亚森林中的万物变化,抵达范仲淹所说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生命状态,那才是隐居者应该拥有的心态。缺失了这种心态,就难以在深山老林中坚持数十年。一颗安详之心,生命的每一秒钟都会散发出光辉,将深山老林构成他生命的磁场,散播出浸透灵魂的禅气。江河奔流不息,而两岸的人却听不到流水的声音,这样反倒能取得闹中取静的真趣。山峰虽高,却不碍白云的浮动,这景观可使隐居者悟出从有我到无我的玄机。一个人的心念已定,就不会被世俗和物欲所动,就能保持一份静态。孤独可以见出寂趣,高山流云成为生命的伴侣。这便是禅心。

中国古代的文人墨客中,王维的隐居情怀值得一提。王维曾为太乐丞;精通音律,书法上擅长草、隶,绘画才能尤为突出,后人甚至推许他为南宋画派之祖。王维自幼受佛教的熏陶,有着深厚的佛教信仰。早年对禅宗北禅宗虔诚修习,中年之后受南宗禅的影响,过着焚香打坐的禅修生活。他一生四次隐居,一隐嵩山,三隐终南。终南山那个叫辋川庄的一片山林,是他焚香打坐的禅修生活之地。其摆脱尘世之累的宁静心情,欣赏隐含自然生机的空静之美的隐士情怀表露无遗。晚年归隐,他的确已达到“心静如空”的忘我境界。他的《辋川集》二十首把独来独往的生活写得很美:“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这是《酬张少府》里的句子。在寂静的山林中,与山月松风为伴,自得与闲适方成他生命的意境。从这首诗中,我们能真切感受到一片完全摆脱尘世之累的宁静心情,欣赏到在寂寞时方能体察到的隐含自然生机的空静之美。

菩提一叶:这便是王维隐居终南山的禅意。正是隐居辋川收获了此种禅意,无论是他的诗还是画,皆具备写意传神、形神兼备之妙。他以清新淡远,自然脱俗的风格,创造出一种如苏轼所言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诗中有禅”的意境。佛家讲坐禅,即静坐澄心,让心体处于寂灭的虚空状态,这能使个人内心的纯意识转化为直觉状态,产生万物一体的感受。以禅入定,将禅的修习体验与感悟引入诗画中,进入到“搜求于象,心入于境;神会于物,因心而得”的意境创造。通过诗境画意来表达禅境,形成了王维诗画的禅趣与空静之美。王维的隐居可以说是禅心的修炼过程。佛禅、道禅、庄禅,成就了他超脱、非凡的艺术成就。

在拜访王维隐居之地的过程中,我总是将心胸放得很开,以为如此就可以吸纳他所遗留下的禅气。但我也许只是一个匆匆过客,没有在此隐居的坚定信念,辋川那块山地全然漠然无视着我的念想。

想到了汉时的张良。二十年前我经宝鸡去汉中,穿越秦岭柴关岭南麓,在316国道途经留坝县境内的紫柏山下下了车,瞻仰了张良当年的隐居之地。青山隐隐水迢迢,白云生处有人家。道家所推崇的自然观和生命观,深深渗透在这片山地。这样的一片绿地,使我仿佛进入触手可及的仙境,顿生身心飘逸的念头。史学家说,没有张良,就没有大汉王朝。汉朝建立后,开国功臣萧何、韩信、彭越等,皆不得善终。“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开国杀功臣,几成定律。张良洞穿了世相,不受三万户齐王的诱惑,辞去丞相之职,“辟谷”于秦岭紫柏山。这并非凡人的境界。继续留在朝廷,享受荣华富贵,何乐而不为?而张良偏偏就用心灵之镜发现了其中的危险,方才隐居起来。如此,不但脱离了险境,还可以继续自己的人生信念,在信念中孕育新的希望。张良的隐居,是一种大智慧,是一种禅心。在紫柏山,他将一个人内心的风景演绎得绝美绝伦。

伫立在留侯祠张良庙前,我的胸中忽然掠过一缕烟云,超越了世间进入另一种境界。我没有进庙,因为进庙势必会阻碍我的视野。一座庙,它四周的环境氛围会更令我感兴趣。

在留侯祠前仰望,紫柏山也就成了张良的影像。究竟是紫柏山在仰望张良,还是张良在仰望紫柏山,我不知其解。有人会说,紫柏山在高处,留侯祠在低处,怎么会是仰望?我想表述的是,在禅的精神层面,仰望是不受地理环境制约的。

荀子曰: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无数的隐居者为一座座山蕴含了丰富的人文色彩。那些隐士们,在高山上历练了精神之后,也就成为人类历史进程中的一座座高山。

在终南山的七十二条沟里,在草木和山石、溪水纠结的地方,我上千次地走过,寻找着禅的灵感。即使迷路,也不会消失自我。

美国思想家、自然文学的先驱爱默生认为:“自然的存在,满足了人类灵魂对美的渴望。在最广泛的最深远的意义上,美是对世界的表达。”对自然之美的发现和执着,也许可以视为隐居者内心世界的表露。不过是一条平淡的小溪或者是丑陋的石头,隐居者却发现了水里隐着的无数棵青草,石头上被水浸出的一道道脉络。隐居者蹲在它们面前,心里就有了异样的想象,有了美的知觉。这想象也许会诱发他们进而弄懂鸟的语言,听出虫的心声。寻找大自然之美,也许比俗世的人们做皇帝享尽荣华富贵有趣得多。

只是,包括我在内的天下芸芸众生,放不下人世的牵累,舍弃不了儿女情长,无法构筑起超越世俗的精神支撑,也就无法成为高山上的隐居者,只能从心底里对他们怀抱崇拜和敬仰。

作为一个以写作为人生支撑的作家,我理解了梭罗为何在瓦尔登湖畔的树林里隐居。二十八岁那年,他在瓦尔登湖畔建造茅屋自耕自食,寻找异样的月光,捕捉心灵的风景。但若将他与真的隐居者相比,那简直就是小菜一碟。他在瓦尔登湖的林子里只生活了两年零两个月,然后扭屁股走人,重新回到喧嚣的哈佛。但就是这两年零两个月的隐居生涯,却让他写出了一本可以作为范本的世界经典:《瓦尔登湖》。很长一段时间,那本书是我的床头之物,就寝前不翻看几页就无法入睡。写作的间隙,我有时就缩小在书房的沙发中,想象梭罗和瓦尔登湖。我拥有的书库中零乱地有他的头像,掩卷过后只留下他忧郁的眼神和挺直的鼻梁,至于他灵魂深处的东西,我就闭了眼使劲地猜想。想累了时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摸索着拔一根头发。头皮有点疼,干脆中止了对我的生活毫无意义的想象。

月光下的梭罗在思考,在接近思维之根的地方思考,月地埋藏着他的感觉之根,隐藏着他的情感之根。他孤独地站在林边,望着湖中的月,青苔从树枝上垂下来,经过月光的照耀,在他身上长出苍绿黝碧的叶子。有时我会走出书房,模仿着梭罗去体验瓦尔登湖的月光。我背着双臂,垂下头颅,先迈出左脚,后迈出右脚,目光注视着月中的景物,思想却扯到世俗以外很遥远的地方。满地的月光,将一个孤独的身影雕刻在大地上。恍惚中,梭罗问我:你发现了月地上的禅了么?

从《瓦尔登湖》这本书里,我悟出了写作者隐居的价值和意义,感知到以禅心凝视树林以及湖水时产下的文字。因此,我没有资格指责梭罗在瓦尔登湖待的时间太短。我向来以“终南隐士”的面目出现,可五年前在曲峪沟读书写作也不过二十八天,况且住的地方距离山民家并不远,有着衣食的保障,享受不到孤独的况味。面对梭罗,面对古往今来的隐居者,我只能以羞愧自责。

何时才能释放一切念想,放弃生活的欲望,甚至写作的梦,追逐一个个隐居者的身影,在隐居者的人物大典里找到自己的位置。我明白,这很难,真的很难。在秦岭之巅的菜子坪与栖身于深山的那位老人的相遇,让我心含颤栗,从此彻底断绝了隐居深山不为人知的念想。

在当今社会透明度如此清晰的时代,古人所说的“大隐隐于朝”已经难以成为现实,“大隐”者不在朝廷,而在山野。这样,那些终年见不到人烟的隐居者,落得个“大隐”的名声,精神层面上自然就有了十分的欣慰。

“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这是庄子的话。窃以为,这是对隐居者最恰当的描述。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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