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城市
2016-12-08马修
→马修
看不见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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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的来信在家里掀起了轩然大波。他要我回陆城。
母亲气得连晚饭也做得一塌糊涂。她一边切菜一边抱怨:“现在谁还想回陆城,要知道,我们可是花了大力气才离开的。”
父亲保持着惯有的漫不经心,不过明显看得出来,他有点闷闷不乐。我当然知道他在心里抱怨为什么祖父给我写信而不是他。他在自言自语:“难道他忘记了我才是他的儿子吗?这个老东西……”我顿时对祖父产生了怜悯之心。他独自鳏居在陆城,而且疾病缠身,熬了一年又一年,定时用来信来提醒这个家,他还活着,至少,不会那么快死掉。在这一点上,我的父亲似乎缺乏耐心,仿佛他就该入土为安。
然而祖父早已知晓,他在信里告诉我,人活着,最大的胜利,就是证明自己的存在。单凭这一点,我就对祖父肃然起敬。事实上,祖父是一个威严的人,一个不容辩驳的人,家人从来不敢当面反驳他。或许这和他早年带兵打仗有关。
现在的问题是,我去还是不去呢?
“这是你的问题,是他选择了你。”父亲抽着烟,他的头发很油腻,在我的印象中,他常年如此。我知道父亲只是缺乏勇气罢了。
祖父在来信中说道:“我想写一本回忆录,记录陆城发生的一切。不过话说回来,小杰,难道你对陆城就一点感情都没有了吗?我不相信……”
不得不承认,祖父看穿了我的心思。我当然知道,陆城在我的生命中到底意味着什么。很多年前,我生活在陆城,它像一个迷宫,充满了挑战,即使我用尽全力,也差点被困在里面。
能够走出陆城是一种侥幸,但是仍然有一些人,固执地认为陆城是这个世界上最梦幻的生活之所,不愿离开。祖父就是其中之一。
对于陆城,我是有记忆的,而且记忆相当深刻。我在梦中无数次地回到陆城,通过记忆中的线索,探索陆城的奥秘,可是,每一次,我都失败了。
如今,祖父在信中强调自己的时日不多,最想见到的人就是我。而我也觉得自己像一个垂死的老人,充满了思乡之情。更何况陆城已召唤我多时了:在陆城的某个角落里,保存着我最珍贵的东西。
原本在去陆城的途中,我是没有倦意的。我只是想证明,是不是每一个前往陆城的人都会坠入梦境。
整个班车上的乘客都睡着了,除了司机。但是他也令我怀疑,他从不说话,像一个机器人做着机械的动作。窗外是低缓的南方丘陵,覆盖着一片又一片阴沉沉的松林,没有一只鸟儿在飞。离陆城越近,天色越暗。在经过几个漫长的隧道之后,我还是一不小心,跌入了梦里。
梦很轻,像瓦片在水面打着水漂。醒来的时候,已经到达陆城车站——还是原来的模样,一副死气沉沉、破旧不堪的样子。下车的乘客,几乎都是一脸的冷峻,颇有一番大义凛然的味道。这就对了,来到陆城,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祖父居然亲自来车站接我,这让我很意外。他苍老的脸上镌刻着刀疤一般深刻的皱纹,颧骨两旁长满了类似苔藓的绒毛,腐朽得我几乎认不出他来。但是从他走路的样子看得出来,他的身体还十分硬朗,并不像他在信中所言那般。
经过武水大桥的时候,祖父突然停下来,说:“这座大桥,你小时候经常来,说它很神秘的,你再看看,是不是还有那种感觉?”
我说:“这桥让我眩晕。”
“这就对了。”祖父似乎有些得意。
我知道这是祖父的刻意为之。大桥陈旧不堪,中间是车道,两旁是人行道。桥面裸露出水泥里的鹅卵石,是有些年代的工程。汽车时而驶过,桥身都会剧烈地颤抖一阵。栏杆的缝隙处长着杂草。桥下武水将陆城一分为二,那绿油油的水波,像一道刑具,寒气横生。
空气中灰蒙蒙的雾气吸尽了这座城市的一切喧嚣。陆城还是老样子,低矮的青黑色房子密密麻麻。小时候,我觉得陆城很大,现在看来,依旧如此,我看不到边界。眼前这座熟悉的城市面貌没有丝毫的变化,但它是陌生的。从来就是。
“小杰,你这次回来,可以重新认识一下陆城,这对你有好处。我想,你自己也很想再回来一趟吧……对了,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在做保险。”我突然对自己徒生厌恶。
从前生活的大院,依旧住着不少过去的老邻居,都还是老样子。小时候的玩伴也长大了,虽然多年不见,却一点陌生的感觉也没有,仿佛他们一直就长这样。
大院里的人和政府官员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每个人的神情都很傲慢。看到我回来,他们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热情,好像我从未离开过似的。他们这种做派再熟悉不过了,反倒让人有了一丝亲切。
吃过晚饭,祖父神色匆匆,他说他要去散个步。我留下来独自把大院里的每一个角落都重新踏足了一番。真惬意呀,连废弃的角落里那些肮脏的玻璃渣子,都还是当年的样子,粘着黑色的污泥,散落在被土壤渐渐吸收的垃圾上……这里的一草一木,连墙壁上的一道缝隙都一点没变。
天黑之前,我走到大院的门口,望着车水马龙的街道,特意缅怀了一下。这时,城市的声响才变得真实起来。拥挤的街道到处是自行车和行人,汽车很少,三轮车倒是数也数不清。令人欣慰的是,一切都还是记忆中的模样。
在大门对面,是一座五层楼高的百货大楼。在我的印象里,仅仅是一楼,就贩卖我所能知道的任何商品。里面光线阴暗,柜台密布,像一个地下批发市场。小的时候,我从未有过独自进去的勇气,仅仅只是经过,就感觉里面奥妙无穷。
从百货大楼往左边,依次是邮电局、理发店、五金店……几家私人音像店之后,就是陆城最繁华的十字路口。从前,到达十字路口之后我通常只往左边走,经过米行和自行车行之后,就会到达一个集市。一想到集市,那种庞大的令人窒息的喧嚣就扑面而来。而十字路口的其他三条道路,我从未涉足过,那里的水很深。
从大院往右走,先是经过劳动局、教育局、几家糖果店、一家茶馆、三家美容院、一座博物馆……几家米粉店之后,就渐渐都是纯粹的居民房子了。再一直过去,经过一个植物油厂,就到了陆城的边缘。
而陆城的边界到底在哪里呢?我几乎从未徒步抵达过。这条道路两旁栽种着茂盛的法国梧桐,即使在晴空万里的天气,阳光也只是星星点点。
第二天在家吃过早点,祖父说:“小杰,今天我的腿感觉不舒服,你去集市对面的那家书店帮我买份报纸。”
“现在谁还看报纸?”
“陆城的一切都不会被时间所淘汰。”祖父说话的语气搞得像他是一个哲学家似的。
我几乎无言以对。
“为什么一定是那家书店?”
“我要的报纸,只有那家书店才有,你忘记了。你去不去?”
祖父的语气变得有点像是命令,这是我最难以抗拒他的地方。
“你应该了解我,这是我多年的习惯。小杰,你是不是有点害怕了?”
“没有。”
我只得答应他。我知道他是装病,他的腿脚利索着呢。只是要去那个书店买报纸,的确需要一点勇气,搞不好就会迷失在大街上。陆城的街道总是让人心存畏惧。
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兴奋地来到了陆城喧嚣的大街上,就算是给自己一个重新认识陆城的机会。不过穿过集市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好不容易来到了集市——还是记忆中的样子。这是一个庞大的、错乱的、一切又似乎井然有序的集市。这里的小贩都不是真实的小贩,而是由各种身份的人扮演的,其中隐藏着各式各样的人物:政府官员、艺术家、流浪者、理发师、小偷、贩子、间谍,以及双重间谍……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能相互辨别出对方的真实身份,外面来的人,完全看不出任何人的破绽。他们的摊位任意地摆放在人行道上,有种凌乱的和谐,随时都是一副生意兴隆、人声鼎沸的样子,除了夜晚。
夜晚的集市是寂静的,墓地一般寂静。空荡荡的摊位,像停放尸体的灵位,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
回想过去,每次来到这里,我都必须停下来,深吸一口气。穿越集市,是一件力气活,也需要高超的智慧,否则,一个不小心,将会永远迷失在里面,成为这里永远也不嫌多的人物之一。过去,我是不太愿意一个人出门的,但是祖父和我说话时眼睛里放射出的从来就无法拒绝的黑暗光芒,让我像是中了祖父的咒语,只有在完成祖父的任务之后,才能获得清醒的意识。对于祖父,我在心里隐藏着难以言说的崇拜。
我知道书店就在集市对面。然而,它却隐藏了起来,跟我玩着捉迷藏,故意不让我找到。集市横亘在我和书店中间,这也是我为什么一直憎恨集市,又想要挑战它的原因。事实上,只要我愿意,这个集市可以无限地扩大,仿佛它本身就是广袤的,甚至整个陆城,就是这个集市的一部分。这座城市有它的伟大之处,完全不是我卑微的智慧所能想象的。我一直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
在集市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看到了我的远房表妹。她抱着自己尚在襁褓中的弟弟,很艰难地在拥挤的人群中穿梭。我们有很久没见面了。还好,离开陆城之后,表妹总是隔三差五地打来电话叙旧。听说她有了新弟弟,我在电话里祝福过她。可是母亲很厌恶这个表妹,认为她是故意干扰我们的生活……我热情地和她打招呼,她见了我,却显得很不高兴,甚至一脸的沮丧。我问她怎么了。她说:“一切都已成定局。”
“这是一个姑娘家应该说的话吗?”我严厉地批评她。
“你要小心一点,否则,你会跟我一样。”
我几乎快被她激怒了,还好我控制住了。我最大的优点,就是从不受人激将。我知道她的心思,她是在嫉妒我。她的身上,散发出一种很久没有呼吸到新鲜空气的酸腐气味。
我说:“你母亲的病怎么样了?”
“这还不得取决于你?”她白了我一眼,径自走了。
我发现她怀中的婴儿始终没有丝毫的动静。莫非是死了?我想,应该真的是死了。
走到集市的深处,或者说,是我认为的深处,有好几个摊位,都在出售鱼苗。我想,是否应该买一些回去,养在祖父的荷花池里。毕竟我现在有了工作,可以为祖父买点什么作为我的一点心意。可是最后,我却被鱼摊对面的鱿鱼摊吸引了。看吧,这就是集市令人生厌的地方,它会让人滋生一种身不由己的感觉。在鱿鱼摊位的后面,是一座上世纪的仿西式建筑。大理石做的外墙给人一种雄伟的、法院一般的威严感,但里面却是一家童装连锁超市。我怀疑那里面隐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交易。比如说,人体器官交易,或者里面藏着几家理发店,古老的传统理发技艺那种。
最后我还是买了鱿鱼。雾气在不知不觉间凝重起来。集市沿着道路,蔓延到朦胧的云端。
我向看不见尽头的集市尽头走去。身边到处都是行人的讨价还价声,他们像是在完成一场演出,如此生动、逼真。有那么一刻,我甚至信以为真了。这也是这座城市最大的魔力,它会让你爱上这里,忘记对它的憎恨,直到成为它的一部分……不知道走了多久,帝国大厦一般雄伟的书店轰然出现在我的眼前。在我期望它出现的时候,它就真的出现了。
这会是我真实的目的地吗?即使是现在,我也毫无把握。
进入书店,像进入一种紧张而又刺激的游戏。事实上它更像一个牢笼,让人不得不对它时刻保持着警惕。
书店到底有多大,我至今不得而知,仅仅是一楼,就足以让我逛上个三天三夜。书店的装潢有点类似超市,仿佛故意让客人找不到方向似的。在走过巨大的文学类书柜之后,有一家专门出售新鲜蛋糕的小店,躲在角落里。一个高大而英俊的外国店员,热情地为前来购买的客人服务。从前,我一般都会在这里买上几块奶油面包。我固执地认为,这种面包里有这个店员的身体气味,带着那么点薄荷的香味。
我四处寻找买报纸的柜台,可始终没有找到。当然,这还不是我可以轻易找到的时候,时间还太早。我问了几个店员,她们的表情都过于冷漠,仿佛一份小小的报纸,在她们眼里是微不足道的,她们可是在帝国大厦般雄伟的建筑里工作的人。我最终问到了路线,但是在下一秒,我就忘记了。不是我的记忆力太差,而是这个书店会自动生成迷宫系统,让每一个顾客都必须经历寻找的折磨。我看到几位找到书的客人,长嘘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从我身边走过。我知道他们成功了,但是代价似乎很大。
“真是该死,我居然整整找了一年才找到那本书,书店也太聪明了……原来面包店必不可少啊。”一个客人说。
另一个客人附和他:“你能找到书,已经算是幸运了。我们赶紧去结账吧……咦,收银台在哪里,你还记得吗?”
“真是糟糕……”他们两人结伴而去。书店隐隐发出一丝冷笑。谁也没有听见。
在一个卖文学刊物的柜台,新到了十几种文学杂志。我随手翻了翻,写的都是未来二十年将会发生的事。谁又会相信呢?说不定,这不过是书店下的一个圈套罢了。旁边的柜台,附带卖着邮票。那些花花绿绿的小画片,价格不菲,难道镶上了金子?
沿着文学类书籍的柜台,一直直走,等我走累了,就看到了批发图书的一排小门面。这个书店内部居然还有门面!每家门面有一个中年妇女守着,她们不约而同地看着电视,没有一个客人,灯光也很昏暗。我选了一家出售线装书的门面,爬上展柜前的梯子,翻寻祖父曾经在我耳边时常念叨的几本民国旧书。结果,我一无所获。店主身边的柜台上摆着笔墨纸砚,她正在接一个电话,一个学校准备批量购买一批宣纸和毛笔。我准备离开时,店主放下电话说:“不再看看?里面还有很多书呢。”我朝她指的方向看去,里面过于幽深,我选择了放弃。
好在今天是幸运的。我找到扶梯,直通二楼,那里是一个大超市。超市的出口也有卖报纸的柜台,我想去碰碰运气……但是在我的印象里,那里更加诡异,我从未有过勇气前往。超市恐怕是整个城市最深的地方了。试问有谁能够从超市里退步抽身呢?每个人都假装自己能自由地出入,殊不知,他们永远都活在超市的迷网之中。
这座城市有许多大厦被改建成了巨型超市。我就曾经走进过陆城最大的一家超市。一楼是香水专柜,这儿几乎是所有香味的聚集地,各种品牌数不胜数,完全望不到尽头。二楼是高级服装专柜。三楼以上就是陈列着无数商品的正宗超市了。我也几乎从未在这里看到任何路标。
记得有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我不知在超市里徘徊了多久,最后连我自己都忘记了我最初想要购买的是哪种商品。那时,我只想从超市走出去。琳琅满目的商品,让人眩晕,让人忘记了时间,甚至让人失去了任何感觉,没有痛痒,没有饥渴,没有喜怒哀乐。可是我的大脑有那么一瞬间异常的清醒。我的意识告诉我,我要从这里出去,我的时间不能一直耗费在这里……
眼前的超市里稀稀拉拉几个人,心不在焉地挑选着商品。他们来这里多久了?谁也不知道。空气像是凝固了,我有一种置身琥珀中的窒息感。
我小心翼翼地穿过超市,尽量不去注意身边的各种商品。我生怕受到干扰而无法离开。还好,这一次,我很顺利地穿过了超市;却迎面看到了一个类似地下通道的入口。
我知道,我又一次迷失了。我放弃了买报纸,一心只想走出这里。
通道两边尽是卖劣质服装的小店铺。偶尔几个人经过,很安静,完全没有地下通道应有的那种喧哗。我只得硬着头皮往里走,出口是需要自己去探寻的,谁也帮不了我。橱窗里的衣服很是过时,我一边走着,一边打量,居然还有几件衣服让我有了想试一试的冲动。但我很快克制住了自己。
这些店铺我太清楚不过了。它们不过是一个幌子,里面充满了暗道。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我跟着母亲来到这里采买衣服,回家之后,母亲就伤心地哭了。她说,她的几个牌友进到隔间试衣服,结果就再也没有出来。谁也不知道她们去了哪里,就这样,凭空消失了。不久之后,陆城开了一家古怪生物展览馆,我和母亲还进去看了。母亲在一个玻璃瓶里发现了她其中的一个牌友,变成了蛇人,还有一个,头上长出了一棵小树,树根从她的眼睛里伸出来。她们像“人彘”一样被囚禁在玻璃瓶里,居然还能开口说话,和母亲畅谈着旧日的时光,语气充满了哀怨,离别的时候,还嘱咐母亲多来看看她们……
幸运的是,我找到一条运输货物的员工通道,从这里应该可以走出超市。我看到了一扇铁门,一推开,我以为我仅仅只是走出了这栋大楼,想不到却看到一幅萧条的景象:从我的脚前,一条台阶向下通往一个灰暗的广场,一个人也没有,像废弃了很多年,广场的外围杂草丛生。这也许就是整个城市的边界了吧。
当我回过头去,再次看看这座大楼的外表,高大的楼体外墙,呈现出灾难过后很多年才有的那种颓废。破旧的铁门腐朽不堪,被风一吹,“嘭”的一声关上了。有那么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自己被这个城市抛弃了。
好不容易才回到家。祖父坐在藤椅上,拿着报纸看得津津有味。他几乎早已料到我无法完成任务。
我有些沮丧。
“没关系,小杰。自从你们离开陆城之后,这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你也不是小孩子了,陆城也不是当年的陆城了……”
祖父从藤椅上站起来,“既然回来了,就去你的母校看一看吧。”
“这是肯定的,我这次回来,就是要去学校看一看,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呢。”
睡到半夜,突然醒来。窗外传来轰隆隆的枪炮声。祖父在另一个房间轻轻地咳嗽几声。我知道他没有睡着,于是起来打开门问他:“难道陆城还有人在打仗?”
“是运动,你不记得了吗?”祖父起身走到客厅里倒水喝。他没有开灯,自顾自地说,“我很喜欢这些声音呢,让我想起当年我从军时的岁月。那时候啊,每次在战壕里入睡,总觉得战争会一直打下去。要不是我后来得了胃病,退养回家,解放后,我起码是个师长……”
祖父的往事说了无数遍了,实在不愿再听下去。想到他独居在这里,真是见一面少一面,我又不愿打断他。可他却停止了回忆,静静地坐在沙发上。
过了许久,他说:“小杰,你听到海浪声了吗?”
“没有。”
“住久了,你自然就听到了。”
我没有接他的话,抽了根烟,困意又袭上来,于是转身回房睡觉去了。
我的母校是一所医校。教学楼和医院是混合在一起的回形建筑。
经过花坛,我走进医院的一楼。这里只有办公室,没有病人。二楼是病房和手术室,我从来没有上去过。从前读书的时候,就听说上去的人几乎没有下来过的。对外人来说,上面是一个神秘的地方。那里每天都异常忙碌,有数不完的病人进来。更何况,上下的旋转楼梯会在你不经意间形成无限死循环,一般人是找不到出口的。但是有电梯。
以前有一次,我为了去探望一个生病的老师,冒险坐过一次电梯。里面刚好就只能站立一个人,再也没有多余的空间了。碰巧那次电梯失灵,将我带到了最顶层。一开门,居然是一间咖啡厅。很少的几个人,都安静地喝着咖啡。从窗外望去,灰暗的陆城没有几栋房子是亮着的,像一座死城。有服务生过来,问我要不要点东西,我谢绝了。我想回去,可是电梯却一直没有上来,只好走楼梯。不知道有多少层,总之走了很久,才到了一楼。让人绝望的是,出口被封死了,还堆满了杂物。我只得回到二楼,去找出口。很幸运的是,一个医生刚好下班,我跟着他,不知走了多久,才走到了外面。现在想来,如果不是遇见了那个医生,我不知要在里面徘徊多久。
陆城就是这样,喜欢把人困在庞大的建筑里。
来到三楼,走廊深黑。每间教室里的学生都在做实验。年轻的学生们都深埋着头,根本没有注意到我。我看到了我从前的老师,她还是那么年轻,几乎从未老去。
她见了我,一眼就认出我来,说:“小杰,你是不是还想回来补习一下功课呀。”
“哪里,我只是回来把借书证还给图书馆。”
“真是个好孩子。”她一说完,推了推眼镜,就立马俯身专注地辅导学生,再也没有看我一眼。
四楼的图书馆还是以前的样子。大厅中间有一个巨大的折叠楼梯,上下有五层之高。这里简直是书籍的海洋,连四周的墙壁上也镶嵌着巨大的书架,渊博浩瀚。每一次来,都觉得自己是那么渺小。我想国家图书馆也不过如此了。
这里人倒是不少,甚至还有一点喧嚣。我找到管理员,将保管了好多年的借书证还给他。管理员是一个矮个子男生,像是做兼职的,可又很面熟。他看都没有看,在机器上刷了一下,说:“可以了。”
我感到一丝怅然。
离开学校,我就直奔当年我租住的地方去了。那是一栋八层楼高的民居,在学校的边缘。
房东没有露面。多年前,他就这样神出鬼没,从不现身,房租也是按月打在他的银行卡上。那时,我为了能上学离学校近一些,用打工的钱租了最顶层的一个小单间。房间虽小,却是五脏俱全,还有阳台。
我不知道房东有没有将房间转租给其他人。我一心只担心我房间里收藏的书籍。
我掏出当年的钥匙,试探性地转转,还好,门开了。意外的是,房间还保持着我当年仓促离开时的模样,只是里面的家具都蒙上了厚厚一层灰。我几乎是有些贪婪地打量着房间里的一切陈设。一个人又有几次能够完整地见到过去时的房间呢?我很幸运。遗憾的是,我没有找到我珍藏的书。或许是房东把书卖掉了。
难道我回到陆城,仅仅只是为了找寻那些没有被带走的书吗?显然不是。只是当下,我的记忆出现了断层,无论我怎么努力,也无法想起我来这里到底是为了找寻什么。不过我还是蛮感激他的,毕竟他一直替我保留着这间房子……
我久久地呆在房间里,不忍离去,期间还去卫生间洗了一个淋浴。我就喜欢这里的淋浴,很干净,很梦幻。
站在阳台上,我眺望着灰蒙蒙的陆城。很多老房子被拆掉了,正在建新的大楼。看来陆城也逃不过被拆迁,被重新创造的命运。这里很安静,这种安静让我觉得很真实,仿佛是我人生的一部分。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我再也回不到这里了。我几乎有点想要落泪的冲动。巨大的离愁涌上心头,仿佛这个房间就是我的亲人似的。
虽然没有找到我想要的东西,不过我的心愿算是完成了。看来,我要真的跟这里告别了。
在陆城又待了一段时间。每天就是不停地去旧的地方走一走。虽然陆城的道路像一个繁复的迷宫,好在我也是陆城人,总能化险为夷地平安回家。
祖父知道我十分怀念棚户区的早餐店,决定带我再去吃一次。我几乎有些兴奋,毕竟,那个地方太过偏僻,我早就忘记该怎么走了。
已经很多年过去了,这里依然没变。没有被拆迁,也没有被征地。还是记忆中的临时搭建的小屋,虽然有些脏乱,但是并不能影响这里成为陆城最有名的早餐场所。每一家店都小巧玲珑。无数个蒸包子的蒸笼里冒出来的蒸汽,笼罩着这里,久久无法消散的雾气,弥漫开来,有时连桌子对面的人脸都看不清楚。
来这里吃早点的人喜欢大声喧哗。人们从陆城的各个角落三三两两地邀约来这里,坐在小板凳上,点上几笼包子、饺子,或者是米粉、油条、豆浆等等各色小吃,吃得热火朝天。
事实上,这里的早餐店一直开到夜晚。总是有晚起的人,在任何时候也都能吃到热乎乎的现做的早点。只是这里太过简陋了。怎么形容呢,有点像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拥挤的城市大排挡,可这并不影响这里成为陆城人群最密集、店面最拥挤的区域。由于这里的道路毫无章法,使得这里更像一个迷宫。
来这里吃一次早点,会让人有一种坠入世俗的迷茫感。这种感觉轻飘飘的,人一旦置身其中,会以为自己失去了听觉。而庞大的蒸汽,让每个人的听觉变得迟钝,可是嗅觉却变得异常发达。我想,这就是人们为什么都喜欢聚集在这里的原因。没有谁会厌恶这里,没有谁会在意这里的简陋和肮脏,以及它多么的不成规矩。
奇怪的是,我现在重新回到这里,居然有一种莫名的忧伤感。是那种失去方向的忧伤,或者,还有一点被庞大人群淹没的恐惧感。我似乎不属于这里,仅仅只是一个过客。那么,我要去哪里呢?我的目的地在哪里呢?这座城市永远有一个谜团,等着我去解开。
吃完早点,祖父突然说:“陪我去飞机纪念馆吧。”
我看不到他蒸汽里的脸。
“去那里干什么?”
“我年轻的时候,把一张照片忘记在一架飞机上,我得找到它,才能入土为安。”
“是谁的?”
“你的奶奶。”
祖父带着我,穿过了很多条大大小小的街道,顺利地来到了纪念馆。我想不明白,为什么祖父的方向感如此之好,可以在迷宫般的陆城畅通无阻。仅仅是因为他一直生活在陆城吗?
纪念馆是由一个旧时代的礼堂改建的。第一层有一个深长的走廊,两边全是办公室。门都开着,却不见一个工作人员。走廊装饰得像宫殿一般豪华,地毯、水晶吊灯、古董家具,偶尔路过的工作人员一身民国时的装扮。祖父说,这是为了缅怀那个年代。
我们向一个管事的女同志说明了来意。她一脸笑容地说:“你们去后面的展厅吧。”
经过一段长长的铺着蓝色天鹅绒地毯的走廊,一个半露天的展厅出现在我们面前。一架巨大的飞机停在空地上,上面加盖了雨棚,足足有几层楼高。我问祖父:“你确定飞机上有你要找的照片?”
“当然,上次我看了新闻。电视台做的专访,镜头一扫而过,谁也没有注意到机舱里遗落的照片。我看到了。”
“可是,我们要怎么上去呢?”
祖父陷入了沉思。没有梯子,谁也上不去。
这时,正巧一个飞行员打扮的工作人员带着梯子爬了上去。我跟他说明了情况。他有些半信半疑地钻进机舱查看了一番,果然拿着照片下来了。我还没看清照片上奶奶的样子,祖父就一把夺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收进了他的内衣口袋。
“回去吧。”
“好的。”
“我是说,回你现在的家。”
祖父健步如飞,我几乎有些跟不上。
那一刻,我是羡慕祖父的,至少,他找回了曾经失去的东西。反观我自己,我回陆城,明明只是为了找回我遗忘的东西,结果却一无所获。
我想回大院拿行李,祖父却径直将我带到了车站,不容我有半点停留,像立马要赶我走的意思。
“陆城没有值得你带的行李。”祖父说。
我只好作罢。等了很久,好不容易班车来了,却看见父亲提着大包小包地从车上下来。我有点惊讶,祖父看起来倒是很轻松,仿佛早就料到他要回来。
父亲没有和我说话,阴沉着脸,只是在抱怨:“想不到还真要回这个鬼地方。”
祖父不以为然,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我说:“为什么父亲要来?”
祖父将我送到车上,意味深长地说:“小傻瓜,你还不明白吗?他不来的话,陆城的车站就没有生意了。”
“母亲呢?”我从车窗探出头去。
“她去麻城了,去你外公家探亲。”父亲说。
“她怎么这么固执呢?”祖父死死盯着我的父亲,“不是跟她说了多少遍了吗,根本就没有麻城,那里的一切都是假的……”
“那我妈也是假的?”我反驳他。
“这可说不定,你妈根本就不是麻城人……”
祖父还想说什么,被父亲推搡了一下。他们很神秘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却被我发现了。
他们走之前,父亲留给我一句话,“小杰,记住,给你的表妹回个电话,她正在水深火热之中。”
他们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陆城人潮涌动的街道中。
班车也很快就开了。车上除了我,再也没有其他乘客。窗外雾蒙蒙的,经过一片白杨树林,一个转弯,陆城就再也看不见了。
责任编辑:吴缨