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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风了

2016-12-08叶耳

湖南文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女孩子姑娘

→叶耳



起风了

→叶耳

在我们老家客里山,说一个妹崽发骚,用的就是这句:起风了。要是带把的伢崽离经叛道不循规蹈矩大话连篇,或者不务正业总爱弄刺也会被大人数落到:起风了。起风了,在客里山是一句非常先锋的词,用客里的腔调喊出来那就是完全不同的味道和情趣了。我的满娘就是一个把起风了这个词运用到了极致的女人。满娘骂老乐比唱歌还有韵味:打烂尻把的老乐,起风了呃。末了还要补上余韵的节奏:当真是沱血哩!

老乐不是别个,是我满叔的儿子,是我的一个堂兄。

老乐这个人,我该怎么说呢?

洋腔一担不说,尻尻搞场不说,东拌葫芦西拌劲不说,单说他这个坏呢。当真是坏得要死。用满娘的话说,是打也打不怕,教也教不变,是个黑剐面的鬼崽崽,是鬼崽崽抬的呐!

女字旁的她们都肯定这个老乐是冇得搞手的。冇得搞手是客里山的方言,意思是说没有作用了,是个废物。但单人旁的他们却完全肯定老乐,都觉得老乐是个非常有搞手的人物,至少我们觉得老乐是个了不起的人。当时差一点儿就成了我的偶像。

必须坦诚公布,那时候是流行“姑娘爱花,小子爱炮”的花样年华时期。

老乐很早就来南边镇打工了。南边镇正值开发时期,工业区特别多,建筑工地也特别多。那时,客里山的人外出打工意识还没有,除了个别的男孩子有勇气外出闯荡,所有的女孩子基本上都足不出户。改革开放初期,我还在客里山读小学。老乐去了一趟南边镇回来后,就跟我们谈起了摸奶波的事情来。他说南边镇那个地方女孩子特别多,不像这卵壳子大的客里山,想看个姑娘像憋尿一样难受。那里不仅可以让你看个起,还可以让你受不住了跑上去在胸脯上冲动地摸一把。我们说,那没有人敢打你吗?老乐说,哪个敢打我,那些女孩子都是从云南四川单独出来打工的。她们的村子里有些比我们客里山还穷好几倍呢?我还怕她们么?听老乐这么一说,想想也是有道理的。老乐像个老专家一样真才实学地跟我们谈起了各式女孩的奶波来:有田螺式的,有馒头式的,有南瓜形的,有桃子大的,有荞粑粉一样软的,有李子一样结实的。等等。他谈得眉飞色舞手舞足蹈。这里面肯定有他添油加醋的成分色彩,但他那油嘴滑舌的谈吐让我们个个信以为真。我记得老乐是穿着一身直筒裤,穿了一双乌黑的皮鞋,他说一下就把皮鞋在地上轻轻地拍一下,很有节奏。男人们在听了他的讲述之后,个个兴奋不已。

老乐还跟我们谈到了为何在南边镇可以摸到女孩子的奶波呢?这是一个刺激宏大的问题,它直接影响和煽动了我们内心丰富的心思。

老乐说,那里的工厂多,一般进厂的都是女的,而且都是云南四川湖南湖北广东广西的。那时男孩子进厂的意识还都不是很强烈,大都愿意在工地上搞建筑打临工。他们说苦点累点无所谓,比进厂自由些,晚上又不用加班。

这些女孩的宿舍在工地的这边,下了班都要从工厂的那边来到这边,都要经过老乐他们的工地,她们成群结队时老乐就不敢轻举妄动。待见到只有两三个人或者单个人从这里走过来时,老乐和其他几个工友就假装从这边走到那边去,趁女孩子不注意,突飞猛进地把手一伸,狠狠地抓在女孩子的胸脯上,有些女孩子被摸了,不敢吭声,怕说出来丢人笑话。女孩子们大都是从乡村出来的,都把传统观念看得很严肃。每个人对于名声看得很重。胆子大一点,不敢明骂,只撒冲天泼,声音像千百响的鞭炮般噼噼啪啪骂个不停,四川话这么骂:哪个要死的锤子哟!广东广西这么骂:有冇搞错,痴线。一般的都是骂哪个缺德的哪个狗日的哪个要短命的遭雷劈的。花样百出,各其不一。

老乐是不安份的。在那个许多人都不太安份的年轻时代,老乐成了客里山最有典型示范的年轻人。他戴着墨镜,穿着喇叭裤,嘴里含着一根狗尾巴草,哼着词不达意的无哩头小曲。头不停地左右摇晃着。他说起南方来,一套一套的。当时,客里山并没有多少人去南方,只有区区的几号人马,老乐便是这几号人马之中的一员。老乐很能吃苦,准确的说,客里山的每一个年轻人都能吃苦。现实的残酷和贫穷,使每一个客里山人都传承了吃苦耐劳的优秀品质。

在南边镇,老乐被自由惯坏了。他压根就不想进工厂,那种三点一线墨守成规的制度让他无法忍受。他就是喜欢在工地上干。搞建筑,挖基础,打临工。或者去给人装车卸货,搬运水泥袋等等都无所谓。他的确不怕受苦,就是怕受管。老乐说,进厂像坐牢一样,么个味都冇的。在工地上干活虽然苦些累些脏些,但一想到自由自在,敞开得很哩!南边镇是个没有冬天的小镇。一年四季都热火朝天,这使我想起了那些在工地上热火朝天干活的建筑工人。他们就像燃烧的火燃烧着日子和汗水。他们和泥土一起默契着、守护着这座别处的工业小镇。老乐呢?老乐的想法总是与别个不同。说起南边镇的冬天,他就想起了那些开放的女人的胸脯。老乐说,南边那个小镇呀,就像女人的胸脯,永远都是热的。

老乐还有个不想进厂的原因,大家心照不宣。当客里山的人们明白了打波实际上就是用手巴子去摸女孩子的那个时,一下子就恍然大悟了,一下子就有了醍醐灌顶的熟习。有人用客里山的声调惊叹道:哦,原来是摸奶波呀!在那个多情的少年时期,老乐和许多像老乐一样的年轻人,在城市工业喧嚣的路上,一见了标致女孩圆鼓鼓的胸脯,两眼便发出了迷恋的光来。

老乐的内心因了这份念想而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来了喜悦!在脸上嘴巴上眼睛里到处都是喜色。当客里山的人越来越多的明白了南边镇的一些世界时,老乐的世界仿佛一点点地触着了每个人。每个人的心里就充满了这样那样的柔和、忧伤。其实不然,客里山的人无法真正懂得老乐。包括老乐的念想。

老乐用他特别的事迹很快赢得了客里山的青睐和崇拜。他坐在阳光下,阳光因其格外生动,他坐在人群里,人群因其格外激情。他戴着从南边镇地摊上买回来的墨镜,站在他屋门前的凸塘坝间上十分洋气。老乐信守着一份独特的内心,在他的内心里住着许多与别人不同的内容和细节。这些内容与细节我不知道哪一部分触动过老乐,老乐一定在这些内容与细节中触景生情过,一定暗暗地猜想过,甚至记住了她的名字。她叫什么名字,不管是遥远的云南还是四川,不管是乡村还是城镇,这对于老乐,已经不重要了。老乐希望沿着这个名字寻找到自己的远方。可老乐又怎么能找到她与她的远方呢?当老乐抵达自己的远方时,他的远方就更远了。

我去南边镇时,老乐还在南边镇一家彩花厂里做印花师傅。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我介绍进了针声彩花厂。花厂跟其他厂不同,女孩子多。心想这下我也可以摸女孩子的奶波了。不得不承认这跟摸女孩子的奶波有着很大的关系。它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和影响。可以这么说,很多客里山的人就是冲着摸奶波而选择南下打工的。我也是怀着这种想入非非的冲动屁颠屁颠地跑出来的。

我住进的宿舍里是101房。住这间房有一个好处,可以看到一些楼上的姑娘们从这里进进出出。我们就在房间里朝门口打呵呵。姑娘们当作没有听到一样,一闪就闪过去了。有个叫胖子的广西妹她见惯了我们这号色情四溢的男人们。在经过101房间时,几乎是用箭步的速度在跨越我们东游西荡的眼神。哪知道由于脚力跨度过大,一只脚不幸踩在了走廊的西瓜皮上,一个趔趄就完好无损地摔在了101房间的正门口。我们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里尖声喝叫!那个有点神经质的老高中生四眼,(听说他在家里为了考大学复读了四五年的课。)居然在上床空着两个脚摇得正欢,嘴里不忘用鸭公一样的声音喊道:你就像那冬天里一把火,熊熊大火燃烧了我。

老懂通常会就着四眼的鸭公嗓子,用高音附和走了调的自编歌词:

胖子姑娘,摔了一跤。

让我来扶你一把么?

让我来摸你一把么?

哎哟哟,打波波!

那姑娘摔在地上,却顾不上喊疼了,马上爬起来,使出用不完的劲直往楼上冲。脸庞红得像三月的桃花。

101房间贡献最大的要数谈家亭子里的垂中大师傅。

垂中大师傅并不大,个子小,人瘦,扁长长的,像根黄瓜。垂中不太爱说话,大家在一起七嘴八舌津津乐道,他就一个人双手插裤倚在宿舍门口,独自发呆,半天也放不出一个响屁来。要是大家一谈到车间里某个姑娘的胸脯时,垂中大师傅就会冷不防地插一句进来:那个姑娘的奶波肯定蛮大的。说完就呵呵地自笑了起来,像死了脸的一样。为什么叫他大师傅呢?那是因为垂中这个人肯钻研摸索,什么新鲜的东西他都会动脑筋去想,去做。单车坏了他会修,录音机坏了他会修,门锁坏了他会修,手表坏了他会修,连厕所里的马桶坏了他也懂得搞。在我们的眼里,垂中是无所不能的,他就是我们的大师傅。只要谁有些东西坏了首先想到的就是大师傅。最难能可贵的是,大师傅这个人是个没脾气的人,跟谁都能好跟谁都愿意帮忙,从来不计较自己的付出。他就像我们宿舍里的日光灯,没日没夜地亮着。他就像他自己床头的双卡录音机,总爱那么恰到好处地抒情。

垂中大师傅是个好师傅啊!

垂中大师傅的双卡录音机每天下班后准时播放一些动情的流行歌曲。每一次有音乐响起来时,姑娘们下了班经过101房间时就会往里面瞟一眼。我们就像捡了便宜一样,冲姑娘们傻拉巴叽地笑了!

后来不知是在谁的点拨下,大师傅去买了几盒带劲的迪斯科磁带。还有荷东劲歌舞曲磁带等。每到下了班,大家就叫大师傅把音响开得很大,那些嘣嘣嚓嘣嘣嚓嘣嘣嚓,咚咚啦咚咚啦咚咚咚咚咚啦,吉米吉米吉米嗯哪嗬哪嗬哪嗬哪,等金属质感的响声声嘶力竭地从101房间里排挤而出,重重地砸在每一个姑娘的身上。……一边放这些曲子我们一边在房间里乱作一团地舞动身子,大家似有使不完的劲,个个感觉很会跳舞的一样。说句不怕笑话的话,我们就是跳给那些姑娘们看的。就是在这样的乱七八糟的喧嚣下,我无师自通地学会了霹雳舞,霹雳舞可是当时最最流行的热舞哩!当我的身子和手脚柔软地扭动时,像要飞了起来一样,身子像蛇一样在舞曲里滑动起来。这种独具一格的舞蹈动作成为了101的招牌。很快吸引了胆子大的姑娘来看,慢慢地姑娘越来越多,不几天,就在工厂里打了喊。这一下就吸引了更多的打工姑娘冒昧前来光临,把101房间的门挤得水泄不通。

客里山的年青人,就是趁着这样的机会学会了混水摸鱼。他们故意往女孩子的身边拥,往女孩子的身边挤。女孩子往后退一点点,客里山的男人们就往前进一点点,姑娘没地方退了。这时,客里山的男人就诡秘地露出笑来,坏得刚刚好。把人家姑娘吓得粗气一口又一口地压下去又啜出来。舞曲声音越大他们的胆子也越就大了起来。他们大胆地问好姑娘们,问她们叫什么名字?在哪个部门?是哪里人等。有些姑娘胆子小,不说话,他们就起哄。人一多了,就容易乱。姑娘们就想挤出来,但客里山的男的哪里肯干,都严严实实地堵住了她们的去路。有些胆大包天的还用自己的手伸向了姑娘的胸脯,我听见了有人在嘈杂的响声里喊,有人打波了!

有人打波了。我也看到了。是帅劳和笑放。

客里山的帅劳和笑放就是以这种打波的手段打到了各自的老婆。帅劳的老婆叫丛美,是广西桂林人。笑放的老婆叫赵小香,是广西大化人。

这样的事情发生多了总不见得是件好事。

就在客里山的人越来越大胆的时候,有个被摸的女孩子回去告了状。正好这个女孩子有个亲哥哥也在厂里打工,又是车间的一个主任。这个被摸的是个广西妹。在针声彩花厂就是客里山的和广西的人比较多,差不多各占了一半。广西人本来就对客里山的人不怀好意,一直是以老大(在这家厂呆得时间长)自居的广西派。当他们得知自己家乡的姑娘被湖南人摸了以后,越想越觉得怄气。后来他们调查发现被摸的广西姑娘不只一个两个时,这下真是点燃了他们心中的怒火。他们暗中纠集了一批勇猛健壮的广西老乡,各自准备了根铁棒藏匿在车间附近。在下班的时候,不知是谁大喊湖南的人都给留下来,客里山的人刚停下来,还没回过神来是怎么一回事,只见到处都是手握铁棒的广西男人横冲直撞而来。见了湖南客里山的人就打。打架了!客里山的人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赶紧躲逃。可哪里能跑得了呢?很多人都不可避免地吃了铁拳。被铁棒无情地掀翻在地。疼啊喊啊哭啊。终有人还是跑了出来,逃出来的人跑回宿舍纠集老乡,说广西人与湖南人打群架了。他们赶紧也拿了菜刀,又奔回来血战。那是一次大的群战,各自打得鲜血直流。客里山的卫仆和一个叫阿六的广西仔都被打得死了几个小时才醒来。

群架让我见证了民族血液的铮铮铁骨。那种气势磅礴的场面现在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难以置信那些热泪盈眶的血泊之战是因为打波带来的结果。

那件事情对我触动很大。尽管这样了,客里山的人还是收不住那颗安分的心,见了广西的姑娘仍然喊,小妹,打波么?只是声音没了以前的气度,显得心虚多了。

待我真正也有了这个想打波的冲动时,我发现想摸一下女孩子的奶波并不是那么容易了。也并非像老乐他们描述的那样。其实这是一件非常担风险的买卖。打得不好波没有打着人可能就被打残了。

上班没事做时,我就忍不住去问老乐,要怎么样才能摸到女孩子的奶波呢?老乐张大眼睛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久才严肃地说,你千万别去乱摸,要是乱摸小心别人打烂你的龟子。

尽管老乐这么警告了我,可我仍然心存打波的杂念。

在客里山,想摸到奶波只有一个可能,除非你把想摸奶波的姑娘娶进家里去,任你黑天白夜地关在房间里摸个够。为了摸奶波而把姑娘娶进家来,这对于客里山的男人们来说是一个比较棘手的问题。说它棘手主要还是不那么简单,因为客里山的人能把姑娘娶进门来的确实不是那么容易。你随便打听一下,就会得到确切的消息:客里山的男人多半是打光棍出身的。打光棍不是一件好事情,路上遇到熟人,一问你谈了对像没有?你答没有。人家便会拿那种不信任的眼光问,当真的么?要是碰到远房的亲戚来了,首先要问的还是这桩亲事。亲戚问了,发现还没找到,于是声音大得很,还么个,还没找对象啊?亲戚敢这么大声嚷嚷,通常是她的孩子已经找着对象了。或者她孩子的对象早已布下了种子。别说在别的村人家会怎么看,光是在客里山本村的人也是有看法的。家里打光棍的多了,这个家庭也好不到哪里去。在客里山衡量一个男人有没有出息,就是看你找准了对象娶了老婆没有。但客里山的男人却不这样看,他们认为娶老婆这种事,一切还是缘分的事情。缘分没到堂,你急也没有卵用。缘分这事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何况还是婚姻大事呢?在客里山打光棍的不只一个两个,而是一扎两扎,是成堆成群的。我不谈别个哪个,就谈谈我的堂兄弟老乐好么?

摸奶波在客里山的男人眼里是可望而不可及的,那些奶波向翘的姑娘们,你除了用眼睛小心地扫荡一遍外,你就只能望而却步了。手再痒也只能把手规矩起来,不敢做无谓的牺牲品。俗话说,九个男人八个痒,还有一个在摸卵。这些话当然是客里山的俗话,也是说给客里山的年青后生听的。这说明了在客里山,年青男人想给自己一个望梅止渴的愿望都难以实现。手痒了没地方可以摸,大家就用想象摸用心摸。用卵壳子摸。最好笑的是老乐了,老乐说,看到乖态的姑娘家,别个不敢摸我敢。大家不信,就说,你耍哪个哈宝?老乐说,信不信是你的事。这时,刚好有谁家的姑娘朝我们这边走来。有人就起哄老乐,你有种就给我们现场摸一个看看。不敢摸的是猪压出的。你要是摸了我们就信。老乐却满不在乎地呲开牙哐来。笑。要得,你看我敢不敢唠!姑娘越走越近了,近得只与老乐隔一只手的距离,我们幸灾乐祸地等待着老乐伟大的壮举:摸奶波。我们都瞪圆了眼睛,眼神里充满了快感的明亮!可这个猪压出的老乐却迟迟不见他动手,等姑娘走出很远了,我们才重重地吐出一把口水来,骂老乐:压得你娘的,还耍人。还以为你当真敢摸呢!大话咳的呀!你道老乐这个人是怎么说的,他说,我摸了的。你们没看到,我不是用手,是用我的想象摸的!

我们晓得没有哪个男人敢随便在客里山这一带摸奶波的。客里山这个地方,传统不单管,风气好得很。是不允许有失体统伤风雅的出格事情发生,要是你随便乱摸,败坏了这块干净的地方,是会被客里山的前辈耻狠和痛打的。甚至还会驱逐出客里山。

客里山是一块非常干净的地方。做人也需讲究干净。

老乐的父亲我喊满叔。满叔做过多年的大队书记,是客里山老一辈里不可多得的人才。上知天文,下通地理。还懂得不少民风民俗。他常告诫老乐:做人重在品行。他一辈子把名声看得很重。重得你压不过气来。有闲没闲,满叔总爱在屋廊下唱那首《为人》歌。看上去他漫不经心地喃喃吟道,而其用意是时刻在提醒自己的孩子:

为人到了一十三,

爹娘送我把书看;

一天三餐素茶饭,

看书容易背书难。

为人到了二十三,

美德书生在世间;

万贯家财我不想,

只想夫妻配成双。

为人到了三十三,

轻也担来重也担;

上山砍柴容容易,

下河挑水也不难。

……

尽管满叔这样用心良苦,老乐还是越大越不同道了。满叔说东他就道西满叔谈西他就说东,总之不跟你一个道上唱。你说你的东,他谈他的西。当真是烦得血出。满娘气得只向满叔锐声埋怨:你看你压出来的这一沱血呐。

用手巴子去摸女孩子的那个。老乐想起来就忍不住好笑。

在南边镇针声彩花厂,客里山的男人们都说办公室的文员兼财务的麦简小姐,她的奶波小巧玲珑,谁要是摸到她的奶波那将来肯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他们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麦简是本地人,你就算再胆大妄为也不敢去打她的波,要是她一告你,那你以后就别想在这个地方呆了,开除出厂不说外,可能还会被当地老板打断你的腿。有一句话叫什么来着?吃不了兜着走。客里山的人是无人敢去吃豹子胆的。在客里山的人看来,麦简的奶波只属于她一生喜欢的男人摸了。

麦简是一个温柔漂亮的小美人。走起路来特别香。那段时间,老乐有事没事就爱看她,痴痴的像根木头。卫仆每次见了老乐就说,又在做秋梦了。卫仆说,你的字写得好,你去泡了她嘛。老乐就想,是啊,怎么没想过给她写一封信呢?说干就干,老乐迫不及待地给她写了一封信。写完信后老乐才发现他又遇到了难题,他怎么把信交给她呢?老乐想了很久,最后决定亲自交给她。老乐捏着这封信,看到她从前面走来了,走得近了,老乐想给她,却藏在怀里不敢交出来。心却跳得好快。这样试了几次,有次她远远地见了老乐就笑,老乐大胆地跟她打招呼,麦小姐你好!靓仔你好!她的声音真好听!听到她叫自己靓仔,老乐觉得她很有亲和力,终于鼓足勇气把信交给了她。信里面老乐谈了许多赞美她的话,谈到了她这个人很特别。他想认识她,并约她当晚上在操场的石凳旁单独谈谈,老乐有话想跟她说,如果可以,就去厂里操场上找他。他在哪里等她。时间是晚上八点整,如果半小时以后不来,就表示她不会来了,他就会离开。

晚上她真的来了。

他们坐了很久,说了不少的话。主要是老乐在说,她在听。老乐谈了一些他的梦想和追求,还谈到了出来打工的原因和家里的一些情况。

她说,外面太凉了,改天再说,我得走了。

老乐说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

她说,那你说呀?

老乐说他不敢说。

她说,反正就我一个人听到,你说吧。

老乐说他说出来她要答应他。

她说,你没说我怎么答应呀?

老乐说所以他要等她答应了他再说。

她说,你说出来,如果可以我答应你。

老乐就说了出来。

老乐说,我想打你的波波。

她噗哧一声笑了,笑出了声音,她的笑声也是香的。

她这一笑,给老乐增添了不少的胆量,不知为何,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在老乐的体内翻腾。老乐一冲动,竟然情不自禁地把手猛伸了过去。老乐顾不得那么多了,狠狠地在她的胸脯上摸了一把。摸完了老乐撒腿就跑。边跑边想,完了完了,这一次肯定会被厂里炒掉了!

奇怪是,麦简从来没有来找过老乐的麻烦,老乐也没有被开除出厂。

第一次摸麦简奶波的那种感觉,老乐这一生也忘不了。多年以后,老乐再摸其他女人的奶波却再也找不到当初的那种感觉了。

我的想象追随着老乐的虚构,一点一点地扩散延伸,直到晚风里听到某个沙哑的嗓子在唱着不着边际的曲调时,我才有了难以言说的哀戚。

老乐拍着我的肩膀,笑容可掬地探着我,眼睛里尽是阳光明媚的风情。他带我去工地,去搬水泥袋。我只搬了几袋,就因体力不支退出了搬运的阵营。老乐瘦小的身体却已经历经了体力活的“万种风情”。他每次都是两袋两袋地把水泥撂在肩背上扛。水泥到了他的身上,轻巧得如同不费力气。他大汗淋漓的搬运着车上的每一袋水泥,还要时不时朝着我露出轻描淡写的笑来。老乐安慰我,说,你刚出来,干苦力活需要一个过程。老乐开导我时,被一个分管搬运的人看到了,他脱口就骂,鸟你个海,你还搬不搬?老乐不敢生气,脸上仍然露出笑来,说,我老弟刚从家里来,还不习惯干这活。那个人阴冷地说,吃不了苦,下次别带过来干活。老乐再去搬运水泥时,那个人存心跟老乐过意不去,在老乐把两大袋重重的水泥扛上肩背,刚要离开车门时,被那个人朝背后狠狠地踢了一脚。老乐没有料到那人会突然来这一损招,“哎哟”一声,人和水泥被踢倒在地。那人马上放肆大笑了起来,发出了很奸的笑声。老乐朝那人看了一眼,没再说什么,从地上爬了起来,只在身上简单地拍了拍尘灰。又从地上把水泥一袋一袋地扛上了肩背。这时,老乐朝我也看了一眼,仍然露出了笑来,但我却感到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我问老乐那个人是谁?怎么会那么坏?他对你那样欺凌,你怎么不还击他?老乐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那个人是分管我们工地上水泥搬运的工头,我们是靠他发工资,你惹了他,就不能在这里干活了。你也休想拿到一分钱。很快老乐和其他的几个工友就搬完了那一车的水泥袋,按照临工的规则,每做完一次临时干的活,就会结账分钱给每个人。老乐搬完这一车水泥,净赚了几十块钱。他用他沾满了水泥灰尘的手在仔细地数着钱,脸上尽是微笑的神气,他那样一份对于生活安于现状的境界,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末了我问老乐,你在工地上遇到这样的工头多吗?老乐说,多的。难道他们就不讲理了吗?老乐看了我一眼说,出门在外打工,很多东西你慢慢就会懂了。老乐那天用他临工得来的钱请我去吃了一碗炒粉,一碗炒田螺,还喝了两瓶美津汽水。那时候,在南边镇,喝过这种美津汽水的打工仔,一定都吃过不少的苦。晚上老乐又接到了临工的活,去建筑工地打水泥地板,老乐在工地上干了整整一个晚上,直到天亮才完成了任务。我问老乐,你这么瘦,这样干下去吃得消么?老乐无所谓地咧开嘴巴来笑:这还算好的。有时一个临工三天两夜都不曾合过眼呢。出门在外,不学会吃苦哪有那么容易混啊。老乐的话是一种颜色。他活在他自己当时的颜色里。

我和老乐走在工地返回住宿的路上,被几个流里流气的人推了一把,老乐还想反抗,那几个人不由分说,就给了老乐几拳,把老乐的嘴巴打得肿了起来,很快便现了血。老乐哑着声腔喊:别打了,别打了。我还没来及去想,很快我的眼镜也被一个人只轻轻一捏,就变了型,镜片裂了缝。但我不敢声唤半句,只能忍气吞声。待那几个人放了我和老乐,很潇洒地吹着口哨扬长而去。等他们走得远了,老乐才发出悲壮的声音:猪压出的,我顿得你娘。有种再回来,老子让你们尝尝厉害。刚骂完,远方路灯下隐约有几个人影朝我们这边晃来,老乐快速拉紧了我的衣袖,很紧张地小声说,不好,我们快走!积攒心劲刚迈出了几步后,我们隐约听到有女孩子的嬉笑声,才看清原来不是那拨人,是几个女孩子刚从厂里下班回来。老乐和我这才松了口气,老乐突然说了一句很神气的话,要不是刚才那几个鸟毛搞坏了我的心情,我真想去打那几个女孩子的波。

老乐至今还打着单身,一直在别处打着工。后来的许多年里,老乐基本上已不再回家了。连过年也不见其踪影了。有好几年里,他消失得让每一个客里山的人感到惊奇。他就像阳光下的一滴水,被残酷的阳光人间蒸发。没有人知道他的踪迹。等大家都差不多忘记了老乐这个人时,老乐又突然窜了出来,冷不妨吓你一跳。只见他黑头黑脸的,穿着廉价的新衣服、皮鞋,皮鞋还刚擦过鞋油,在阳光下亮得刺眼。他的皮肤还是那样的粗糙黑幽幽的,汗水湿透了身上的衣服。活脱脱的像个非洲难民。

老乐并不在乎这些,他总能找出一些说词。他越是那样说,却越是让人忍不住发笑。也许,老乐并不想说服别人,他只不过想说服自己罢了。他已经找不到一个可以说的人了,好在老乐还可以找到这里,在这个聚集了不少老乡和村里人的南边镇,在南边镇河东工业区里,老乐似乎有了熟悉的神气和乐趣。常言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老乐遇见了老乡,内心却是欢腾的,悦乐的。相遇了,老乐与他们有着说不完的话题。相遇了,就有了宽阔的道路,在这条宽阔的道路上,老乐看到了乡音和客里山在一起奔跑。

老乐说他一直在做点小生意,小孩也生了几个了。女人是贵州少数民族的一个美人。美人很爱他。大家问老乐,为何不带美人来看看?老乐说,公司里事多,没有她无法开展工作。老乐为了表明自己也很忙,就说他也只不过是顺道才过来这里看看。看看村子里的左邻右舍和附近的老乡。刚开始老乐这么说的时侯,大家还是蛮相信的,可慢慢时间长了。大家就发现他的话存在着严重的问题。客里山的人也都心知肚明。

为了尊重老乐,还有一部分人不想识破他。在老乐讲述的时候表现了很信服的神情,这使得老乐从心理上有了巨大的激动。于是有人假戏真做地说,老乐现在当真了不得了,当了老板了。难怪这么多年都没有看见老乐了。老乐大老板今天肯定得给我们大伙儿买可口可乐喝了。老乐说喝可口可乐算什么,小意思。老乐就伸出了一根瘦小的手指来点了点人数,跑到士多店里去买回了一大袋可口可乐回来。这些人也不讲客气,砰的一声打开瓶盖来,津津有味地喝起来。老乐看着大家满面春风的笑。

老乐把最后一瓶可口可乐递给我时,我想拒绝留给他自己喝,老乐却说,老弟你难道看不起我么?不就是一瓶可乐还跟我客气什么?

在南方混迹了二十多年的老乐,他差不多见证了南方的改革开放。从一个少年演变成了一位父亲的角色,老乐把自己最美好的青春给予了这座别人的城市。老乐一定心怀了对于南方的热爱,这样的热爱不是每个混迹南方的人都做得到的。他正在朝着更远的别处行走,他身处大地和万物的南方小镇,在美术般建筑结构的城市工业里,在一个人永生的执着里,老乐慢慢地衰老着,瘦小着……老乐并没有成为真正的父亲,严格来说,他的父亲的身份并不具体。有一种夸大的成分虚构的成分。他说他的老婆还是个大学生。在一个公司做会计,月薪不菲。现生育有两男一女仨个。……可事实上呢?事实上谁也没有见过老乐的老婆和孩子。老乐曾不至一次地打电话给满叔满娘他们,告诉他们,新年里他一定带老婆和孩子们一块回来。这样的电话对于满娘和满叔来说,犹如寂静里的一声炸雷,把满叔满娘他们的幸福炸开了。把客里山满山满野的花朵炸开了。客里山到处都洋溢着幸福。满叔满娘是那么的高兴那么的欢喜!他们在日常生活的细碎里动了情,来了兴。满娘逢人便说,老乐要带婆媳回来了呢!满娘的语气有了不可言说的幸福,她发现客里山的每一双眼睛里都盛满了幸福的期待。客里山在满娘的期待里意味深长……客里山甚至有人粗糙地带点俗趣谈起老乐:“这野兽咬的尻尻卵,当真是猪变的,有福得很哩!”声音大得很,似唱腔,“这个味浪子。”可事实上老乐没有一次兑现过他的话。几十年过去了,老乐不仅没有带老婆和孩子回来过,连他自己本人也从未出现过在客里山。当老乐神采飞扬地再在电话里这样跟满娘说,新年要带婆娘回去客里山时,满娘仍然是高兴的。满娘把这样的消息放了出去了后,客里山的人就再也没有人相信了。连满叔也不相信了,满叔在昏暗的桔黄色的灯光下喝着闷酒,每喝一口,就重重地叹一声长长的气来。只有满娘仍然相信老乐,她相信老乐也许这一次说的是真的。

老乐已经成为满娘的一种虚构,而满娘也因此成为了客里山每个人的另外一种虚构。

只有实在心里觉得含糊的人会受不住骂几句:这个哑天炮的老乐,这个无笨霸的老乐,这个起风了的老乐,只晓得在妇人的肚子上得秋梦哦。客里山的语言妙趣横生,新花杂陈。有些话说重了骂深了就成了绝活。似客里山的泉水,无穷无尽。

我问满娘,老乐这么多年为何不回来一次呢?

满娘说,哪个晓得呢,怕是太忙了空不开身回来呢?只要他过得好,我们不怪他。

我问满娘,老乐还在南边镇吗?老乐有对象了吗?

满娘说,哪个晓得呢?

我隐约在某个夏天的光景里见过老乐……

他穿着一身过时的衣服,皮鞋却特意擦得很亮。他站在我家堂屋门外喊我的母亲,二娘在么?母亲从柴房里走出来,母亲的声音被烟雾熏染得很浓,在呢!母亲才看到是老乐回来了。是老乐啊,真是老乐哩!老乐自始至终都是戴着那副洋气的墨镜。我刚起床,阳光在晨露的竹叶里清澈地滴落。我打着刚醒来的哈欠,乐兄弟啊,终于见到了你了啊!你离开家乡这么多年了,你究竟在做什么呢?老乐说,忙呢!在外面开了三家店铺。他递过来一根香烟,马上又掏出火机给我点燃了,老乐的皮肤还是那么黝黑。

你为什么要在家里呆着呢?在家里能有什么出息?

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啊,所以在家里种地呢?

等我下去南方时,你到时跟我去。

你婆娘没有回来么?

她在看店。我都是趁着出差便利回来的。

你现在几个孩子了?

三个,大的已经上清华了。

你怎么从不带他们回来呢?

家里的房子太旧了,没法住。等盖了新楼再说吧。

你现在都有钱了为何不在家里盖一栋呢?

我在外面都买了三套房子了。我明年会考虑的。

你的老婆孩子有谁见过么?

麦简就见过的,她还去过我家里吃了饭的。

对了,麦简现在怎么样了?

她在南方自己开了一家美甲店呢!

……

老乐临走时从包里抽出了三张百元大钞给我母亲。说,二娘我回来很匆忙,也没开车回来,没买什么东西了,给你拿三百块钱,你自己去随便买点东西吧。老乐走时不小心在路荡头摔了一跤,裤子鞋子双手都涂满了泥浆,我去水缸里帮他舀了清水让他洗净。他脱鞋时,我才发现他穿的还是冬天的棉布袜,袜底有一只都已经露出了窟窿了。

老乐走后,我还听见有个声音在唱:

为人到了三十三,

轻也担来重也担;

上山砍柴容容易,

下河挑水也不难。

……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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